对我来说,我不认为她有这样黑的心肠,能做出这样血腥的事情。
——约翰·韦伯斯特《白色的魔鬼》
跷着脚在酒吧待了一下午,并没能缓解斯特莱克膝盖的肿痛。在去地铁的路上,他买了止痛药和一瓶便宜的红酒,然后便出发去格林威治,安斯蒂斯和他妻子海伦就住在那儿,一般大家都管海伦叫海丽。斯特莱克因为城中线的延误,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他们在阿什伯纳姆树林的家。他在地铁里一直站着,把重心放在左腿上,心里再一次为去露西家来回打车花的那一百英镑感到痛惜。
他在码头区轻轨铁路站下车时,雨点又洒在他的脸上。他竖起领子,一瘸一拐地走进夜色中,本来五分钟就能走到的,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钟。
斯特莱克拐进那条干净的、前门花园平整的坡状街道时,才想起或许应该给教子买一份礼物。他一方面急切地想跟安斯蒂斯讨论法医提供的资讯,另一方面,对这个晚上的应酬提不起丝毫兴趣。
斯特莱克不喜欢安斯蒂斯的妻子。那份时常令人倒胃口的热情,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好管闲事,她的本性就像一把弹簧刀,时不时地会从皮毛大衣里突然冒出来。每次斯特莱克进入她的势力范围,她都要滔滔不绝地表示感谢和关心,但是斯特莱克看得出来,她渴望探知他饱经沧桑的过往的具体细节,探知他那位摇滚巨星的父亲和嗑药成瘾的亡母的情况,斯特莱克还可以想像她渴望知道他跟夏洛特分手的详细内幕,她跟夏洛特在一起总是唠叨个没完,却无法掩饰私底下的厌憎和猜忌。
提摩西·科莫兰·安斯蒂斯的受洗推迟到出生十八个月之后,因为父亲和教父要乘直升机从阿富汗过来,并且要在各自的医院请假。
在受洗之后的那个派对上,海丽坚持做了一个声泪俱下的发言,说斯特莱克怎样救了孩子父亲的命,还说斯特莱克答应做提摩西的守护天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斯特莱克没能想出什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拒绝做孩子的教父,在海丽说话时只能低头望着桌布,小心地不去看夏洛特的眼睛,以免被逗得笑出声来。夏洛特穿着——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最喜欢的那条孔雀蓝褶子连衣裙,把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曲线毕露。他虽然还拄着双拐,但挽着这样一个尤物般的女人,也算是弥补了尚未安装假肢的那半条断腿,使他从“独脚男人”变成一个胜利者,奇迹般地——他知道每个见过夏洛特的男人差不多都会这么想——捕获这样一个美貌惊人的未婚妻,每当她走进房间,正在说话的男人们都会停住话头。
“科米,亲爱的,”海丽打开门,轻言细语地说,“你瞧你,这么个大名人……我们还以为你把我们给忘了呢。”
从来没有人管他叫科米。他也一直懒得告诉海丽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她给了斯特莱克一个温柔的拥抱,斯特莱克没有回应,他知道这个拥抱是对他的单身状态表示怜悯和遗憾。从外面寒冷刺骨的冬夜走进来,感觉到屋里暖洋洋的,灯火明亮,让他很高兴。他从海丽那儿挣脱出来时,安斯蒂斯大步走了过来,端着一杯毁灭酒吧啤酒作为见面礼。
“里奇,快让他进屋吧。说实在的……”
可是斯特莱克已经接过酒杯,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才开始脱大衣。
斯特莱克那三岁半的教子冲进门厅,嘴里发出刺耳的蒸汽机的声音。他长得很像母亲,五官虽然又小又精致,却奇怪地挤在脸的中间。提摩西穿着超人的睡衣,用一把塑胶镭射剑对着墙乱砍乱劈。
“哦,提米,亲爱的,不能这样,我们漂亮的新涂料……他不肯睡觉,想看看他的科莫兰叔叔。我们一直跟他谈到你。”海丽说。
斯特莱克毫无热情地打量着那个小身影,发现教子对他也同样没什么兴趣。在斯特莱克认识的孩子中间,只有提摩西的生日他有希望记住,但并没有因此而给他买过礼物。男孩是在“北欧海盗”在阿富汗那条土路上爆炸的两天前出生的,那次爆炸夺去了斯特莱克的右小腿和安斯蒂斯的部分脸颊。
斯特莱克从没跟任何人吐露,他在病床上度日如年时曾问自己,为什么他当初是将安斯蒂斯一把抓住,拖到车子后面。他在脑海里反复琢磨:那种奇怪的预感越来越强,逐渐使他确信马上就要发生爆炸,他伸手一把抓住安斯蒂斯,其实他同样可以抓住加利·托普莱中士的。
是因为安斯蒂斯前一天通过网路给海伦打电话,欣赏他差一点就见不到的新生儿子,而斯特莱克在旁边都听见了?所以斯特莱克的手才毫不犹豫地伸向年龄稍长的地方自卫队员警,而不是那个订了婚但还没有孩子的英国宪兵托普莱?斯特莱克不知道。他对孩子没有什么感觉,而且不喜欢差点成为寡妇的这个妻子。他知道自己只是几百万或死或活的士兵之一,他们千钧一发之际的行动,无论是出于训练还是本能,都使其他人的命运发生了永远的改变。
“你想给提米念他的睡前故事吗,科米?我们刚买了一本新书,是不是,提米?”
里奇是安斯蒂斯的教名理查的昵称。
这是斯特莱克最不喜欢做的事了,尤其还是个非常活跃的男孩坐在他腿上,他没准儿还会踢到他的右膝。
安斯蒂斯领头走进开放式的厨房和餐厅。墙壁是乳白色的,地板上没铺地毯,一张长长的木头桌子放在房间那头的法式窗户旁边,周围是蒙着黑布罩的椅子。斯特莱克模模糊糊记得,上次跟夏洛特一起来的时候,椅子是另一种颜色。海丽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把一本色彩鲜艳的图画书塞进斯特莱克手里。斯特莱克别无选择,只好坐在餐厅的一把椅子里,开始读《喜欢蹦蹦跳的袋鼠凯拉》里的故事,书竟然就是罗珀·查德出版的(换了平常他肯定不会注意)。教子提摩西被稳稳地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他似乎对凯拉的滑稽行为并不感兴趣,一直在玩手里的镭射剑。
“该上床睡觉了,提米,亲科米一下。”海丽对儿子说,提摩西带着斯特莱克的默默祝福,滑下椅子,大声抗议着跑出厨房。海丽跟过去。母亲和儿子怒气冲冲地跑上楼去,互相嚷嚷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
“他会把提丽吵醒的。”安斯蒂斯预言道。果然,海丽再次出现时,怀里抱着号啕大哭的一岁宝宝。她把孩子塞进丈夫手里,转向炉子。
斯特莱克不动声色地坐在厨房的桌旁,觉得越来越饿了,暗自深深地庆幸他自己没有孩子。安斯蒂斯夫妇花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钟,才把提丽重新哄上床睡觉。终于,砂锅端上桌,同时还有另一杯毁灭酒吧啤酒。斯特莱克本来应该松弛下来的,却隐隐感觉海丽·安斯蒂斯正准备朝他发起进攻。
“听说了你和夏洛特的事,我觉得实在是太遗憾了。”海丽对他说。
斯特莱克嘴里塞得满满的,只能用动作大致表示一下感谢。
“里奇!”看到丈夫正要给她倒葡萄酒,她佯装恼怒地说,“这可不行哦!我们又有了。”她一只手按在肚子上,骄傲地告诉斯特莱克。
他咽了口唾沫。
“祝贺祝贺。”他说,看到他们这么高兴即将拥有另一个提摩西或提丽,他感到很惊讶。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儿子又出现了,宣布他饿了。令斯特莱克失望的是,安斯蒂斯离开餐桌去对付儿子,留下海丽举着一叉子红酒炖牛肉,目光炯炯地盯着斯特莱克。
“她四号就要结婚了,我真难以想像你会是什么感觉。”
“谁要结婚了?”斯特莱克问。
海丽一脸诧异:“夏洛特呀。”她说。
从楼梯那儿模模糊糊传来教子的哭喊声。
“夏洛特十二月四号结婚。”海丽说,她意识到自己是第一个把消息告诉他的,不由地显出一脸兴奋。接着,斯特莱克的表情似乎让她看了心里发虚。
“我……我听说的。”她说,垂眼看着自己的盘子,这时安斯蒂斯回来了。
“小坏蛋,”他说,“我跟他说了,如果再敢下床,我就打他屁股。”
“他就是人来疯,”海丽说,仍然为她感觉到的斯特莱克的怒气而慌乱不安,“因为科米在这儿。”
砂锅炖菜在斯特莱克嘴里变成了橡胶和塑胶。海丽·安斯蒂斯怎么知道夏洛特要结婚了?安斯蒂斯夫妇很少进入夏洛特和她未来丈夫的圈子,那男人是(斯特莱克恨自己记得这么清)十四世克洛伊子爵的儿子。海丽·安斯蒂斯对绅士私人会所、撒佛街高档成衣店、吸毒的超级名模能有多少了解?而靠信托基金生活的杰戈·罗斯先生是所有这些东西的常客。海丽对那个阶层的了解并不比斯特莱克多。那是夏洛特的本土领地,夏洛特和斯特莱克在一起时,进入了一个社交的无人区,彼此在对方的社交圈子里都不自在,因为两人截然不同的标准发生碰撞,时时处处都为寻找共同点而斗争。
提摩西又回到厨房,哭得很厉害。这次他的爸爸妈妈都站了起来,一同把他劝回卧室,斯特莱克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离开,兀自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夏洛特特别反复无常,她的一个继父甚至想过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撒谎就像别的女人呼吸一样,张嘴就来。她已经彻底被损害了。她和斯特莱克维持的最长一段时间是两年,他们对彼此的信任经常破裂,却又经常被吸引到一起,每次两人关系(在斯特莱克看来)都比之前更加脆弱,但是对彼此的思念却不断增强。十六年来,夏洛特不顾亲朋好友的怀疑和蔑视,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一个大块头私生子,后来还废了一条腿的大兵身边。如果换成他的任何朋友,斯特莱克肯定会劝他抽身离开,别再回头,可是他逐渐看到夏洛特就像他血液中的某种毒素,恐怕永远也无法清除,他唯一能希望的就是控制它的症状。最后一次决裂是八个月前,就在他通过兰德里一案成为媒体红人的前夕。夏洛特终于说了一个无法原谅的谎言,斯特莱克便彻底离开了她,她重新回到那个男人仍然猎杀红松鸡、女人在家族墓穴佩戴冠状头饰的世界,她曾告诉斯特莱克她鄙视那个世界(然而那似乎也是一句谎言……)。
安斯蒂斯夫妇回来了,提摩西没来,换了抽抽搭搭、不停打嗝的提丽。
“我猜你在庆幸自己没有孩子,是不是?”海丽快言快语地说,在桌旁重新坐下,让提丽坐在她腿上。斯特莱克刻板地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的话。
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准确地说只是虚幻的影子,他以为有个孩子,后来又推测那孩子死了。夏洛特曾对他说她怀孕了,但拒绝去看医生,在日期上改来改去,后来宣称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有丝毫证据证明真的有过。这样一个谎言,几乎任何男人都会觉得无法原谅,对斯特莱克来说——夏洛特肯定也知道,这个谎言结束了所有的谎言,也扼杀了多年来在她的说谎癖中残存的那一点点信任。
十二月四日结婚,还有十一天……海丽·安斯蒂斯是怎么知道的?
此刻,面对两个孩子的哭闹和发脾气,他倒暗自感到庆幸,这吵闹声有效地破坏了他们吃大黄布丁和奶油冻时的对话。安斯蒂斯提议他们拿上啤酒,到他的书房里去讨论法医报告,这是斯特莱克一整天来最爱听的一句话。海丽留下来照顾已是昏昏欲睡的提丽和依然清醒、令人生畏的提摩西,提摩西刚才又跑进来,大声说他喝水时洒得满床都是。海丽闷闷不乐,显然觉得没有从斯特莱克这里捞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安斯蒂斯的书房是门厅那端一间摆满书的小房间。他将电脑椅让给斯特莱克,自己坐在一个旧蒲团上。窗帘没有拉上,斯特莱克能看见在橙黄色的路灯映照下,濛濛细雨像粉尘一样洒落。
“法医说他们从没碰到这样棘手的工作,”安斯蒂斯说,斯特莱克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吸引过去,“记住,这些都是非官方的,我们还没有全部集齐呢。”
“他们能确定到底是什么令他丧命的吗?”
“脑部遭击,”安斯蒂斯说,“他的后脑勺被打破了。可能不是瞬间毙命,单是脑外伤不足以令他死亡。他们无法确定他被开膛破肚时是否已死,但几乎可以肯定是没有意识的。”
“不幸中的万幸。那么他被捆绑是在昏迷之前还是昏迷之后呢?”
“对此有一些争论。在他的一只手腕上,绳索下的一块皮肤有淤青,他们认为这说明他是在死前被捆绑的,但没有迹象能证明他被绳子绑住时是否还有意识。麻烦在于,那些该死的酸性物质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地板上看不出是否有过挣扎,尸体是否被拖拽过。他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块头。”
“如果被捆绑着,就比较容易对付,”斯特莱克赞同道,想到矮小瘦弱的利奥诺拉,“但最好知道他挨那一击的角度。”
“是从上面打来的,”安斯蒂斯说,“但我们不知道他当时是站着、坐着还是跪着……”
“我认为可以肯定他是在那个房间遇害的,”斯特莱克说,追循着自己的思路,“我认为谁也没有那么大力气,能把那么重的一具尸体搬上那些楼梯。”
“他们一致认为,他差不多就死在尸体被发现的那个位置。那是酸性物质最集中的地方。”
“你知道那是哪一种酸性物质吗?”
“哦,我没说吗?是盐酸。”
斯特莱克拼命回忆化学课上学过的知识。“用来给钢镀锌?”
“也算它的用途之一吧。这是能合法买到的一种腐蚀性物质,大量用于工业生产,还是强力清洁剂。奇怪的一点是,它能在人体内自然生成。在我们的胃酸里。”
斯特莱克小口喝着啤酒,思索着。
“在书里,他们往他身上倒的是硫酸。”
“盐酸是从硫酸里提取出来的。对人体组织具有很强的腐蚀作用——这你也看到了。”
“凶手究竟是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多这种东西?”
“信不信由你,盐酸似乎早就在那房子里了。”
“那为什么……”
“还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厨房地板上有一些空的一加仑容器,楼梯下的储藏间也有几个灰扑扑的同样的容器,里面装满盐酸,尚未打开。它们来自伯明罕的一家工业化学品公司。空容器上有一些痕迹,似乎是戴着手套的手留下的。”
“很有意思。”斯特莱克挠着下巴说道。
“我们还在核实这些盐酸是什么时候买的,怎么买的。”
“击打他头部的钝器是什么?”
“画室里有一个老式的制门器——是实心铁,形状像熨斗,有一个把手,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它。跟死者颅骨的印记相吻合。那个制门器上也都泼洒了盐酸,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
“死亡时间是怎么估计的?”
“唉,是啊,这是最棘手的。昆虫学家不肯对此负责,说尸体情况不适用于所有平常的计算方法。单是盐酸的烟就能暂时阻止昆虫靠近,因此无法通过害虫侵扰来判断死亡日期。没有一个自尊自爱的绿头苍蝇会在酸液中产卵。我们在尸体没有被盐酸浸透的部分找到了一两条蛆,但没有发现通常的害虫侵扰。”
另一方面,房子里的暖气一直开得很高,尸体腐烂的速度会比晾放在这种天气里快一些。可是盐酸又会干扰正常的腐烂。他身上的有些部分已经烧焦到骨头。
“决定性的因素应该是内脏,死者吃的最后一餐,等等,可是内脏完全被掏空了。看样子是被凶手带走了,”安斯蒂斯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你呢?几磅血淋淋的内脏被拿走。”
“没有,”斯特莱克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结论是:法医拒绝提供一个时间框架,只说他已经死了至少十天。但是我跟昂德希尔私下里聊了几句,他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他悄悄跟我说,他认为奎因已经死了整整两星期。不过据他估计,即使什么都不缺了,证据仍然会显得模棱两可,有许多空子让辩护律师去钻。”
“药理分析怎么样?”斯特莱克问,他的思绪又兜回到奎因笨重的身躯上,要摆弄那么大的一具尸体是很困难的。
“嗯,他可能被下了药,”安斯蒂斯说,“验血结果还没有拿到,我们还在分析厨房里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可是……”他喝完啤酒,夸张地把杯子放下,“——奎因还有一个特点会给凶手提供便利。他喜欢被捆绑——玩成人游戏。”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女朋友,”安斯蒂斯说,“凯萨琳·肯特。”
“你们已经跟她谈过了?”
“是啊,”安斯蒂斯说,“我们找到一个计程车司机,他五号那天九点钟时,在离奎因家两条街的地方拉上奎因,然后把他放在黎里路。”
“就在斯塔夫·克里普斯宅邸旁边,”斯特莱克说,“这么说,他离开利奥诺拉直接去找了女朋友?”
“噢,没有。肯特不在家,去陪她那奄奄一息的姐姐了,我们有确切的证据——肯特那一晚是在临终关怀医院度过的。她说已经一个月没见过奎因了,但令人吃惊的是,她对他们的性生活倒是直言不讳。”
“你们问细节了吗?”
“我感觉她以为我们知道很多事。不用催,她就自动坦白交代了。”
“有意思,”斯特莱克说,“她对我说她从没读过《家蚕》……”
“她跟我们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在书里,她那个角色是把男主角捆起来施暴的。也许她会强调把人捆起来是为了性,而不是为了酷刑或谋杀。利奥诺拉说的奎因带走的那份书稿呢?还有所有的笔记和旧打字机色带?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安斯蒂斯说,“除非我们能确定奎因去塔尔加斯路之前是否在别的地方逗留,不然就只能假设是凶手拿走了书稿。那座房子里空空的,只是厨房里有一些食物和饮料,还有一间卧室里有一套露营床垫和睡袋,看样子奎因临时在那儿睡过。盐酸也泼洒过那个房间,奎因的床上到处都是。”
“没有指纹?脚印?无法解释的毛发、泥土?”
“什么都没有。我们安排了人在那里搜查,可是盐酸所到之处,所有的痕迹都被抹去了。我们的人都戴着面罩,以免被烟雾灼伤咽喉。”
“除了那个计程车司机,还有没有人确认在奎因失踪后看见过他?”
“没有人看见他进入塔尔加斯路,但是一百八十三号有个邻居发誓说看见奎因凌晨一点从那里离开。六号凌晨。当时那个邻居刚参加完一个篝火晚会回家。”
“天色那么黑,又隔着两个门,究竟能看见什么……”
“一个穿斗篷的高大人影,手里拿着一个大帆布袋。”
“大帆布袋。”斯特莱克念叨。
“是的。”安斯蒂斯说。
“穿斗篷的人影上了汽车?”
“没有,走远看不见了,但显然拐角那儿可能停着一辆车。”
“还有别人吗?”
“派特尼有一个老头儿,他发誓说在八号那天见过奎因。给当地警察局打了电话,准确描述了奎因的模样。”
“当时奎因在做什么?”
“在布里德灵顿书店买书,那老头就在书店工作。”
“他的证言可信吗?”
“确实,他年岁不小了,但他声称记得奎因买了什么书,对外貌的描述也靠谱。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住在案发现场马路对面的公寓里,她说也是在八号那天,她在路上看见迈克尔·范克特走过那座房子。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大脑袋作家,那个名人。”
“嗯,知道。”斯特莱克慢悠悠地说。
“证人声称她扭头盯着范克特看,因为认出了他。”
“范克特只是路过吗?”
“证人是这么说的。”
“还没有人去跟范克特核实过吗?”
“他在德国呢,不过说回来后愿意配合我们调查。积极主动地提供帮助。”
“塔尔加斯路附近还有什么可疑动静吗?监控摄像头?”
“唯一的摄像头拍不到那座房子,是监视道路交通的——但我把最好的消息留在了最后。还有一位邻居——是房子另一侧的,隔着四个门——声称四号下午看见一个穿罩袍的胖女人进了房子,手里提着一个清真外卖食品的塑胶袋。邻居说他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房子空了很长时间。他声称女人在那儿待了一个小时,然后离开了。”
“他确信女人当时是在奎因的房子里?”
“他是这么说的。”
“女人有钥匙?”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罩袍,”斯特莱克念叨着,“真他妈的。”
“我估计这位证人的视力不是很好,戴着厚厚的眼镜。他告诉我,他不知道那条街上住着伊斯兰教徒,所以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此说来,有两个人声称在奎因离开妻子后见过他:六号凌晨,和八号在派特尼。”
“是啊,”安斯蒂斯说,“但我对这两段证词都不敢寄予太大希望,鲍勃。”
“你认为他在失踪的那天晚上就遇害了。”斯特莱克说,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陈述,安斯蒂斯点点头。
“昂德希尔也是这么认为。”
“发现了什么刀子吗?”
“没有。厨房里唯一的刀子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日常用刀。肯定干不了那活儿的。”
“我们知道还有谁拿着房子的钥匙?”
“你那个客户,”安斯蒂斯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奎因本人肯定有一把。范克特有两把,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我们。奎因把他的一把钥匙借给了代理,当时代理正安排给房子做一些维修。代理说把钥匙还回去了。隔壁邻居也有一把,如果房子出了什么问题,他可以进去看看。”
“臭味越来越浓时,他进去了吗?”
“房子另一侧的邻居倒是往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抱怨气味难闻,但拿钥匙的邻居两星期前去了纽西兰,要在那儿待两个月。我们跟他通过电话。他最后一次进那座房子大概是五月份,收取了几个工人送来的两个包裹,把它们放在门厅里。奎因夫人也说不清这么多年来还把钥匙借给了谁。”
“奎因夫人是个古怪的女人,”安斯蒂斯语气随意地说,“是不是?”
“这我倒没想过。”斯特莱克没说实话。
“你知道吗?在奎因失踪的那天,邻居们听见奎因夫人把他赶出来。”
“我不知道。”
“没错,奎因夫人追着他从房子里跑出来,大声嚷嚷。邻居们都说……”安斯蒂斯专注地看着斯特莱克,“——她大喊道,‘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奎因!’”
“是啊,她以为她知道,”斯特莱克耸了耸肩说,“她以为奎因要去克利斯蒂安·费舍尔告诉他的那个作家静修所。比格利府。”
“她不肯从家里暂时搬出来。”
“她有个弱智的女儿,从来没在别处过过夜。你能想像利奥诺拉把奎因给制服了?”
“想像不出,”安斯蒂斯说,“但我们知道奎因喜欢被捆绑,他们结婚三十多年,我不相信奎因夫人不知道这点。”
“你认为他们大吵一架,然后利奥诺拉跟过去找到奎因,提议玩一局捆绑游戏?”
听了这话,安斯蒂斯象征性地轻轻笑一声,说道:“形势对她来说可不妙啊,鲍勃。愤怒的妻子,拿着房子的钥匙,很早就能接触到书稿,如果她知道那个情妇的存在,特别是如果她怀疑奎因会为了肯特抛弃她和女儿,那她就有足够的动机。只是她那句‘我知道你要去哪儿’指的是作家静修所,不是塔尔加斯路的那座房子。”
“你这么一说倒很令人信服。”斯特莱克说。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
“她是我的客户,”斯特莱克说,“花了钱让我考虑各种可能性。”
“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以前在哪儿工作?”安斯蒂斯问,带着一副即将亮出王牌的神气,“在他们结婚前,在海里小镇的时候?”
“你说。”斯特莱克说,心里隐约有一丝不安。
“在她舅舅家的肉店打工。”安斯蒂斯说。
书房门外,斯特莱克听见提摩西·科莫兰·安斯蒂斯又怒气冲冲地下楼来了,一边又为什么不如意的事大喊大嚷。斯特莱克和这个男孩不咸不淡地认识了这么长时间,斯特莱克第一次由衷地同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