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杭特先生没有当场死在证人席上。
一两分钟后,他缓过来了,暴躁地赶走那些焦急地前来援助他的人。法官坚持休庭半小时,以让他休息得更久一些。陶德杭特先生却对此大声抗议,他被两位身材高大的警察带离了法庭,而他的医生则在一旁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很感人,”医生坦率地说,彼时他正带着陶德杭特先生来到一间大的空房间,鬼知道这房间是用于什么法律目的的,“你为什么会那样?”
虽说是大大违背了他的意愿,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被搁在了支架台上,他正枕着医生的外套,无力地咧嘴笑着。
“这就是我一直担心的事。你看,我确实尽全力证明我确实有谋杀那个女人的动机,而且证明了这一点,当然,我也能证明案发当晚我在现场。但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我确实杀了她。普雷迪波也不能证明。区特威克也不能证明。福勒也不能证明。任何人都不能证明。我就是个白痴,毫无疑问,我随手丢弃了那枚子弹。但就是这样,你看,那个家伙就揪着这个小问题不放,这样就可以扰乱普雷迪波所建立的整个案情?而且我真的非常担心陪审团的那些傻瓜会受到影响,从而对我所犯之罪产生怀疑。或者如果他们没有,那么警察会继续猛攻这一点,然后判处帕默终身监禁。真是该死。”
“好吧,好吧,别激动。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跑回来,跟这谋杀案搅和在一起,”医生咕哝道,“你一向都是个正派人士,陶德杭特。现在,看看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别只为自己考虑。”陶德杭特恼怒地回答。
“嗯,你当然也给其他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医生赞同道,他隐藏着自己的笑容,对他来说,陶德杭特先生是个令他无比满意的病人。他在精神上对于挫折的反应,像其他人吸食了毒品后的反应一样,很兴奋。
半小时后,陶德杭特先生被带回了法庭——他依然在抗议这种侮辱行为——他已经彻底恢复,也知道,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对于导致陶德杭特先生当场发作,贝恩斯先生郑重地表达了歉意。
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表示没有关系。
法官询问陶德杭特先生是否感觉自己能够承受回答更多的问题。
陶德杭特先生知道他不仅能够承受,还迫切无比地希望回答更多的问题。
贝恩斯先生再度盯着天花板。
“事实上,陶德杭特先生,你还没有凹答我的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现在你是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陶德杭特先生粗暴地回答,“要回答你对于此事的所有看法,我的答案就是,你完全没有任何依据。”
“你否认我刚刚说的这些?”
“那些都是错的。”
“好吧,但是如果我要说,我的这些话好像惹恼了你?”
“确实。”
“你愿意解释一下原因吗?”贝恩斯先生问道。他带着某种明显的兴趣继续观察着天花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他发现了大花板上有些细微的裂缝,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砸到某个重要人物的脑袋。
“我很乐意,”陶德杭特先生用力说道,“只要能消除误会就行。那是因为,我只能声称我是杀害诺伍德小姐的凶手。我无法证明是不是真的是我的手指扣动了扳机——不管是不是无意的。而当时我就疏忽了这么一丁点,这点就被大肆地利用,用来挽回那些将无辜者关入监狱的犯错人的面子。这令我恼怒不已。”
这很大胆,先承认自己犯了小错,然后再将之转化成为自己的优势,真是令人倒吸一口冷气。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颇为担心。大胆对于陪审团来说,通常会导致反向的结果。警官看起来疑虑重重,他也不知道是否该允许陶德杭特先生这样说话。而贝恩斯先生则继续维持着对于天花板的兴趣。
“那么在开枪之后,你为什么不立即去警局投案自首?”
“我看不出任何必要。”
“你情愿等着一个无辜的人被控告?”
“我从未想过会有人因此案被控告。”
“但你很清楚,警方会调查的。”
“是的,是会调查的,但不是会犯错。”
“你从未考虑过,一些更有明显谋杀动机的人会因此而被怀疑?”
“我从未想到这些,我只是想把这事全部忘掉。”
“你去旅行了?”
“是的。”
“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想去日本看看,在我——呃——死之前。”
“对于你来说,难道去日本看看比你留下来面对你所作所为的后果,更加重要吗?”
“我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陶德杭特先生很想擦拭一下前额,但他怕这样一个举动又会被别人看做他将要晕过去的前兆。
“你并非因为谋划了很久的谋杀,终于亲自执行完毕,才外出旅行放松自己。那么,你怎么能不受任何良心谴责地安然享受旅行在日本的乐趣呢?”
“当然不会是这样的。”
“你并没有感到良心不安吗?”
“一点都没有。我——呃——我的行为也许不合正统,但我依然觉得这对世界是有好处的。”
“抱歉,我没有听懂。我希望能让你畅所欲言不受限制,陶德杭特先生,但我必须提醒你,证人应该只回答他们需要回答的问题,而不需要作演讲。”
“我很抱歉。”
“没关系。是不是直到得知帕默被逮捕的消息,你才认为是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了?”
“是的。”
“没错,但是那个时候,也许你已经死了。”
“确实。但是我给我的律师留下了一份备忘录,上面记录了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我死了,他便会将此备忘录交与警方。”
“是的,这份备忘录目前应该是作为呈堂证供了,我相信。你是否同意,那份备忘录只是一份声明而已?”
“那是一份有关我所作所为的声明。”
“那声明并不受任何证据的支持?”
“我认为那份声明中包含了多种证据,现在依然如此认为。”
“当警方看到这份声明之后,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我明白,”陶德杭特先生悲苦地回答,“他们笑话我。”
“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没有。”
“你能够说出任何他们不采取行动的原因吗?对于官方来说,他们是不是觉得这份声明通篇都是鬼话?”
“我很确信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那你还认为若你去世了,这份声明还能够说服他们,有助于查清这个案件?”
“是的。”
“陶德杭特先生,你在报界的同事以及你的其他朋友,都一再向我们证明,你的智力是高于平均水平的。要我说的话,若你真的杀了那个女人,你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含糊不清的‘声明’,因为你知道那份声明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无法提供任何证据。你会留下更有说服力的证据,以使自己的罪名成立,从而使其他人免除嫌疑,是不是?”
“我不认为我的声明是含糊的,是无法提供任何证据的,现在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你难道不觉得谋杀之后你的举动,更像是一个无辜者的举动,而非一位犯罪者吗?事实上你一直声称你是出于最可敬的动机而谋杀的,而且你也不会因为你的罪行而蒙受什么损失。”
“我不这样觉得。”
“你认为一个策划了——虽然是错误的,但是极其诚挚的——我们称之为可敬的暗杀的人,会在谋杀之后,仅仅留下一份声明就逃走,而让别人蒙受不白之冤吗?”
“我反对‘逃走’这个词。”
“那我这样说好了。你向大家说明一下,你觉得你案发后的行为,是否能配得上你这谋杀策划的可敬的动机呢?”
“当然可以配得上。也许我做了蠢事,但……”
“我要再向你重申一遍——请做好心理准备——代表你一方上法庭辩护,应该清楚事实是这样的:你对于谋杀这个念头很感兴趣,也许这是你在地球上接近死亡的最后几个星期的兴趣而已,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从未想过要付诸行动,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而当你听说了别的什么人,是某个你欣赏并且关心的家族的成员,犯下了一起你曾经考虑过并谋划过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的谋杀。你发现若你将自己变成一个嫌疑重大的人,虽然现有的罪证完全不足以证明你是有罪的,然而身为一名可敬而英勇的绅士,你还是毅然决然地为一起你从未犯下的谋杀而承担罪责。”
那些期待听到这样言论之后,陶德杭特先会会晕过去的家伙们,都失望了。
“并不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以令人惊讶的沉稳语气回答道。
他的酷刑折磨就这样结束了。
陶德杭特先生在证人席上待了一整个上午。
医生不准他外出午餐,而是把食物放在托盘里,送到那间空旷的大房间里给他。
外出午餐之前,欧内斯特爵士前来祝贺他。
“你表现得非常好。恰到好处地扭转了局势。这很冒险。但我想这会很有效。不然,你要是真的昏过去了,我们的局势可就大大不利了。”
“你认为他的言论会对陪审团有着怎样的影响?”陶德杭特先生焦急地问道。
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一脸严肃:“这个很难说。我相信他们会认为你是个英勇且可敬的绅士,而不是一个凶手。”
“但那意味着他们还是会认为帕默是有罪的。”
“没错。”
“该死,我才不是什么英勇而可敬的绅士。”陶德杭特先生激动地大叫道。
“好啦,好啦。”欧内斯特爵士抚慰了一番,然后急忙离开了。
午饭之后,第一个出场的是消瘦的贝恩斯先生,他向陪审团作出陈述。他先是对被告以及被告的律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然后,他表明他必须坦白自己必须代表警方的立场来看待这一案件。
他的陈述就是在重申他刚刚讯问陶德杭特先生地那些问题,但是他又补充了一两点。比如说在陶德杭特先生丢弃子弹这一点上,贝恩斯先生便大做文章。
“被告对我们说他该为这个女人的死负责,至于是否是蓄意杀人,这点并不重要。但是他在案发后的所作所为,无法让人不把他跟‘无辜’二字联系在一起。我要再重申这一点,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表明他是无辜的。
“他说他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丢弃了那枚子弹。这说法开始听起来便有些似是而非。我想,只要稍作思考,就能发现这完全经不起考验。
“这段时间在法庭上,我们已经听到了很多心理学上的观点。即使在法庭这个讲究证据的地方,人们毫无疑问还是要考虑心理上的因素。是的,没错,那么丢弃子弹这一行为,到底其背后的心理是怎么样的呢?被告声称这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但保护自己是为了什么呢?与一般的凶手相比,被告人并不惧怕法律最严酷的制裁。而且他也告诉我们,他就是如此认为的。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要刻意丢弃这一最有价值、最有说服、对辨认出真凶最为有力的证据呢?
“被告声称他会毫无负担地前往日本旅行。去日本旅行,然后对这边的情况撒手不管吗?就这样坐视无辜的人遭受怀疑甚至被逮捕吗?不!对于被告当时的所有行为,从心理学上解释的话,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那颗子弹并不是发射自他的手枪。他丢弃的那颗子弹是从别人手枪里发射出来的。他很清楚那个人是谁,也很赞同那个人的所作所为,所以他一定要保护好那个人。各位,我认为这才是被告丢弃那枚致命子弹的真正原因。”
陶德杭特先生心神不宁地瞥了欧内斯特一眼。这段陈述让他心情低落。但是欧内斯特爵士则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陶德杭特先生的痛苦在继续增加。贝恩斯先生又继续推进:
“在我看来,被告的每一个举动,都可以被解释为是一个无辜者的举动,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事也可以。就拿交换手枪为例吧,陶德杭特先生确实想做此事,而且他显然以为自己一度已经交换成功了。那么,交换手枪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我们都很清楚,之前的事情是这样的:经过了仔细询问之后,他得知公寓里还有另一把左轮手枪,那把枪属于费洛威的女婿帕默。而那把枪是在当天早上这个意味深长的时间带过来的。
“他当时做了什么?我是假设诸位出于自己的职责,已经仔细阅读了帕默案件审判的庭审记录——他要求看看这把手枪。而他看到了什么?帕默手枪的型号居然跟他的非常相似,两把都是老式标准军用手枪。下面我的这些推测也许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大家想想看,要是两款手枪是不同型号的,被告会采取什么行动?他要仔细观察,找出两把枪之间的不同点,或者他应该会像丢弃子弹一样,随手把帕默的那把枪丢在什么地方。那么他做了什么呢?他把自己的枪跟帕默的枪交换了。
“被告的解释是这样的,他宣称自己的目的是要把手枪留在那儿。但我想不是这么回事。他真正的目的,应该是带走帕默的那把手枪。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打算把那把枪也丢进河里,就像他丢弃子弹那样吗?我想不是的。当他漂洋过海外出旅行的时候,那把他依然认为是属于帕默的手枪,还静静躺在他的抽屉里。必要的时候,可以交出来当做证据。但这样目的何在呢?被告对我们声称他丝毫不懂武器方面的事。这并不能说明他不知道枪械编号这些东西。然而,他彻底地忽略了每一把手枪每一把步枪都有自己独特的编号,我们常以此来判断一把枪是否改装过,或辨识出这把枪是属于谁的。
“我想当时他交换手枪的时候,想着让别人误以为帕默的手枪是他的,而他手里的那把则是帕默的。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犯这种错误。但是我认为,像被告这样的一个文人,一个对武器一窍不通的人,才是会犯下这种错误的最佳人选。
“那么,被告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交换这两把手枪的呢?如果我的解释是对的,那必然是因为帕默的手枪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犯罪痕迹,而他的手枪则没留下任何痕迹。手枪上会有什么?跟子弹应该没什么关系,毕竟那颗子弹已经被丢弃了。我猜,是最近发射过的痕迹。帕默的手枪最近发射过子弹,而被告人的手枪则没有。在我看来,这样解释——只有这样解释——才能说得通交换手枪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企图。如果考虑被告所声称的那样,他真的是想把凶器放在他那么喜欢那么愿意舍身保护的家伙身旁,那才是跟他的心理完全不符呢。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陶德杭特先生感到窒息,他有种想要呻吟的冲动。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让这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真是个错误,也许是个致命的大错。在这样恶魔般的精妙言论之下,哪个陪审团成员会不受影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贝恩斯先生接着面向法官发言。
“法官大人,就像我刚刚提到的,对于此案我不该发表什么个人意见。我之所以能站在这儿,是因为双方的恩惠。因此,我并没有申请对于其他证人更进一步的交叉讯问,也没有展示任何反驳的证据。但我认为法庭上的每一个人,都想知道案件的真相。
“因此,我希望当庭提出一项申请,法官大人也许会认为此项申请在此阶段是极为不同寻常的。因此,在此我想请求法官大人及双方律师同意。如果我不觉得作此讯问会对搞清楚案情有极大帮助,我也不会提出这项请求的。这一部分案情截止目前,法庭都尚未涉及。但这部分案情极为重要,或许因此,令人疑惑不清的案情便可拨云见日。”
法官敲了敲他消瘦而古老的下巴:“你敢肯定这项证据有那么重要吗?”
“是的,法官大人。”
“非常好。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你的态度呢?”欧内斯特·普雷迪波爵士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我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法官大人。”
“那你呢,贾米森先生?”
此时贾米森先生正在与被告席上的当事人耳语。他转身面对法官。
“我的当事人欢迎一切对方律师提出的能够理清案件的证据。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也急于让正义和真相大白于天下。”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这样的。陶德杭特先生恐惧地笑着。在与贾米森先生的交谈中,他表示根本不知道贝恩斯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既是挑战,更是机遇。他不想错过。贾米森先生对此感到有些震惊。
在一阵沉默中,马瑟斯警官被传唤上了证人席。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当被告造访苏格兰场后,你曾陪同他返回他家。被告是否拿出了一把手枪给你看?”
“是的。”
“你检查了那把手枪吗?”
“是的。”
“你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把崭新的手枪。”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
“你敢肯定?”
“非常肯定。”
“你怎么能说得出,那把手枪从未发射过?”
“我检查了枪管内部。那里涂着一层油,那层油是很久以前涂的,已经干了。而在没有上油的枪管部分,看起来都非常光滑。”
“据你估计,油已经上了多久?”
“看起来应该是有好几个月了。”
“如果那把枪最近才被使用过的话,你认为自己会发现什么痕迹?比如说在六到八个星期内被使用过。”
“油迹看起来不会那么旧,而且我想在枪管中我也能找到一些条纹痕迹。”
这就是该死的证据。当欧内斯特爵士站起来,准备进行交叉讯问的时候,他也许很希望自己是身在美国吧。在美国,律师可以在讯问证人前,申请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样他们可以想办法来对付证人。然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欧内斯特爵士所能仰仗的,只有他参战时仅存的对于武器的模糊知识,以及他天生的智慧了。
“你是苏格兰场的武器专家吗,马瑟斯警官。”他亲切地微笑着,展开了讯问。
“不是的,先生。”
“你不是?”欧内斯特爵士看起来非常吃惊,“但你是个专家吧?”
“我也不是个专家。但我有较为丰富的武器知识,足以应付我的工作。”
“好吧,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你是如何获得这些武器知识的?至少,你对武器的了解比普通人要深刻一些。”
“我曾在培训时上过一两门相关的课程。”
“当然,尽管这无法使你成为一位相关的专家,那也足够让你宣称,只要不经意地一瞥,你便能辨识出一把枪是否发射过子弹,是不是?”
“我至少能看得出一把没用过的枪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枪拆开检查过吗?”
“没有。”
“那你曾用放大镜检查过它吗?”
“没有。”
“那你究竟是检查过了,还是只是瞥了一眼?”
“我想我已经采取必要的手段进行检查了。”
“换句话说,你只是看了一眼枪管?”
“不是的。”
“那你连枪管都没看?”
“我仔细地看过了枪管。”
“哦,我明白了。你看得非常仔细,你的视力好到一定程度了。别人都需要用放大镜来辅助检查,你却能只用肉眼扫一眼便断定这把枪的枪管里找不到任何子弹的条纹痕迹?”
“我对于我所做的检查非常满意。”
“毫无疑问,但也许我不满意。我想要把这事弄清楚。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地寻找过条纹或者痕迹?还是你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枪管,然后告诉自己,这上面有干的油渍,所以最近不可能发射过子弹?”
“我很清楚,那把枪并没有发射过子弹。”
“这不是回答我问题的答案,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跳过这一点。好了,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警官。你的意思不是‘这把枪最近没有发射过’,而是‘这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已经干掉的油渍,跟一把枪是否使用过,好像没什么关系吧?你怎么解释?”
“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这把枪从未使用过。”
“从谁那儿打听到的消息?”
“卖这把枪的人。”
“你打听的消息是,当那把枪到陶德杭特先生手里的时候,它是崭新的?”
“并不能说是崭新的。”
“但你刚对那位律师朋友说,那把枪是崭新的。”
“我必须说清楚。我所指的崭新,是指这把枪从未发射过子弹,”警官麻木地回答道,“但那是一把老旧的手枪。”
“一把老旧的、生锈的手枪,所以不是崭新的。”
“那把枪并没有生锈。”
“哦,没有生锈吗?我们等一会儿再讨论这个问题。这把老式的战时军用手枪,却从未真正发挥过它应有的作用?你是这个意思吗?”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把枪已经有二卜年的历史了。然而它却没有生锈?”
“这把枪一直被精心地保养着。”
“干掉的油渍能够防止枪支生锈吗?”
“我说不清楚。”
“但你不是专家吗?”
“我不是润滑油方面的专家。”
“但是上润滑油跟武器养护有着莫大的关系,这难道不是武器知识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干掉的润滑油并不能防止生锈,我想这不需要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很容易说得出来吧?你所见的枪管是非常干净而且锃亮的吗?”
“就我能记得的,确实是的。”
“如果一把武器最近使用过,后来经过了仔细而彻底的清理,便能够去除生锈的痕迹。这才是这把枪没有生锈的更合理的解释,是不是?”
“不。”
“这一说法不比干掉的润滑油可以防止生锈更加合理?”
“不能说干掉的润滑油就不能防止生锈。”
“那你是否同意,如果润滑油是怎样变得干掉的,这一点另有解释的话,那么就没有别的一点能证明这把手枪最近并没有使用过?”
“我想是的。”
“对了,说说你的调查。你是在什么时候进行的调查?”
“去年十一月。”
“在你看过那把手枪之前还是之后?——我们先不用‘检查’这个词吧。”
“之后。”
“然后他们告诉你这把手枪从未使用过?”
“是的。”
“但是,就在你看过手枪之后,你是否当场在被告面前断定,那把手枪从未使用过?”
“我好像是这么说的。”
“你当真这样断定了?”
“有可能。”
“那么,也就是说,在进行调查之前,你就得出这个结论了?”
“是的。”
“但如果是通过调查——而且只有通过调查——你才能确信这把手枪从未使用过。那你又是怎么能够在调查之前,便断定这把枪从未使用过?”
“干掉的油渍,以及没有任何痕迹,这些就给我留下了那把枪从未使用过的印象。随后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
“哦,那么现在你说那只是种‘印象’喽?”
“我很确定,”警官又令人发狂地麻木重复着,陶德杭特先生都忍不住要大叫起来,“那把武器从未发射过子弹。”
“那么,我知道你曾检查过陶德杭特先生的住宅。它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那是一栋好房子。”尽管训练有素,警官还是露出了一丝迷惑的表情。
“你是不是觉得屋主会喜欢过舒适的生活?”
“我想我可以这么说。”
“不用那么小心谨慎。你可以举出一些证据来判断,比如说,这是一栋干净的房子,还是很脏的房子?”
“非常十净。”
“那么,那是一栋温暖的房子还是冰冷的房子?”
“非常温暖。”
“你是否注意到那房子里有什么中央暖气系统之类的装置?”
“我看到了屋内装有中央暖气系统。”
“每个卧室里都有电暖炉?”
“我只进了一间卧室。”
“好吧,那间卧室有电暖炉吗?”
“有的。”警官一脸不悦,他终于明白了欧内斯特爵士的用意。
欧内斯特爵士摘下了面具。
“没错。你知道在温度较高的环境下,油是很容易干的?”
“我不是润滑油专家。”
“在温暖的环境下,润滑油会很快干掉。这一点,即使不是专业也会知道。”
“我说不清楚。”
“你告诉过我们,直到十一月,你才见到这把手枪。而我们都知道,诺伍德小姐是在九月被枪杀的。你是否能够发誓断定,一把枪放在温暖的房间里整整两个月,枪上的润滑油不会干掉?”
“我不能为任何有关润滑油的事而发誓作证。”警官所能说的最恰当的话,也就是这句了。
“但你已经这样断定了。”
“我只是在发表我的看法。”
“是的,我就是要说这一点。在并不具备足够的相关经验和知识的条件下,你还没有经过彻底仔细的检查,就贸然地发表了其实你并不是非常确定的意见。而你向上级汇报的时候,这却并没有被当成是意见,而是被当做事实。那么,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毫无根据的、独断专行的那些意见,能够作为可靠的证词吗?”
欧内斯特爵士终于惹怒了警官。
“你这么说真是一点都不公平!”他愤怒地说。
“我就是要这么说。”欧内斯特爵士反击完之后,喜气洋洋地坐了下来。
贝恩斯先生小心翼翼地抚慰着那位狼狈的证人。
“不涉及任何高深的技术,也提到任何不是非常相关的细节,我可以作出如下的陈述吗?经由你所接受的训练,即便是对于润滑油的知识没有任何了解,你依然能够在检查手枪的时候,立即得出那把枪从未发射过的结论?”
“是那样没错。”警官回答道。他终于被允许离开证人席了,很明显,看起来他是松了一口气。
在陶德杭特先生聆听整个对于警官交叉讯问的过程中,他都感到无比愤慨(一个人怎么有脸断言他很不确定而仅靠猜测的事)。但陶德杭特先生还是禁不住同情那位警官。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欧内斯特爵士高超的讯问技巧,为他们摆脱了困境。
但贝恩斯先生还没有结束。
他翻了翻手上的文件,然后看着法庭官员。
“传朱丽叶·费瑞小姐。”
陶德杭特先生寻思着,到底这个朱丽叶·费瑞小姐是谁?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一位穿着黑衣的古怪驼背老妇人,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走上证人席,她宣誓的声音像老鼠一样小。
她的证词就跟报纸报道的一样,如下所述:
“我住在里奇蒙德的汉密尔顿街八十六号。我是那儿的厨师。隔壁的宅子就是已故的诺伍德小姐的宅邸。我常见到诺伍德小姐在她的花园里走来走去。从我们的窗户里能看到大半部分的花园。我对于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布局非常熟悉。大概三个月前,有天晚上,我正从剧院赶回汉密尔顿街六十八号。当时已经很晚了,差不多是在午夜,我估计。我能够记得那个确切的日期,这纯属巧合,因为那是去年唯一一次前往伦敦西区看戏。那天是十二月三日。就当我回到房子里时,我听到诺伍德小姐家花园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是从别墅附近传来的。我被吓得不轻,因为我记得诺伍德小姐去年秋天在那儿被射杀了,于是我便急忙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枪声,又像是爆炸声。第二天我跟其他仆人谈到了此事。我们都四处翻阅最近几天的报纸,看看是否有人像诺伍德小姐一样被枪杀了。”
欧内斯特爵士站了起来,他微微有些迷惑,但毫不泄气:“神秘的响声——你说听起来像是枪声?”
“就像是枪声,先生。”
“你这辈子听到过几次枪声,费瑞小姐?”
“从来没听到过,先生。”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枪声?”
对于证人来说,这个问题倒是很新鲜:“那真的是枪声,先生。”
“那么你肯定听过放爆竹的声音吧,如果说那声音更像放爆竹的声音,这样说会不会公平一些呢?”
“嗯,确实也比较像放爆竹的声音,很响。”
“或者说像是摩托车发动引擎的声音?”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
“或者说,是河上汽船的声音?有人正在发动引擎,你明白?你肯定不止一次听到过那种声音吧?像不像?”
“是的,就像那种声音,先生。”
“让我想一想,”欧内斯特爵士缓缓说道,“你住的那栋房子应该是在我家后面的第二栋房子,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能看到差不多的景观。那么当时你站的位置,是不是在诺伍德小姐家的别墅跟河之间?”
“是的。”
“所以你认为那声音应该是从别墅那个方向传过来的,那么,那声音是否有可能是从你身后的河那边传过来的?”
“是的,我想有这个可能性,如果您这么说的话,先生。”
“但是当然啦,从别墅那边传来的枪声,当你第二天跟别人谈起的时候,这会是一个极佳的谈资。”
“我很抱歉,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没关系,你今年多火,费瑞小姐?”
“我五十六岁,先生。”
“你真的有五十六岁了?那么,你的身体是不是有点变差了?”欧内斯特爵士微微降低了音量。
“很抱歉,先生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欧内斯特爵士又把音量降低了一些,但是毫无疑问,陶德杭特先生听得非常清楚。
“我是在问你,你的身体有没有变差?”
“我很抱歉,先生,我实在听不……”
欧内斯特爵士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的意思是,你的听力是不是有问题呢?”
“我实在听不清楚你的问题,先生。”费瑞小姐无辜地把手卷成筒状,放在耳朵上。
“我是在问,”欧内斯特爵士大声说道。“你的听力是不是有点问题?”
“哦,当然没有,”费瑞小姐愤怒地回答道,“如果你用正常的音量说话,我就能听到。”她惊讶地望着整个法庭里大笑的人们(甚至连法官大人也禁不住微笑起来)。在笑声中,欧内斯特爵士坐了下来。
贝恩斯先生再度望着天花板。
“不管怎么说,费瑞小姐,你对于卜二月三日晚上听到一声声响这件事,毫不怀疑吗?这声音像是枪声,而且听起来好像是从已故的诺伍德小姐花园的别墅方向传来的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我所说的,先生。”费瑞小姐反击道,然后像蜗牛一样离开了。
“传希佛赛德警员。”贝恩斯小声请求道。
希佛赛德警员的证词就像记账一样:
“十二月三日夜晚,我从午夜开始执勤,直到凌晨四点。我的辖区涵盖整个下普特尼路。我认识被告的宅子。我曾因种种事务而多次拜访他家,因此,我常与被告交谈。平时他也会向我道早安或晚安,这视不同情况而定。在夜间,我很容易认出他的宅子,他的宅子是这一片晚上最先熄灯的几家之一。通常十一点之前,他家的灯就会熄灭。然而在十二月三日当晚,他家的灯一直亮到凌晨一点。那是一楼的灯,当我刚开始巡逻的时候,灯并没有亮。接着大概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再经过时发现灯亮了,持续了有半小时。这令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知道那位绅士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以为那晚他病发了。我靠近他家前门,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帮助。门是上锁的,我没有按门铃。当我站在那儿的时候,灯熄灭了。那日期我十分确定,因为我记在本子上了。我想万一那位绅士真的病发了,也许日后这时间会有点用处。”
欧内斯特爵士开始稍稍理解这神秘证词的用意了。但在证人彻底说清楚之前,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
“你习惯于像一只老虎一样守护着你辖区里的居民吗?”他带着明显的挖苦讯问。
“是。”
“那为什么在那时你会那么做?”
“我恰好知道那位绅士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因此我想在那个时候,也许我能就近帮上点忙。”
“打电话不是更快吗?”
“我很清楚如果那位绅士的情况突然变糟糕,而宅子里又只剩下女人的话,她们还是希望有个男人能在一旁待命的。”
“你在那儿站了多久?”
“一两分钟吧,然后灯就熄灭了。”
“你说你第一次注意到那灯光是在十二点半的时候。你没有靠近那栋宅子吗?”
“没有。”
“为什么?”
“我认为不需要。直到半小时后,我经过那栋宅子时,发现灯还亮着。那时我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你那晚执勤的时间是多久?”
“从午夜直到凌晨四点。”
“你每天晚上都是那几个小时在此巡逻吗?”
“不,我们是轮班的。”
“多久会轮到一次呢?”
“每六天轮到一次。”
“所以,六天中有五天,你都有机会在夜间观察到被告的宅子喽?”
“没错。”
“那么,你真的能够了解,那盏灯在那个时候亮起来是很不同寻常的?”
“因为我以前从未见过。”
“你是透过窗帘看到灯光的?”
“是的。”
“窗帘没有彻底拉死?”
“中间露出一条光缝。”
“如果窗帘彻底拉好的话,你能否从外面看到那个房间是否开着灯?”
“这个我也说不出来。”
欧内斯特爵士耸了耸肩,坐了下来。
接着贝恩斯爵士对证人讯问了一个问题。
“毫无疑问,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你看到被告人家一楼有灯光,这让你觉得很不寻常,是不是?”
“没错。”
欧内斯特爵士转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恐怕又需要向你征求特许批准了。就目前这情况,被告必须上庭对答,否则很不公平。我能否得到您的批准,让被告上证人席一两分钟?”
“我想可以。”法官做了个手势。
陶德杭特先生在经历过之前那生死时速的半小时之后,又不得不戴上假面具,去证人席上继续演戏。
“陶德杭特先生,”欧内斯特爵士以一种深具同情的口吻讯问,“你是否记得,去年十二月三日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到一点之间,你家一楼的灯亮着?”
“我完全不记得了。”
“那你能否对此给予一个可能的解释?”
“非常容易。我的睡眠非常不好。我经常在夜晚醒来。这个时候我觉得无法入睡,便会打开灯,开始读书。”
“这事经常发生吗?”
“经常发生。”
“你卧室里的窗帘是什么样的?”
“厚厚的棱纹平布,内部是窗帘布做衬。”陶德杭特先生流利地回答。他不打算再回答更多有关屋内的细节了,防止被抓住什么漏洞。
“那么这窗帘能够隔绝屋内的一切光线,从外部无法看到内部的灯光喽?”
“我想是的。”
“你经常在夜晚把窗帘拉死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欧内斯特爵士直奔核心:“陶德杭特先生,你十二月三日当晚,是不是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诺伍德小姐家的花园,射出了第二颗子弹,然后在十二点三十分的时候回到了自己家中?”
陶德杭特先生瞪着他:“你介不介意再说一遍?”
欧内斯特爵士重复了这个问题。
“上帝啊,没有!”陶德杭特先生说。
欧内斯特爵士质询一样地看着贝恩斯先牛,而他继续盯着天花板,沉默地摇着头。
“谢谢你,陶德杭特先生。”欧内斯特爵士说。
接下来,法庭休庭一天。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休息来得正是时候。压力越来越大,他快要扛不住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用意?”陶德杭特先生全身裹着毛毯,出租车从注目的人群中穿过,他这样问道。
“没错。真是太狡猾了,是不是?聪明的家伙,那个贝恩斯。”欧内斯特爵士大方地承认道。
区特威克先生斗胆补充了一句更受大家期待的话:“但你更聪明。你的交叉讯问彻底破坏了他的理论。”
欧内斯特先生笑着说:“我想我算是给了他精明的一击。但是我们不能太指望这个。陪审团是很占怪的一群人。如果他们发现丝毫的可能性,都会判我们的朋友无罪的。”
“你真的这么认为?”区特威克先生不安地询问。
“嗯,反正别太乐观嘛,就这样,”欧内斯特爵士摸了摸他的颌骨,“我在想他们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真是太有创造力了。假设你对于当晚的情况没法给出刚刚的那种解释呢,陶德杭特先生?”
“别说傻话了。”陶德杭特先生野蛮地吼道。
“好吧,好吧。”欧内斯特爵士被吓了一跳,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