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杭特先生不小心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一个奢华、高雅、散发着高贵香水味、软席座位、海量鸡尾酒、鲜花以及音乐剧的世界。从陶德杭特先生这个老派的里奇蒙德人来看,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不仅不是很具有吸引力,反而还会让他倍感心慌。他环顾着自己的图书室。跟诺伍德小姐的房间比起来,这里是单调了点、破旧了点,但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这样挺好的。
陶德杭特先生很乐意瞥一瞥这个他时常听说过却从未信任过的世界,但除了瞥之外,他并不想做更多的事。
说到诺伍德小姐,现在陶德杭特先生终于认识她了,他为此感到十分满意。很明显,她是个女演员,于是他开始埋头于《时代日报》中搜索信息,希望能从中找出任何有关珍·诺伍德的消息。而很明显,这位大明星最近参与了君王剧院《凋零》剧目的演出。陶德杭特先生在家中曾经立过规矩,所有的报纸,都至少要保存三个月以上,才能丢掉。他让艾菲找来了一大堆《时代日报》,并毫不费力地从中找出了戏剧类的简短评价。从这些评论中他能够看出诺伍德小姐独特的表演风格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她是个演员,同时也是个剧团经纪人。《凋零》这部戏看起来比较红火,人们都纷纷前往观赏。
“没错,还真是!”陶德杭特先生说道。
人生通常就会这样,一日·你认识了个以前从未听说过名字的人之后,这个名字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出现;一旦你认识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之后,便时常会很快再度相遇。或许这是因为人们都会更加在意不认识的人;或许这只是一种凑巧的现象而已。不管怎样,在遇到费洛威之后的四天中,这两种现象在陶德杭特先生的身上,都发生了。
第一个印证此现象的,是一位年轻女性,一个远房亲戚,她就在那个周末过来陪陶德杭特先生喝茶,顺便向陶德杭特先生提及了珍·诺伍德的事。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排斥年轻人陪在他的身旁,特别是年轻女性,只要他觉得还可以,并且相处时也感到自在即可。他喜欢坐在那儿,听他们天真烂漫地聊天,并以讽刺与深刻的格言来教育他们。不过说实话,年轻人可能比陶德杭特先生还更容易明白这些道理。陶德杭特先生习惯跟这些远房亲戚们认识,年轻人常向他借钱,陶德杭特先生也欣然出借,因为他对家族的情感非常深厚。女孩子们经常来里奇蒙德为陶德杭特先生倒倒茶,跟他聊聊大家庭里发生的杂事——这会涉及许多他并不认识和知道的人和事,不过他觉得这样挺有趣的。
那是个周六的下午,他那位年轻的三表妹来到了这修剪整齐的小花园里。每次拜访她都能带来不少新闻。
“劳伦斯,实在太惊人了,你猜我上周在舞会里遇到谁了?”
“艾赛尔,说真的,我猜不出来。”私下里,陶德杭特先生认为艾赛尔·马卡姆是个粗鲁而愚蠢的乡下姑娘。她正在牛津大街的一家服装设计公司里担任秘书的职位。陶德杭特先生从始至终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愿意付给她她声称得到的那么多薪水。
“我本来以为那也会是个无聊的舞会。但不是这样的。珍·诺伍德演完戏后,也来这儿了。信不信由你,她对我好像颇有好感。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呢?”
“恶毒的女人!”陶德杭特先生甩出一句话来。
“她才不是呢——她很迷人。她真甜。她是我见过的最甜的女人了。”
“真的吗?我认为她很恶毒。”陶德杭特先生偷笑起来。他的表妹盯着他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哦,”陶德杭特随便地哼了一句,“前天我还在她家跟她一起喝鸡尾酒来着。哦,钢琴上还盖着刺绣。”他嫌恶地补充了一句。
“胡说!珍·诺伍德才不会那样呢。”
“嗯,或许是中国刺绣吧,反正都是一样的糟糕。还有她家的女仆玛丽,你知道吗?她穿得像个歌舞剧演员。”
“劳伦斯!别开玩笑了,真可恶,你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去过珍的公寓。”
“我敢跟你保证我去过,亲爱的女孩。而且,我下周还受到她的邀请,前去共进午餐。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打算接受邀请。还有,听我的话,艾赛尔,”陶德杭特先生严厉地继续说道,“不要喊出诺伍德小姐的名字,除非你跟她非常熟悉了。这可不是好习惯啊,很不成体统,我不喜欢从亲戚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我就说嘛,你应该生活在一百年前,劳伦斯,”女孩毫无恶意地反驳道,“而且你应该改变性别。事实上,你该做一个老处女,我能看到你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过时的大裙子的可怕造型。”
“切!”陶德杭特恼怒地哼了一句。
下一个提到诺伍德小姐的人则是邻居,一个矮壮得像海象一般的男人。他偶尔会逃离泼辣的悍妻,来陶德杭特先生家避难,喝喝威士忌,然后戴上耳机,静静享受无人打扰的生活。陶德杭特先生对巴赫的音乐有种特殊的喜好,每当广播里播放巴赫的音乐的时候,他就会中断任何手头上的事,坐到收音机旁倾听。不过很奇怪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些朋友的建议或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理由,他并没有喇叭之类的音响器材,只有一组老式的矿石收音机。
那位男子打破了三十八分钟的沉默,抛出了一条信息:上周他和妻子曾去君王戏院看珍·诺伍德的演出。身为一个作家,陶德杭特先生对人们的用词有种敏锐的感觉,他发觉这对夫妻不是去看《凋零》这出戏,而是去看珍·诺伍德这个人。也许他们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那部戏的名字。当然,他们更不会知道是谁为诺伍德小姐撰写剧本,又是谁给了她这个表演的机会。
又过了七分多钟的沉默,访客继续了刚刚的话题,他提到自己知道一名认识珍·诺伍德的男子。那个家伙名叫贝特斯比,那家伙说她是个令人愉快的女人——不管是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她乐于助人,总是尽力帮助年轻女演员,发掘她们的潜力。她有颗金子般的心。
“金子,”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没错。”
“我下周二将要和她共进午餐。”他又补充了一句。
访客从嘴上拔下烟斗,瞪着他。
“上帝啊!”他崇拜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并未感到那种恶意的快感。他只是——十分困惑。这两个人对诺伍德小姐的印象非常一致。他们都认为她是个迷人而甜美的女士。然而,陶德杭特先生却认为她是个相当粗鲁无礼的女人。因为陶德杭特是个公正的人,于是他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难道这只是他的偏见吗?会不会是因为那栋公寓太豪华了,让他产生了某种嫉妒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力。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并未产生任何嫉妒或自卑的心理。
而且,那个女人——很明显一开始粗鲁、无理、毫无教养,而且对他满怀敌意。接着,当费洛威走进来,极端露骨地告诉她,陶德杭特先生是个有钱人之后,她的态度就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令人很是不爽,很明显,她是个爱财如命的势利女人,一知道别人有钱,她原本厌恶的人,也开始主动讨好了。原本觉得无聊透顶的家伙,现在也跟他聊得很有兴致了。一个乏味无聊的人也会变成她的……
嗯,可能变成她的爱人。陶德杭特先生浑身不自在地想着。他对这种事知之甚少,也不喜欢胡乱猜测这些事。而说到费洛威,他本身是个写通俗小说的作家,却怎么会是个那么无聊乏味的人?看起来,费洛威是住在那栋华丽的公寓中的,但他有什么资格住在那里呢?很明显,她觉得他很无聊,她还常讽刺般地直呼他的小名,但却能容忍跟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陶德杭特先生十分肯定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这令他感到恶心。费洛威一定曾经是个有钱人,八九不离十,但现在他几乎像是在拉客一样,好像打算伺机卖些昂贵的古董给陶德杭特先生,好从中抽取佣金。如果他不是这么打算的,那还会是什么呢?
陶德杭特先生认为其中必有猫腻,他想起那个依然留在英格兰北方的妻子,以及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女儿。这的确非常古怪。
紧接者,第三个巧合出现了。这些巧合发生得实在是太频繁了,让我们不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巧合。搞不好这一切,包括微不足道的我在内,是否都是某种未知力量的计划的一部分。
陶德杭特先生有个年长的表亲(他母亲那一方的),这位表亲对于家族团结这作事非常看重。因此,每年他都会送给陶德杭特先生一张蓝色通行证,陶德杭特凭此证件可以参观皇家园艺学会在切尔两举行的年度展览。陶德杭特先生过去在园艺方面的唯一爱好,就是从花园里折下各式各样的树枝,然后在花园中央升起一堆篝火。陶德杭特先生对园艺学其实一无所知。
不过,说到花,不管是什么花,他都喜欢。只要看到花,他就感到平静满足。因此,每年他都会准时前往切尔西赏花,即使今年患了动脉瘤,这一小小的心愿也一定要满足。
他漫步赏花,走路的时候非常小心,偶尔发现一把没人占用的椅子,就坐下休息。
接着,就在假山花园、几何图案花圃与女性盥洗室之间的一块三角空地上,以及一大盆杜鹃盆栽后面,陶德杭特先生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女性面孔。这个女人正在跟一名英俊的男子在一起。他确定自己在某处见过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身材窈窕,举止优雅,神态自信,身着白狐皮衣;那名男子年轻而且十分英俊。显然两人正在调情,因为那名女士戴着法国手套的纤纤玉手,止放在她这位同伴的手中。甚至当陶德杭特先生瞪着他们,回想到底在哪里看过他们时,那个年轻男子还在试图亲吻她。此外,陶德杭特先生还感觉到,她之所以抗拒他,只是认为时机不对,并不是讨厌对方。
真该死,陶德杭特先生满心恼怒地思考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他很确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他们俩是谁。
“我说啊——你看!”他身后有一位女性热情地喊道,“那不是珍·诺伍德吗?没错,就是她,她真迷人,不是吗?”
陶德杭特先生克制住了强烈的想要转脸反驳的冲动,“不,女士,她才不迷人,她才不像她装出来的那么迷人,她冷酷无比,她是个万劫不复的恶毒女人。而且,我打算下周二跟她一同吃午饭,看看她究竟在玩什么肮脏卑鄙的把戏。我要弄清楚她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她那愚蠢中年人爱侣的帅女婿调情。”
那天是星期三。由于陶德杭特先生已决心介入调查,他决定在午餐约会前的这段时间内先行着手调查。
他的第一项调查举动便是拨出先前被迫记下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费洛威。
他邀请费洛威周五共进午餐,对方当即热情地接受了这项邀请。
“真可惜珍现在不在这儿,”费洛威挂断电话之前殷勤地致谢道,并补充了一句,“她一直希望能跟你好好聊聊天,但她现在人在里奇蒙德。”
“里奇蒙德?”
“哦,没错。你该知道的,她住在那里。”
“我还真不知道。”陶德杭特先生说。
午餐时间,费洛威一直不停地谈论着古董,他从极品一路谈到不值钱的便宜货,希望能激起主人的共鸣。但陶德杭特先生则一直努力将对话拉回诺伍德小姐与费洛威的家庭上来。这场午餐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为了伪装成一位富有的文物收藏爱好者,陶德杭特先生痛下决心,把午餐地点定在一家相当昂贵的餐厅,以便维持身份。他下定决心要吃回本儿来,于是尽可能地拖延用餐时间。这一举动甚至让掌管这间食物大殿的大祭司及其随从们都恼怒不已,而他所给的小费也差点激起了众怒。
不过,在这两小时十五分钟的用餐时间内,陶德杭特先生还是收获颇丰的。他知道诺伍德小姐往常都会住在里奇蒙德河畔的一栋宅子中,之前的那间公寓只不过是她中午休息的地方,或是演完戏后觉得开车回里奇蒙德太累时,就会临时住在那儿。
“可怜的女孩,她工作得实在是太辛苦了,”她的爱慕者说道,陶德杭特先生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夸张、恶心的殷勤声调,“陶德杭特,我跟你说真的,演员真是个非常辛苦的行业。而且越接近巅峰,就越辛苦。还不认识珍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女演员是怎么工作的。她们整天忙个不停,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从早忙到晚。”
“是啊,的确如此。”陶德杭特先生同情地点头,“我理解,不是忙着因遗失珍珠而接受报纸采访,就是忙着替牙膏或是面霜公司当代言人。这种生活一定很辛苦吧……顺便,”陶德杭特先生礼貌地补充了一句,“诺伍德小姐是否觉得在当今竞争如此激烈的环境下,职业贵妇人这个行业越来越不好做了?”
“只有歌舞剧明星才做那利事,像珍这样严肃的艺术家才不会那么做呢。”费洛威有些受伤地说道。
陶德杭特先生道了个歉,然后继续问着问题,他认为自己刚刚问问题的手段显得非常老练,对此他非常满意。
他了解了更多有关诺伍德小姐的事。他得知了君王剧院的她经理的名字,还知道了她自己就是君王剧院的承租人。他发现不管发布什么新戏,她总能搞到足够的资金去推动斯戏的上市。看起来好像是许多花花公子在一起给她金融上的援助。他还搞明白了她对费洛威的小女儿菲莉西蒂非常友好,她常常给她表演的机会。但是由于这位可怜的女孩表演技巧非常生涩,出于票房的考虑以及自己的声誉,她又不得不把那个女孩的角色取消掉。
“天哪,哦,可怜的女孩!”陶德杭特先生看起来对于菲莉西蒂的遭遇非常同情。
“是啊,那孩子非常难过。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堆不领情的傻话,想想她的那些机会都是谁给的。唉,从事艺术行业的人,性子都是很烈的,我猜。不过我就没有这个毛病,”费洛威不无自满地说,“而在我看来,这所谓艺术家的脾气只不过是一种自私自利,是一种自抬身价的借口罢了。”
但陶德杭特先生才不想跟他一起讨论艺术家脾气这种东西。他想知道菲莉西蒂到底说了什么不领情的傻话,他直接询问了她的父亲。
“哦,我不知道。”费洛威扯了扯他整洁的胡子,看起来一脸茫然。
陶徒杭特先生注意到了也的双手。他的手就像女人的手一样,白皙、小巧而纤细。他的手指长而灵敏。这才是真的一双艺术家的手,陶德杭特先生想道,然而他却是个只写通俗浪漫小说的作家。是不是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呢?陶德杭特先生沉浸在这个问题中,差点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了。接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你不知道吗?”
“不,嗯,知道的,还不就是那些事嘛。辱骂她的恩师,对栽培她的人反咬一口,只能看到别人的缺点而看不到自己的,等等吧。反止她就是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演员,而被周围的人排挤,被安排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你知道吗,就是那些抱怨挫折和失败的老一套。可怜的女孩,我很遗憾,为此我还跟她吵了一架。这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严肃地对待她。”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舞台?”
“哦,是的,因为她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了。珍解雇了她,认为她不具备表演能力。而这话传出去了,就是这样。”
“我猜她是回家来了?”
“嗯……倒没有,”费洛威迟疑了一下,“事实上,我想她应该是找到了一份别的什么工作。说实话,自从上次吵架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我想,这样的女孩子,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陶德杭特先生天真地询问道。他把玩着烤制的奶油蛋羹,一旁的大厨看得恼怒不已。顺带说一句,陶德杭特先生并没有觉得这里厨师的手艺比家里的格林希尔太太要强。
费洛威喝了太多的鸡尾酒,在陶德杭特先生狡猾的劝酒下,他又喝了不少香槟洒。他看起来一副乐于讨论自己私事的模样,他们俩之间的隔阂也彻底打破了。
“我的大女儿维奥拉跟我说那个笨女孩在某家商店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其实这真的没必要,要是她能乖乖待在家里,他母亲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她不肯接受我给予的生活费,事实上,是拒绝接受。菲莉西蒂总是很独立自主的。”费洛威不以为然地说。看起来他对于小女儿出了什么事并不在意,“我说,这香槟也太棒了,陶德杭特先生。”
“很高兴你喜欢这香槟。我帮你再要一瓶吧。”陶德杭特先生自己只喝大麦汤(为了小命)。
“不,不要了,我一个人喝不完这一整瓶的。”
陶德杭特先生以一种谋划好的粗鲁态度,召唤了那位大祭司,又要了一瓶香槟。“这回不加冰,”也许是大麦汤有壮胆的功效,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位绅士对香槟是很挑剔的。”
大祭司就像他的同类一样,对酒稍有了解,但知之不多。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陶德杭特先生感觉好多了。
用这第二瓶香槟,陶德杭特先生又撬出了不少消息,他得知了费洛威大女儿位于布罗姆利的家庭住址。他获悉了费洛威夫人从未真正地理解费洛威。他还知道了费洛威已经七个月没见过他妻子了,而且费洛威已经一年多没有写小说了,最近也没有开始打算写的想法。
“我没法静下心来写作,唉,”费洛威一脸遗憾地说,“我恨这份工作。过去我所写的那些垃圾玩意,都不过是为了迎合泥腿子乡下图书馆的需求。我讨厌我写的那些东西。但我有写那种东西的诀窍。不过现在,我真的撞到了真实的事件,我想我是写不下去了。”
“真实的事件?”陶德杭特先生询问道。
“珍,”费洛威庄严地回答,“她为了我打开了通往一个崭新的情感世界的大门。在我遇到她之前,我从未真正活过。我这辈子一直都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窒息,麻木,贫乏,像被蒙住了头一样,或者你怎么比喻都行。而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所以我无法再伴随着那些虚假的爱情而继续写作了。”
陶德杭特先生对于费洛威的内心独白既感到厌恶,又感到着迷,但看到他的客人情绪这样低落,他也觉得自己该鼓励鼓励他的客人。
“我从来没恋爱过。”
“你真幸运,陶德杭特,你真幸运。爱情——爱情就是地狱,毫无疑问。我向上天发誓,我真希望这辈子没遇到过珍。陶德杭特,别遇到一个你会爱上的女人,爱情是地狱。是的,有趣吧,非常有趣,但是,那是地狱。”
坦白完之后,费洛成摇晃着站了起来,擦去惨白的脸上密集的汗珠,然后大声询问道:
“盥洗室在哪儿?”
三个店员在大祭司的带领下,引着他走过几乎没人了的餐厅。
费洛威已离开,陶德杭特先生便草草记下了那些姓名和地址以及一些打听到的事实,以防自己忘掉。
当费洛威十几分钟后回来时,他看起来情绪已经相当稳定了,恨不得立即离开。
“我们刚刚提到的马乔卡陶器。”费洛成说。此时他刚接过他时髦的帽子,而陶德杭特先生则接过他那顶没了形状、令人震惊不已的涂满油脂的帽子。
“说到那些陶器,你应该去找一个叫赫德的人,他就在维戈大街。他比伦敦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懂马乔卡陶器。他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考虑到他的推荐和担保是很有价值的,他个人的身价也是相当不菲的。嗯,我呵以为你写一封由我署名的推荐信。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之后,他会帮你尽心尽力搞定一切的。”
“多谢。”陶德杭特先生说,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卡片。卡片上是费洛威的笔迹:“介绍我的朋友劳伦斯·陶德杭特先生。麻烦务必回答他的一切问题。N·F·”
陶德杭特先生把卡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些天,陶德杭特先生都非常清楚,他正在跟自己玩一个游戏。他并不打算干涉费洛威的私人事务,他很清楚这一点。费洛威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而费洛威的家庭对他来说就更加遥远了。但假装自己要干涉其中,真是件有趣的事,看起来自己就像是个客观存在的冷眼旁观的神,最终能够天降霹雳,解决人类的所有难题。当然,天降霹雳指的就是陶德杭特先生至今闲置在衣橱抽屉中的那把手枪,以及一颗子弹。同时,这件有趣的事也使他暂时忘记了动脉瘤的事。
所以尽管他知道这事没有任何结果,但陶德杭特先生依然认真地询问并分析费洛成所处的局势,仿佛在费舍曼的那次惨败之后,他的内心对于利他主义的杀人这个想法,依然没有完全忘怀。
就这样,陶德杭特先生乘坐出租车出去拜访了他记下来的那一堆地址和人名。他每次都是以出租车代步,这种奢侈的行为要是在年轻时,早就惊得他动脉瘤发作了。但今天,他已然相当淡定。陶德杭特先生与费洛威共进的那顿午餐便价值六英镑以上,何况他还不爱吃油炸鱼片。这是何等奢侈啊!
陶德杭特先生非常想跟三个人交谈一番,他们分别是费洛威的两个女儿以及君王剧院的经理。在跟费洛威的午餐之后,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他决定动身前往布罗姆利,拜访已婚的大女儿,因为很明显她的丈夫今天不在家,而接下来的几天就难说了。就这样,他打车直接从饭店前往维多利亚车站,然后坐火车去布罗姆利。
地址上写着她的住宅是位于一个叫小森林公园的街区,而当在布罗姆利站搭乘出租车时,司机以一种同情而鄙视的口吻告诉他,他应该从查灵十字路口乘火车到布罗姆利北站下,这样他就不用花那么多打车费了。不过司机又说,他怀疑这个时候,布罗姆利北站还能否打得到出租车了。
“好吧,那我们快些吧。”陶德杭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他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车里。
“呃?”司机看起来吓了一大跳。
陶德杭特先生正像一只凶恶的老鸟一样,把头伸出车窗外:“我是说,踏油门上路吧。”
“OK。”司机回答道,然后踩了油门。文森特·帕默家就在布罗姆利通向附近城镇的道路的北侧。出租车停在了一栋面积不大且房龄看似不足五年的房子前。陶德杭特先生付钱给出租车司机后,便开始仔细地观察着墙边修葺整齐的树篱以及早已爬上门廊的凌乱不堪的铁线莲。他估计的房龄和这门前的景致颇为冲突,陶德杭特先生也无法判断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幸运的是,穿着一身整齐的黑白色衣服的女仆应了门铃,并引领他径直前往起居室。帕默小姐这时正舒服地躺在一张柔软的大睡椅上。
她疑惑而窘迫地起身。这是个娇小而漂亮的女孩,大概二十四岁,她一头棕色的乱发看起来很迷人。陶德杭特先生甚至比她还要窘迫。
“埃尔希真是太荒谬了!”她笑了起来,“两年前,她还没有经过女仆的训练,便来到这栋宅子了。到现在,她看起来还是像没受过训练一样。不过她毕竟还是向我通报了。陶德杭特先生,如果她没弄错的话,是这个名字吧?”
“呃——陶德杭特,没错,”陶德杭特先生的两只大耳朵瞬间变成了绛红色,他开始有些后悔来这儿拜访了,“我必须道歉——打扰了你——是你父亲的朋友——临时住所——电话……”
“哦,你是父亲的朋友?真有趣,请坐,陶德杭特先生。”
为了尽力掩饰自己的窘迫,陶德杭特先生装作慎重地慢慢从他口袋中掏出费洛威的卡片,递给维奥拉·帕默,对方接下了这张卡片。
“我知道了,嗯,那么你想问我什么问题,陶德杭特先生?”
陶德杭特先生伸出干枯的手,拿回了卡片,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张卡片今后一定会非常有用的,他想着。
“呃——嗯!”陶德杭特先生清了清嗓子,调了下眼镜,把手放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希望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帕默夫人,我对于你的父亲一直非常担心。”
维奥拉·帕默看起来吓了一跳:“对我父亲?”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点头同意,“珍·诺伍德!”
“哦!”女孩盯着他。
陶德杭特先生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看。就这样直入主题,毫无铺垫,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啊?虽然巴赫这么干就成功了。
“我的上帝啊,我们都很担心!”女孩惊叫道,“这真——真的是非常恐怖。那个女人就是个恶魔。”
陶德杭特先生满意地拍了下自己皮包骨的腿。马到成功啊。那个女孩开始接受他,将他看做她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这样他问问题也毫无阻力了,而且她看起来也非常愿意回答。就当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知道她丈夫最近的表现为什么有点古怪的时候,他的好运来了。
“恶魔,”他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这样。这比喻真是太贴切了。”
“而每一个人都觉得她是那么得甜美。”
“他们根本就不了解她。”
“他们确实不了解她。”
“我们,”陶德杭特提出议题,“对此能做些什么呢?”
女孩耸了耸肩:“谁知道该怎么办呢?跟他当面谈是没有用的,当然,他对此总有自己的答案,而且这样他只会看起来很悲惨,很无助。我试过了,母亲也试过了,但是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使事情变得更糟糕。可怜的母亲!这对她来说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确实啊,”陶德杭特先生狠命地点头,接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轻柔地点着头说,“的确是啊。她现在还住在北方吗?”
“哦,是的。即使她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已经非常清楚这一点了。而且,我怀疑她是否能负担得起车钱。”
“车钱?”
“嗯,自从父亲赚不到钱之后,她就几乎一分钱都拿不到了,你知道的。我不时寄钱过去给她,然而……”
“天哪,我没想到事情居然糟糕到如此地步,”陶德杭特先生惊呼,“我知道他要离开她,当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断了财源,连日常生活都负担不起了。”
“嗯,只是形式上的。自从离开家之后,他就不愿意寄一分钱过来。每当她要一些钱,他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说他自己也没钱。但他一直供养着那个女人,为她付那豪华公寓的昂贵房租,却不愿意给她一分钱。我想,”费洛成的女儿冷静地说,“他已经疯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德杭特同意道,“是这样的。很抱歉,我这样说你的父亲,不过我觉得他现在神志确实不是很清醒。他太糊涂了,”他含糊不清地补充了一句,“老是这样。”
“嗯,跟他说已经是没用了。”这女孩十分苦涩的声音引起了陶德杭特先生的注意,他抬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啊!”他意味深长地同意道,“是啊。你的意思,当然了……是的。我猜你是不是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回答道,声音里掺杂着不屑和难过。
“那你打算对此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对文森特?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
“暂时不要采取任何行动。”陶德杭特先生真挚地建议道。
她望着他说:“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我——呃——确实,我对此事知之不多,但我了解在这种情况下,若妻子方表示公开的敌对,那只会造成致命的灾难。船到桥头自然直,帕默夫人。不管怎么说,请忍耐一个星期。他知道你了解了这事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吧。”
“好极了。那这段时间,你能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吗?”
女孩想了半天。“好吧。”她有些担心地说。
不久之后,陶德杭特先生便告辞了。这个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性格远比她父亲要强硬。当她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便从她的言辞中得到了信息,即那时她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她的做法可能会很偏激。很明显,年轻的帕默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
在离开之前,他问清楚了费洛威另一个女儿的住址。
返回伦敦的路上,他回想起这次访谈。陶德杭特先生觉得这次访谈非常有趣,但对于他了解整个形势帮助不大。
不过,接下来的两次访谈,收获则非常大。
当天晚上,陶德杭特先生找到了君王剧院的经理。他的名字叫做巴德,他是个看起来一脸懊丧的五十来岁的男人,一头黑发,下巴上胡须看起来总是没刮干净,即使刚刮完十分钟,胡子就又长起来了。陶德杭特先生花了好一会儿,费尽心机,好歹获得了他的信任。获得信任之后,他便说出了一些会令诺伍德小姐崇拜者惊掉下巴的言论。
“她是个泼妇,陶德杭特先生,”巴德先生的声音很阴郁,“你在戏院里常常看到她善良的一面,但她其实是我见过的最邪恶的家伙。我居然跟她合作了那么久,真是想不到。呃,反正工作就是工作了,即使她认为在这个剧院中,她拥有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但不管怎么样,在家里,我还拥有我自己。”他一口气吞下一杯威士忌,又要了一杯。一位非常年轻的侍者跑了过来。
“真的吗?”陶德杭特先生饶有兴趣,“告诉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巴德先生继续说到了细节。
两个人现在正坐在佛伊尔俱乐部。当君王剧院的大戏落幕之后,巴德先生便领着陶德杭特先生来到这个“喝几杯”的地方。陶德杭特先生拿出了费洛威的卡片,他假装自己是在为一篇将登载在《伦敦评论》上的有关戏剧的文章收集一些素材,而恳请巴德先生帮个小忙。巴德先生求之不得,他让陶德杭特先生先等着,得到落幕且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才行。陶德杭特先生便等在一旁,他违反了医生的规定,且情绪有些激动——过了午夜,他还在小而破旧的佛伊尔俱乐部喝着大麦汤,听着巴德先生讲故事。
“真的是这样。她真的相信自己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伟大演员。而我估计她相信自己甚至能给一些表演大师上课。她错得太离谱了,当然,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伟大的演员。她只是洞悉能够吸引观众的秘诀。事实上,”巴德先生勉强承认道,“她确实是个不错的演员,但还称不上伟大,不——孩子,再帮我拿一杯一样的酒。陶德杭特先生,你的杯子空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来点酒吧。”
陶德杭特先生拒绝了,这次拒绝得不容易,巴德先生看起来像是很没面子,不过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看起来怎么样呢?很明显,她看起来相当的迷人,特别是在舞台上。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她是否还是如此呢?”
“不是的,”巴德先生肯定地说,“珍是个红颜祸水。我可以跟你说,伦敦的每一个舞台监督听到她自己做监制的时候,都长舒一口气。因为他们再也不用为她的暴怒而担心了。”
“暴怒?”
“是的。自从她成为顶级明星之后,她参与的每一部戏,都是经历了相当多坎坷才得以排演出来的。她总是滥用自己的权势:与舞台监督吵架,要求更改她的台词,对演员百般挑剔,让其他每一个人都像活在地狱里一般。”
“那为什么,”陶德杭特先生很想知道,“每一个人都想找她演戏呢?”这是一个不了解珍·诺伍德这种类型的女明星的人所提出的一个典型的问题,而且他们从来都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哦,嗯,”巴德先生含糊不清地说,“她很有魅力,你知道的。她有许多粉丝。他们需要她。”
“但很明显,他们这是在自讨苦吃啊。”
“我记得,”巴德先生说,“一九二五年的时候,在银便士,我刚跟她开始合作。那时她刚成名,公众对她饥渴不已。她很清楚我们不能没有她。嗯,有个女孩在剧中担任女仆的角色(你记得那场戏吗?不记得?那场戏上演了将近一年呢)。嗯,这是那孩子在伦敦西区得到的第一个角色,所以在排练的时候,她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珍很不喜欢那个孩子。嗯,有天早上,那个孩子说错了一句台词,那是他们第一次排练那一部分戏。珍拂袖而去,直接找到老乔治·富恩斯(舞台监督):‘富思斯先生,解雇那个女孩,给我找个能胜任的人来演这个角色,否则我就退出。’就是这样,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跟她争论了半天,那个孩子哭得很难过。但这都没有用。那个孩子必须离开。”
“但这也太不讲理了。”陶德杭特先生义愤填膺地喊道。
“这就是珍,她就是这种人,”巴德先生像是松了—口气一般,阴郁地说,“现在说到可怜的老阿尔弗雷德·戈登,他就是我的前任……”巴德先生讲述着诺伍德小姐是如何把戈登先生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直到那位老人眼睁睁地破产,而且前景一片灰暗,最终他在自己狭小的奈丁山公寓里开煤气自杀。
“他留下了一张字条,我恰好知道,字条上写的是他对她的看法,但在审讯时,他们把这张字条扣押了下来。这让她老实了一段时间。但没有撑多久。很快,她又变回以前的那副老样子,继续让身边的人生活在地狱之中。”
“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她工作?”
巴德先生看着他的伙伴,惨淡地一笑:“你对于戏剧界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少,陶德杭特先生。你知道,工作是真的不抒找。而且,”巴德先生愤世嫉俗地说,“如果有人说他曾在珍·诺伍德的公司里干过几年,那在戏剧界他肯定会是个抢手的人才。每一个经理都知道,被珍训练过的人,都是服服帖帖的。另外,珍只雇用能够真正演戏的人。我不得不为她说句话。她眼光很毒辣,而且她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人。当然啦,那些非常优秀的人才,都没有在这儿待很久,”巴德先生坦率地说,“你总不能期待有个女孩某天会取代她在舞台上的位置吧,是不是?就比如说你的朋友费洛威的女儿。”
陶德杭特先生直起身来:“菲莉西蒂·费洛威?她有演戏的天赋,是吗?”
“你大可用自己的命来打赌,她绝对是个好苗子。她是天生演戏的天才,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演员。当然,她还需要磨炼,需要学习一些技巧,不过她目前所掌握的已经足够出演一部戏了。但是珍毁了她的前程,就像她毁灭了其他许多演员的前程一样。现在没有人敢给她机会了。”
“敢?”陶德杭特先生的义愤之情又高涨了起来,“但其他的经理也不至于害怕诺伍德小姐的吧?”
巴德先生敲了敲他忧郁的下巴:“嗯,我也没法肯定他们到底会不会害怕,如果你非要我说的话。但是在这个行业里,我们都是温驯的绵羊,你知道的。只要传闻环绕在年轻的布兰科身旁,说他能演好老上校的角色,那么下一部戏中有老上校这个角色的经理,都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布兰科家门口。而又一次,传闻说戴许小姐演得太差而被珍·诺伍德小姐开除,之后戴许小姐继续拜访别的经理人强调自己有表演方面的才能,但是没有人会给她一个角色。而且我敢打赌,珍肯定四处散播这些言论。不管怎么说,那孩子现在还没有红起来。”
“那诺伍德小姐为什么要毁掉那个女孩?”陶德杭特先生问道。
“因为,”巴德先生简洁地说,“她是个——喂,小哥!给我来杯酒!”
接着在星期天的早上,陶德杭特先生搭乘公交车前往帕默夫人提供的地址,位于玛伊达谷的那个迷人女孩的地址。他终于见到了那个漂亮姑娘,金发蓝眼,蜜桃色皮肤。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些长相姣好却无脑的姑娘们,倒像是个很有主见和个性的女孩。从这点上来说,菲莉西蒂·费洛威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却一点也不像她们的父亲。
她在一间狭小居室里跟陶德杭特先生见面,这间房间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在检查完陶德杭特先生递来的卡片,并打发走了一位矮胖的合租者出门之后,他们俩便坐在公寓仅有的两把扶手椅上了。
陶德杭特先生用了同样的开场白,以往他都大获成功,但这一次他失败了。
“费洛威小姐,我很担心你的父亲,而感觉你也同样担心他。”
同样的开场白,却导致了令陶德杭特先生感到颇为不安的结果:菲莉西蒂先是盯着他,然后视线疯狂地投向房间四周,再盯着他,接着大哭了起来。
“哦,天哪,”陶德杭特先生哀伤不已,“我并不是想让你难过。真的,我很抱歉……我……”
“但你难道不知道吗?”费洛威小姐抽泣着说,“必须为整件事负责任的,其实是我。”
陶德杭特先生惊呆了,他根本没注意到她这次使用的句型非常特殊。
“你?”他一脸严肃地说,“负责?”
“是的!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
“哦,我明白了。上帝啊,嗯。真是不幸。但是很明显……”
“是的!”女孩高叫着,“我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要是能想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我真该当时就把自己淹死!”她用一块比明信片尺寸还小的薄纱揉着鼻子。
“哦,别这么说,”陶德杭特先生很有负罪感地说,“我想你不该自责,你知道的。我相信你并不是……”
“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嗯,是的,我……”
“你知道这件事的所有细节?”
“我想是的,但是……啊哈!”陶德杭特先生狡猾地说,“是的,不过如果你能从你的角度来给我讲讲这件事,那就再好不过了,费洛威小姐。”
“从我的角度来讲,不还是一样的?这些都是事实。真是该死。嗯,有一天,我父亲来剧院看我。珍走进了我跟另一个女孩共用的化妆室。我介绍她和父亲互相认识。接下来,她对他大抛媚眼,大献殷勤,你知道她就是那种讨人厌的样。她说她看过他写的书,觉得那些书真是太了不起了,他是她最喜欢的作家,是个天才,还问他能否赏光与她共进午餐。你知道,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而我父亲欣然接受。他很单纯,你知道的。他真的相信别人是这样说,也是真的这样想的。
“接着,另一件事是听我母亲说的。她很担心,因为从那之后,父亲从约克郡去伦敦的次数大大增加,她认为他跟珍之间的关系肯定变得不同寻常了。所以她问我是否知道相关的情况。嗯,我想这是有趣的,因为我根本一次都没见到过我父亲。我很确信他根本就没有来过剧院。所以我告诉母亲,也许他说自已是因公事出差,这点或许是真的。一年前,他来纽约之后,就没再回去过,一直到现在。”
“但我了解到,他并没有正式离开你的母亲?”
“名义上确实是,但实际上,是离开了。我就是搞不明白。珍对他甩出了鱼钩,当然,但我没想到我父亲会陷得那么深。他牢牢地上钩了,我们这些其他人对于他来说,好像都不存在了。”
“你的姐姐——帕默夫人——认为在这件事上,他几乎没办法对他的行为负责。”
“哦,你认识维奥拉?是的,我想他是暂时性的精神错乱。他看起来像头蒙昧的野兽,我不得不这样评价我父亲。”
“确实,是的,”陶德杭特先生好奇她是否知道这件事最近的进展,于是他试探性地说,“不过我有可靠的消息能表明,她最近又有新的目标了?”
“你是说她打算抛弃他?哦,那真是谢天谢地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她已经快要把他敲骨吸髓了。新的受害人是谁?”
“哦,嗯,”陶德杭特先生为自己的轻率而感到遗憾,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我不知道,真的……”
陶德杭特先生并不擅长说谎。两分钟之后,他便说出来了。
女孩真的被惊果了。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不已,眼睛熠熠发光,流着愤怒的泪水。
“陶德杭特先生,我们必须……必须采取行动!”
“我同意,”陶德杭特先生热切地说,“我真的非常同意。”
“那女人已经毁掉了几个人的一辈子了。她毁掉了我的职业生涯,我想你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
“嗯,是的,我……”
“我真是可以演好戏,你知道,”女孩坦率地说,“但当然,她必须甩掉我,因为她要牢牢地掌握住我父亲。唉,那些都不重要了。问题在于,我绝不允许她毁坏维奥拉的生活。文森特是个蠢驴没错,但不能全怪他,那个女人恐怕连恶魔都能轻松捏在手心里。”
“是的,”陶德杭特先生说,“但你要怎么阻止这一切呢?”
“我不知道,但我会阻止的。你看着吧,陶德杭特先生,事情其实比我刚刚告诉你的还要糟糕。你看,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母亲甚至不得不变卖家具和房产,因为她没法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分钱。而她也不会上法庭起诉离婚。我建议过。我想这样的威胁也许能唤回他的一点良知。但你知道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不知道,呃——事实上,我还没有荣幸认识她。”
“哦,好吧,她是个呆板的,自豪的人。她宁可像一个淑女那般饿死,也不愿意做任何将父亲告上法庭这样的举动。甚至她压根连离婚都没想过。当然,他也就利用这个弱点,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这样。他是个可怜的白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试着让母亲肯求他看在菲斯的分上,回心转意,但她不肯。”
“菲斯?”陶德杭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迷惑不已。
费洛威小姐看起来很吃惊:“是的,你知道的。菲斯,哦,我明白了,你还不知道。嗯,菲斯是我的小妹妹,十三岁。几个月前,母亲告诉我说他们家可爱的厨子喝多了,向菲斯全盘托出整个故事。对我们来说,这事算是个不小的震撼了,你能想象对一个敏感的十三岁孩子来说,她会有什么感觉吗?第二天,她就不愿意去上学了·她感到很丢脸。接着她烦扰不已,生了场大病,母亲是这么说的。真该死,陶德杭特先生——这真是该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女人的空虚和贪婪。”
陶德杭特先生是个老派的绅士,听到一个漂亮女孩最终说出这些诅咒,他略微感到有些吃惊。但如果说有什么事该被诅咒的话,那也就是这件事了。
“上帝啊!唉,嗯!”他咕哝着,“是的,确实啊。上帝啊,不。我没想到事情是如此糟糕。而你的职业生涯也……”
“哦,职业生涯,”女孩不耐烦地说,“是的,非常讨厌,但并不是真的很重要。对我来说,这事最烦人的地方在于,演员的薪水是店员的三倍。如果我还能保有那份工作,至少我能寄给母亲多于现在十倍的钱。”
“是的,确实啊,当然了,上帝啊,店员……我——呃——我知道这工作很辛苦,是吗?”陶德杭特先生含糊不清地说,“一直站在柜台后面……”
“哦,嗯,”女孩微笑着,“我不用做那些事。我是较为高级一些的穿着黑色制服在店里慵懒地来回巡视着的那种店员。这是家小服装店。”她跳起来,模仿一个年轻女店员询问一位来自乡下的圆胖主妇,她的表演栩栩如生——即使陶德杭特先生从未到过一家小服装店,也能够瞬间对那种工作的气氛和感觉产生清晰而强烈的认知感。
“哇,”他惊叫道,“你真的跟鲁斯·德雷珀一样棒。”每当德雷珀来纽约表演的时候,陶德杭特先生总是场场不落,对于他来说,这可是程度最高的赞美了。
女孩微笑着坐了下来:“哦,不,鲁斯·德雷珀是独一无二的。不过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很开心,谢谢你。”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演戏的好苗子。”陶德杭特先生肯定地说。
“哦,是的,”菲莉西蒂·费洛威有些可怜地附和,“我是可以演的。这对我——还有我母亲来说,真是有用啊。”
“是啊,”陶德杭特先生有些窘迫地说,“而——呃——这提醒了我。你必须允许……你父亲的老朋友……还没有荣幸认识令堂,但认为有荣幸……呃……是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沉了下来,面红耳办的陶德杭特先生掏出他的支票簿和钢笔,填下了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
“哦!”女孩惊叫道,接过陶德杭特先生递来的支票,他要求女孩把这张支票交与她的母亲,“哦,你真是天使!你这甜蜜的善心人!你这个完美的宝贝!”接着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环抱着陶德杭特先生的脖子,热情地亲吻着他。
“嘿!别这样!老天!”陶德杭特先生开心地笑着。
接着,他拒绝了对方热切的共进午餐的邀请,然后离开了。此时,他心里洋溢着快乐,同时也承载着许多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