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气氛骤然变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

冯昭仪的脸色泛白,但是在皇帝略显不耐的神情中却实在不敢说话。

而四公主也在母亲身边感觉到了畏惧,被这严肃的气氛吓得瑟瑟发抖,不过眨眼间就红了眼圈,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在寂静的鸦雀无声的当下,这一声抽泣就显得格外明显。

冯昭仪一把捂住四公主的嘴不许她哭出声,将她禁锢在怀里,额上不自觉的渗出了点点冷汗,抬头向皇后看去。

皇后的眼神稍冷,沉默的盯了她一眼。

冯昭仪的汗水流下来,再也不敢解释哪怕一声,当即跪下请罪:“是嫔妾无礼,情贵妃娘娘恕罪。”

所有人都看向邵循,想看她怎么处置,但是皇帝沉声斥道:“朕要罚你,求贵妃做什么?”

冯昭仪这次是真的冤枉,皇帝一开口的意思就好像是她有意攀扯贵妃,但其实她现在已经真的慌了,本能地察觉到能救她的就只有邵循,这才下意识就去求她,殊不知在皇帝眼中,这才更是罪加一等。

闹大了。

德妃淑妃等人闭口不言,其实心中也有一份惊惧。

方才其实主要争执的点并不在邵循身上,而是德妃与皇后的交锋,这已经是常事了,只因为近来邵循风头正盛,因此有意无意间,各人话头里就总是会带上她,其实这不痛不痒,并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坏处,甚至严格意义上来说,那话中也没有说她的坏话。

妃嫔们提及邵循,只不过是不想放她置身事外,想要牵扯她一下,以试探她的处事习惯和性情——当然,也有一点试探皇帝的意思。

但是这都是点到即止,就连淑妃那句稍微过火的话都被太后立即顶了回来,差点令她下不来台,而德妃则更是隐晦,几乎听不到什么恶意,让人就算不耐烦这样的事情,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

可是谁知道冯昭仪眼见邵循不理论,皇帝也暂时没有动静,竟然一下子将事情弄得过火了。

贵妃怀着孕,你是什么人,也敢劝酒?

皇帝一开始没有说话,以至于让本来谨慎的人一时忘了形,当他骤然发难时,所有人这才悚然而惊,意识到冯昭仪一时没把握住分寸,能将她们都牵连进去。

这事竟然不好收场了。

淑妃还好,她方才的话已经被太后斥责过,算是过去了,德妃看似平静的闭了闭眼,心里却已经有些慌张了。

这时冯昭仪跪伏在地,听皇帝道:“没听见朕的话么?”

这要是真的在除夕宴上被赶出去,那就脸面全无,今后见谁都抬不起头来了,冯昭仪不敢解释也不敢求饶,只得悄悄抬起头,哀求地看向邵循,明白如今只有贵妃有这个面子求皇帝饶她这一次。

可是邵循又不是泥捏的,如何会为冯昭仪求情?

她静静地望着皇帝,没有去看皇后或是冯昭仪,神情专注又平静,似乎地下跪的女人不是因为她即将颜面尽失。

不说冯昭仪自己主动挑衅,就说皇帝如今是为了她才大动干戈,若此时她出言求情,那岂不是拿皇帝的面子去做人情。

冯昭仪并非真的不识时务,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在意识到贵妃不会做这个好人之后,并不敢多做纠缠,在皇帝失去耐心之前,叩首请罪道:“臣妾酒后失仪,谢陛下训诫。”

说着用力掐了怀中的公主一把,将她推出去,自己慢慢起身,带着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妆容和摇摇欲坠凌乱的发髻,狼狈地独自退出了殿内。

在沉默的可怕的氛围中,她留下的宫人忍着恐惧,将四公主抱起来悄悄捂住嘴,退回了她该坐的地方。

德妃低着头,在皇帝目光看过来时,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一瞬间就像一年那么漫长,直到他的视线移开,她强撑着没有动,但其实冷汗流了一筐,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情知这次幸运就幸运在方才她并没有真的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顶多是在跟皇后顶嘴的时候,连带着贵妃一起,明面上还是和她站在一边的,这才让皇帝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处置她。

殿中的歌舞早就停下了,舞姬乐师们零零散散的跪了一地,人人屏息凝视,不敢多发一眼,就连太后都一时无话。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貌似平静道:“继续吧,”他对着众宗亲道:“好不容易过年团圆的日子,别为了几个不守规矩的人扫了诸位长辈的兴。”

宗亲们也纷纷松了口气,口称不敢——即使不是针对他们,也并非那种悬于头顶的雷霆之怒,但是皇帝这样压抑而沉默的怒火还是让人觉得难以招架。

歌舞重新开始演奏,只是乐人明显心有余悸,一开始甚至谈错了几个音,过了片刻才镇定下来,恢复了应有的水准。

邵循从方才起没有对冯氏的处置多说一个字,让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此时才重新将酒杯端起来,对皇后道:“还请娘娘恕罪。”

这次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下语气宽慰道:“你不用将冯昭仪的话放在心上,有孕的人自然该谨慎,龙嗣为重。”

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贵妃随意吧。”

邵循的杯中其实早就空了,此时作势也喝了一口,算是全了皇后的面子。

这一出下来,场面顿时不再那样紧绷,连德妃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了。

这宴中的歌舞都是最顶尖的,大家也尽力忘记方才那一幕,气氛渐渐松散了下来,低声交谈的,点评歌舞的,还有彼此敬酒的,虽然显得有些刻意,从表面上看好歹正常了起来。

皇后喝了那一杯酒之后,脸色就不可以抑制的泛起了红晕,看起来多少健康了一点。

她眼睛看着舞蹈,似乎是在专心欣赏,嘴巴微动,用再低不过的声音道:“臣妾没有指使冯昭仪做什么。”

皇帝分明听见了她的话,却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臣妾想看看邵家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错,”皇后也不管皇帝有没有回应,自顾自道:“但是不管您信不信,臣妾是真的没有让冯氏向贵妃劝酒。”

她看向太后:“母后那边定是恼了,但是若向她解释也不是我鼓动若桢进宫的,她也不可能信。”

皇帝将一杯酒饮尽,平静道:“但是她来了,就是你的原因。”

“是啊,”皇后呵呵一笑:“臣妾都是这副模样了,还有价值让人家算计这一把,真是荣幸。”

皇后的性子自来有些执拗偏执,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是在主动示弱了,但是皇帝并没有接茬,他的视线甚至从始至终没有碰触过她。

皇后神色黯淡,看着不远处邵循正转头跟太后说话,神态亲昵而自然,本来板了一晚上脸的太后注视着她的神情都是柔和的。

“您的眼光不错……”皇后喃喃道:“这孩子很讨人喜欢。”

皇帝的视线也在邵循身上,她似乎若有所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巧跟皇帝对视。

女孩子克制不住对他露出笑容来,看的他心底里甜得似乎要滴出蜜来。

皇帝的目光一下子温柔了起来,毫不避讳道:“你说的不错。”

算一算,这是皇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附和皇后的话,竟然还是为着称赞其它女人,这让皇后不由自主微微皱起眉毛,“陛下……”

等皇帝好不容易赏脸看过来时,皇后的话便像被堵在了喉咙眼儿里,硬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帝后的座位在上首,两人短暂的交流无人得知,但底下的暗潮涌动、思绪纷飞却一点不比上面少。

皇帝这阵子宠爱贵妃其实大家都知道,毕竟虽然甘露殿离前朝更近些,跟两仪殿又只隔了一道墙,众人打探起来束手束脚,但是这三个多月下来,皇帝几乎日日都在甘露殿过夜,总有那么几次是被人知道的。

一个近来少进后宫的皇帝,频频宠幸一个妃嫔,说不宠爱也没人信啊。

但是这样的宠爱中宠有多少,爱有多少,实在是未知数。

毕竟连淑妃、丽嫔都当过一段时间的“宠妃”,其中水分有多重,其实各人心知肚明。

但是从今晚看来,这次实在不同于以往。

之前皇帝对后宫的态度很分明,就是放任妃嫔自治,处置不了的事就归太后,实在是闹大了,比如谋害皇嗣之类的,他才会插手干预,其他诸如口角,打嘴仗这类的小事,压根连往他耳朵里传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今晚的事说白了也就是芝麻点大的麻烦,几个妃子并皇后打机锋,稍微殃及到了贵妃的衣角,冯昭仪虽然看似无礼,但是那酒只是送过去而已,贵妃要是不喝,谁也没办法给她灌进嘴里,说是多严重也不见得。

原本皇帝遇到这种事通常都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除了偶尔会抱怨一句太吵,几乎不会干涉后宫中事,但是他今天却实实在在的动怒了,甚至贵妃自己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亲自插手将冯氏赶了出去。

这样的举动……要说他对贵妃没有点真心,那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妃嫔们心中的滋味各异,诸王公主那边倒是对这事很感兴趣,私底下不免传些眉眼官司,想要弄明白贵妃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叫铁树开花。

但是一看见邵循的脸,这样的疑惑又仿佛是多余的——生成这个样子,陛下定力再大,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有了共同的话题,这话题有意思的同时还隐晦不能明说,反倒更让人精神。

这次宫宴让在场的宗室很是满足了好奇心,兴奋之余就不免多喝了些酒,酒意上头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皇帝今晚被来来回回的敬酒,也着实喝了不少,虽然没醉,但是已经有些微熏的状态。

宴至大半,歌舞也差不多结束了,皇帝要说什么,但是宽袖一摆,却不妨蹭倒了酒杯,将他衣衫上用金线绣的龙纹打湿了。

皇后见状,连忙想替他擦拭,嘴上道:“臣妾扶您去更衣吧?”

皇帝摇头,揉了揉额角:“不必,叫大家散了吧。”

皇后要去扶他:“臣妾送……差人送您回去?”

皇帝推开她的手,扬声道:“……姑娘。”

所有人侧目,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有邵循犹豫着站了起来:“陛下?”

皇帝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改口道:“贵妃过来。”

邵循见他似乎是有醉意,连忙上前去搀扶:“陛下,您哪里不舒服?”

结果一接触,她便发现皇帝虽然挨着她,但其实是他自己在用力,并没有将重量压在她身上。

皇帝摇了摇头:“朕有些乏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