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循的感觉十分敏锐,特别是有关皇帝的事情上,或许比他本人还要敏感。
皇帝确实是有些担心的,甚至说担心还略有不足,应该说是恐惧害怕说不定还更贴切才对。
这种说法如果让德妃、淑妃听到怕是都要笑掉大牙,甚至就连身为生母的太后,说不定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皇帝是那么的稳固强势,他坐在皇位上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在此期间国家政务、外交藩臣、军事战略种种大事都尽在掌中,轻易不会动摇分毫,稳定到只是站在那里时就已然是一尊神像,如同太极殿上放的那个御座,更像是一个标志,而不是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活人。
神像可以供人朝拜,仰视,爱戴,甚至也可能招惹畏惧或是憎恨,但是祂本身却不会爱慕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事物抱有恐惧之心,祂不能——也不配拥有世俗间的情感。
但是实际上人就是人,但凡体内生长着真心热血,就会有喜怒哀乐,也会恐惧担忧,这是人之常情,就算是九五至尊也不会例外。
皇帝的心中自然是喜悦的,邵循能早些有个孩子,这是他一直期望的事情,但是当她真的怀了身孕,除了高兴,他却也不可避免的害怕起来。
等到宫人们退下,二人独处时,皇帝便坦然的道出了内心的想法。
“这孩子本是朕日夜所求,但是一想到生育之苦不可避免,心里难免……”
邵循这时候已经从初闻有孕的错愕之中回过神来,母亲郑氏虽是因难产去世,但是她也知道并非每个女子都会遭遇这样的不幸,即使真的运气不好,也只能怪天意如刀,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不怕,皇帝却有了顾虑。
“你这样年轻。”皇帝摸摸她的脸颊,欣喜中带着忧虑:“能承受的住么?”
邵循取笑他:“当初迫不及待想要孩子的是您,现在怕这怕那的也是您,这孩子来与不来怕都要受您的埋怨。”
皇帝摇头道:“这其实并不矛盾。”
想让邵循有个孩子傍身是从长远来考虑,但是等到她有了身孕,又担心她受不了这个苦楚。
况且,生育子嗣……本身就是有风险的。
皇帝这样所思所虑都是为了邵循,以至于显得有些患得患失,摇摆不定,她又怎么能不领情。
邵循也不玩笑了,靠着皇帝轻声道:“前些天吴王妃刚刚生了小皇孙,不也顺顺利利的吗。”
那孩子是皇帝的长孙,为他的出生,皇帝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这跟为邵循有孕的欢喜和担忧是两码事。
他不是第一次做父亲,自然知道生育的不易,远的不说,他第四个儿子的生母就是因为生产丧得命,那过大的胎儿硬生生的将他的母亲连同他自己拽入了黄泉。
如果说那次正逢皇帝出征在外,印象不够深刻,那他唯一一次守在产房前焦急等待的结果也是惨烈异常。
那是前太子妃邓氏生产。
那天他同时失去了父亲和兄长,顶着满朝大臣们催促他尽快登基的声音,和同样丧夫丧子的太后一起守在东宫寝殿门口,压下一切复杂和负面的情绪,期待着大嫂好歹能平安产下兄长遗留的血脉。
但是没用,早产和母体的虚弱让这孩子注定夭折。
那个男婴不过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全身青紫,呼吸异常困难,刚生下来还能喘气,但是几个时辰之后,不论御医们怎样施救,邓氏和太后如何祈求,那孩子最终还是慢慢停止了呼吸,统共在这世上活了不到两个时辰。
皇帝其他的孩子生的都还顺利,让他渐渐遗忘了那晚的惨烈,但是邵循的身孕,让他瞬间回忆了起了那场悲剧。
即使知道邵循的情况与之全然不同,也知道尽快怀孕对她更好,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总是害怕有个万一。
皇帝摆了摆头,将那些不好的回忆驱走,轻轻将手覆在邵循的小腹上,垂下眼睛:“你和孩子都会平安的。”
“就是说呀,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我都不担心,”邵循不知道他的想法和经历,倒依旧很坦然。
接着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话锋一转又道:“话又说回来,我一直以为男子对产育之事所知甚少,您这看起来好像还挺懂的……”
邵循笑吟吟的:“是不是因为经历的多了,所以懂得多呀?”
皇帝一怔,立刻从回忆中惊醒,接着眼皮一跳,本能的慎重起来,他慢吞吞地开了口:“唔……倒也不是,是常听太后跟几个老王妃家长里短的聊多了,自然知道一些,这些事一般都是太后在管……”
这话他答得很犹豫,原因是说深了涉及到其他女人,怕邵循心里不舒服,说浅了的话又怕邵循觉得他这个父亲当的不称职。
最后便也只能实话实说。
他跟邵循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多少也了解到邵循看待父母对孩子关不关心的事情格外有心结。
皇帝说实话实在并不算是什么好父亲,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邵循就对这个表示过不满,当时皇帝对她的感情已经有点苗头了,下意识的想讨她的喜欢,因此之后多多少少对孩子们上了一点心,日常也会多问几句,这一点几个孩子都能感觉到。
但是小一点的,比如六皇子和四公主还算受用,其他子女面对父亲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的关爱之心表现的则是惶恐居多,就像英国公面对皇帝的客气不敢往好处想,皇子皇女们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是还好,皇帝表现出了态度,就算是难得的进步了。
邵循听到这样的回答,果然忘了方才一闪而过的醋意,她抿了抿唇,哼了一声:“你们男人啊,都是管生不管养的,就好像孩子都是旁人逼着你们生得似的。”
皇帝无言以对,只得说出那句大多数男子都会找的借口:“朕……前朝事忙,有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都是借口!
邵循叹了一口气:“什么忙不忙的,难道平民百姓每日垦荒种田不忙,还是经商卖艺不忙?又不叫你们日日相伴,不过问候一句又能费多长时间……就像我父亲,活像是多问一句就妨碍到他当这个超品国公了一般……还有您,当皇帝和当父亲究竟是有什么冲突?”
皇帝理亏,实在无法辩解,干脆长臂一伸,就像是抱孩子一样,在邵循的惊呼声中利落得将她抱在了膝上。
邵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搂皇帝的脖子,回过神来之后嗔怪的去锤他的胸膛:“陛下,您做什么!”
“是朕错了,”皇帝环住她不让她乱动,低声道:“朕不知道好的父母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但是朕会去学。”
邵循抬头看他。
皇帝握着邵循的手,两人一起去触碰那已经在孕育胎儿的腹部:“朕承认想要他只是因为想要保护你,但是你可以教朕……朕会学着去爱他。”
邵循怔怔的看着皇帝诚挚而温柔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闭着眼反手紧紧地抱住皇帝,惶恐道:“陛下,我、我也不会……我也不懂得如何做母亲……”
邵循只知道为人父母应该关爱孩子,饿了添饭,冷了添衣,要什么就给什么,但是除此之外呢?
她的母亲在她生下来时就已经死了,而幼年时抚养她的祖母对孩子的爱充斥着的是“点到即止”这四个字,对每个人都公公正正,不偏不倚,非常规范的给了儿孙她作为母亲和祖母应该有的合乎礼节和体统的爱护,但除此之外却也绝不会多给哪怕一分一毫。
她的继母对待妹妹阿琼确实是个慈母,几乎有求必应,但是事实证明,这样的纵容和慈爱却似乎并没有对孩子起到什么好的作用。
那真正好的母亲该是什么样子呢?
邵循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生母郑永晴的模样和性情,并且本能的认为如果她在,那必定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但是实际上这也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从没有人跟她说过她的亲娘为人母是个什么样子,外祖母说过她少女时有多么漂亮,多么温婉,多么招人喜欢,但是她作为一个孩子的娘呢?
是慈爱还是严厉?是平和还是急躁?
没人说过,也没人提起,似乎一个女人一旦死去,又已经有人接替了她的位置,那她从嫁人到生下一儿一女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邵循对皇帝身为人父的不称职多有微词,但是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母亲。
孩子已经在腹中孕育,她才骤然发现这个令人惊恐的事实。
邵循紧紧抓住皇帝肩头的衣服,语气是不安和忧虑:“我不知道,更没办法教您……”
皇帝轻柔的拍扶着她的脊背,温声道:“那咱们就一起学,朕陪着你……”
皇帝可以手把手的教她任何事,唯独这个,他和她一样需要从头来过。
皇帝的话总会给邵循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这次也不例外,紧紧地靠在他肩头,邵循郑重的点了点头:“我会的……我会的!”
邵循的身孕不过两个月,皇帝便命人暂且瞒下来,等到再稳一些公开。
这个时候正赶了巧,齐氏的小皇孙出生的日子已经在这一年的末尾,等到新年将近,人人都忙着要过年,对其他事的关注自然不足。
邵循怀孕的反应也出奇的小,除了比平常睡的多些,既不害喜,饮食偏好也没怎么变,甚至不需要避人,大大方方的出面,也没人想过她已经怀了孕。
直到除夕之前,这孩子差不多到了三个月,这件事才正式透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