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主线任务三

严列和叶白薇一门心思奔着单明珠去,不仅单琅川能发现,就连沈琤也发现了,这不禁让虞黛楚感到有些好奇——当初她见到单明珠时,可没觉得这人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虞黛楚上一次见到严列和叶白薇这么关注一个人,还是她自己。

——莫非在叶白薇的那个原文里,单明珠也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吗?

这也许是个有可能的解释,然而叶白薇的动机若是如此,那严列又是为什么呢?叶白薇与严列方见面时还有些剑拔弩张,为什么虞黛楚从天外回来之后,就变得如此好了?难道严列也是个穿书者吗?

严列究竟想做什么,虞黛楚心里一直没有数——虽然有时她觉得自己这位便宜师弟的心思很好猜,但关于这人是什么来历、对她大献殷勤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其实一直没有个很清晰的猜测。有时,严列就像是一个谜。

但虞黛楚绝对了解叶白薇。她可以确定,无论叶白薇现在对一个明明没有多少实力、也没有多少吸引力的人无比关注,一定是因为和原文剧情有关系,甚至于,一定和她虞黛楚、和魔门入侵有关系,因为叶白薇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虞黛楚看来,叶白薇其实是个很好猜的人,多疑、敏感,关键时又很果断,手段也很干脆,这让虞黛楚有点欣赏她。但叶白薇也很依赖剧情、控制欲太强,那一点剧情,会被她无比在意,倘若剧情照常发展了,就会让她十分紧张,但倘若剧情变了,她又反而更加紧张。

叶白薇懂“收”,但她不懂“放”,这样的人活得很精明,但也会很累,有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虞黛楚知道剧情后,就很少专门为它探寻,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放在心上、不当一回事,而是她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探寻”这件投入高、回报低的事情上。叶白薇想探寻,她不拦着,让她自己浪费时间,虞黛楚不乐意。

其实从潼海回来后,还有许多疑问,一直无人能给虞黛楚解答,对于她来说,这些比虚无缥缈的原剧情,更让人困惑。

她心里清楚,她忽然得了神龙外壳,虽然对于她的实力是个极大的增幅,但却让本来对她无比信任的宗门,忽然出现了点犹疑——不至于对她戒备,却好似有那么一点刺,卡在心上,不上不下,平时还看不清楚,等到关键时刻,便会成为大问题。

虞黛楚偶尔将神龙外壳翻来覆去研究个遍,试图从中找寻出那所谓的“龙宫传承”,更深一步,找寻出她会突然获得这东西的原因。她虽然相信自己确乎有些气运在身,却始终难以相信自己成了什么“气运之子”之类玄玄乎乎的东西。

她不会忘记,当初一剑挥出时,那神龙乍然溃败的古怪感——她绝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能将一个元婴真君肉身、与上古传承相合所成就的外壳,当场击溃。

而那背后操纵的人,倘若没有元婴实力、或者至少是无限接近于元婴的实力,是不可能成功的。虞黛楚绝不相信白麟就是幕后主使,更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本事做到这一切。但这一切太突兀、太猝不及防,简直像是谁故意给他们演的一出戏似的,让她就算想探寻,也没有个方向。

虞黛楚有一肚子的疑问,然而能给她解答的人,却远在千万里之外。也许叶白薇坦诚相见时,能告诉她一切真相,但这个解惑的人,绝不是沈琤——这人除了自己的赚钱养老婆计划之外,就只知道自己的剑了,除此之外,别想他对什么事上心,问他,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听说你们剑修金丹期都要自己养剑?”虞黛楚问他两句,得不出个什么有用的回答,便知道再多问也是无用,干脆将这话题略过了,去问沈琤绝对能答得上来的东西。

“不错。”沈琤提到这个,眼睛便微微一亮,闪烁出无比专注的光芒来,那日常显得十分冷淡、好似没什么放在心上的东西的神情,也不由为之稍稍冲淡了,露出点少年人独有的天真和兴奋,“我蒙师尊所赐,已有灵材备下,只等我结丹,便可铸成剑身,在这之后,就是慢慢寻找天材地宝,将本命剑养成神锋了。”

其实这天底下的所有剑修,走的都是这种流程,就算沈琤不给虞黛楚解释,她也清楚的很。

在这道门之中,剑修其实与正统修士别有不同,故而,放在诸天万界之中,是把他们单独列为一个分支的,不仅道门有剑修,魔门也有剑修。

寻常道门修士,是道法自然,感天地灵气、归于天人,而对于剑修来说,则是将一身性命、修为全部系在本命剑之上,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们寻道,是将自己打磨成一柄剑,向此而求道的。

虞黛楚刚踏上仙途的时候,对剑修十分感兴趣——她也是个被网络修仙小说荼毒过的人,谁没有个一剑破万法的梦了?

不过,当她了解了剑修的修炼方式和道路时,便很快将这主意给放弃了。她并不喜欢这种修炼方式。虽说剑修将本命剑淬炼到极致,本身也即是在打磨自身成剑,正儿八经的修练自身,绝对与“依赖外物”扯不上关系,但虞黛楚总难免心里有些膈应。

等到她知道并非只有剑修能用剑,寻常人有剑意、剑气、剑心也能修剑,甚至未必比剑修用得差,这想法便更是淡了。

不过,虽说她无意于做个剑修,但因为学剑、懂剑,对剑修一途,远比旁人更了解,与沈琤聊起来时,竟颇有几分相谈甚欢。

说了三五句,话题偏转,虞黛楚忽地笑道,“方才戴真人说,我有几分赵浮琼道友的意味,其实我一向对她十分好奇——赵道友能在你们伏龙剑宗独占鳌头,一定于剑道上十分不凡吧?”

太玄宗有谢衍,清欢宗有裴玠,伏龙剑宗有赵浮琼,时人谓之三杰。

虞黛楚虽然没与谢衍、裴玠交过手,但大家好歹也算并肩作战过,她对这两个人的实力究竟是个什么水平,心里是十分有数的,也就因此对赵浮琼十分好奇——倘若真要算起来,赵浮琼的年纪比谢衍和裴玠要大上一辈,实力也更强,说她是擎崖界元婴下第一剑修,当真是没多少人会反驳的。

虽然虞黛楚一直腹诽沈琤战斗狂,其实她自己也不遑多让,倘若知道谁比她强了,总免不了在心里思忖一番,非得把人家超过了,心里才满意。

“赵师姐是很强的。”沈琤是个老实孩子,一五一十,“我倘若结丹了,一定会向她挑战的。我们伏龙剑宗的太上长老曾经说,我是本宗大气运所在,是上天垂怜伏龙剑宗,而赵师姐,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了。”

天生剑心,自然是天道所种。有人没有这样的天命,却未必就比他差——这世上的路,终究是一个个普通人,一步步走出来的。沈琤在伏龙剑宗地位超然,有一半是因为他的实力,还有一半,却是因为他会投胎。但赵浮琼就不一样了,她地位超然,就只是因为她自己。

沈琤看了虞黛楚一眼,犹豫了一下,好似在衡量些什么,最终说道,“我想,肯定是比你要强的。”

虞黛楚听了,倒也不恼,唇角含笑,若有所思。

两人闲谈了三两句便作别了,虞黛楚将沈琤送走,却没有再去招揽船客,反倒将船篙往船头轻轻一扔,自己抱膝往船头一坐,望着远天夕阳朱红,海风徐来,别有几分悠闲。

小舟遥遥,飘荡江天。

***

学海悠悠,浩浩汤汤,环抱整个太玄宗,年年海上波相似,年年波上人不同。

这学海之上,有太多不能自己横渡海面的普通弟子,往来交通,自然是少不了摆渡人的相助。数百年来,这海上波光潮起,总有一群人披星戴月、撑篙戴笠,往来于海面之上,风雨无阻,也许这就是盛门上宗的经久不变。

然而,这海上永远都有摆渡人来来往往,撑船摆渡的人,却来了又去,一拨换了又一拨,岁岁年年,人总不同。

这也怪不得他们没有定性。

在学海上撑船摆渡,委实不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这份工作,只要有灵力,谁都可以做,然而却是个耗时耗力的体力活,每次撑船,消耗的灵力都绝不算少,挣到的流沙,在执事堂却兑换不了多少灵石。

竞争力大,也就意味着可替代性大,这份工作又是没什么成长性可言的,就算你撑船二十年,也未必比第一个月上任的有竞争力。故而,这摆渡人中,也时常有拉帮结派、互相争夺地盘和顾客的事,只不过在太玄宗宗门管辖下,只是小打小闹,不敢搞出什么船帮来。

倘若当真在这学海之上老老实实摆渡,得到的灵石,也未必供得起人修行,若非真的对道途绝望的人,多半都只是将这份工作当作一个过渡,干上三五年,找到别的好营生了,就离开摆渡人的行列了。

太玄宗的杂役弟子和普通弟子,本身就可能是这些摆渡人的一份子,更新换代的速度,不比摆渡人更快,平日的生活已经足够艰难,很少有精力去观察这些摆渡人究竟是否眼熟。

任海上摆渡人来了又去,任乘船客变了几番,这学海,终究还是那副模样。

但对于太玄宗弟子来说,还是有人不一样的。

摆渡人刚入行时,常有一个夸张到离谱的传说:

据说有一位摆渡人前辈,一直在这学海之上撑船摆渡,几百年来从未放弃,而她也正是因为在这摆渡之中,得到了真正的道法,悟道精进,一路结成金丹,现在仍然在学海上撑船。

对于杂役弟子来说,这实在是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然而事情容不得他们不信。每个刚入行的新人都会被无良前辈拉去,远远地望着一艘小舟悠悠驶过,撑船的是个无比美貌的女修,明明她和大家都干着同样的活,却莫名就是比别人更有一丝渺渺的仙意。

这位女修气息质朴,无论人怎么试探、怎么观察,都会觉得她就是一位没有灵力的凡人,然而看她撑篙摆渡,举重若轻,那数千斤的海水在太玄宗秘制的船篙下一瞬排开,对她来说,简直好似微微拂动一根头发丝似的,根本不值一提。

倘若不是金丹大能,谁能有这样强大的灵力、这样举重若轻的手段?

所有看见的人,几乎就在霎时相信了这一传说。

当然,等到他们入行几个月后,就会知道自己其实遇到了无良前辈的作弄——那确实是位金丹前辈,而且也确实一直在学海之上摆渡,但她从刚来学海时,就已经是金丹真人,而且摆渡的时间,也远远没有几百年。

只有十几年而已。

但十几年,对于摆渡人这份工作来说,也已经够久的了。

这位前辈,已经是这片学海之上,摆渡最久、资历最深的人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摆渡十几年,为什么不去修练,为什么不去享受金丹真人应有的排场、尊敬、清闲,反倒要来和普通炼气小修士一样,来做这种苦力活,为筑基都没有的后辈服务。

据说前辈刚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只知道她气势无比强盛,一望便知是位大能,以至于生意惨淡,无人问津。后来她便慢慢收敛了气息,揽来了客人,大家也就慢慢知道她姓虞,其实是本宗的元婴亲传弟子,堪称本宗最出众的天才,却不知为何,甘心在此,一摆渡,就是十多年。

有人说她是江郎才尽、自愿放逐,有人说她和定陵峰的那位元婴真君一样,其实就是没什么上进心的咸鱼,还有人说摆渡中藏着大学问,连金丹真人也要特意来悟,甚至引起了一波摆渡热潮——当然,对于这样的言论,摆渡人们有志一同地合理怀疑,是执事堂故意放出来吸引劳动力的。

旁人的一轮,虞黛楚很少在乎,她照旧撑篙远行。这次,她的船上来了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

“前辈,我快要筑基了。”当年会被一个管事和师兄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女修,终究也长成了神情坚毅的成熟修士,她踏上十五年未变过的小舟,将一捧流沙倒入船头的九层琉璃塔中,朝虞黛楚说道。

这么多年了,当初常常关照她生意的小女修,早就修为不断上升,寻了更有前途的活计,找了更有前途的门路,有很久没有登上过虞黛楚的这条小船了。然而始终不变的,是这小女修诚恳的语气、清澈一如往昔的眼神。

与其他摆渡人不同,虞黛楚对于船资,没有固定要求。

一开始,她走过滴滴路线,按照里程或是时间计价,但严格计价了一段时间后,她又觉得十分没意思,便放弃了。后来,她又想试试公交车路线,每天走固定的路线,专门将人流量大的地方圈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但很快又觉得一处有一处的风景,倘如她为了这一点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流沙,强迫自己不痛快十几年,实在是太不值得。

所以,后来她便不再拘泥于船资的多少,全看乘船人的自觉,爱给多少给多少——当然,还是有那么一个规矩的:

可以少给,不能白嫖。

她给出这么一个规矩,一开始,很多小修士根本不敢当真,每次坐船,都给了比寻常更多的船资。然而时日久了,发现虞黛楚是当真不在乎他们究竟给了多少,便一个个减少了船资,虽不至于一粒粒给,却也比寻常摆渡人收费低。

唯有眼前的这个小女修,每次坐她的渡船,一定会给一大把流沙,远远超过了正常坐船的船资。

倘若是刚来学海摆渡的虞黛楚,也许对这一笑而过,偶尔还会猜测,这小女修是不是想借此引起她的好感和注意,打着拜入她门下、从此一路平步青云的念头。但虞黛楚在这学海之上见过的人太多,见识到的事情也太多,无论对方是否打着精明的算盘,她都不会去深究,也不在乎。

——她慢慢理解,也慢慢接受,每个人的精明算计,只要没有危害他人,都不是什么坏事。而她也慢慢看开,哪怕这精明算计涉及了她,只要没有给她带来负面影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若说最初虞黛楚还打着“等我摆渡上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过来主动让我回去”的主意,那么撑船摆渡三年后,她便很少去想这些了。

十五年,说长很长,足够让垂髫女童长成桃李芳华,但说短也很短,对于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人生中很短暂的一段旅程。虞黛楚能在太玄宗闭关,一心修炼三十多年,一口气到筑基大圆满,便说明她绝不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何况,这学海之上,和寂寞其实远远沾不上边。

她在这里见识了她从未见过的人生。

虞黛楚一向是天之骄子,她过的日子虽然十分清苦,但却是一片光辉、全部朝着道途的清苦,几乎没有面对过世俗的纷扰。

在这里,她却见到了柴米油盐,见到了仙途浩渺下的无限红尘,见到了神通大能下的普通求道者。

这并不是什么无趣的生活,对于一个见证而无需亲身经历的人来说,反倒是一段比任何游历都更有意义的经历。

她在这里,见到了很多,她原先根本不会在意、不会重视的人。她曾经,也许和大多数修士不一样,会认为实力有强弱,但人格和尊严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仙途和幸福的权利,但她怜惜他们,尊重他们,却不会重视他们。

她曾经,永远把目光放在实力强大的人身上。

“是吗?”虞黛楚微微一笑,“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笑意浅浅,没有因为小女修三四十岁才筑基而鄙夷,也没有特别为她惊喜,只是淡淡的,带着点真心的祝福,仿佛小女修只是走出了人生必经的一步,而以后,也必然能迈出更多更重要的脚步。

“虞前辈,这些年,多谢您的照拂,若不是遇见了您,我根本不可能有筑基的可能。”小女修垂下头,腼腆一笑,望着虞黛楚,“我是来和您道别的。”

小女修的天资,其实当真不太好,即使这些年努力修行,机缘也还算不错,一路走到炼气大圆满,却终究是无缘筑基。即使给了她筑基丹,只怕也是要浪费的命。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反倒坚定不移,不放过一点机会,终于寻到了一次筑基的机会,只不过,这条路并不像筑基丹那样失败了也没有惩罚——

这个机会,是要命的。

“倘若失败了,你就会陨落?”虞黛楚挑眉,“听上去好像不怎么靠谱,你确认过这是可行的吗?”

无论怎么说,筑基只不过是修士仙途上最基本的一个阶段,这个过程,只不过是塑造修士的道途根基罢了,就算不成功,也只是道途无望,勉强成了,便是道途不稳,至多算上灵气逆转、走火入魔、成为凡人,这已经是最坏的可能了——至于要命,这就有点太过了。

至少虞黛楚这个筑基的过来人,觉得不至于。

“我去了解过,这条路,是有人成功过的。”小女修抿了抿唇,“并不是空口白话骗我的,只是,对于我这种资质的修士来说,这条路确实就是这么艰难而已。”

虞黛楚轻轻叹了一声,仿佛与这海风融在一起,清清淡淡的,仿若不存,“你想好了吗?即使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筑基的概率也是很低的,而且,就算成功了,以后想走长远,也得付出更多的心力。”

她大约能猜到小女修即将选择的路究竟是什么样的,无外乎就是搭上元气和精力,去搏一个可能的未来。

“虞前辈,我想好了。”小女修轻声说道,“倘若失败,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我们修士求道,哪有永远不危险、永远不可能死的呢?从踏上这道途起,我便做好了这种决定。”

虞黛楚是相信她的话的。这个小女修刚炼气的时候,可以提着一口气,险些与管事和师兄同归于尽。但她也确定,这小女修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坚定的。

“我确实有过迷茫。”小女修低下头,“当时为了一点浮华迷了眼睛,前辈看见时,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我现在回想,也觉得可笑极了,就像是井底之蛙忽然看见天空外的一隅,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但我终究还是想长生求仙的。”小女修抬起头,凝视着远远的海天,“虞前辈,我虽然天资很差,修为不够,悟性不足,脑子也不算很聪明,也许仙缘也没有几分,但我还是要求道的,我的求道之心、我的仙途决心,不会因为我的天资就注定比天赋好的人差。”

虞黛楚撑篙的手微微一顿,偏过头来,望着小女修向她致谢又告辞,她第一次郑重又认真地凝视着小女修,柔声说道,“祝你得偿所愿,一路顺遂。”

海天渺渺,孤帆远棹。

虞黛楚送别小女修,独立舟头,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静静立在甲板上、已有期年未被她投去一瞥的琉璃塔。

最开始的时候,虞黛楚掰着指头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大得过分的流沙盏给填满。她速度算是很快的,谢衍填满一层需要一个月,她只花了二十天。

第二层,将近六十天。

第三层,不到半年。

每一层的递进,有时有规律,有时又显得十分随意,让她掰着的指头时而落空,时而不够用。虞黛楚在学海的第四年,终于算烦了,把这流沙盏往舟头随手一丢,管它究竟还差多少,都随它去吧。

左右,她始终觉得,她要在这学海之上待上多久,全看宓元君和师祖究竟想把她折腾到什么时候。倘若她能赶在这两人回心转意之前把流沙盏填满,那确实是一件非常神气、非常有排面的事情,意味着无论旁人怎么刁难她,她虞黛楚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

但倘若她没法做到,而宓元君与师祖的回心转意先一步来临,那也不错——朝长辈服个软,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时她完全放手,却没想到这一放手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后,虞黛楚终于是再次低下头,认真地打量起这在舟头吃了十二年灰、十二年风吹雨打的琉璃塔。

它莹光闪烁,一如十二年前,气派又精致,完全不像是多年吃灰的样子。

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虞黛楚将琉璃塔举起,拿到眼前,那九层的高塔,曾经空空荡荡,现在再看,却是八层都已经满满当当,唯有最后一层,虽然也积攒了太多的流沙,却好似终究差了一线似的,总是填不满。

她望着那若有似无的一线空隙,隐约记得,两年前,似乎听见过一个小修士投入流沙时,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就这么一点点了,我这一把下去,不会漫出来吧?”

那么,也许两年前,这流沙盏便已经是今天的模样了。

即使这第九层再大、像个小世界、小洞天,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线。这么久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填满了。

但它没有,它还是空着,仿佛暗示着她,这一切终究还差了些什么似的,足够优秀,却不够圆满。

虞黛楚有时疑心这是因为这第九层有什么超级搬运术,能将她新增的流沙全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来,她就是一边往里加,流沙盏一边往外倒,自然永远也填不满。考虑到她家师祖那个有点恶劣的性格,也许这就是真相。

但她现在,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

仿佛谁将她心头湖水轻轻吹皱了又抚平似的,虞黛楚微微一笑,抬起头,云淡风轻,海天无纤尘。她撑着篙,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风起云涌。

仿佛为她作衬似的,这原本无比平静的海面,忽地卷起了白波细浪,层层涌起,最终随她而去。

虞黛楚衣袂翩翩,缓缓踏出,便好似飘然而去一般,唯有手中的船篙,似乎还将她与这世界维系了一线。她挥手,风烟过眼。

并不是许正言在流沙盏上做了什么手脚,也不是这第九层会一边装一遍漏,更不是她功力未够,而是因为,这第九层本来就不会满,无论她撑篙再多年,装进再多流沙,也是无济于事。

这九层流沙盏,就是道途,就是这茫茫学海,学海无涯,她渺小如微尘,哪怕再怎么天资纵横、再怎么竭尽所能,又怎么可能填满无涯呢?

她看着这些普通小弟子,为他们的徒劳无功、勉力生存而叹息,为他们的时运不济、天资不足而遗憾,然而即使是她自己,除了一颗坚定求道、九死而无悔的心,在飘渺大道面前,又有什么强大、什么幸运、什么容易可言呢?

虞岫云曾同她说,修士修持道心,便如持燃烛迎风而走,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连化神、炼虚大能在大道面前,都只有一颗似风中燃烛的心,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旁人、自以为更幸运、更高高在上?

学仙路艰,学海无涯,她也只是最普通的跋涉者、朝圣者。

人生有涯,以有涯求无涯,本就是最痛苦、最艰难、最无济于事、最求而不得的事,然而她终究要走下去,终究要去求道问仙。

学海无涯,以苦作舟。

她跃步而出,手中的琉璃塔便仿佛忽地金光熠熠,这十五年来数不尽的流沙,忽然在这一刻同时大放光华,每一粒都忽然溢满灵气,每一粒都仿佛不下于灵石,汇在一起,化成灵光,将虞黛楚裹在其中。

海涛滚滚,为她而歌。

风烟俱过,虞黛楚长吟,再睁眼,神完气足,熠熠生辉。

金丹中期,突破!

***

“谢师兄,我升任首徒,却要你劳碌,实在是不好意思。”执事堂里,虞黛楚手里捧着杯茶,口里说着抱歉的话,面上却显出几分全然放松的悠闲来。

“你有时候倒也十分促狭。”谢衍颇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明知这么说话招人恨,怎么偏生要挑拣这话说给我听?以你的聪明,总不至于没感觉吧?”

虞黛楚自己风风光光等着当首徒,却要让一点好处也没捞着的谢衍奔波,她自己心里有数,来谢上一次就算了,偏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简直在找骂,要不是谢衍脾气好,非得打她不可。

“我自然是知道谢师兄大方又磊落,这才会说这样的话。”虞黛楚甜甜一笑,“我这可不是在损你,反倒是在恭维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谢师兄越忙,就意味着宗门越重视你,可见,这未来的掌教之位,早晚得是你的了。”

这是虞黛楚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和谢衍说这种话。他一怔,望了虞黛楚一眼,旋即便垂下头,又去看他手里的玉简,仿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花来。

他不答话,虞黛楚却没有冷场的意思,她微微偏头,朝着埋首玉简的谢衍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谢师兄若做了掌教,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她笑吟吟的,仿佛只是两句玩笑话,却把谢衍逼得抬起头,朝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既无奈又隐含笑意的意味,“虞师妹,不要再来说这种话撩拨我了,谁做掌教,我都可以接受,你这样说,把未来掌教的名头直接挂在我头上,我反倒困扰。”

虽然大家都觉得谢衍就该是下任掌教,看宗门对他的安排来说,也确实像是培养下任掌教的样子,但既然元婴真君们从来没有同清欢宗那样正式公开地宣布谢衍就是下任掌教,那么事情便终究还是未知的。

谢衍无意造就众人心目中他已是无冕之王的局面,倘若未来有所变故,对大家都不好。

虞黛楚挑眉,望了他两眼,当真就不再说了。

从前,她从未对谢衍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说过谢衍就是下任掌教,因为在她心里,也并不认为在事情未定之前胡乱称呼是什么好事。然而今天她却说出这种话,只能是因为一时兴起,想试探一下谢衍,看看这位温润如玉、守礼自持的师兄,究竟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

漂亮又有实力的天才师妹当前,笑吟吟地说着恭维的话,两人关系还算融洽,甚至于师妹才刚刚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能保持自持到一丝不苟的人,当真是不多的。谢衍要么格外谨慎,要么就是当真这么想。

虞黛楚不会读心,但她能感受到谢衍的心,他是真的没有因为她的话儿产生哪怕一点窃喜,无比平静地拒绝这恭维。

有时虞黛楚像个什么都要跃跃欲试的小孩子,其实这试探没有很大必要,但她这时对谢衍有些好奇,就一定会开口,而谢衍,也当真没有叫她失望。

点到为止。

虞黛楚与谢衍道别,从执事堂走出去的时候,轻风拂面,阳光静好,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衍已经开始操办她的首徒仪式了,等到仪式结束,她便正式成为定陵峰的大师姐、太玄宗对外的门面之一,这是她勤修苦练数十年、为之奋斗的方向,是她苦苦追寻的目标。

哪怕这目标其实是宓元君、许正言合力硬要塞到她怀里的,哪怕她其实有些无所谓,也是她认真追求几十年的东西,现在到手了。

轻而易举,如此的不真实。

但也许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就是很正常的,像她这样的天资,也许做什么都理所当然的容易——这正是宓元君等人要把这些事硬塞给她的原因。

说来奇怪,没完成前,虞黛楚觉得这件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目标,但真正等到首徒仪式来临,她在所有太玄宗弟子瞩目下,郑重地接过定陵峰大师姐的身份玉牌时,虞黛楚竟觉得有几分惆怅和迷惘。

也许是因为她一时半会失去了一个确定的方向,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许是因为明明走到了以前一直追求的地方,却觉得和过往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因为这无比重要的仪式上,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但她的惆怅也就只能持续那么一点时间了。

“养父母大限将至,我要去送上一程。”虞黛楚敲开许正言的道宫大门,报备远行,“也许,还会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些年来,她偶尔会去看看养父母,有时则会将他们接到太玄宗来过一段时间,养父母的根基、亲故都在原先的地方,他们不愿意挪窝,虞黛楚也不会勉强。

现在,养父母寿数有穷,她去送最后一程,也是理所应当的。

许正言没有阻拦,但也没有那么体贴,“既然要远行要游历,就顺便去执事堂领上差事,就那个探寻魔门踪迹的任务——都是金丹修士了,宗门上次助你突破金丹中期,送你好大机缘、好多灵砂,这都是要还的。”

要是没有那九层流沙盏里的流沙相助,虞黛楚当时也不可能一举突破金丹中期。许正言给她九层琉璃塔,非但不是在刁难她,反而是在送她机缘。

虞黛楚虽然有时候脸皮很厚,但对于真正对她好的人,是绝对做不出得了好处就当不知道的大尾巴的,乖乖点头应下,去执事堂领好了任务——她一进执事堂,就有人把任务牌发给她,这不得不让虞黛楚怀疑,她是不是又被谁套路了?

“虞师姐,许真君说您愿意接这个任务,实在是太好了。”执事堂的金丹修士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谢谢,真的,谢谢你!”

虞黛楚满脸狐疑。

“这个任务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比较危险,毕竟,敢在咱们擎崖界行走的魔修,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一不小心就被他们给杀了。”那金丹修士把任务牌往她手里一塞,痛快地说道,“这任务奖励也不算丰厚,大家都只有一条命,面对这样的困难,只能放弃了。”

他诚恳地望着虞黛楚,“不过,如果是虞师姐,肯定是没问题的。”

虞黛楚长叹了一声:她这是去送养父母最后一程的,许正言却趁机给她塞这种吃力不讨好、无人问津的任务,这还是人吗??

她手一拢,握住那任务牌,终究是没有扔掉。

——没办法,谁叫她是太玄宗最勇敢的打工人呢?

***

凡间也许没有仙宗的气派与恢弘,却也带着红尘独有的烟火。跻身于繁华闹市,即使是修仙问道人,也难免为这热闹与冲和的气氛所感染,好似不再清心寡欲,重又带上了一点“人”的意味。

但,这一切与严列无瓜。

“你跟着点,别走丢了!”前面人群中,叶白薇猛地回过头,朝他大喊一声,又赶紧转回去,免得错过刚出炉的糖人。

严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错了,他不该听信叶白薇的话,来找什么魔门的下落的。他就应该永远跟着师姐,师姐才是一切的根本,他一个攻略者,任务目标的好感都没搞好,管什么天下众生、道门魔门啊?

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信了叶白薇的鬼话,以为这个人真的会好好寻找魔门的下落和踪迹。

——叶白薇总不能告诉他,魔门修士、去往魔界的入口,就隐藏在糖人铺子后面吧?

繁华闹市中,严列只觉无比惆怅。

严列:热闹都是别人的,而我什么都没有。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而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严列长吁短叹,只觉无比的惆怅和孤独,“要不,我还是回太玄宗,继续去攻略黛黛吧。”

“你敢!”叶白薇不知什么时候买完糖人回来,朝他阴恻恻地笑了笑,“我已经找到魔门的下落了,你要是敢现在走,我就去和虞黛楚举报你想攻略她!”

——釜底抽薪!

严列震惊地望着叶白薇:她怎么可以这么狠毒?大家都是攻略者,她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你……”他正要劝叶白薇,生而为人,请你善良,却听到久违的系统音,仿佛天籁一般响起:

“主线任务三,前往冯家庄,寻找虞黛楚入魔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一不小心写多了,晚了一点,土下座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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