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伺候施晚意起床时,飞快禀报了事情的经过。
丁姨娘身边唯二两个婢女都是施晚意的陪嫁。
昨夜她忽然说想一个人独处,不用婢女守夜,婢女应了,不过转头就报给了宋婆子。
宋婆子对“独处”二字颇敏感,吩咐婢女每隔两刻钟便悄悄去查看一次。
丑时中,婢女过去时,在门口闻到了浓重的烟味儿,觉得不对,推门进去便发现丁姨娘已经人事不省,枕头边还放着一纸遗书。
婢女探过鼻息,就马上向宋婆子禀报。
宋婆子让人请来小苏大夫为丁姨娘诊治,同时差人叫醒施晚意。
炭烧起来,是需要时间的,施晚意心下稍估摸,随口吩咐:“随便绾一下,不必太精细。”
婢女便拿了一根簪子,三两下盘起她的长发。
统共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施晚意便披着斗篷来到后罩房丁姨娘的屋子。
屋里灯火通明,门窗全都开着,有苏木、宋婆子、两个婢女……以及陆一钊。
陆一钊面上惶惶,却也不忘与其他人向施晚意行礼。
苏木没动,只冲她点头见礼,便继续给丁姨娘施针。
施晚意视线划过陆一钊,问:“丁姨娘如何?”
苏木回道:“回夫人,并无性命之忧,不过医典有记载,此种病情,轻症调养些时日便可恢复;若是重症,许是会留下遗症,轻则痴傻,重则昏迷不醒。”
陆一钊一急,红着眼眶追问:“大夫,我姨娘会怎样?”
苏木慢吞吞道:“丁姨娘是轻症。”
施晚意不禁白眼,小苏大夫学他爹老苏大夫掉书袋和故弄玄虚,学得是一模一样。
陆一钊只听姨娘没事,喜极而泣。
施晚意没问人亲儿子为何在这儿,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遗书——
“我与陆郎少相识,两心相知,譬如琴瑟,共许白首。
奈何经历颇多,痴情不敌变故。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
我非后来者,无愧任何人。
我之怨憎,亦如夫人怨憎于我。
凄迷无望,忍辱偷生,不如一死,快慰诸人。
——丁芷芙绝笔。”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几个字,下笔极重,每一笔几乎都有其他字的两个粗。
“我非后来者,无愧任何人”亦是理直气壮。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
不知是不是寒气太重,施晚意的左手臂发痒。
忽地,门外吹进一股风,卷走她手中的遗书,贴到墙上,又缓缓滑落。
陆一钊脚尖微转,却没迈出步子,只眼睛盯着遗书。
他还没看过姨娘的遗书,不知内容。
施晚意手收回斗篷中,右手在左手臂上轻搓,滑嫩的肌肤偶有滞涩,直到掌心的温热驱散了痒意,方才淡淡道:“既然丁姨娘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而婢女捡起遗书,望向宋婆子。
宋婆子随在施晚意身后出了门,才低声问:“娘子,那遗书可要毁去?”
丁姨娘遗书中没说施晚意苛待她,可那两句若被有心人曲解,确实对施晚意不利。
施晚意回身,正对上门内陆一钊的眼,平静地移开,与宋婆子道:“我怕什么?我又何曾对不起谁?”
这是施晚意为原身说的。
原身是善良到底的人,再是痴,也从未起过伤害丁姨娘母子的念头。
施晚意更理直气壮,回她屋里,躺到炕上又睡了个回笼觉。
而东院如今有外人,没多久丁姨娘自尽的消息便一阵风地传了出去,各院都在说,且就像宋婆子担心的,传言直指施晚意德行有亏。
戚春竹特特绕过大半个陆府,跑到二房偏僻的小院里,找祝婉君说此事。
“啧啧,也不知道咱们这位长嫂是个多面慈心狠的人,这丁姨娘在正院那么多年都好好的,才搬进东院,就受不了折磨自尽了……”
祝婉君肚子更大了,坐在那儿都极为圆润。
她不爱掺进婆母弟妹那些事儿去,颔首低眉,温柔地看着自个儿的肚子,嘴上应付她:“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我瞧大嫂不像是狠绝的人。”
戚春竹嗔她:“她是没针对你,你当然这般说。”
谁针对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可祝婉君不过是个庶子媳妇,情愿当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戚春竹没趣,颐指气使道:“我们一起去正院见母亲。”
“弟妹见谅,我这身子重,腰疼脚也疼,又要常出恭,怕在正院失态,便不去了。”祝婉君婉拒完,又好声气地劝她,“弟妹头胎,更该仔细些才是,到底天寒地冻呢。”
戚春竹也没法儿硬拉着她出去,跟祝婉君说话又不投机,没坐多久便走了。
但她怕老戚氏骂她,没敢一人进正院,悻悻地回了自个儿院子。
傍晚,施晚意才知道她和丁姨娘的纠葛在府里传开。
她的陪嫁全都在东院,跟府里关系不密切,探听消息稍迟钝些。
宋婆子浑身寒气四溢,若是说施晚意坏话的人在这儿,她当场就能手撕对方。
“流言堵不住。”施晚意啃卤鸡爪啃得正香,安抚她,“以前我和您都太直了,才总是受府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儿影响。管那歪风怎么吹,咱们岿然不动,谁也拿我们没办法。”
施晚意端起酒杯,只敢沾沾唇,还没醉,话就多起来,“再说这流言,实在是没有新意,我记得当年丁姨娘和陆一钊忽然冒出来,府里就传过一阵儿‘我不容他们’的流言吧?”
宋婆子皱眉,并不想提当年,劝她:“您慢些喝。”
“这还不够慢吗?”七八分满的酒杯,才下去三分之一。
喝酒的人受不得劝,施晚意一瞅酒杯,这娘们唧唧的不行,便豪迈地一口喝完。
下一瞬,她柳眉一竖,吐出的话便醉出十分,“一个个闲得慌,屁大点儿事儿翻来覆去地倒腾,我要不是温柔大方,我撕了他们的碎嘴子!”
婢女们一脸空白。
宋婆子见怪不怪,她心里,自家娘子很小的时候也顽皮过,是施家不着调的夫妻给孩子养歪了,如今施晚意是解放天性。
反正施晚意什么都是对的。
而施晚意边胡侃八侃,边眼神迷蒙地左右找酒壶,找到后一笑,便伸手去捞。
捞了个空,又去捞。
宋婆子见酒壶就在那儿,她的手搁旁边儿胡乱抓,无奈地上前,拎起酒壶,扶起酒杯,倒了个杯底。
施晚意嘬了一口,上头道:“不行!得重新传!”
然后冲宋婆子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半晌。
“……”宋婆子神情几乎要裂开,失语许久,“真、真的吗?”
施晚意说完就趴到炕上,一边蹬掉鞋子,蛄蛹进被子里,一边似醉似醒地说:“闹大了才好乘东风,得让他们都不敢触我霉头,等我爽够了,爱谁谁……”
手上黏黏糊糊的不舒服,施晚意又哼唧:“嬷嬷,擦手。”
宋婆子失笑,让婢女拿了湿帕子来,哄孩子一样弯腰给她擦手。
可不就是孩子吗,受尽欺负一下子长大。
宋婆子摩挲她的手臂,须臾,轻柔地放进被子里。
稍晚些,宋婆子招来人,照着施晚意的吩咐去传话。
没几日就是春节,府里各处走动颇多,人多口杂。
东院现下是阖府目光焦点,流言正是新鲜,除了施晚意的陪嫁,其他进出东院的人,一在府里露面,都会教人逮住打听话儿。
有的人避而不谈,一见人打听便匆匆走开。
有的人面露难色,顶不住追问,便会透露一两句。
而只一两句,也引得府里下人们遐想,越传越没边儿。
这头,膳房的两个婆子凑在一起,“你听说了吗?当初大郎君和丁姨娘没成,根本不是大夫人爱慕郎君才横插一脚,是老夫人一开始就不同意……”
那头,洒扫的丫鬟讨好三房的婢女,信誓旦旦:“姐姐可知道,大夫人失忆了!”
“什么?!”
洒扫丫鬟肯定地点头,“真真的,听说是在瀛洲时,被大郎君一推,撞坏了脑袋。”
“大夫人虽然囚了丁姨娘,但对丁姨娘温柔体贴,丁姨娘凄苦多年,难免对大夫人生了几分禁忌之情,情不自禁地诉了衷情。听说大夫人还要将丁姨娘嫁出去呢,丁姨娘不堪承受命运的捉弄,才选择自杀~”
“大夫人归来复仇,要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
流言彻底失控,府里沸沸扬扬,提前有了过年的气氛。
而施晚意第二天一大早抱着锦被,盘腿坐在炕上,一脸严肃:“嬷嬷,我喝多了。”
喝多了的人满嘴跑火车,怎么能当真呢?
宋婆子:“……”
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是听您的。
施晚意捂脸,埋进被子,闷声问:“丁姨娘醒了吗?”
宋婆子道:“昨日醒了,又昏了。”
施晚意抬头,“怎么回事儿?”
宋婆子脸上没有情绪,“您说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就是闲得慌。您吩咐老奴,让小苏大夫给丁姨娘添几味安神的药,省得再没事儿找事儿。”
“也是我喝多了说的?”
宋婆子点头,微顿了顿,道:“您还让老奴不用避着陆一钊,您敢作敢当。”
“嘶——”
施晚意忽然好像有点儿头疼,又缩回被子里。
她竟然用一杯酒,醉出十斤酒的疯……
炕上鼓鼓囊囊的一包,藏头露尾,那是施晚意的羞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