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德·波蒙特打开一扇标示着“东州营造与承包公司”的门,向坐在办公桌后头两个年轻小姐互道午安。接着走过一个大办公室,跟里头六个工作的男子说了些话。然后推开一扇标示着“私用”的门。他走进一个矩形房间,保罗·麦维格坐在里头一张老旧的书桌后头,看着眼前的几张纸,旁边一个矮小的男子站在他肩后恭敬的张望着。
麦维格抬起头说:“你好,奈德。”他把那些纸张推到一边,告诉小个子男人:“这些废物你等会见再拿来。”
小个子男人收好那些纸说:“没问题,长官。”还有“你好,波蒙特先生。”离开房间。
麦维格说:“你看起来好像一夜不好受,奈德,你在忙什么?坐吧。”
奈德·波蒙特脱下外套,放在一张椅子上,帽子摆上头,然后掏出一根雪茄。“不,我没事。有什么新闻吗?”他坐在那张老旧的书桌旁。
“我希望你去见麦罗林,”金发男子说。“要是有人能说得动他,那就非你莫属了。”
“好。他怎么了?”
麦维格扮了个苦脸。“天晓得!我本来以为他支持我的,没想到他打算跟我们耍花招。”
一道黯淡的微光投入奈德·波蒙特的暗色眼睛里,他朝下看着金发男子说:“他也是,嗯?”
麦维格想了一会儿,慢吞吞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奈德?”
奈德·波蒙特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一切都还顺利吗?”
麦维格不耐的动动他的大肩膀,但双眼仍审视的盯着对方。“倒没那么坏,”他说。“必要的话,没有麦罗林的票源,我们也过得去。”
“或许吧,”奈德·波蒙特的嘴唇抿薄了,“可是让票源这么流失下去,你不能还寄望没事。”他雪茄衔在嘴角说:“你知道,我们也不像两星期前领先那么多了。”
麦维格对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男子纵容的笑开了嘴。“耶稣啊,奈德,你好像很不满!你看什么事情顺眼过吗?”他没等对方回答,继续沉着的说:“哪次竞选不是这样?总会有看来快垮的时候,不过结果都不会垮。”
奈德·波蒙特点燃雪茄,吐出烟雾道。“这不表示以后也不会垮。”他拿雪茄指着麦维格的胸膛。“如果泰勒·亨利的谋杀案不赶快弄个水落石出,你就不必担心竞选的事情了,因为不管谁赢了,你都会完蛋。”
麦维格的蓝眼变得难以看透。脸上的表情没变。声调也没变。“这话什么意思,奈德?”
“全城的人都认为你杀了他。”
“是吗?”麦维格举起一手摩挲着下巴。“别让这种事困扰你。我被议论也不是第一次了。”
奈德·波蒙特勉强笑了笑,装出一副赞美的口气说:“你还有什么没碰过的呢?电疗试过没。”
金发男子笑了。“别以为我会去试。”他说。
“保罗,你现在就快了。”奈德·波蒙特轻声说。
麦维格又笑了。“耶稣基督!”他嘲弄道。
奈德·波蒙特耸耸肩。“你不忙?”他问。“我这些胡说八道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吧?”
“我在听你说话,”麦维格静静的说。“听你讲话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谢了。你看是谁让麦罗林摇摆不定的?”
麦维格摇摇头。
“他判断你完了,”奈德·波蒙特说。“每个人都知道警方没认真去逮杀掉泰勒的凶手,而且大家都认为,因为人是你杀的。麦罗林判断这件事足以让你输掉选举。”
“是吗?他的判断里,宁可让薛得掌控这个城市?他判断我涉嫌一桩谋杀案,声誉就因此不如薛得?”
奈德·波蒙特对着金发男子皱眉。“你要不是在骗自己,就是打算唬我。薛得的声誉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有明着站在他推出的候选人背后。你是明着来的,而且这桩谋杀案没办,你的候选人要负责任。”
麦维格的手再度抚着下巴,手肘靠在桌上。英俊红润的脸一片坦然。他说:“我们已经谈了很多关于别人怎么想的事情,奈德。现在来谈谈你怎么想。你觉得我完了吗?”
“或许吧,”奈德·波蒙特低声肯定的说。“如果你不采取任何行动,那就非常确定了。”他微笑。“不过你的候选人还是有机会选赢的。”
“那个,”麦维格淡然道,“你得好好解释。”
奈德·波蒙特靠过去,把雪茄的烟灰仔细弹在桌旁的黄铜痰盂里。然后毫不激动的说:“出卖你不就得了。”
“是吗?”
“有何不可?你让薛得抢走大部分原来支持你的低层选民,一心想依赖那些值得敬重的市民,靠那些素质较佳的选民打赢选战。不过这些选民也比较多疑。你的候选人可以出个妙招,以谋杀罪名逮捕你,于是可敬的市民就高兴了,因为他们高贵的官员如此勇敢,当他们真正的幕后老板触犯法律,他们照样把他关入大牢。这些市民们会迫不及待的把票投给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让他再掌管四年市政。你不能怪你的手下,他们知道这么做的话,他们的位置就高枕无忧,也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丢差。”
麦维格的手离开下巴,问道:“你不会太指望他的忠诚,对不对?”
奈德·波蒙特微笑了。“彼此彼此,”他回答。然后笑容逝去。“我不是随便猜猜而已,今天下午我去找法尔。是硬闯进去的——他在躲我。他假装没在查谋杀案,把查到的事情瞒着我。最后被我问得无话可说。”他嘴一撇不屑的说。“法尔,要给那家伙罪受,太容易了。”
“那也不过是法尔一个人搅了。”麦维格开腔,打算说下去。
奈德·波蒙特打断他。“只有法尔,但这是个警告。路勒吉或伯若迪或甚至伦尼都可能为了自保而出卖你,但如果法尔有什么动作,那就表示他晓得其它人都跟他站在一边。”他对着金发男子木然的脸皱眉。“你不信就算了,保罗。”
麦维格歇在下巴的手比了个不在乎的手势。“我不信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你去找法尔做什么?”
“哈瑞·史洛斯今天打电话给我。看起来谋杀当天晚上,他和班恩·佛瑞斯看到你和泰勒在唐人街吵架,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奈德·波蒙特不动声色的看着金发男子,一副就事论事的口气。“班恩已经去找法尔讲了,哈瑞想叫我们花银子买他闭嘴。已经有你两个手下看出风向。我看过法尔害怕时的德行,所以去查查他。”
麦维格点点头。“你确定他在暗算我?”
“对。”
麦维格站起来,走到窗边。他站在那儿,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玻璃往外看了大约三秒钟,而奈德·波蒙特则坐在桌前抽雪茄,盯着金发男子宽阔的后背。然后麦维格没转身,问道:“你跟哈瑞怎么说?”
“敷衍他。”
麦维格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可是没坐下。他脸上除了红润加深外,其它一无改变。他的声音也很平稳。“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针对史洛斯?什么都不必做。另一个兔崽子已经去找法尔了,史洛斯怎么做也没差。”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整件事。”
奈德·波蒙特把雪茄丢进痰盂里。“我告诉过你,如果泰勒·亨利的谋杀案不马上解决,你就完了。事情就是这样,唯一值得努力的也只有这个。”
麦维格凝视奈德·波蒙特的眼光调开,看着墙壁的一大片空白处。双唇紧紧抿着。太阳穴渗出汗来。他从胸膛深处发出声音:“不行,想想别的办法。”
奈德·波蒙特的鼻翼随着呼吸而歙动,棕色眼珠的颜色似和瞳孔一般深。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保罗。别的方法不论落到法尔或薛得或他手下的手里,都会要你的命。”
麦维格几乎是嘶吼道:“一定有别的出路,奈德,好好想一想。”
奈德·波蒙特离开桌边,站在金发男子面前。“没有。这是唯一的路,不管喜不喜欢,你都得处理,不然我就得替你处理。”
麦维格猛烈的摇头。“不,你别管。”
奈德·波蒙特说:“我也不想替你管啊,保罗。”
然后麦维格盯着奈德·波蒙特的眼睛,用粗嘎的气音道:“我杀了他,奈德。”
奈德·波蒙特吸了口气,长叹出来。
麦维格双手抓着奈德·波蒙特的肩膀,说出来的话浊重摸糊。“邢是个意外,奈德。我离开时,他跟着我追到街上,出门前抓了一把手杖。我们——有点争执,他抓住我,想用手杖打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把手杖抢过来,用手杖打他的头——不是很用力——不可能打得太重——可是他往后倒,头撞在人行道上。”
奈德·波蒙特点点头,一时之间,他的脸除了极为专注的听着麦维格的话,变得毫无其它表情。他的声音也和脸上表情一致,简短的问道:“那把手杖呢?”
“我藏在大衣底下带走,烧棹了。我确定他死了之后,往俱乐部走的路上,才发现手杖在我手里,所以就把它藏在大衣底下,后来就烧了。”
“那是什么样的手杖。”
“一枝粗糙的棕色手杖,很重。”
“那他的帽子呢?”
“我不知道,奈德。我想是掉了,有人捡走了。”
“他原先有戴帽子吗?”
“有,当然。”
奈德·波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顺胡角。“你记得史洛斯和佛瑞斯的车经过吗?”
麦维格摇摇头。“不记得,不过他们有可能经过。”
奈德·波蒙特朝着金发男子皱起眉头。“你带着手杖离开,又烧掉,又一直不讲到现在,事情可坏了。”他不满道。“你本来大可以用自卫杀人抗辩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奈德,”麦维格嘶哑道:“我想得到珍娜·亨利,我这辈子从没那么想要过什么,如果我去自首,即使是意外,那我还能有多少机会?”奈德·波蒙特对着麦维格的脸笑了,低而苦涩。他说。“至少比现在有机会。”
麦维格看着他,不发一语。
奈德·波蒙持说:“她一直以为你杀了她弟弟,她恨你,还想把你送上电椅。她到处寄信给任何可能感兴趣的人,把嫌疑往你身上套。让欧珀反叛而对付你的人就是她。她今天早上来我家告诉我这些,想让我站到她那过去。她——”
麦维格说:“够了。”他笔直站着,金发的庞大身躯上,蓝色双眼冰冷。“这怎么回事?你自己想要她,或者——”他傲慢的停住。“反正也没有差别。”他的大拇指弯着指指门。“出去,你滚吧,我把你炒鱿鱼了。”
奈德·波蒙特说:“我讲完自然会走。”
麦维格说。“我叫你走你就走。反正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你刚刚讲的我都不信,再说什么我也不会信。”
奈德·波蒙特说:“好吧。”他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
※ ※ ※
奈德·波蒙特回到家,一脸苍白阴郁。他无精打采的坐进一把红色椅子里,拿了一瓶波本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放在旁边的桌上,可是没喝。他愁眉不展的瞪着穿了黑鞋的双脚,咬着指甲。电话响了,他没接。房里暮色逐渐取代白日。当他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时,已是一室昏暗。
他拨了电话,然后说:“喂,麻烦请亨利小姐听电话。”等待中,他无声的吹着口哨,然后说:“喂,亨利小姐吗?……是的……我刚刚从保罗那里回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有关你……是的,你没猜错。你想的那件事,的确是他做的……”他笑了。“没错。你猜到了,他说我撒谎,拒绝听我的话,还把我赶出来,一点都没错……不,不,没关系。一定是这样的……不,真的……嗯,也许不会改变了。说出口的话不能轻易收回的……对,整个下午,我想……这样很好……好,再见。”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喝掉。然后走进黑暗的卧室,把闹钟设定为八点,和衣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会儿后,就睡着了。他的呼吸不太规律,直到闹钟响起。
他迟缓的起床,打开灯,走进浴室,洗过手脸,换了新领子,点燃客厅的壁炉。珍娜·亨利到达时,他正在看报。
她很兴奋,但同时也跟奈德·波蒙特保证,她没料到他告诉保罗她的来访,会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想到。她眼中的兴高采烈表露无遗,双唇吐出抱歉的话,却忍不住露出笑容。
他说:“没关系。即使早知道结果如此,我还是会告诉他。我想我事前其实就猜到了,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即使你警告过我,我只是会当成一种挑战,但是我照样会去做。”
她伸出双手。“我好高兴,”她说。“我不想装。”
“很抱歉,”他握住她的双手说,“但是我不会退缩一步,去逃避该做的事情。”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是对的。他的确杀了泰勒。”她一副追究到底的眼神。
他点点头。“他说是他杀的。”
“现在你会帮我了吧?”她的手紧握着他的,朝他靠得更近了。
他犹豫着,蹙眉俯视着她热切的脸。“那是自卫杀人,或是意外,”他缓缓道。“我不能——”
“那是谋杀!”她喊道。“他当然会说是自卫!”她不耐的摇摇头。“就算是自卫或意外,难道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上法庭去证明吗?”
“他等太久了,沉默了一个月,对他很不利。”
“那还是谁的错?”她问道。“如果是自首,你以为他会沉默那么久吗?”
他强调的缓缓点头。“都是因为你。他爱上你了,不希望你知道他杀了你弟弟。”
“但我知道他杀了他!”她怒喊道。“大家早晚会知道的?”
他的肩膀稍稍耸了耸,一脸阴郁。
“你不帮我?”她问。
“对。”
“为什么?你们不是吵翻了吗?”
“我相信他的说法。我知道上法庭说这些已经太晚。我们翻脸了,但是我不会去害他。”他舔舔嘴唇。“放他一马吧。即使没有你我插手,也有人对付他的。”
“我不要,”她说。“我不要放过他,我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她憋住气,双眼阴沉。“你这么信任他,不敢去找他撒谎的证据吗?”
“这话什么意思?”他谨慎的问道。
“你愿意帮我找出真相的证据,不管他是不是撒谎了?一定找得出一些肯定的证据。如果你真的相信他,就不会不敢帮我找出这些证据。”
他审视她的脸片刻,问道:“如果我帮你找出肯定的证据,你愿意承诺无论如何都接受吗?”
“愿意,”她迅速答道,“你接受我就接受。”
“那你得保密,直到我们完成任务,找出肯定的证据为止。在证明一切之前,不能拿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来对付他,这点你做得到吗?”
“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
她的双眼涌出泪水,喜极而泣。
他说:“坐下吧。”他的瘦脸严肃,语气严厉。“我们得计划好。我跟他吵过架之后,你们联络过吗?”
“没有。”
“那我们就不确定他对你的想法如何。说不定他稍后会认为我是对的,不过对于我和他之间来说,已经没有差别了——我们已经完了——可是我们得尽快查明这点。”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小胡子,皱眉瞪着她的脚。“你要等他来找你,不能冒险去惊动他。如果他对你起疑心,可能会出事。你有多少把握能控制他?”
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说:“女人能控制男人到什么地步,我就有把握到那个地步。”她羞赧的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可是我有把握,波蒙特先生。”
他点点头。“这样大概没问题了,但你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你去盘问过他吗?”
“没真正问过。我在等——”
“现在也来不及了。不管你对他多么有把握,现在都得小心。你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没告诉我吗?”
“没有,”她摇摇头说。“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做,所以才会这么希望你——”
他再度打断她:“你想过雇用私家侦探吗?”
“想过,可是我怕,怕碰到一个会去告诉保罗的。我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能相信谁。”
“我有一个能用的。”他用手指梳了梳暗色头发。“现在我要你查出两件事情——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你弟弟的帽子有没有遗失?保罗说他当时是戴着帽子的。可是我发现尸体时,并没有帽子。看你能不能查出他有几顶帽子,是不是都在。”他歪嘴一笑。“除了我借走的那顶除外。”
她没留意他的笑容,摇摇头举起一只手气馁的说。“我办不到,”她说,“前阵子我们已经把他的东西都清掉了,而且我怀疑有谁知道他到底有哪些东西。”
奈德·波蒙特耸耸肩。“我也没太指望,”他告诉她。“另一件事情是手杖,不管有几支不见——包括泰勒和令尊的——尤其是一支粗糙沉重的棕色手杖。”
“那是我父亲的,”她热切的说,“我想还在。”
“去查清楚,”他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明天之前,你做这件事情就够了,查手杖的事情,或许再确定一下保罗对你的态度如何。”
“要做什么?”她问。“我是指查手杖的事情干么?”她兴奋地站起来。
“保罗说你弟弟用那根手杖打他,后来保罗抢过来,用手杖击倒他。他说他带走了手杖,后来烧掉了。”
“嗯,我很确定父亲的手杖都还在,”她喊道。她的脸色白皙,眼睛大睁。
“泰勒有手杖吗?”
“只有一根银头的黑色手杖。”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如果手杖都在,那就表示他——”
“一定有什么含义,”他说着把手放在她手上。“可识别玩花招,”他警告她。
“不会的,”她保证。“你只要晓得有你的帮忙后,我有多开心,有多希望你帮忙,你就知道你可以信任我的。”
“希望如此。”他把手从她双手里抽回。
※ ※ ※
奈德·波蒙特独自在房里踱步一会儿,绷紧了脸,眼睛闪烁。九点四十分时,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然后拿了外套赶去莊严旅馆找哈瑞·史洛斯,旅馆的人说他不在。他离开旅馆,招了辆计程车,爬进去说:“西路旅社。”
西路旅社是一幢正方形白色建筑——夜里就是灰色了,坐落在市界三哩外的群树间,背靠马路。一楼灯火通明,前面停了六辆汽车。其他的车则停在左边,拖着长长的影子。
奈德·波蒙特朝门僮熟悉的点个头,走进宽大的餐厅。三人乐队正热烈地演奏着,八九个人在跳舞。他走过桌间的通道,沿舞池而行,来到角落的吧台前。吧台前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
酒保是个胖子,鼻子松软,说道:“晚安,奈德。最近很少看到你。”
“你好,吉米。我最近乖得咧。我要一杯曼哈顿。”
酒保开始调鸡尾酒。乐团演奏完,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我才不要跟那个混账波蒙特待在同一个地方。”
奈德·波蒙特转身,往后靠着吧台桌缘。酒保拿着摇杯停了动作。
丽·威雪站在舞池中间朝奈德·波蒙特怒目而视。一手挽着一名大块头青年,他身上穿着的蓝色西装似乎嫌太小了。他也盯着波蒙特,看起来有点蠢。她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你不把他赶出去,那我自己出去。”
在场其它人都关心的沉默下来。
青年的脸发红。努力佯装的怒容使得他脸上的尴尬更明显。
女郎说:“你不去的话,我自己过去赏他一巴掌。”
奈德·波蒙特微笑道:“你好,丽。最近有看见柏尼吗?”
丽诅咒着,生气的往前迈了一步。
大块头青年伸出一只手阻止她。“我来对付他,”他说,“那个混蛋。”他调整一下脖子上的衣领,脱下外套,大步走出舞池,来到奈德·波蒙特面前。“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问。“怎么敢跟那位小姐这样说话?”
奈德·波蒙特清醒的看着青年,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放在吧台上。“吉米,给我个东西敲醒他,”他说。“我不想跟他比拳头。”
酒保已经一手伸到吧台下,拿出一棍棒子交到奈德·波蒙特手中。奈德·波蒙特手没动,说道:“她老是喳喳呼呼。上回我看到跟她在一起那家伙,说她是个笨母鸡。”
年轻人站直身,眼睛左看右看。他说:“你给我记住,哪天别落单让我碰上。”他转身跟丽·威雪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你自己走,”她恨恨的说。“我要昏头才会跟你走,受够你了。”
一个几乎满嘴都是金牙的粗壮男子忽然出现道:“你会走的,两个都是,滚。”
奈德·波蒙特笑着说:“寇奇,那位——唔——小姐是跟我在一起的。”
寇哥说,“那敢情好,”然后对青年说:“出去,窝囊废。”
青年出去了。
丽·威雪回到她的桌子,坐在那儿手握拳撑着脸,瞪着桌布。
奈德·波蒙特面对她坐下,跟侍者说:“吉米那儿有一杯曼哈顿是我的,我要点菜。吃过没,丽?”
“吃过了,”她说,没抬眼。“我要一杯银嘶泡酒。”
奈德·波蒙特说:“好,我要一份小的牛排,加蘑菇,另外看东尼有什么新鲜蔬菜,加一些卷心莴苣和西红柿,配山羊奶酪沙拉酱,还要一杯咖啡。”
侍者离去后,丽恨恨道,“男人没有好东西,一个都没有。那个大笨钟!”她静静的哭了起来。
“也许你挑错人了。”奈德·波蒙特说。
“轮得到你来告诉我,”她抬起头生气的看着他,“把我害得那么惨,你还敢说。”
“我没害你,”他反对道:“如果柏尼得当掉你的珠宝来筹钱还我,那也不是我的错。”
乐队开始演奏了。
“男人永远没有错,”她抱怨。“来跳舞吧。”
“嗯,好吧,”他勉强答应。
自到桌前,他的鸡尾酒和丽的嘶泡酒都来了。
“柏尼近况如何?”他们喝着饮料,他问。
“我不知道,他出城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也不想再看到他。又一个好男人!我今年的运气真不错!他和泰勒和这个混蛋全让我给碰上了!”
“泰勒·亨利?”他问。
“没错,不过我跟他没什么,”她很快解释,“因为当时我跟柏尼住在一起。”
奈德·波蒙特喝光鸡尾酒之前说道:“你只不过是他以前在查特街那个套房偶尔会碰面的女孩之一。”
“没错。”她说,小心的看着他。
他说:“我想我们该再喝一杯。”
他招呼侍者点酒时,她朝自己脸上扑扑粉。
※ ※ ※
门铃声吵醒了奈德·波蒙特。他昏昏沉沉的起床,咳了两声,穿上和服式睡袍和拖鞋,此时他的闹钟九点响过后没几分钟。他走去应门。
珍娜·亨利道歉着走进来。“我知道现在太早了,可是我就是没法再等。我昨天一直试着打电话给你,几乎没阖眼,睡不着。家父的手杖都在。所以,看吧,他是撒谎。”
“他有一枝很重的粗糙棕色手杖?”
“对,那是梭布里吉少校从苏格兰带回来给他的。他从没用过,可是一直放在那儿。”她朝奈德·波蒙特微笑。
他困倦的眨眨眼,手指顺了顺蓬乱的头发。“那他就是撒谎,一点都没错。”他说。
“还有,”她快乐的说,“昨天我回家时,他在那儿。”
“保罗?”
“对,他向我求婚。”
奈德·波蒙特眼里的睡意不见了。“他有提起我们的争吵吗。”
“半个字都没说。”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泰勒才刚过世没多久,对我来说,即使订婚都嫌太快了。可是我没说以后也不行,所以我相信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好奇的看着她。
快乐从她脸上消失。她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声音有点沙哑。“请不要以为我那么没心肝,”她说,“可是——哦——我好希望——希望我们的计划完成,所以其它事情都——都不重要了。”
他润湿嘴唇,非常柔和的说:“如果你爱他能像恨他那么多,那就好了。”
她跺脚喊道:“别这么说!绝对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的前额现出愤怒的皱纹,嘴唇紧紧抿着。
她说,“求求你,”她后悔的说,“可是我听了会受不了。”
“对不起,”他说。“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我急着要把消息告诉你。”
“好,那跟我一块儿吃吧。你想吃什么?”他走到电话前。
点过早餐后,他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梳头。回到客厅时,她已经脱下帽子和大衣,站在壁炉边抽烟。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被电话打断了。
他过去接电话。“喂……是的,哈瑞,我去找过你,可是你不在……我想问你有关——你知道的——你那天晚上看到和保罗在一起那小子,他有戴帽子吗?……有?你确定?……他手里有没有拿手杖?……好……不,哈瑞,这点我没法帮保罗。你最好自己去找他……好……再见。”
他放下电话起身,珍娜·亨利询问的看着他。
他说:“有两个家伙宣称那天晚上看到保罗在跟你弟弟说话,刚刚打来的就是其中一个。他说他看到帽子,可是没看到手杖。不过当时很黑,而且这两个人是开车经过。我想他们不会看得太清楚。”
“你为什么对那顶帽子这么感兴趣?这件事很重要吗?”
他耸耸肩。“不知道,我只是个业余侦探,可是一件事可能会别有含意,多多少少。”
“昨天分手后,你有没有查到什么?”
“没有。晚上我花了些时间请一个跟泰勒混过的女孩喝酒,可是没查出什么。”
“我认得吗?”她问。
他摇头,然后目光锐利的盯着她说:“不是欧珀,如果你想到的答案是这个的话。”
“你不认为我们也许可以——可以从她那儿打探一些消息吗?”
“欧珀?不。她认为她父亲杀了泰勒,不过都是她自己猜的。除了你的信和《观察家报》还有绪如此类的,她根本没有任何凭据——任何内线消息。”
珍娜·亨利点点头,但好像不太服气。
早餐送来了。
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奈德·波蒙特过去接:“喂……是的……妈……什么?”他听着,眉头蹙了起来,听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也不能怎么办,只能随他们去了,我想没什么大碍的……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大概没办法吧……好吧,别担心,妈,没事的……当然,这样就好……再见。”他带着微笑回到餐桌旁。“法尔跟你的想法一样,”他说着坐下。“刚刚是保罗的母亲。有个地检署派过去的警官正在跟欧珀问话。”他眼中现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她反正帮不了他们的忙,不过他们逐步逼近他了。”
“她打给你做什么?”珍娜·亨利问道。
“保罗出去了,她找不到他。”
“她知道你和保罗吵翻了吗?”
“显然还不知道。”他放下叉子。“说真的,你确定要追查这件事情到底吗?”
“我想把这件事追查到底,这辈子再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想了。”她告诉他。
奈德·波蒙特苦涩的笑了,说:“保罗曾用一模一样的话告诉我他有多么想得到你。”
她颤抖起来,脸色僵硬,冷冷的看着他。
他说:“我不了解你,不确定你的想法。我做了一个梦,不怎么喜欢。”
她闻言微笑。“你一定不相信梦的内容喽?”
他没笑。“我什么都不相信,可能是我赌徒性格太强,很多事情都影响不了我。”
她笑容里的嘲弄意味淡去。问道:“这梦里有什么让你不信任我?”她举起一只手指头,故作严肃。“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个我的梦,跟你有关的。”
“梦里我正在钓鱼,”他说,“我钓到一只很大的鱼——是虹鳟,可是非常大——然后你说你想看看那条鱼,就抓起鱼丢回水里,我来不及阻止你。”
她开心的笑了。“那你怎么办?”
“梦的结尾就是这样。”
“你乱讲,”她说,“我才不会把你的鳟鱼丢回水里呢。现在我把我的梦告诉你,我是——”她的眼睛睁大。“你的梦是什么时候做的?你来我家吃晚餐都天晚上?”
“不,是昨天晚上。”
“喔,真可惜。如果我们在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时刻、同一分钟做各自的梦,那就一定很难忘。我的梦是你来吃晚饭那天晚上做的。我们——这是在梦里——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两个人又累又饿。我们走啊走,来到一栋小屋子前,敲敲门,可是没人响应。我们想开门,门锁住了。然后我们从一扇窗窥视里面,看到一个很大的桌子,上面各种你想得出的食物堆得老高,可是我们也没法从窗子进去,因为窗外加了铁栏杆。所以我们回到门口,又一直敲门,可是还是没人来应门。然后我们想到,很多人会把钥匙藏在门垫下,于是翻开门垫,果然找到了。可是门一打开,我们看见地板上有几百条蛇,那是刚刚我们从窗户看不见的,所有的蛇都朝着我们滑行过来。我们摔上门锁住,站在那儿听着它们嘶嘶作响且用头撞着门的那端,吓得要死。然后你说,也许我们可以把门打开,躲起来,等那些蛇出来走掉,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你帮我爬上屋顶——梦里屋顶很低:我这辈子好像还没看过那么低的——你跟在我后头爬上去,然后弯腰下来把门打开,于是所有的蛇都滑行出来。我们憋着气息趴在屋顶,直到几百条蛇都滑行着消失在森林里。然后我们跳下来,跑进屋里锁上门,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接着我就醒来,坐在床上拍手大笑。”
“我看是你掰的,”奈德·波蒙特停了一下说。
“为什么?”
“因为一开始是恶梦,后来结局却不是。而且我所做过有关食物的梦,根本从来都没有机会吃到。”
珍娜·亨利笑了。“我不全是编的,”她说,“不过你不必问哪部分是真的。既然你说我撒谎,那我现在就不说了。”
“嗯,好吧。”他拿起叉子,可是没吃。一副忽然想到的口气问:“你父亲知道任何内情吗?你想,如果我们去找他,把我们所知的事情跟他说,能不能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
“可以,”她热切的说,“我觉得可以。”
他锁紧眉头思索着。“唯一的麻烦是,他可能一听就气得暴跳如雷,在我们毫无准备之下把整个计划搞砸。他脾气很坏,对不对?”
她很不情愿的回答:“对,可是——”她的脸发亮,恳求的说,“如果我们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耐心等到——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吗?”
他摇摇头。“还没。”
她的嘴唇抿了起来。
“也许明天吧。”他说。“真的?”
“我不能保证,”他警告她,“不过我想明天可以。”
她伸出一手横过餐桌抓住他的。“可是你得保证,一旦准备好了就得随时告诉我,不论是白天或夜晚,好吗?”
“没问题,这个我可以保证。”然后斜眼看着她。“眼看着猎物死亡,你好像不怎么难过嘛。”
他的口气让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可是她没避开眼睛。“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恶魔,”她说。“说不定我真是。”
他往下看着自己的餐盘喃喃道:“希望你逮到猎物时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