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地下入口,就藏在峡谷最北、最深的裂缝中,被阴影与时间所遮蔽着。逐渐下沉的太阳,让峡谷裂缝看起来像条隘道。几世纪前,修士选择了这个地点,当作他们容易防卫守护的家园;说不定,他们同时也是战士,因为这些庞大的防御工事代表着战争与流血,以及他们保卫家园不受侵犯的决心。
整组人马安静地走入隘道,朝着太阳的方向前进。史巴尔科跟席娜并不怎么交谈,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从某方面看来,这可以算是种幸福;毕竟,他们得到了彼此的信任与力量,而沉默与保密只会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史巴尔科就像在平静的池塘中丢了颗石头,坐在旁边等着看涟漪向外散开,彻底地改变了池塘,以及住在池塘里的所有生物。
他们走进阴影,打开灯光。这里除了史巴尔科跟席娜,只剩两个人跟他们同行——有一位因为受伤已经送到卡森兹奇机场接受治疗了。他们背着轻型尼龙背包,里面装着各种设备,从催泪瓦斯到绳球,应有尽有。史巴尔科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谁,所以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
两名手下走在最前面,肩上挂着半自动机枪,随时准备开火。隘道愈来愈窄,于是他们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前进。没多久,他们发现天空被岩石遮蔽,原来现在已经进入一个洞穴。洞穴里很潮湿,四处散发着霉味,而且充满腐烂的恶臭。
“跟打开的坟墓一样臭。”其中一个手下说。
“看那里!”另一个人喊,“有骨头!”
他们停下来,用灯光照着一具小型哺乳动物的尸骨,不过没走一百米,又发现另一根大型哺乳动物的大腿骨。
席娜蹲下去,捡起骨头。
“不要!”第一个人警告她,“捡人的骨头,会带来噩运。”
“你在说什么?考古学家一天到晚都这么做啊。”席娜笑了,“而且,说不定这根本就不是人骨。”不过,她还是将骨头丢回原位。
继续走了五分钟后,他们又发现另一具确定是人的头骨。灯光照着人骨的额头部位,使得眼睛的凹槽看起来就像陷入无尽黑暗中。
“你想他是怎么死的?”席娜问。
“可能是暴晒过久,”史巴尔科说,“或者渴死的。”
“可怜的乞丐。”
他们继续前进,深入修道院据为根基的岩床。愈往内走,就有愈多骨头,全是人骨,而且有愈来愈多断裂的痕迹。
“我想这些人不是暴晒或渴死的。”席娜说。
“不然是什么?”一名手下问,不过没人说得出答案。
史巴尔科简短地下了命令,要大家继续前进。根据他的估计,他们现在才刚到修道院外墙的正下方。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前方有些古怪。
“洞穴分成两边了。”一个手下说,一边用灯光照着左边的洞口,然后再换到右边。
“洞穴不会自己分岔。”史巴尔科说。他挤到最前面,探头看看左手边的洞口。“这里面是死路。”他摸着洞壁,“这是人工挖出来的洞,”他说,“好几年了,说不定是修道院刚建造时就挖了。”他踏进右边的洞口,声音以奇怪的方式回响着,“没错,这个洞有路,但里面有很多分岔跟转弯。”
他走出来,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我想这根本不是通道,”他说,“难怪莫尔纳要把希弗博士藏在这里。我想这里面是个迷宫。”
两个手下互看了对方一眼。
“那么,”席娜说,“我们怎么找得到回来的路?”
“里面不知道会有些什么。”史巴尔科拿出跟一副扑克牌差不多大小的方盒。他露出笑容,向席娜展示方盒的用途。“这是GPS,全球定位系统。我已经标定好我们的出发点了。”他点点头。“走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走错路了,不到五分钟后,所有人又走出了洞口。
“怎么了?”席娜问。
史巴尔科皱眉。“GPS在这里无法运作。”
她摇摇头。“你想是什么原因?”
“岩层里的某种矿物阻挡了卫星讯号。”史巴尔科说。他无法说出自己不知道GPS为何在迷宫里不能运作的事实。接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一细绳球。“我们就学特修斯,边走边拉线。”
席娜不确定地看着绳球。“万一绳子用完了呢?”
“特修斯就没用完,”史巴尔科说,“而且我们差不多已经过了修道院外墙的范围,所以,祈祷绳子不会用完吧。”
费利克斯·希弗博士觉得很无聊。好几天来,他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跟着保护他的人飞到克里特岛,然后定期变换藏身地点。他们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待三天以上。他本来很喜欢伊拉克利翁的房子,可是那里后来也一样变得很无聊。他根本没什么事做。他们不给他报纸看,也不让他听收音机,至于电视,他从没见过,不过要是有的话,他觉得他们也不会让他看。他现在待的地方,只有个轻便床架跟取暖用的炉火,惟一的家具只有大衣柜跟餐具柜。至于保护他的人,他们只带了帆布床、折叠椅,还有几件床单跟内衣。这里连抽水马桶都没有,所以他们在庭院挖了个简易厕所,但刺鼻臭味都弥漫到修道院的内部了。这里既阴暗又潮湿,连正午时间也是一样,更别说到了晚上,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渴望自由。如果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一定会向上帝祷告,祈求得到救赎。他上次跟拉斯洛·莫尔纳见面,或者跟亚历山大·康克林谈话已经是好多天前的事了。每当他问起这两人,他们只有一个答案:为了安全。而通讯设备随时可能被敌人截听,一点也不安全。他们不厌其烦地向他保证,他很快就能跟他的朋友和恩人见面,不过他问他们到底要等多久时,他们只是耸耸肩,然后继续无止境地打扑克牌。他感觉得到他们也很无聊,至少那些没负责巡守任务的人都是这样。
他们总共有七个人,本来有更多的,不过其他人都留在伊拉克利翁。依他的推算,那几个人现在也应该到这里了。因此,今天没人玩扑克牌——每个人都在巡逻,气氛非常紧绷,让他紧张得牙齿打战。
希弗长得很高,有双蓝眼睛,坚挺的鼻子,灰白色的头发,在他加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前,还常被误认为伯特·巴卡瑞克。他不擅与人相处,从不知道如何应对。在发生事情时,他只会困窘地口中念念有词,掉头就走,但这样反而往往加深人们对他的误解。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正要走向窗户时,被一个人拦了下来。
“安全第一。”保持警戒的佣兵说。
“安全!安全!我听得都快烦死了!”希弗抗议。
不过,他还是被赶回自己的位子旁,跟门口与窗户保持距离。他在潮湿的空气中打了个冷战。
“真想念我的实验室,还有我的工作!”希弗看着佣兵的深色眼睛说,“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坐牢,你懂吗?”
佣兵的队长肖恩·基肯发现他不对劲,马上走了过来。“请坐下,博士。”
“可是我——”
“这是为了你好。”基肯说。他是个爱尔兰黑人,黑头发黑眼珠,粗犷的脸孔散发着坚定的决心,全身满是肌肉。“我们受雇要保护你,所以一定要负起责任。”
希弗顺从地坐下。“拜托哪个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
基肯低头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低声对他说:“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知道这件事。”
“什么?”希弗的五官挤在一起,露出痛苦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已经死了。”
“哦!不,我的天哪。”希弗用手擦掉脸上突然冒出的冷汗。
“至于拉斯洛·莫尔纳,我们已经两天没他的消息了。”
“天啊!”
“冷静下来,博士。莫尔纳很可能因为顾虑安全所以才没联络我们。”基肯看着他的眼睛,“另外,我们留在伊拉克利翁的人,也没过来会合。”
“我也察觉到了,”希弗说,“你认为他们……出事了吗?”
“恐怕是如此。”
希弗的脸反射着光线,因为他害怕得不断冒汗。“所以史巴尔科可能知道我在这里了;他说不定已经到了克里特岛。”
基肯的表情像石头一样镇定。“我们也是这样假设。”
希弗因恐惧而变得有些咄咄逼人。“那,”他问,“你们要怎么办?”
“我们有人拿着机枪在外墙上看守,不过我想史巴尔科不会笨到在空旷的地面上采取行动。”基肯摇摇头,“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要来找你,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余地了。”他站起来,调整挂在肩上的机枪。“他会从迷宫进来。”
史巴尔科跟其他人在迷宫里迂回前进,他知道这是进修道院的惟一方法,也就是说,对方可能早就设好陷阱等着他们。
他低下头,看见绳球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他们一定到了修道院中心附近;从绳子的轨迹来看,他们并没有在迷宫里绕圈,因此,他相信自己选择的方向没错。
他转向席娜,小声对她说:“我认为他们会埋伏,所以我要你先在这里等。”他拍拍她的背包,“如果我们遇到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
席娜点头,待在原地看着他们三人蹲伏前进。他们才离开没多久,前方就传来机枪开火的声音。她迅速打开背包,拿出一罐催泪瓦斯,跟着他们留下的绳子往前走。
她在第二个角落转弯前就闻到火药味,于是先探头看,发现一名手下已经倒在血泊中,而史巴尔科跟另一个人正在躲避对方的强大火力。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对方分别从两个方向对他们开火。
她拔掉催泪瓦斯的插销,从史巴尔科上方丢出去,瓦斯罐掉到地上,滚向左方,随即爆开,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史巴尔科拍了拍手下的背,两人便退出催泪瓦斯的范围。
外面传来阵阵咳嗽和呕吐声。这时候,他们已经戴好防毒面具,准备发动第二波攻击。史巴尔科又拿一个催泪瓦斯罐滚向右侧,让对方无法对他们开火,不过在这之前,他的手下已经被子弹击中胸部跟喉咙,吐血倒地而死。
史巴尔科跟席娜分开,一个向右一个向左,用机枪各杀掉两个来不及反应的佣兵。接着,他们同时看见楼梯,冲了上去。
肖恩·基肯一边拉着吓得要命的费利克斯·希弗,一边对守在外墙的人下令,要他们马上回修道院中心支持。
他一听见迷宫里的人丢出催泪瓦斯,就马上带希弗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听见一阵枪声,然后是完全的死寂。他看见两名手下冲进来,随即叫他们守住楼梯。
基肯在当佣兵之前,曾受雇于爱尔兰共和军好几年,所以他对现在这种情况很熟悉。事实上,他很高兴遇到这种状况,因为他会把它当成一项等待克服的挑战。
不过现在,修道院里都是一阵阵浓厚的烟雾,里面还传来机枪声。他的手下根本没机会,可能连敌人的脸都没看见就被杀光了。
基肯并没有等着看敌人出现,而是拖着希弗博士,在阴暗狭窄的小房间中穿梭,找寻脱身的出路。
史巴尔科跟席娜按照计划,在对楼梯顶丢出烟雾弹后,便一前一后分开行动。史巴尔科负责检查房间,而席娜则寻找出路。
史巴尔科先看到了希弗跟基肯,便马上对他们大喊,结果对方猛烈开火,使他不得不躲在一个大木柜后方。
“你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的,”他对佣兵说,“我对你没兴趣,我只要希弗而已。”
“我也是,”基肯喊,“而且我已经拿了钱,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为什么?”史巴尔科说,“你的雇主拉斯洛·莫尔纳已经死了,雅诺斯·佛达斯也是。”
“我不相信。”基肯说。希弗已经害怕到开始啜泣,基肯对他嘘了一声。
“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史巴尔科接着说,“我是从莫尔纳口中挖出来的。放弃吧,你很清楚他是惟一知道这个地方的人。”
一片沉默。
“他们全死了,”史巴尔科边说边缓慢前进,“谁来付你剩下的钱?交出希弗,我就把剩下的付给你,不管多少都行,而且还多给额外红利。怎么样?”
基肯正准备回答时,席娜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从他头部正后方开了一枪。
基肯的头爆开,一片血肉模糊,希弗博士吓得像只被抽打的狗,不断呜咽着。基肯倒下后,博士看见史蒂朋·史巴尔科朝自己走来,然后转了个身,投入席娜的怀抱。
“已经无路可走了,费利克斯,”史巴尔科说,“你现在知道了吧?”
希弗瞪大眼睛看着席娜,他开始喃喃自语,而她则用一只手把他额上被汗浸湿的头发往后拨,像在照顾一个发烧的孩子。
“你曾经是我的人,”史巴尔科对他说,一边跨过基肯的尸体,“现在又回到我手中了。”他从背包拿出两样以医学用钛钢材质和玻璃制成的物品。
“哦,老天!”希弗不自觉呻吟着说。
席娜对史巴尔科微笑,然后亲吻他的双颊,仿佛他们是许久不见的好友。接着,希弗突然流出眼泪。
原来希弗看到了自己发明的NX20;史巴尔科乐意地看着他吓得魂不守舍。“是这样组合没错吧,费利克斯?”即使是整个NX20,大小也才跟史巴尔科身上挂的机枪差不多。“现在我已经弄到弹药了,所以你要教我怎么使用它。”
“不,”希弗声音发抖着,“不,不,不!”
“放轻松,”席娜轻声说;同时,史巴尔科一只手放到希弗博士的脖子后方,吓得他抽搐了一会儿。“现在不用担心有人会把你抢走了。”
楼梯间的阶梯很短,但对伯恩来说,下楼比他想像中痛苦许多。他每走一步,肋骨就传来一阵剧痛。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一觉,可是这两样他现在都没时间做。
回到安娜卡的公寓后,他带她看了钢琴椅的表面,她暗暗咒骂了一声。接着,他们一起走到吊灯下方。
“看到了吗?”
她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走到写字台,在便条纸上写:你有梯子吗?
她怀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拿过来,他写。
她把梯子拿到客厅,他随即爬上去,往碗状毛玻璃里看,马上就找到了。他小心伸手进去将窃听器拿出来,下了梯子,拿给安娜卡看。
“什么——?”她看见他摇头,马上住口不语。
“你有钳子吗”他问。
她又露出好奇的表情,然后走向柜子拿出钳子。他把窃听器夹起来,然后用力夹碎。
“这是个微型窃听器。”他说。
“什么?”她原本的好奇变成了迷惑。
“这就是屋顶上那个人进你公寓的原因,他要藏窃听器,监视我们。”
她环顾一下自己舒适的住处,然后打了个颤。“天哪,我以后再也不会觉得家里安全了。”她转身面向伯恩,“他到底要什么?为什么要监视我们所有的行动?”接着她哼了一声,“是为了希弗博士,对不对?”
“有可能,”伯恩说,“但我不确定。”他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差点昏倒,半跌半坐倒在沙发上。
安娜卡急忙跑进浴室拿消毒药水跟绷带。他把头靠在坐垫上,让思路保持清晰,整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事。他得集中精神,保持专注,想出明确的下一步。
安娜卡从浴室拿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装着热水的瓷碗、一块海绵、几条毛巾、冰袋、消毒药水,跟一杯开水。
“杰森?”
他睁开眼睛。
她递开水给他,等他喝完后,再拿冰袋给他。“你的脸颊开始肿了。”
他用冰袋敷脸,觉得疼痛逐渐麻木。不过他转身把杯子放到桌上时,身体还是痛得让他倒抽了一口气,使得他只能慢慢僵硬地转回来。他又在想着约书亚了。也许这就是他对可汗感到极端愤怒的原因,因为可汗故意提起他可怕的过去,让挚爱亲人的影子,同时在大卫·韦伯与杰森·伯恩两种性格里萦绕不去。
他看着安娜卡擦拭他脸上干掉的血迹,想起他们在餐馆的对话,当时他提到她父亲,令她伤心不已,但他知道他得继续问下去。他跟安娜卡其实很像,一个是痛苦的失去家人的父亲,一个则是痛苦的失去父亲的女儿。
“安娜卡,”他轻声说,“我知道现在提这件事会让你很难过,但我很想知道关于你父亲的事。”他感觉到她身体变得僵硬,于是接着说,“你能谈谈他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我猜是关于他怎么跟阿勒克谢认识的吧。”
她专注地帮他清理伤口,不过他觉得她可能因此故意躲开他的眼神。
“我比较想知道你跟他的关系。”
她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影。“这是个奇怪——而且私密——的问题。”
“这跟我的过去有关,你知道的……”伯恩的声音飘开了。他没办法对她说谎,但也无法说出完整的事实。
“就是你那些破碎的记忆。”她点点头,“我懂。”她拧干海绵,碗里的水变成了粉红色。“这个嘛,雅诺斯·佛达斯是个完美的父亲。小时候,他会为我读床边故事,生病时,他会唱歌给我听。每次我生日或有重要场合,他都会出现,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怎么办到的。”她第二次拧干海绵;他又开始流血了。“他从不厌烦地告诉我他有多爱我。”
“你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比我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也比我认识的所有人幸福。”她试着止血,显得更专心了。
伯恩陷入半恍惚的状态,想着约书亚——想着他第一个家庭的其他亲人——还有他从没能替他们做的事,以及相处时的那些欢乐片段。
她终于把血止住,然后看了一下伯恩用冰袋敷着的脸颊,松了口气。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休息。
“我想你应该脱掉夹克和衬衫。”
他看着她。
“这样才能检查你的肋骨。我看见你转身放水杯时,脸上很痛苦的样子。”
她伸出一只手,他随即把冰袋递给她,她拿在手上摇了摇。“该换一个了。”
她回来后,他已经脱掉上衣。他的左半边身体有好大一片红色痕迹,已经肿起来了。
“天哪,你得洗个冰水澡。”她大声说。
“至少骨头没断。”
她把冰袋丢给他,他接过后,敷在肿胀的地方,不自觉地喘了口气。她又坐回位子上,眼神扫过他的身体。他想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猜你一定常想起被杀的儿子。”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屋顶上那个男人——也就是监视我们的人——从美国就一直跟着我到这里。他说要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他要我带他找到某个人,所以才会监视我们。”
安娜卡的表情变得很阴郁。“他要找谁?”
“一个叫史巴尔科的人。”
她非常惊讶。“史蒂朋·史巴尔科?”
“没错。你知道这个人?”
“我当然知道,”她说,“每个住在匈牙利的人都知道。他是人道有限公司——一个国际救助组织——的董事长。”她皱起眉头,“杰森,现在我真的开始担心了。这个人非常危险,如果他想找史巴尔科先生,我们应该要通知当局。”
他摇着头。“我们要怎么告诉他们?说我们知道有个叫可汗的人要找史蒂朋·史巴尔科吗?我们连原因都不知道。还有,你想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为什么这个叫可汗的人不直接打电话给他?”
“那我们至少要打个电话给人道有限公司。”
“安娜卡,在查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不想联络任何人。现在的情势就像一摊浑水,非常不明确。”
他站起来,吃力地走到写字台,坐在她的笔记本电脑前。“我说过我有个想法,所以,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当然。”她也站了起来。
伯恩打开电脑时,她把海绵、碗等用具收起来拿进厨房。他连上网络时,听见厨房传来水声。他进了美国政府网络,翻阅一个个页面,等她从厨房出来,他已经找到想要的网站了。
中情局有很多提供给大众使用的网站,只要连上网络就能进入,不过有些需要密码的,则是中情局内部网络。
安娜卡看见他专注的表情。“是什么?”她走到他后方,然后睁大了眼睛,“你在做什么?”
“你也看见了,”伯恩说,“我正要骇入中情局的主要资料库。”
“可是你怎么会——”
“别问这个了。”伯恩说,手指一边在键盘上飞舞,“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的。”
亚历山大·康克林每次都能直接登入,不过那是因为每周一早上六点整,局里都会派人送给他更新过的密码。而教伯恩进美国政府资料库的,则是戴伦;做这行的可少不了这项技能。
麻烦的是,中情局的防火墙——保护他们资料库的一项系统——非常难缠,除了每星期更换一次密码,密码还跟浮动算法紧密结合。不过戴伦教了伯恩骗过系统的方法,让电脑以为使用者拥有密码,再让系统自动提供密码给使用者。
中情局的系统有个为重要档案加密的核心演算法,而要攻击防火墙,就要利用这个核心演算法所衍生出的一个演算法。伯恩知道这个演算法的公式,因为戴伦曾经要他背起来。
伯恩浏览中情局的网站,此时突然跳出一个视窗,要他输入目前的密码。他利用演算法打了一长串字母跟数字的组合,比原来应有的密码还长;另一方面,在他输入前三组字码后,系统也开始辨识是否正确,因此停顿了一段时间。戴伦说过,突破这道程序的诀窍,就是在系统发现错误而禁止你进入之前,把演算法输入完成。由于公式很长,所以不能打错字,或有片刻迟疑;伯恩开始紧张起来,因为他觉得系统不可能停顿这么久。
不过,最后他还是在系统辨识完成之前将字码输入完成。弹现的视窗消失了,荧幕上的画面也随之改变。
“进去了。”伯恩说。
“简直是魔术。”安娜卡着迷般地说。
伯恩进了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的网站,输入希弗的名字,可是没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上头没写希弗在研究什么,也没提到他的背景;要不是伯恩知道希弗的重要性,他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只是理事会里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还有另一个方法。他用戴伦教的方式,从后门进一个网站;康克林以前就常在这个网站查看国防部幕后发生的事件。
伯恩进去后,点选了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网站,进入档案区。幸好,政府的电脑操作员并没有尽责地清理旧档案,因此他还可以看到很久以前的资料。伯恩找到希弗的档案,里面有些他的背景。他出身于麻省理工学院,一毕业后就在一间大制药厂提供给他的专属实验室里工作。他在那里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不过走时还带了另一位叫彼得·西多的科学家,他们在一起工作了五年,然后就被政府招募,进入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
档案里并未说明他为何放弃私人职位,进入公家机关,不过很多科学家都是这样;他们无法适应一般社会生活,就像很多监狱中的犯人,会在一出狱时就故意犯案,借此回到他们习惯的世界,而且在里面,任何事情都很明确,还能受到完善的照料。
伯恩发现希弗跟国防科学部大有关联,而这个部门就是负责处理生化武器系统的。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期间,希弗博士负责的研究,是找出方式“清理”炭疽热病毒。
伯恩继续往下看,但没找到什么特别内容,他觉得纳闷的是,究竟是什么资料让康克林对希弗这么感兴趣。
安娜卡将头移到他肩膀上方看着荧幕。“这里面有能够找出希弗博士藏身处的线索吗?”
“我想不太可能。”
“好吧。”她抓了抓他的肩膀,“厨房里没什么东西,而我们需要吃点东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待在这里,多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你的身体还不适合出去乱跑。”她边笑边拿起外套,“我到转角买点食物。你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看着她走向门口。“安娜卡,小心点。”
她转过来,从包包亮出手枪。“别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她打开门,“稍后见。”
他听见她离开的声音,不过注意力已经回到电脑荧幕上。他觉得自己心跳开始加快,虽然试着缓和下来,但没什么用。尽管心里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但他还是迟疑了;他知道得继续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非常害怕。
伯恩花了五分钟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不过遇到了一点干扰。军方的技术人员最近更新了防火墙,加了第三层防护;戴伦当初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说不定戴伦那时还没见过这层防护。接着,他的手指就像安娜卡弹钢琴时一样,在键盘上舞动着,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停住还来得及,而且一点也不用觉得羞愧。好几年来,他一直觉得任何跟他第一个家庭有关的事——包括美国陆军资料库关于他们的档案——都属于禁区。他们的死,已经让他受够了折磨,心里还有无比的罪恶感,因为他救不了他们,因为战机对他们开火时,他正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开会。一想到他们生前经历的最后几分钟,他就悲痛不已。黛欧从小就在战火中长大,当时一定听得见战机引擎声,一开始,由于太阳太大,所以她看不清楚战机正朝他们飞来,等到引擎声愈来愈大,机身能遮住她看见太阳的视线时,她一定知道危险来了。尽管心中充满恐惧,她还是马上叫孩子回到她身边,试着保护他们,不过同时,战机已经开始扫射,将河面打得坑坑疤疤。“约书亚!阿莉莎!快过来我这里!”她一定这样尖叫着。
伯恩坐在安娜卡的电脑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他让眼泪尽情落下,仿佛好几年来都没这么哭过了。然后,他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在后悔之前继续刚刚的工作。
他在最后一层防火墙中找到一个小漏洞;再辛苦五分钟后,总算成功登入。接着,他又在打退堂鼓前,直接点选死亡记录档案区,输入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三个名字,还有他们的死亡日期。
他看着荧幕上的名字,心想,这些是我的家人,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他们曾拥抱我,叫我“亲爱的”跟“爸爸”。而现在,他们是什么?不过是电脑荧幕上的几个名字,资料库里的其中一笔统计数字。他的心碎了,而且感觉又像刚听到他们惨死时那样快疯掉。我不能再看下去,他想,我会崩溃的。他满怀悲伤地按下输入键。他没有选择余地,也不能后悔了。绝不后悔,这是亚历山大·康克林招募他时所说的格言;后来,康克林让他变成另一个大卫·韦伯,然后又变成杰森·伯恩。尽管如此,为什么他还是会听见他们的声音?“亲爱的,我好想你!”“爸爸,你回来了!”
这些记忆穿透了时间,深深刻在他脑海中。他刚看到荧幕的画面时,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一直到过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异常的地方。
他看着档案里的细节,痛苦地希望自己从没见过这些东西;他看到爱妻黛欧的肩膀跟胸前布满了弹孔,脸上也因创伤而变得难以辨认。在第二页,则是阿莉莎的照片,她的身体和头部毁坏得更严重,因为她还太小、太脆弱。他坐着无法动弹,看着荧幕,觉得既痛苦又恐怖。他得继续。这场悲剧,还剩下最后一页。
他移到第三页,作好心理准备看约书亚的尸体,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愣了一会儿。一开始,他以为是电脑出错,将他连到档案区别的资料去了。不过,这一页的姓名栏,还是显示着约书亚·韦伯这个名字。伯恩看到文字叙述,这才恍然大悟。
“下方列出三块衣服碎片,一只不完整的鞋子(缺鞋底及鞋跟),全是在黛欧·韦伯及阿莉莎·韦伯尸体附近十米范围内找到的。经过一小时搜索,约书亚·韦伯被宣告死亡。NBF。”
NBF。他的脑中回荡着这个军方术语,意思是No Body Found,遗体未寻获。伯恩整个人凉了一截。他们花了一小时搜索约书亚——只有一小时?为什么他们不告诉他?他埋葬了三具棺木,心中满是悲伤、懊悔、罪恶感。而他们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件事,那些混蛋很清楚!他往后靠。他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着。他感到一阵无法克制的愤怒。
他想到约书亚,也想到了可汗。
他的大脑急速运作起来,想起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万一可汗真是约书亚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已经变成一个杀人机器,是个怪物。伯恩十分清楚,待在东南亚的丛林里,很容易让人陷入疯狂与杀戮的境界。不过,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可能的解释,而他也很自然地倾向这种说法:一个比他想像中复杂得多的假造约书亚计划;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些伪造的记录,就是美国政府最高层的阴谋。然而,这种想法并没有让他好过一点,反而让他心里更觉混乱。
他想到可汗拿起佛像的样子,听见他说:“这是你给我的——是你给的。但是你遗弃我,让我等死……”
伯恩突然觉得胃里的东西涌上喉咙,胃部猛烈地翻搅;他起身冲过房间,不顾身上的疼痛,跑到浴室里,将胃里所有东西呕吐出来。
中情局总部深处的值勤室,值班人员看着电脑荧幕,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他等了一会儿,听见人工语音:“请说。”值班人员要求和局长通话。电脑分析了他的声音,和值班人员名单比对,然后替他转接了电话,有个男人接起来:“请稍等。”
不久,局长接起电话。
“长官,有个内部警报响起,我想应该让您知道,有人突破了军方防火墙,查询下列名单的死亡记录:黛欧·韦伯、阿莉莎·韦伯、约书亚·韦伯。”
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你是说韦伯吗?年轻人。你确定是韦伯没错吧。”
局长的语气十分急迫,值班人员开始冒冷汗。“是的,长官。”
“骇客的位置在哪里?”
“在布达佩斯,长官。”
“警报系统查到对方的IP地址了吗?”
“查到了,长官,我们连住址都知道。”
局长坐在办公室里,露出阴森的笑容。接到电话时,他正在翻阅马丁·林卓斯的最新报告。报告指出,法国佬似乎已经过滤完车祸残骸,里面根本找不到人骨,连颗牙齿都没有。所以,即使法国外交部有目击证人,还是无法证明伯恩真的死了。
虽然局长对此感到愤怒而挫败,但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训练伯恩的是中情局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探员;亚历山大·康克林就假造过好几次自己的死亡记录,但可能都不像伯恩这次的场面那么浩大。
局长想,当然,除了伯恩之外,绝对可能有别人骇进美国陆军的防火墙,取得一个女人跟两个孩子的死亡记录,尽管他们不是军方人员,而且知道他们的人也很少。不过,这种几率有多大?
局长愈来愈兴奋了,伯恩并没有在巴黎城外的那场爆炸中丧生;他还活得好好的,到了布达佩斯——为什么去那里?——这一次,伯恩犯了错,而他们也抓到把柄。局长不知道伯恩为什么想查自己第一个家庭的死亡记录,也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伯恩的好奇心,正好让这次制裁行动终于能够真正实践。
局长拿起话筒。他大可将这件事交代属下来做,不过他要享受亲自下令执行制裁的乐趣。他拨了个海外电话,心里想着,找到你了,你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