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还弥漫着咖啡香。他们吃完饭后马上回来,没有多花时间继续在餐馆喝咖啡吃甜点。伯恩的心里有太多事要操烦,不过这次短暂的用餐却让他恢复了精力,在潜意识里处理目前所知的情报。
他们进公寓时,靠得非常近。她的皮肤散发出麝香与柑橘香水味,像是河面上的薄雾;他情不自禁地将香味吸进肺里。为了不让自己分神,他马上把注意力移到当下的要务。
“你有注意到拉斯洛·莫尔纳的身上,有烧伤、刺孔跟捆绑的痕迹吗?”
她耸了耸肩。“我可不想记得。”
“他受了好几个小时的折磨,说不定好几天。”
她直直地看着他。
“这表示,”他说,“他可能已经招出希弗博士的藏身处了。”
“说不定他没讲,”她说,“因此才会被杀。”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别做这么乐观的假设。”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噢,说的也是,现在是我自己的行动。”
“你想让我有罪恶感吗?别忘了我说过,我根本没兴趣找希弗博士。”
“即使坏人抓到他后,会让世界产生大灾难,你也不管吗?”
“什么意思?”
可汗坐在租来的车上,按下耳机,清楚听见他们的谈话。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个高手——这是他的专长。据我所知,他计划与执行复杂任务的能力,简直无人可出其右。正如我所说,康克林极力想招揽希弗博士,甚至愿意冒险踏进国防部的地盘,将他拉到中情局,再让他突然‘消失’,这一定是因为希弗正在研究的东西十分重要,让康克林觉得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结果,这个顾虑没错,因为有人绑架了希弗博士。你父亲的任务就是救出他,把他藏在只有拉斯洛·莫尔纳知道的地方。现在,你父亲死了,莫尔纳也是,但差别是,莫尔纳在死之前受过刑罚。”
可汗坐直身子,心跳加速。你父亲?难道他先前监视时没多在意,而现在跟伯恩在一起的这女人——真的是安娜卡吗?
安娜卡站在透进阳光的窗户旁。
“你认为希弗博士做的是什么,会让这么多人感兴趣?”
“我还以为你对希弗博士根本不感兴趣。”伯恩说。
“别学我讲话了,快告诉我。”
“希弗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细菌微粒行为专家,这是我从莫尔纳造访的网络论坛里知道的。我那时就告诉你了,不过你正忙着注意藏着莫尔纳尸体的冰箱。”
“我完全听不懂。”
“记得莫尔纳去过的网站吗?”
“炭疽热、阿根廷出血热……”
“还有隐球菌症跟肺鼠疫。我想博士很可能正在研究这些致命的病原体,或者跟它们类似,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安娜卡动也不动盯着他,然后摇摇头。
“我想亚历山大之所以这么兴奋——又害怕——是因为希弗博士发明了一种生化武器。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手上就握有恐怖分子所追求的圣杯了。”
“哦,天哪!但这只是你的推测,你怎么确定自己想得没错?”
“我还得继续挖掘线索。”伯恩说,“你还乐观地认为他们不知道希弗博士的藏身处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她转身走向钢琴,仿佛那是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某种护身符。
“我们,”伯恩说,“你刚刚讲了‘我们’。”
“只是口误。”
“看起来像是说溜嘴,但透露了你真正的想法。”
“别说了,”她蛮横地说,“住口。”
他已经知道她的想法了。他走到写字台坐下,看见她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局域网络线。“我想到了。”他说。就在此刻,他正好看见那几道刮痕。阳光照在上了亮光漆的钢琴椅,正好让他看见上面有几道痕迹是最近才弄出来的。可见他们出去用餐时,有人进了公寓。为什么?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凌乱的地方。
“什么?”安娜卡问,“怎么了?”
“没事,”他说。沙发上的枕头没摆在原位,稍微向右倾斜了点。
她一只手叉着腰。“你想到什么?”
“我得拿个东西,”他随口编了个理由,“现在要先回旅馆一趟。”他不想惊动她,但又要秘密地检查一下周遭环境。刚刚进公寓的人,有可能——而且是非常有可能——还在这附近。毕竟,他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就受到了监视。
不过,对方到底如何跟踪他们到这里?他问自己。他已经尽可能小心了。当然,目前最可能的答案就是:可汗找到他了。
伯恩拿起夹克走向门口。“我保证很快回来,同时,如果你也想帮点忙,就到那个网站上,查查看有没有重要的东西。”
雷克雅未克反恐高峰会的美国维安负责人杰米·霍尔还蛮喜欢阿拉伯人的。他本来很讨厌他们、不相信他们,因为他们不信神——至少,不是正确的神——更别说信救世主耶稣了;他一边不高兴地想着这些事,一边大步穿过欧斯克利饭店的走廊。
另一个不喜欢他们的理由:他们控制了世上四分之三的石油。不过,要不是这样,根本就没人会搭理他们。这次阿拉伯人的维安人员总共来了四组,分别代表不同的国家,不过是由菲德·奥萨乌德负责统整工作。
以阿拉伯人的标准来看,菲德·奥萨乌德还不算太差。他是沙特阿拉伯人——还是逊尼派?霍尔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这也是他讨厌阿拉伯人的另一个原因——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哪种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敌人是哪一派。菲德·奥萨乌德受过西方教育,应该是在伦敦牛津——还是剑桥?霍尔自问。这有什么差别!总之,他可以跟这个人说英文,而对方也不会狐疑地盯着他看,仿佛他长了两颗头似的。
另外,霍尔也觉得他算是理性的人,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只要是总统的要求,他几乎都会听霍尔的意见,而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那个王八蛋实在跟他差太多了。霍尔很后悔向局长抱怨卡尔波夫、结果反而被局长咆哮这件事,不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跟卡尔波夫这种混蛋共事。
他走进阶梯式会议中心,这里就是高峰会的举办地点。房间呈椭圆形,还有以蓝色镶板铺制成的波浪状天花板,可以吸收声波。而镶板后方则藏着大型风管,让空气先经由复杂的空调系统过滤后再传进室内。会议中心的墙面全是上了层亮光漆的柚木,另外,所有的座椅都铺着蓝色坐垫,地板则是黄铜色与烟灰色玻璃。
每天早上,他都要来这里跟另外两位维安负责人开会,为了安全维护的细节不断琢磨或争吵。到了中午,他们则跟各自的属下检视细节,讨论最新的维安程序。从他们一进旅馆,这里就封闭不对外开放,让维安小组能够检查整栋建筑,确保绝对的安全。
他走进明亮的会议室,看见另外两个人已经到了:菲德·奥萨乌德,他身材细瘦,有深色眼珠跟鹰钩鼻,风度翩翩就像个帝王;另一个是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俄罗斯联邦安全局阿尔法特种部队的队长,肌肉结实得就像头公牛,肩宽臀窄成倒三角形,另外,粗厚的眉毛加上浓密的头发,让他的脸看起来十分凶悍。霍尔从没见卡尔波夫笑过,至于菲德·奥萨乌德,就更不可能了。
“早安,伙伴,”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面无表情,口吻沉闷,让霍尔想起了五〇年代的新闻广播员。“高峰会还有三天就要开始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菲德·奥萨乌德边说边坐在高台的位置,“三十六小时后,阿拉伯世界的五位领袖,就要在这里跟俄罗斯、美国总统共同商讨出制止国际恐怖主义的策略。我从其他伊斯兰国家的代表得到一些指示,想跟你们谈谈。”
“你指的是命令吧。”卡尔波夫用好斗的语气说道。他非常在意开会时要说英语这件事;另外两人都投票要说英语。
“伯里斯,为什么你总是持负面看法?”霍尔说。
卡尔波夫怒发冲冠;霍尔知道他私底下非常厌恶美国人。“命令都有种恶臭,霍尔先生。”他指着自己微红的鼻尖,“我闻得出来。”
“我很讶异你竟然闻得到东西,伯里斯,尤其是喝了那么多年伏特加之后。”
“喝伏特加会让我们更强壮,成为真正的男人。”卡尔波夫露出嘲笑的神情,“才不像你们美国人。”
“我应该听你的吗,伯里斯?你这个俄罗斯人?你的国家简直失败透顶。至于你们的人民,根本就是精神破产了。”
卡尔波夫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脸颊就跟鼻子和嘴唇一样红。“我听够你的羞辱了!”
“真可惜,”霍尔站起来,踢开椅子,完全忘记局长的警告,“我才刚开始暖身而已。”
“两位,两位!”菲德·奥萨乌德介入他们的争吵,“请告诉我,这些幼稚的争论对我们的工作到底有什么帮助?”他语气平静,沉着地看着两人,不偏袒任何一方。“我们都是自己国家的代表,都对国家完全忠诚,不是吗?所以,我们一定要尽力做到最好。”他坚持着,直到两方都同意他的话。
卡尔波夫双手交叉胸前,非常不高兴,但还是坐了下来。霍尔也拉回椅子,重重坐下,脸上挂着刻薄的神情。
菲德·奥萨乌德看着他们的表情说:“我们也许不喜欢彼此,但一定要学着相互配合才行。”
霍尔隐约发现,在卡尔波夫强硬不妥协的外表下,还有某种不一样的特性。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出来,原来卡尔波夫喜欢沾沾自喜这点,让他想起了大卫·韦伯,或是中情局的人口中的杰森·伯恩。
虽然霍尔曾暗中努力过,但最后还是伯恩成了亚历山大·康克林眼前的红人,所以他只好放弃,进了反恐中心。当然,他在新职位上做得相当成功,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是伯恩害他离开的。
康克林是中情局的传奇人物,霍尔在二十年前进入中情局,就一直梦想着能跟他共事。有些从小保留下来的梦想是很难忘怀的,但长大后所拥有的梦想,可就不一样了。无法达成梦想的苦涩感觉,永远也忘不了,至少对霍尔来说就是这样。
当局长告诉他,伯恩可能会到雷克雅未克时,他觉得非常高兴。一想到伯恩背叛了自己的恩师,成了变节探员,他的血液就克制不住地沸腾起来。霍尔想,如果康克林选的是他,今天就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要是他能在中情局的制裁行动下杀了伯恩,那就等于是美梦成真,不过后来他却听见伯恩已死的消息,于是原本的愉悦变成失望,在面对其他人时也变得愈来愈暴躁。现在,少了解决伯恩的成就感,他便露出想杀掉卡尔波夫的表情,而卡尔波夫也不甘示弱,回敬同样的神色。
伯恩离开安娜卡的公寓后,并没有搭电梯下楼,而是从楼梯间往上走向屋顶。他很快解除了保安系统,打开门走到屋顶。
青灰色的云遮蔽了午后阳光,强劲的风不断吹袭。伯恩往南方望去,看见了奇拉利土耳其浴池的四座精美圆顶。接着,他走到栏杆旁倾身往下看,这里差不多就是可汗一小时前站的地方。
他站在制高点扫视街上,首先看看有没有人站在出入口的阴影中,接着再检查有没有走得特别慢或直接停步的行人。他看见两个年轻女子手钩着手,一位母亲推着婴儿车,还有一位老人;他仔细看着老人,想起可汗高明的伪装术。
结果,附近并没有可疑人物,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停在路边的车辆,检查不寻常之处。在匈牙利,所有计程车辆都要黏上一张贴纸标明,而这里又是住宅区,所以他特别留意计程车。
他找到一辆停在对街的黑色小轿车,观察停放的位置,发现只要坐在驾驶座上,就能清楚看见安娜卡公寓大楼的正门口,不过现在车里并没有人。
他转身,准备走回门口下楼。
可汗蹲伏在楼梯间,随时准备出击,此刻伯恩正朝他走来。他知道,现在是最佳时机;伯恩一定只想着被监视的事,绝不会料到他就在这里。现在的情景就像在梦中——仿佛他多少年来一直有着的梦——他看见伯恩直接走向他,眼里心事重重。
可汗感到非常愤怒。这个人当初坐在可汗的旁边,竟然认不出他,而且可汗表明身份之后,伯恩也不肯相认。因此,可汗更加认为伯恩从不想要他这个儿子,而且早就想遗弃他一走了之。
所以,可汗攻击时,全身充满了愤怒。伯恩一踏进门口的阴影,可汗就用额头重重撞在他鼻子上。伯恩的鼻血喷出,整个人不断后退。可汗趁势追击,但伯恩踢出一脚。
“Che-sah!”伯恩轻轻呼出这个声音。
可汗稍微拨开伯恩踢出的脚,让力道偏斜,然后用左手臂把伯恩的脚踝夹在自己身上。但是,出乎可汗意料,伯恩不但没有失去平衡,反而挺起身体,背部靠在门上使力踢出右脚,击中可汗的右肩,让他不得不放开伯恩的左脚踝。
“Mee-sah!”伯恩轻喊着。
伯恩冲向看起来因痛苦而颤抖的可汗,但可汗却直接用手指击中伯恩的胸骨,然后突然抓住伯恩的头,用力撞向屋顶大门。伯恩的眼神失去了焦点。
“史巴尔科在搞什么?”可汗厉声问,“你知道对不对?”
伯恩觉得一阵晕眩,又十分震惊。他试着同时集中焦点与注意力。
“史巴尔科……是谁?”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稀薄,仿佛是从远处传来。
“你一定知道是谁。”
伯恩摇摇头,感觉有好几把刀子同时插进他的头部。他紧紧闭上眼睛。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听我说!”
“你是谁?”伯恩用嘶哑的声音低语,“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事?你怎么知道约书亚的事?”
“听我说!”可汗的头靠近伯恩,“史蒂朋·史巴尔科就是下令杀亚历山大·康克林的人,而且还陷害了你——陷害了我们两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伯恩?你一定很清楚,所以我也要知道!”
伯恩感觉像身在一块浮冰里,所有事物都以极慢的速度漂移着。他无法思考,似乎也无法将可汗说的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接着,他注意到某件事。他觉得看到某种奇怪的物品;可汗的右耳里似乎塞着东西。是什么?他假装非常痛苦,稍微移动头部,发现原来是个微型耳机。“你是谁?”他说,“可恶,你到底是谁?”
两个人似乎同时各说各话,就像处在不同的世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声音愈来愈大,情绪愈来愈激烈,而叫喊得愈多,两人似乎也随之愈离愈远。
“我告诉过你了!”可汗的手上全是伯恩流出的鼻血,“我是你儿子!”
这些话仿佛打破了停滞状态,让两人的世界重新撞在一起。伯恩当时对饭店经理的愤怒,现在又涌上心头,他大喊着,把可汗推向门口,退出屋顶。
伯恩不理会头痛,将脚踝移到可汗后方将他绊倒。但可汗紧抓伯恩,在倒下时举起双脚用力踢出,让伯恩整个人离地,头下脚上弹了出去。
伯恩缩着头,用肩膀着地,随即在地上滚了一圈,减缓撞击力道。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双臂张开,双手紧抓对方。伯恩突然将手臂向下降,用力打中可汗的手腕让他松手,把他转向侧面,接着用额头撞向可汗耳朵下方的神经束,让可汗的左半边变得无力,再趁机往可汗脸上挥了一拳。
可汗摇摇晃晃,膝盖微微弯曲,但他就像个重量级拳手,虽然被打得头昏眼花,但还是拒绝倒下。伯恩像头发狂的公牛,一次又一次地攻击他,让他不断后退,愈来愈靠近栏杆。不过由于伯恩过于愤怒,使得可汗有机可乘,在伯恩攻击时,改变了重心,整个人突然往前冲,结果撞上了伯恩的牙齿,让他失去平衡。
伯恩跪在地上,可汗在他的肋骨上方用力追加了一拳。他正要倒下,可汗却抓住他的喉咙,开始施力。
“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可汗声音沙哑地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伯恩气喘吁吁,痛苦地说:“去死吧!”
可汗用掌缘击中他的下巴。
“你为什么不肯听?”
“再多用点力啊。”伯恩说。
“你简直疯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对吧?”伯恩顽强地摇头,“你编了个恶心的故事,假装自己是约书亚——”
“我就是你儿子。”
“自己听听看——你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你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现在这样对你根本没好处。你是个名叫可汗的杀手。我才不会带你去找这个叫史巴尔科的人,或是你想找到的任何人,我不会再被人利用了。”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住,猛烈摇头,突然改变话题。他用另一只手拿出佛像。“看看这个,伯恩!”他吐出这几个仿佛有毒的字,“看这个!”
“只是个护身符,在东南亚随便都弄得到——”
“这不一样。你给了我这个——没错,是你给我的。”他的眼神燃烧着,而令他觉得丢脸的是,他无法控制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可是你却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击中可汗右脚边的地砖,可汗马上放开伯恩往后跳。他迅速跑向电梯口后方的砖墙,第二发子弹差点打中他肩膀。
伯恩转头,看见安娜卡蹲伏在楼梯间,双手紧抓着枪。她小心前进,瞥了伯恩一眼。
“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不过可汗却趁这时候从藏身处冲出来,跳到另一栋大楼的屋顶。伯恩注意到安娜卡并没有朝可汗开枪,而是收起枪转身看他。
“你怎么可能没事?”她问,“你全身都是血!”
“只是鼻血而已。”他坐起来,觉得头昏眼花。看到她怀疑的神色,他不得不安慰她说,“真的,看起来流了很多血,其实没什么大碍。”
她拿了一叠面纸压在他鼻子上。
“谢谢。”
她没回应他的话,直接说:“你还说你要回旅馆拿东西,为什么跑来这里?”
他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等一下。”
她望向可汗跑掉的方向,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伯恩,显然松了一口气。“他就是监视我们的人,对不对?我们在拉斯洛·莫尔纳的公寓时,就是他通报警察的。”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你。这就是你之所以骗我的原因,你本来说我们在这里很安全,所以你不想惊动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得不告诉她事实。“我们从餐馆回来后,我发现你的钢琴椅上有新刮痕。”
“什么?”她边摇头边瞪大眼睛,“我不懂。”
伯恩想到可汗右耳戴的耳机。“回公寓去,我让你看看。”
他走向屋顶门口,但她犹豫着。“我不知道。”
他转过身,疲倦地说:“你不知道什么?”
她露出严厉的表情,还带有悲伤的感觉。“你骗我。”
“我是为了保护你,安娜卡。”
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你?”
“安娜卡——”
“请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站着不动,他知道她不肯走向楼梯,“我要一个能够信任的答案。”
“你要我说什么?”
她举起手,又放到两旁,显得十分恼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摇头,“你从哪里学到这种本事,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怕你受到伤害。”他说。她让他觉得很受伤;尽管他已尽力解释,但他觉得她还是不懂。“我以为我做得没错,至少到现在还是这样,就算要稍微对你说谎也是值得的。”
她注视着他好长一段时间。强风吹拂她的红发,就像鸟翼不断飘舞着。街上传来谈话声,人们议论纷纷,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车子引擎逆火之类的吗?过了一会儿,没人找出答案,街上又回归平静,附近只传来一只狗的叫声。
“你以为你能掌控情况,”安娜卡说,“你以为你能对付他。”
伯恩双脚僵硬地走到栏杆旁往外看,他刚刚注意到的黑色计程车还在原地,里面没人。也许那不是可汗的车,或者可汗根本就还在附近。伯恩有些吃力地站直身子。由于大脑因身体突然受到创伤而释放的脑内啡逐渐消散,他开始觉得疼痛一阵阵袭来,而且愈来愈明显。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似乎都在痛,但最痛苦的还是下巴跟肋骨。
最后,他老实回答了她的问题。“没错,我以为我可以对付他。”
她举起一只手,拨开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他到底是谁,杰森?”
这是她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但他没注意到,因为此刻他正试着找出满意的答案来回答她——但他却没有办法。
可汗跳到隔壁大楼屋顶后,就无力地瘫倒在楼梯间,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他正等着伯恩来抓他。或者,他是在等安娜卡·佛达斯拿枪瞄准他,扣下扳机?他现在应该已经上车离开,却躺在这里,像只动弹不得、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
他的心里充满太多应该了。他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伯恩时就杀了他,但他却精心设计了一个计划,以为这计划能让他达到报复的效果。他应该在往巴黎的那架货机上就杀掉伯恩。当然,他本来就打算杀掉他,就跟他现在一样。
把责任推到安娜卡·佛达斯身上是最容易的,因为她突然出现阻挠了他,可是在她出现前,他就有机会能杀掉伯恩,却决定不立刻报复。
为什么?他完全不知道答案。
他原本平静如湖水的心,似乎无法承受现在这种时刻,于是跳过一幕接一幕的回忆。他想起那几年被越南军火走私贩关在一个房间,后来传教士李察·维克解救了他,让他过了一段短暂的自由时光。他记得维克的家,还有自由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跟红色高棉分子在一起的那段恐怖日子。
最糟糕的部分——也是他最想忘掉的部分——就在一开始,他受了红色高棉的影响。讽刺的是,红色高棉是由一群在巴黎受训的柬埔寨年轻人所建立,主要的精神特质系以法国虚无主义为依据。“过去已死!毁灭所有事物,创造新的未来!”这是红色高棉分子重复再重复的格言,其他所有思想或论点都不被接受。
因此,他们的世界观吸引了可汗——当时的他,是个无知的难民,是被遗弃的社会边缘人——而且他的遭遇是环境使然,并非人为因素。对可汗来说,过去的确是死了——从他不断重复的梦境就看得出来。不过,在他从红色高棉分子身上学会如何毁灭之前,他们已经先毁灭了他。
他们光听他被遗弃的故事还不够,每天更是一点一滴地榨干他的生命与精力。红色高棉派的一个老师告诉他,他们要先让他的脑袋放空,这样才能在里面描绘一个激进的新未来。老师说,他们榨干他是为了他好,是为了让他摆脱过去的余毒。每一天,老师都会对他念读他们的格言,然后告诉他,当天因反对他们而被杀死的人名。当然,大部分死者可汗都没听过,不过有一些——主要都是和尚,还有几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他是认识的,有些男孩还曾取笑过他。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会再加一些新东西,要可汗复诵。可汗照做了,而且复诵的口吻愈来愈坚定。
有一天,复诵完格言之后,老师开始念出他们最近所杀的人名。念到最后一个人的名字,竟然是李察·维克,那位曾经救过可汗、以为自己让可汗认识了文明与上帝的传教士。可汗不知道自己听完这消息后有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一片混乱。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关联,现在消失了,也就是说,他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人。
在厕所时——他难得的隐私时间——他哭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如果真要恨谁,他只恨利用他之后又遗弃他的人;可是现在,他竟然为了维克的死而掉泪。
当天稍晚,老师将他带出水泥碉堡,自从他被俘虏后就一直被关在里面。虽然外面的天空很暗,还下着雨,但他的眼睛还是受不了光线而一直眨眼。他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雨季已经开始了。
可汗躺在楼梯间的地上,突然想到虽然他已经长大,却从没掌控过自己的生活,而最令他觉得奇怪而且讨厌的是,即使到现在都还是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很自由,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努力建立起一席之地,相信自由的人才能站在最高点。可是,他太天真了;他终于明白,自从接下史巴尔科的第一项任务后,对方就一直操纵着自己,尤其是现在。
如果他要挣脱史巴尔科的枷锁,他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上次跟史巴尔科通电话时,他表现得太过分了,这点他很后悔,因为他突然克制不住,表现出短暂的愤怒,这不但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还让史巴尔科对他产生戒心。不过他也知道,在亚历山卓城的公园里,自从伯恩坐到他旁边以后,他一贯的冷静完全消失殆尽,心中不断涌上莫名的情绪,搅乱他的思考,也模糊他的目标。
他现在明白,只要一想到杰森·伯恩,他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他很确定自己听见某个声音。他站起来,一只手放在栏杆上,全身紧绷,随时准备快速移动。接着,声音又出现了。他转过头,到底是什么声音?他以前好像听过?
他的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声音从楼梯间传上来,在他脑中回响着,他又开始呼喊着:“莉莉!莉莉!”
可是莉莉无法回答,因为莉莉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