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里,布达佩斯的国会大厦就像匈牙利的屏障,能够阻挡昔日的游牧民族。一般观光客都会充满敬畏地瞻仰大厦的壮丽,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坚固、永恒、不可侵犯的象征。但对刚从华盛顿特区与巴黎经历了一段备受折磨的旅程的杰森·伯恩来说,国会大厦只不过是童话书里蹦出的幻想城市,由特殊的白色石材和色调黯淡的铜调制而成,在黑暗的笼罩下,随时可能倒塌。
他在莫斯特尔广场附近的一家购物商场处下了计程车,准备买套新衣服。他是以法国军方信使皮耶·蒙特福的身份进入匈牙利的,因此入境处只草草检查了一下证件就让他通关。但他还是得先换掉身上这套雅克给的制服,才能扮成亚历山大·康克林进多瑙河大酒店。
他买了灯芯绒裤、棉衬衫和圆领黑毛衣,还有一双接近平底的黑色靴子和黑色短皮夹克。他走过一间间商店,穿过拥挤的人潮,似乎慢慢吸收了他们的精力;好几天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在。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会突然变好,是因为他已经解决了可汗的谜团。
当然,可汗不可能是约书亚,他只是个高明的骗徒。有个神秘人物——可能是可汗自己,也可能是雇用可汗的人——想要影响伯恩,让他受到极大的震撼,因而转移注意力,不去追究亚历山大·康克林和莫瑞·潘诺夫的谋杀案。如果对方杀不了他,至少也要让他疯狂追寻儿子的幻影。
可汗或雇用可汗的人怎么会知道约书亚的事,则是他要思考的另一个问题。不过现在,他已经把冲击转化为理性问题,而他卓越的逻辑能力会逐步剖析这个问题,最后设计出反击的计划。
伯恩需要的情报,只有可汗能提供。他得转换角度,引诱可汗掉入陷阱,而第一步,就是要让可汗知道他人在何方。伯恩很清楚可汗现在就在巴黎,而且他也知道货机的终点站,甚至还可能听说了伯恩在A1公路“丧生”的消息。伯恩知道可汗跟自己一样,是条高明的变色龙,如果他是可汗,第一个要收集情报的地方,就是法国外交部。
二十分钟后,伯恩走出购物商场,搭上计程车,很快就到了玛格丽特岛上的多瑙河大酒店。在酒店气势宏伟的前门廊下车后,一位穿制服的门房领着他进去。
伯恩穿过闪闪发亮的门厅,告诉柜台人员他是亚历山大·康克林。
“啊,康克林先生,我们正等候您大驾光临。请稍待片刻好吗?”
柜台人员走进办公室,过了一会儿,饭店经理便出来迎接他。
“欢迎,欢迎!我叫哈萨斯,随时等候您的差遣。”这个男人有点矮胖,深色皮肤,留着小胡子和鬓角。他伸出一只又暖又干的手。“康克林先生,真高兴见到您。”他比了个手势,“请移驾跟我来好吗?”
他带伯恩进办公室,接着打开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鞋盒大小的包裹,再拿了张单据让伯恩签收。包装纸上印着亚历山大·康克林收。保留至收件人抵达。包裹上并没有邮戳。
“有人亲自送来的。”经理读出了伯恩的怀疑。
“是谁?”伯恩问。
哈萨斯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
伯恩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饭店一定有收件记录。”
“噢,当然了,康克林先生。我们在这方面是很仔细的。只有这包裹是例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相关记录。”他露出笑容,希望伯恩能谅解,但还是无助地耸了耸肩。
这三天来,伯恩不断为了求生而搏斗,不断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痛苦与挫败结合之后,让他感到极度的愤怒。他把门踢上,抓住哈萨斯的高级衬衫,再用力推去撞墙,吓得哈萨斯的眼珠差点掉了出来。
“康克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
“我要答案!”伯恩大喊,“而且现在就要!”
哈萨斯吓得半死,差点哭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答案。”他的胖手指焦急地乱动,“对了……那里有记录本!你可以查看记录!”
伯恩放手,饭店经理马上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但他不理会哈萨斯,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记录本。他看见两种字迹,一种写得歪歪扭扭,另一种则过于工整——应该是日班跟夜班经理的字迹。他突然觉得有点惊讶,因为他竟然看得懂匈牙利文。他由上而下扫过记录,查看有没有涂改过的痕迹,结果没有问题。
他突然转向哈萨斯,把对方从地上拉起来。“你怎么收到这个包裹的?”
“康克林先生,包裹送来时我就在场。”哈萨斯几乎翻着白眼。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全身紧张得冒汗,“当时是我值班,不过我发誓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柜台上。我没看见是谁拿进来,员工也没人知道。那时已经中午了,正好是退房时间,所以我们很忙,对方一定是趁机摆上去的——除此之外,没别的合理解释了。”
当然,哈萨斯说得没错。就在一瞬间,伯恩的愤怒突然消失,他还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把眼前这个完全无害的人吓得半死。于是,他马上放开了哈萨斯。
“我很抱歉,哈萨斯先生。今天对我来说非常漫长,而且好几笔生意谈得不怎么顺利。”
“没关系,先生。”哈萨斯努力整理好身上的领带和外套,但随时注意着伯恩是否又会突然攻击他。“当然了,先生。我们在商场上都会承受不少压力。”他咳了几声,假装恢复平静。“请容我介绍您做个水疗——要恢复精力最好的方式就是进蒸汽室跟按摩了。”
“你真好,”伯恩说,“也许晚一点吧。”
“我们的温泉开放到九点钟,”哈萨斯松了口气,他终于听见一句比较正常的回答了,“不过只要拨个电话给我,我马上替您开放。”
“再次感谢你。麻烦送牙刷和牙膏到我房间,我忘记带了。”伯恩说完后,便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出去。
伯恩离开后,哈萨斯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用颤抖的手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倒进一个小杯子,不小心洒了一些在记录本上,但他不在乎,只是一口气喝干,让酒烧灼着从喉咙到胃里这一段路径。等他平静下来后,便拿起电话,拨了当地的号码。
“他十分钟前到了,”他没表明身份,直接对着电话那头这么说,“我的印象?他是个疯子。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没告诉他包裹是谁送的,他就差点把我给掐死。”
话筒在他流着汗的濡湿手掌中滑了一下,所以他换另一只手拿。然后,他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
“我当然没告诉他,而且这里也没有记录。我都查过了。他很仔细地检查,可是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听对方说话。“他回房间了。对,我确定。”
他挂掉电话,马上又拨另一个号码,打给另一个更可怕的上司,告诉对方一样的讯息。结束后,他整个人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谢天谢地,我的部分终于结束了。
伯恩搭电梯到顶楼,拿出钥匙打开柚木质的双扇门,里面是间宽敞的单人套房,四周铺着高级织物。窗外,黑暗笼罩着具有百年历史,枝叶繁密的公园。这个岛以玛格丽特命名,她是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十三世纪时住在这里的道明会修道院,而现在,修道院的遗迹就在东岸处闪烁着光亮。伯恩边走向浴室边脱掉衣服,把刚拿到的包裹先丢在床上。
他在莲蓬头下舒服地冲了十分钟,将水温调到最热,接着他才抹上香皂,擦洗身上的污垢。他仔细按压肋骨和胸肌,检查可汗对他造成的伤害。他的右肩很酸,所以又花了十分钟小心地做些伸展运动。在抓住油槽车的梯子时,他的右肩差点脱臼,而且痛得要命。他觉得自己可能拉伤了一些韧带,不过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尽量不运动到这个地方。
接着,他又冲了三分钟冷水,才走出淋浴间擦干身体,然后披上一件高级浴袍,坐到床上打开包裹。包裹里装着一把枪和备用弹药。亚历山大啊,他不只一次这么问过,你到底卷进了什么事?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坐在床上看着枪。他觉得这把枪透着一股邪恶,黑暗的力量就从枪管渗出。这时候,伯恩发觉,原来黑暗是来自他无意识的深处。他现在才突然明白,他的现实,并不是刚刚在购物商场里想像的那样。现实世界不是整齐有序、像数学方程式一样合理,而是杂乱无章的;所谓的合理,只是人类用一种系统将随机事件整理起来,让这些事看来有秩序有条理而已。
他惊讶地发现,刚刚突然迸出的暴怒,并不是针对饭店经理的,而是针对可汗。可汗让他蒙上阴影,并且迷惑他,最后还欺骗他。他什么都不想,只想把那张脸揍扁,让它从自己的记忆中消失。
看见那佛像,他就想起四岁大的约书亚。在西贡的一个黄昏,天空呈现橙黄色跟绿金色。大卫·韦伯刚下班,约书亚跑出屋外沿着河冲向他。韦伯抱起约书亚转了好几圈,然后亲吻约书亚的脸颊,但约书亚别过头去,他不太喜欢爸爸亲他的脸。
伯恩又想起他儿子晚上舒服地裹在被窝里的样子。蟋蟀和树蛙合唱着,船只经过河面反映的光线就照在房间墙壁上。约书亚正听着韦伯说床边故事。有个星期六早晨,韦伯跟约书亚玩传球游戏,用的是他从美国带来的棒球。阳光照在约书亚的脸上,显得一片灿烂。
伯恩眨了眨眼,场景突然转换,他看见自己,还有可汗脖子上的佛像。他突然跳起来,从喉咙发出绝望的呐喊,然后把桌上的台灯、记事簿、垫板和烟灰缸全拿起来用力乱丢。接着他双手握拳,不断捶打自己的头。过了一会儿,他发出绝望的悲鸣,跪在地上,身体不断摇晃。这时电话响起,打断了他的注意力。
他极力让自己回神。电话仍然响着,有一瞬间他想让它继续响下去,但还是接了起来。“我是雅诺斯·佛达斯,”对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马提亚斯教堂。午夜十二点整,一秒钟都别迟到。”
伯恩还没出声,电话就挂断了。
可汗听到杰森·伯恩已死的消息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由里而外整个翻了出来,就像体内的神经突然暴露在腐蚀性的空气中。他用手背抵着额头,确定身体正由里而外开始发热。
他正在奥里机场和法国外交部的人谈话。要从他们身上套出情报,简直出乎意料的简单。他的一个巴黎线人用可恶的高价卖给他一张证件,所以他现在的身份是法国《世界报》记者。不过,他并不在乎钱,因为他的钱多到不知该怎么用才好,相反等待的时间却让他变得紧张兮兮。从几分钟变成几小时,下午等到傍晚,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耐心已荡然无存。他一见到大卫·韦伯——杰森·伯恩——时间马上就被翻转,让过去成了现在。他紧紧握拳,太阳穴的脉搏强烈跳动着;自从见过伯恩后,有多少次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他觉得最糟的时候,就是在亚历山卓旧城区跟伯恩一起坐在长椅上时,假装没事一样地对伯恩说话,仿佛过去那些经历全无意义,仿佛那是别人的生活,跟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就出现在他日以继夜梦想祈求的时刻——好像把他的内脏挖了出来,让他只剩神经末梢的刺痛感,而他这些年试着控制及压抑的情感全都克制不住地浮现出来,害得他恶心作呕。现在听到伯恩已死的消息,感觉就像来自天堂的一击。他以为内心的空洞能因此填满,没想到却愈变愈大,愈来愈深,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无法再留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不行。
他本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跟外交部的媒体发言人谈话,却突然想起越南丛林里的日子:当时他刚杀了囚禁他的越南军火走私贩,逃进丛林中,一位身材高瘦、举止严峻的传教士李察·维克救了他,带他住在一间竹屋里。维克常常露出笑容,而他褐色的眼里带着温柔与同情。
为了让可汗成为耶稣的信徒,维克经常是位严格的老师,但在晚餐或晚餐后的时间,他总是十分和蔼仁慈,最后也得到了可汗的信任。
一天晚上,可汗决定要告诉维克他的过去,并完全敞开心胸,希望自己的伤痛能够痊愈。他极度希望能够痊愈,吐出体内愈来愈大的毒疮;他想告解,承认自己因为被遗弃而感到的愤怒,而他要摆脱这种感觉,因为他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为自己极端的情绪所苦。
他想向维克透露,让维克知道他体内有股紊乱的情感,可是却一直找不到时机。维克一直忙着将上帝的旨意传达到“这片被遗弃的荒僻之地”,因此,他发起了《圣经》读书会,而且要可汗加入。
事实上,维克最喜欢的消遣之一,就是叫可汗站在所有读书会成员面前背诵《圣经》,感觉就像个白痴学者为了钱而在马戏团演出中卖弄自己。
可汗讨厌这样,觉得受到羞辱。而且奇怪的是,维克愈为他感到骄傲,他就愈觉得丢脸。这种情况持续到有一天,维克带来另一个小男孩。
男孩是个白种人,父母是维克教会里的朋友,因此维克十分溺爱他、关心他,那种关爱是可汗从来没享有过、以后也不可能会有的。更糟的是,可汗还得继续讨厌的背诵,而那个男孩只要静静坐着看就好,根本不用像他一样受到羞辱。
他永远无法忘怀维克利用他的事实,而且一直到他逃跑的那天,才知道维克利用他的程度有多深。这位救他一命、保护他的恩人,根本不关心他——可汗——而是一心想让上帝多个信徒,多让一个野人能感受到上帝的爱。
此时,手机响起,他突然被拉回现实。他看了一下屏幕,知道是谁打来后,便对外交部的人道了个歉,找个没人的地方接电话。
“真令人惊讶。”可汗说。
“你在哪里?”史蒂朋·史巴尔科的声音听起来很唐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奥里机场。我刚从法国外交部的人那里听说,大卫·韦伯已经死了。”
“真的吗?”
“他好像骑着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大卡车。”可汗停顿了一会儿,等待对方回应,“我得说你听起来不怎么高兴。这不是你要的吗?”
“现在庆祝韦伯的死还太早了,可汗。”史巴尔科干涩地说,“我在多瑙河大酒店的线民打电话来,说亚历山大·康克林刚刚才登记住房。”
可汗震惊得差点双腿一软,于是走到墙边靠着。“是韦伯吗?”
“不然还会是亚历山大的鬼魂吗!”
可汗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冒冷汗。“不过你怎么能确定是他?”
“我的线民描述了他的长相,而且我也看过中情局发出的照片。”
可汗咬着牙。他知道这段对话可能会闹得不愉快,但他还是听见自己继续说下去。“你明知大卫·韦伯就是杰森·伯恩,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什么需要告诉你的理由,”史巴尔科淡淡地说,“你说要韦伯的资料,我就给你他的资料,我又没有读心术;不过我很欣赏你主动提了这个问题。”
可汗突然觉得一阵憎恶,气到全身都在颤抖,不过他还是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现在伯恩已经到布达佩斯了,你觉得他多久后就能循着线索找到你?”
“我已经采取行动,以确保这种事不会发生,”史巴尔科说,“不过我突然想到,要是你一开始有机会时就杀了那个王八蛋,我现在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可汗一开始就怀疑史巴尔科,后来还被他玩弄,现在听到这些话,另一股快爆发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史巴尔科要他杀了伯恩,为什么?在完成自己的复仇之前,他一定要先找出这个原因。由于他稍微失去了冷静的自制力,所以接下来说话时稍微带了点刺。“噢,我会杀掉伯恩的,”他说,“不过要用我的方式,照我的时间表,不是你的。”
人道有限公司在费里海吉机场拥有三个停机棚。在其中一个棚内,有辆卡车停在一架小型喷射机后方,车尾朝向机腹;银色机身上画了人道有限公司的图案:一只手掌握着一个绿色十字架。几个制服人员正在将最后几箱武器搬上飞机,哈森·阿瑟诺夫就在一旁核对清单。他走过去和一位工作人员谈话时,史蒂朋·史巴尔科转身面向席娜,用不经意的口吻说:“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席娜惊讶地睁大眼睛。“导师,按照计划,我应该要跟哈森回到车臣,为我们的任务作最后准备啊。”
史巴尔科一直看着她。“要作最后准备,阿瑟诺夫并不需要你帮忙。事实上,据我推测,他最好还是不要……不要见到你,以免分心。”
席娜陷在史巴尔科的眼神中,准备开口说话。
“我要把话完全说清楚,席娜。”史巴尔科看见阿瑟诺夫正走向他们,“我不是命令你,决定权在你手上。”
尽管正当紧要关头,史巴尔科还是缓慢清楚地说出这些话,而席娜也受到了影响。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机会——但很明显,这是她生命中的决定性时刻。不管她作了什么选择,都不能反悔,从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中就听得出来。决定权是在她手上没错,可是她知道如果拒绝了,她生命中有某个部分就会从此消失不见。而且,她也不想拒绝。
“我一直很想看看克里特岛。”她轻声说,阿瑟诺夫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史巴尔科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阿瑟诺夫。“都好了吗?”
还在看着清单的阿瑟诺夫抬起头来。“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导师?”他看了看手表,“席娜跟我在一小时内就要出发了。”
“实际上,席娜要跟武器一起走,”史巴尔科轻松地说,“这些货要在法罗群岛上我的渔船,我要你们其中一人监督转运,跟武器一起到冰岛。既然你的人员需要你,”他露出笑容,“我相信你可以让席娜出去几天吧。”
阿瑟诺夫皱眉看着席娜,她则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最后他点了点头。“当然了,就照导师的意思。”
席娜觉得很有趣,因为导师对哈森说谎,并没有说出真正的计划。她掉进导师编造的小阴谋里,一来觉得兴奋,二来也因为期待而觉得有点紧张。看见哈森的表情,她觉得心里有一部分十分痛苦,可是她马上又想到即将面对的未知,还有导师如蜜般的声音:“再过几小时我就要去克里特岛,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来。”
史巴尔科站在席娜旁边,伸出一只手,阿瑟诺夫如战士般握住他的前臂。“真主是惟一的神。”
“真主是惟一的神。”阿瑟诺夫低头行礼,跟着复诵。
“外面有辆豪华轿车准备载你到航厦。期待雷克雅未克的计划吧,朋友。”史巴尔科说完,便转身走向飞机驾驶员跟他谈话,让席娜跟她的现任情人道别。
可汗正深受情感的折磨,而这种情感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在等待前往布达佩斯的班机。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但听见伯恩还活着的消息后直到现在,他都还非常震惊,无法平复。他坐着,手肘靠在膝上,双手捂着脸,试着理解这个世界——但他完全失败了。对他这种人来说,过去的记忆充斥在现在的每一刻,因此要找出一套理解事情的模式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的过去就像个谜——而他的记忆会扭曲事实,叠缩或省略某些片段,在他体内混合成毒素。
可是,现在这种陌生的情感,却比他的记忆更有破坏力。他觉得愤怒而且无法接受的是,自己竟是从史巴尔科口中得知伯恩还活着的消息。为什么他平常敏锐的直觉没要他再深入调查一点?像伯恩这种厉害的角色,会直接撞向疾驶的卡车吗?如果他真的死了,尸体在哪里?鉴识工作做得够完整吗?
外交部的人说,他们正在过滤残骸,可是由于爆炸及后来延烧的火势非常激烈,造成太大的损毁,因此可能要花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才能理清一切,说不定还找不出足够的证据。
他应该保持怀疑的。如果是他就会这么做——其实,他三年前就在新加坡某个码头做过类似的事了。
然而,还有个问题不断困扰着他,就算他试着不去想也做不到:当他听见杰森·伯恩还活着的消息时,心里有什么感觉?高兴?恐惧?愤怒?绝望?或是全部混在一起?
机场内响起广播,要他那个班次的旅客准备登机,他带着一阵晕眩起身,走进等待的队伍中。
史巴尔科走进欧洲中心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大门时,心里正烦恼着一件事。可汗似乎会是个问题。可汗是很有用没错,而且绝对是最顶尖的杀手,但史巴尔科却觉得他愈来愈危险。从他第一次无法杀掉伯恩开始,史巴尔科就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现在的情况很特殊,他就像喉咙卡了根鱼刺,要咳咳不出来,要吞也吞不下去,怎么样都没办法解决。在他和可汗最后一次通话后,他知道一定要马上处理这个问题才行。他可不能让任何人影响雷克雅未克的计划,不管是伯恩或可汗,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都是同样危险的人物。
实验室大楼是栋丑陋的现代派建筑,转角处有间咖啡厅。史巴尔科走进咖啡厅,对一个表情温和的男人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抱歉啊,彼得。”史巴尔科边说边坐下。
彼得·西多平静地抬起一只手。“没关系的,史蒂朋。我知道你很忙。”
“忙着找希弗博士。”
“感谢老天!”西多在咖啡杯中搅拌着鲜奶油,然后摇摇头,“老实说,史蒂朋,如果没有你跟你的门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发现费利克斯失踪的时候,差点要疯掉了。”
“别担心,彼得。我们找寻他的工作每天都有进展。相信我吧。”
“噢,我相信你。”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西多的外表都显得平凡至极。他的身材中等,体重适中,土黄色的眼睛被金属框眼镜放大不少;他留着褐色短发,看起来没怎么整理过。他外罩一件褐色粗花呢西装,袖口有点脏,里面则是白衬衫和至少过气十年的黑褐色领带。只看外表,可能会以为他是个推销员或殡丧业者,不过在他平凡的外表下,可是有颗非凡的头脑。
“我惟一的问题,”史巴尔科说,“是你为我准备好那样东西了没?”
西多似乎正在等这个问题,因为他一听完史巴尔科的话就频频点头。“都合成好了,你什么时候要都行。”
“你带来了吗?”
“只有样本。其他的都安全地锁在生化一号实验室的冷冻房。别担心这份样本,我把它装在亲自特别制作的容器里了。这东西千万要小心处理。在拿出来使用前,一定要保存在零下三十二摄氏度。我制作的这个容器内建了冷却装置,可以持续四十八小时。”他把手伸到桌子下方,拿出一个差不多两本书大小的金属盒。“这样够吗?”
“够了,谢谢你。”史巴尔科接过盒子,感觉比看起来要重,一定是因为加了冷却装置的关系。“就装在我订制的瓶子里吗?”
“当然。”西多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你拿这么致命的病原体要做什么。”
史巴尔科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看着西多。接着,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他知道要是太快提出解释,一定无法对彼得·西多博士产生效果。虽然彼得是个天才,善于制造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而且也跟一般只会盯着烧杯做实验的科学家不一样;但他的天真却是史巴尔科最会利用的弱点。彼得只想要他的朋友赶快回来,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因此他也不会太注意史巴尔科的解释。他只希望现在有个人能安慰他,就这样而已。
最后,史巴尔科说话了:“我之前说过了,是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找上我的。”
“他们下星期也会去高峰会吗?”
“当然会。”史巴尔科说了谎,因为根本就没有英美联合反恐特别小组这个单位,是他捏造的。“总之,他们在对抗生化恐怖主义的工作,就要有突破性的进展了,你也知道,内容包括了经由风媒传播的病原体,还有化学物质等等。他们要测试这些东西,所以才会找上我,所以我跟你才会达成协议——我帮你找到希弗博士,你负责提供反恐小组需要的东西。”
“对,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过了……”西多的语气心不在焉。他紧张地把玩着汤匙,不断敲着餐巾,直到史巴尔科要他停下来。
“抱歉,”他咕哝着说,然后推了推眼镜,“我还是不知道他们要拿那样东西做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提过要做某种实验。”
史巴尔科倾身向前,现在是重要时刻,他得欺骗西多。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尽量压低声音说:“听着,彼得,我已经告诉你太多内幕了。现在我要说的全是最高机密,知道吗?”
西多也往前倾身,点了点头。
“其实,告诉你这么多,恐怕我已经违反了跟他们签的保密条款。”
“哦,天哪。”西多的表情很忧郁,“我害你陷入危险了。”
“请别担心这个了,彼得。我会没事的,”史巴尔科说,“除非你把事情告诉别人。”
“噢,我不会的。绝对不会。”
史巴尔科笑了。“我知道你不会,彼得。你也知道,我很相信你。”
“谢谢你这么相信我。”
史巴尔科得咬住嘴唇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他决定让这场闹剧更夸张地演下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实验,他们没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小,使得对方得再往前一点才听得见,两人的鼻子几乎就要碰在一起,“而且我也没问。”
“当然。”
“不过我相信——你也一定相信——这些人正尽最大的力量,让我们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过得更安全。”史巴尔科想,把一切归结到信任就没问题了。但要欺骗西多,就得让他知道是你表示出对他的信任。成功之后,你就能对他予取予求,而他完全不会怀疑你出卖了他。“我的意思是,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我们都得尽量提供协助。他们一开始找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
“如果他们找我,我也会这么说的。”西多擦掉上唇的汗,“相信我,史蒂朋,我们就靠那些人保护了。”
全美国的标准时间,都是以位于麻州大道跟三十四街的美国海军天文台为基准,这里也是美国境内持续观察月亮、恒星和行星的少数地点之一。天文台里最大的望远镜已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了,而且现在还在继续使用中。公元一八七七年,阿萨夫·赫尔博士就是用这架望远镜发现火星的两颗卫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两颗卫星分别命名为迪摩斯(Deimos,希腊文,意为惊恐)跟佛博斯(Phobos,希腊文,意为害怕),但局长知道每当他忧郁症快发作时,他就会去天文台。也就因为这样,所以他的办公室虽然设在大楼深处,却离赫尔博士的望远镜很近。
马丁·林卓斯就在这里找到局长,发现他正在进行闭路视频会议,对方是美国在雷克雅未克的维安小组队长杰米·霍尔。
“我不担心菲德·奥萨乌德,”霍尔用十分轻蔑的语气说,“关于现在的维安模式,那些阿拉伯人连个屁都不懂,所以他们很乐意听我们的话。”他摇摇头,“可是那个叫伯里斯·伊利奇·卡尔波夫的俄罗斯人就让我头痛到极点。他什么事都要质疑。我说白,他就说黑,我想那个混蛋只想找碴。”
“你是说你不能搞定那个天杀的俄罗斯维安分析师吗,杰米?”
“呃,什么?”霍尔的蓝眼睛看来仿佛受了惊吓,而且姜黄色的小胡子不断上下跳动着。“不是的,长官。完全没问题。”
“我可以随时把你换掉。”局长的口气非常残忍。
“不会的,长官。”
“相信我,我会这么做的。我可没什么他妈的心情听你——”
“不用麻烦了,长官。我会搞定卡尔波夫。”
“我等着看。”林卓斯听见局长的声音中带着倦意,他希望杰米听不出来,“从总统到达前,一直到他离开后,我们的维安都要牢不可破,懂了吗?”
“是,长官。”
“我猜,还没有杰森·伯恩的消息吧。”
“还没有,长官。不过请相信我,我们已经提高警戒。”
林卓斯知道局长已经得到想要的消息,于是清了清喉咙。
“杰米,下个跟我预约见面的人已经到了,”局长并没有转身看林卓斯,“明天再联络吧。”他关掉视频摄影机,双手摊开坐着,眼睛盯着火星跟两颗卫星的超大彩色图片。
林卓斯脱掉风衣,坐到局长身边。局长选的房间又小又窄,即使在冬天也让人觉得热。总统的照片挂在一面墙上,正对面则有扇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松树的树梢,有黑有白,不过在强力安全照明灯的照耀下,只能看得见大略的轮廓。
“巴黎有好消息传来,”林卓斯说,“杰森·伯恩已经死了。”
局长抬起头,露出已有数月不见的热烈表情。“他们抓到他了?怎么会?希望那混蛋死得很痛苦。”
“有可能,长官。他在巴黎西北的A1公路发生车祸,他的机车迎面撞上一辆十八轮大卡车。有个法国外交部人员目击整个事件。”
“天哪,”局长深呼吸,“那不就炸得一干二净。”他皱起眉头。“确定是他吗?”
“在完整鉴识报告出炉前,没有什么事是确定的,”林卓斯说,“我们把伯恩的牙齿图像跟DNA样本送过去了,可是法国当局说由于爆炸太过激烈,高温火势可能连骨头都烧光。总之,他们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滤完现场残骸,不过他们保证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我。”
局长点了点头。
“至于雅克·罗宾内特则是毫发无伤。”林卓斯说。
“谁?”
“法国文化部长,长官。他是康克林的朋友,曾经是个重要人物。我们怕他是伯恩的下一个目标。”
两人静静坐着。局长看起来似乎出了神,也许他在想着亚历山大·康克林,也许他正思考着惊恐与害怕在现代人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纳闷着赫尔博士怎么这么有远见,把两颗卫星取了这样的名字。他从事秘密工作,还以为这样能减轻自己似乎与生俱来的惊恐与害怕,但是却造成了反效果。不过,他从没想过要辞职不干。他无法想像不做这种工作的生活;在一般人看不见的秘密世界里,他的地位与他的作为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长官,请容我说句话,已经很晚了。”
局长叹了口气。“我知道啊,马丁。”
“我想你该回家找马德琳了。”林卓斯温和地说。
局长一只手捂着脸,突然觉得很疲倦。“她去凤凰城她妹妹家了。今晚我家没人。”
“还是回去吧。”
林卓斯站起来,局长抬起头看他。“马丁,我告诉你,你可能以为伯恩的事结束了,但其实还没。”
林卓斯已经拿起风衣,但听到这句话便愣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长官。”
“伯恩可能死了,可是在死前几小时,他还是要耍弄我们。”
“长官——”
“把事情闹大,让民众看见。这样是不行的。现在这个时代,有太多人监督着我们;只要有人监督,就会问麻烦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如果不能马上解决,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局长的眼神闪烁着。“要把这件事彻底了结,还差一步。”
“是什么,长官?”
“我们得找个代罪羔羊,马丁,让他无法洗刷罪名,而且完全牵连不到我们身上。”他看着林卓斯,“你有合适的人选吗,马丁?”
林卓斯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搅。
“哎呀,马丁,”局长严酷地说,“告诉我吧。”
林卓斯无言地看着他,就是开不了口。
“你当然有人选,马丁。”局长厉声说。
“你很爱这么做,对吧?”
听到这样的指控,局长的内心抽搐着。他很高兴自己的儿子没有踏进这个圈子,就算他们想,他也会阻止。他会确保没有人能超越他。“如果你不说,我来说,就是哈利斯警探。”
“我们不能对他这么做。”林卓斯坚定地说。他觉得自己的怒气在脑中发出嘶嘶声,就像刚打开的汽水罐。
“我们?谁说我们了,马丁?这是你的工作,我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了。现在要找谁顶罪,决定权在你手上。”
“可是哈利斯根本没做错事。”
局长抬起一边眉毛。“我很怀疑,不过就算是真的,谁在乎?”
“我会,长官。”
“很好,马丁。那么,我想你会亲自扛下旧城区跟华盛顿圆环的烂摊子吧。”
林卓斯双唇紧闭。“这就是我的选择?”
“我想不出你还有别的选择,有吗?不管怎样,国安顾问那个贱女人一定会要我付出代价。如果我得牺牲谁,当然是选那个维吉尼亚州警,而不是我的副局长。如果你自己顶了罪,你想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呢,马丁?”
“老天,”林卓斯忿忿不平地说,“你到底是怎么能在这种蛇窝里过这么久?”
局长起身,拿起大衣。“你猜哩?”
马提亚斯教堂是石造的歌德式建筑,看起来十分雄伟。伯恩在十一点四十分抵达,接着花了二十分钟勘查附近区域。夜里的空气很凉爽,甚至带着点寒意,天空非常清朗,但在地平线附近有团厚重的云层正随风朝他而来,他能闻到一股快下雨的潮湿味。此刻,有某种声音或气味又刺激了他破损的记忆。他很确定自己来过这里,但不知道是何时,也想不起是什么任务。当他试着触碰那段空白的记忆,他又再次想起亚历山大和莫瑞,那种感觉强烈到仿佛他们就在眼前。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然后又回到现实,继续检查附近区域,确认碰面的地点没人监视。
午夜一到,他便走到教堂南面正门,这里有个八十米高的歌德式石塔。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阶梯最下层,身材高挑苗条,而且非常美丽。她的长发在街灯下反射着光亮。在她后方的正门上,有个十四世纪的圣母玛利亚浮雕。
年轻女子问他的姓名。
“亚历山大·康克林。”他回答。
“请拿出护照。”她说得简短明快,就像入境官员。
他交出护照,看着她仔细检查,还用大拇指按压。她的手很引人注目:整只手十分纤细,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就像音乐家的手。她一定不超过三十五岁。
“我怎么知道你真是亚历山大·康克林?”她说。
“谁又能确定任何事情?”伯恩说,“只能靠信任。”
女子哼了一声。“你的名字是?”
“护照上面就——”
她严厉地看着他。“我是指你真正的名字——你一生下来就有的名字。”
“阿勒克谢。”伯恩想起康克林是从俄国流亡出来的。
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她的轮廓非常明显,有匈牙利人的绿眼珠,又大又圆,还有宽厚的嘴唇。她有点拘谨,“欢迎来到布达佩斯,康克林先生。我是安娜卡·佛达斯。”她举起一只匀称的手,比了个手势。“请跟我来。”
她带着他穿过教堂前的广场,经过转角,走到阴暗的街上;路边有个小木门,上头有道不易发现的铁箍。她拿出一把小手电筒并打开,射出一道强力光束,接着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旧式钥匙插进锁里,先转向一边,然后再往另一边转,门应声而开。
“我父亲在里面等你。”她说。
他们一起走进教堂内部,透过手电筒的光,伯恩看见冰封的灰泥墙上有着彩色图案。这些壁画描述的都是匈牙利圣人的生活。
“公元一五四一年,土耳其人占领了布达城,因此这座教堂成了城里最重要的清真寺,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年。”她边说边用手电筒照着墙上,“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土耳其人把所有装饰撤掉,还将这些漂亮的壁画粉刷掩盖。不过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恢复成十三世纪原来的样子了。”
伯恩看见前方有些灯光。安娜卡带他走进北区,这里有很多间礼拜堂,在最靠近高坛的一间里,摆着第十世纪匈牙利国王贝拉三世与其妻安妮皇后的石棺。在一排中世纪雕刻旁,有个古代地窖,有个人站在阴影中。
雅诺斯·佛达斯伸出一只手,伯恩准备上前跟他握手时,三个面带凶相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伯恩迅速拔出手枪,但这个举动让雅诺斯笑了。
“看看枪上的撞针吧,伯恩先生。你以为我会给你一把能用的枪吗?”
伯恩看见安娜卡也拿了一把枪对准他。
“阿勒克谢·康克林是我的老朋友,伯恩先生。而且,我在新闻上看过你的脸。”雅诺斯有张猎人般谨慎的脸,皮肤很黑,一对眉毛看来似乎随时在沉思,下巴有棱有角,双眼闪烁着光芒。他年轻时有明显的美人尖,可是现年六十几岁的他,时间已侵蚀了他的发线,额头上只剩一块三角形岬角般的印记。“听说你杀了阿勒克谢和另一个叫潘诺夫医生的人。为了替阿勒克谢之死复仇,我现在就要在这里杀了你。”
“他也是我的老朋友,甚至是我的老师。”
佛达斯看起来既悲伤又认命,他深深叹了口气。“而你竟然背叛他,我想是因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想抓到费利克斯·希弗。”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不知道。”佛达斯相当怀疑地说。
“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亚历山大的真名?阿勒克谢和潘诺夫是朋友。”
“那会杀他们的人一定是疯了。”
“没错。”
“哈萨斯先生认为你疯了,”佛达斯平静地说,“你记得哈萨斯吧,那个差点被你打成肉酱的饭店经理。他说你是个疯子。”
“那是他的说法,”伯恩说,“我是稍微用力扭了他的手没错,可是我知道他在说谎。”
“他是为了我说谎的。”佛达斯带点骄傲地说。
在安娜卡和三个凶神恶煞的注视下,伯恩走向佛达斯,交出手中那把不能用的枪。佛达斯一接过,伯恩马上抓住他转过身,同时抽出身上的陶质手枪,紧紧抵着佛达斯的太阳穴。“你真以为我在用来路不明的枪之前,不会检查一遍吗?”
他面向安娜卡,淡淡地说:“如果不想看到你父亲脑浆四溅,就把枪放下。别看他,照我说的做。”
安娜卡放下枪。
“踢过来这里。”
她照着伯恩说的做。
至于另外三个男人,他们连动都没动。伯恩随时注意着他们。接着,他把枪管移开佛达斯的太阳穴,然后放了他。“如果我想的话,刚才就可以杀了你。”
“那我也会杀了你。”安娜卡恨恨地说。
“我知道你想这么做。”伯恩说。他举起陶质手枪,让她和佛达斯的手下知道他并不想开枪。“那也得要我们是敌人,才会这么做。”他捡起安娜卡的枪,枪托朝着她递了回去。
安娜卡什么也没说,拿起枪便瞄准伯恩。
“你把你女儿变成什么样子了,佛达斯先生?对,她是会为了你杀人,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要杀人了。”
佛达斯站到安娜卡跟伯恩中间,把她的枪推开。“我已经有够多敌人了,安娜卡。”他温柔地说。
安娜卡把枪移开,但伯恩从她闪烁的眼睛中还是感觉得到敌意。
佛达斯转身面向伯恩。“我说过,你一定是疯了才会杀阿勒克谢,但你看起来不像个疯子。”
“我被陷害了,成了代罪羔羊,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有趣。为什么?”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查清楚。”
佛达斯盯着伯恩好一会儿,然后看看四周,举起双手。“你知道的,如果阿勒克谢没死,我本来要跟他在这里碰面的。这个地方意义十分重大。十四世纪初期,这里是布达城的第一个教区教堂。你看露台上那架大型管风琴,曾经为马提亚斯国王的两次婚礼演奏过。另外,匈牙利的最后两任国王——法兰西·约瑟夫一世和查理四世——就是在这里接受加冕的。没错,这里有很伟大的历史,而阿勒克谢跟我本来也能改写历史的。”
“借由费利克斯·希弗博士的帮助,是吗?”伯恩说。
佛达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间,一阵很大的回音出现,他整个人便双手一摊、往后倒下,前额的弹孔流出鲜血。伯恩一把抓住安娜卡,扑在石砌地面上。佛达斯的手下转身,各自散开,一边寻找掩护一边开枪反击。其中一人马上中枪,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滑,还没倒在地上就已经死了。另一个人跑到长凳边,正拼命想躲到长凳后方,却被一颗子弹击中脊椎,整个身子随即向后弯曲,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伯恩看着第三个人找到掩护,接着又转头看佛达斯,他四肢摊开躺在不停扩散的血泊中,一动也不动,胸口也没有呼吸的起伏。此时,突然一阵激烈的开火,让伯恩的注意力回到第三个人身上;那人本来蹲伏着,现在站了起来,朝教堂的大管风琴上方开了好几枪。结果,他的头突然往后仰,双手摊开,胸前一片血迹迅速向四周蔓延;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伤口,就已翻了白眼。
伯恩抬头望向管风琴摆放的露台,看见一个黑影,马上朝那里开枪。石头碎片向四处喷溅。接着,他迅速抓起安娜卡的手电筒照向露台,一边跑向通往露台的螺旋阶梯。安娜卡慢慢回过神来,看见她父亲后,便开始尖叫。
“回去!”伯恩大喊,“很危险!”
安娜卡不理他,冲到父亲身边。
伯恩为了掩护她,朝露台的黑影开了好几枪,但对方一如他预料并未回击。这名狙击手已达到目的,可能正准备逃跑。
伯恩没有浪费时间,直接冲上阶梯到了露台,他看见地上有个弹壳,但没有停步,继续往前。露台上似乎没人。这里的地面铺着石板,管风琴后方的墙上有雕木镶板。伯恩突然冲到管风琴后方,但不见人影,于是他开始检查管风琴附近的地板,然后是墙壁。其中一片镶板的间隔跟其他片不太一样,有一边离另一片镶板多了几毫米,好像是……
伯恩用指尖摸索四周,发现这片镶板其实是个狭窄的出入口,一钻进去,就是一道很陡的螺旋阶梯。他举起手枪,爬上阶梯前往另一道门,他推开门,发现外面就是教堂屋顶。正当他探出头,一颗子弹便射向他。
在他往回躲之前,看见一个人爬上屋瓦;屋瓦的角度很斜,更糟的是外面已开始下雨,让瓦片变得十分不牢靠。不过对伯恩有利的是,杀手正忙着保持平衡,无法再对他开枪。
伯恩知道他的新靴子会滑,所以马上脱下来,丢到栏杆旁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屋瓦上横移。下方三十米,就是在古旧街灯照耀下闪烁的教堂广场。他用手指和脚趾撑住身体,继续追赶狙击手。
但伯恩心里一度怀疑,自己正在追的人是可汗,不过可汗怎么可能比他先到布达佩斯?而且为什么对佛达斯开枪,而不是他?
伯恩抬起头,看见对方正朝南面的尖塔前进,他继续攀爬,决意不能让对方逃脱。老旧的屋瓦非常易碎,有一片就突然从他手中脱落,害得他不断挥动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维持住平衡。他丢掉手里的瓦片,瓦片最后掉在十英尺下方一间小礼拜堂的屋顶上,完全粉碎。
他已经在想下一件事了:等狙击手安全到达尖塔后,他就危险了;如果他还暴露在屋顶上,对方就能轻易向他开枪。现在,雨愈下愈大,让屋瓦更加湿滑,能见度也降低,南边的尖塔在五十英尺外,看起来只有朦胧的轮廓。
伯恩离尖塔只剩四分之一的距离时,突然听见某个声音——金属撞击石头的铿锵声——于是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屋瓦,雨水不断冲刷在他身上;这时他又听到一颗子弹从他耳边嗖嗖掠过,他右膝附近的屋瓦应声而碎,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滑出斜坡,向下坠落。
他出于本能放松身体,当肩膀一碰到下方小礼拜堂的屋顶便开始翻滚,减缓下坠的力道,最后停在一扇有色窗户前,正好挡住狙击手的视线。
伯恩抬起头,发现自己离尖塔不远。他的前方有个小塔,小塔正面的窗户有道长形缺口,没有镶嵌玻璃。他钻进去,爬到塔顶,看见一条直通南面尖塔的狭窄矮墙通道。
伯恩不知道他穿过通道时,狙击手会不会看见他。他深呼吸,冲出门口,在通道上全力冲刺。他看见前方有个影子移动,马上向前翻滚一圈,此时正好传来一声枪响,他流畅地起身继续向前跑,在狙击手开第二枪前便一跃而起,扑进尖塔一扇敞开的窗户。
当他仓促爬上尖塔中央的旋梯时,对方又开了好几枪,激起一堆碎石片从他身边飞过。过了一会儿,上方传来一阵金属咔哒声,他知道敌人已经用完弹药,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一次跨三阶加速往上冲。接着,他又听见空弹匣掉到地上的金属铿锵声。他往前跳,压低身子,对方没有再开枪,这表示他可能愈来愈接近敌人了。
但光是“可能”还不够,他得确定才行。他将安娜卡的手电筒朝向塔顶,打开开关,随即看见他上方有个影子,影子迅速跑开,他也马上关掉手电筒,以免对方找出自己的位置。
他们快到离地面八十米高的塔顶了,狙击手已无路可逃,他得杀掉伯恩才能离开这里。这样的紧急状况下,可能会让他变得更加危险,而且不顾一切。伯恩要抓住对方豁出去的心理,趁敌人无法冷静思考时,好好掌握这项优势。
伯恩看见阶梯的终点是块圆形空地,四周环绕着很高的拱墙,每面拱墙之间有个开口,风雨就从开口直扑进来。他伸长脖子往上看,心知如果再往前进,对方一定会对他猛烈开火,然而,他也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他拿出手电筒,放在上方某层阶梯,调好角度后,卧倒身子,头部尽量放低,然后伸长手打开灯光。
接下来的一连串子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而噪声还在塔里回荡时,伯恩就开始往上冲。伯恩故意让狙击手以为他要发动最后攻击,打赌狙击手会因为情急而射光所有子弹。
在一片碎石烟尘中,伯恩像只公牛冲向狙击手,让对方不断往后,最后撞在一面拱墙上。对方双手合拳重重捶在伯恩背上,让伯恩跪倒,露出脆弱的颈部。敌人抓住机会,正要攻击伯恩的脖子,伯恩却突然转身,抓住敌人向下移动的手臂,利用对方的动能将他摔倒在地,同时攻击他的后腰。
敌人用脚踝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往后倒,随即又起身扑向伯恩。两人激烈扭打着,手电筒的光线照着因此扬起的烟尘。在光线中,伯恩看见敌人的样貌:脸很长,金发,淡色眼珠。有那么一刻,他十分惊讶,发现自己原来以为对方是可汗。
伯恩不想杀掉这个人,他想质问对方是什么人,谁派他来,为什么杀佛达斯。可是,对方实在过于顽强,不但击中伯恩的右肩,让他右臂失去了知觉,又趁他改变姿势保护自己之前,成功挥出三拳,让他踉跄退后到一面拱墙的开口外,上半身超出低矮的石头围栏,差点摔了出去。
敌人追了上来,手上反拿着枪,要以枪托当作钝器来攻击。
伯恩摇摇头,试着摆脱右半侧的痛楚。敌人愈来愈近,脸上带着凶残的表情,嘴里发出动物般的咆哮声,手上举起的枪托底部反射着光线。他用力挥动枪托,在空中划出一道浅弧线,明显是要打碎伯恩的头骨。在千钧一发之际,伯恩突然转动身子,留出一个空间,正好让急冲上前的敌人摔出石头围栏。
伯恩马上伸手抓住对方的手,可是由于雨水让皮肤变得湿滑,使伯恩无法抓住他。男人尖叫着,从尖塔最高处笔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