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伯恩在第一一三班次飞机的货舱内睡着了,但在无意识中,他的过去——一段早已埋藏的过去——又再次浮现。在他的梦里,充满了太多这些年来他极力压抑的影像、情感、景象与声音。
在金边的那个夏日,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早就死了。这就是事实:他无聊而烦躁地坐在美国驻外机关的冷气办公室里时,他的妻子黛欧带着两个孩子,到他们屋旁那条宽广而泥浊的河里游泳。一架敌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天空俯冲而下,扫射了大卫·韦伯正在河里游泳戏水的家人。
他想像过多少次这可怕的情景?是黛欧最先看到敌机的吗?飞机来得太快,又安静地朝他们俯冲。要是她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赶快拉回孩子,把他们压到水面下,再用自己的身体挡子弹,但是这么做根本徒劳无功,她在感到痛苦死去之前,一定听见了孩子的哭喊,脸上也溅了他们的血。无论如何,他相信这就是事实,而这样的情景不但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也逼得他濒临疯狂边缘。他每晚都听见想像中黛欧死前听到的哭喊,惊醒后便心跳加速,血压升高。
那些梦境让他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家,放弃所有心爱的东西,因为任何熟悉的事物都像利刃般刺痛着他。他从金边逃离至西贡,在那里遇到了亚历山大·康克林。
要是他能够把梦魇全留在金边就好了。在越南湿淋淋的丛林中,噩梦一次又一次找上他,仿佛它们是他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论如何,事实终究不会变:他无法原谅自己,因为他没有陪在妻子与孩子身边,保护他们。
狂风暴雨的大西洋上,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他因为那些梦境而哭喊出来。他问了自己以前就问过无数遍的问题,身为丈夫与父亲,如果不能保护家人,他有什么用?
中情局局长在清晨五点从安稳的睡眠中被一通电话吵醒,国安顾问亲自打来,要他一小时内到她的办公室。这个贱女人到底什么时候睡觉?他边挂上电话边这么想着。他坐在床边,背对马德琳。没什么事能吵醒她,他酸溜溜地想。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不管电话是在半夜或清晨响起,都能继续呼呼大睡的功夫了。
“起来!”他说,一边把马德琳摇醒,“有紧急事件,我现在要喝杯咖啡。”
她没有一丝不满,起床穿了睡袍跟拖鞋,走向厨房。
局长揉着眼睛走进浴室,关上门。坐在马桶上时,他打电话给副局长。凭什么上司醒了,他还可以继续睡?出乎他意料的是,马丁·林卓斯还十分清醒。
“我整晚都在看编号四〇档案。”林卓斯指的是关于中情局人员的最机密文件,“我想我已经知道关于亚历山大·康克林和杰森·伯恩的所有事了。”
“很好。那么把伯恩给我找出来。”
“长官,据我所知,他们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好几次他们为了对方不惜一切,拯救过彼此的性命,我发现伯恩实在不太可能谋杀亚历山大·康克林。”
“艾隆佐·欧蒂兹要见我,”局长暴躁地说,“在华盛顿圆环搞砸之后,你想我应该告诉她你刚刚说的话吗?”
“呃,不,可是——”
“你他妈的没错,小老弟。我得告诉她事实,能带来好消息的事实。”
林卓斯清了清喉咙。“目前为止,我没有好消息。伯恩消失了。”
“消失?天哪,你的情报到底怎么搞的?”
“他就像个魔术师一样。”
“他是个普通人,跟我们一样,”局长怒喝,“为什么他又天杀的从你手中溜走?我以为你封锁了整个地方!”
“我们是封锁了没错,可是他就这么——”
“消失了。我知道。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艾隆佐·欧蒂兹会把我的头砍下来当足球踢,可是在那之前我要先砍你!”
局长切断通话,把手机从浴室门口丢到床上。等他冲完澡,穿好衣服,喝了一口马德琳顺从地递给他的咖啡,车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站在防弹玻璃窗前,边喝咖啡边看着屋前的景观;地上铺着深色红砖,配上白色的楔形石,每扇窗户都有活动式百叶窗。这栋房子的主人本来是个俄罗斯男高音,叫马克西姆什么的,不过局长喜欢这栋房子,是因为它带有数学般精确的美感,还有现在一般房子找不到的贵族气派。最棒的是,它有大卵石铺成的庭园,外围种着枝叶繁茂的白杨树,还有一圈手工打造的铁栅栏,这让人感觉像置身于旧世界,而且保有自己的隐私。
他坐在林肯加长型礼车的后座,阴郁地看着沉睡中的华盛顿。老天,这时候只有该死的知更鸟才醒着,他想。依我的资历,还不能享受点特权吗?我辛苦了这么多年,难道连睡到五点后都不行?
车子迅速通过阿灵顿纪念大桥,桥下铁灰色的波多马克河看起来又硬又平,就像机场跑道。从另一边望去,华盛顿纪念碑隐约出现在林肯纪念堂附近,模糊而严峻的形象,看起来就像斯巴达人用来刺穿敌人心脏的长矛。
每次他被水淹没时,都会听见一个悦耳的声音,像是和尚敲的钟声,在森林密布的山间回响——就是跟那些红色高棉人士猎杀的和尚。他还会闻到一种味道,是什么?是肉桂。充满恶意的水流形成漩涡,像是有生命一般,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与气味。水流要把他往下拉,让他再次下沉。不管他多努力挣扎,拼命想浮出水面,整个人还是继续旋转下降,仿佛身上绑了铅块。他忙乱地想解开绑在左脚踝的粗绳,可是绳子太滑,一直从他指间溜走。绳子另一端是什么?他往下看着阴暗的深处。他得知道是什么把他拉向死亡,仿佛知道以后就能让他逃脱心中无以名状的恐惧。
他不断下沉,下沉,坠入黑暗之中,而且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在他下方紧绷的绳子另一端,他看见一个形体——那就是把他拉向死亡的东西。他的情感哽在喉头,像是卡了一堆刺,正当他想看清楚那个形体,又听见了悦耳的声音,这次比较清楚,听得出来不是钟声,而是某种很亲近但他记不起来的声音。最后,他终于看见了拉他下沉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身体。他突然开始啜泣……
可汗惊醒后,发现喉咙还哽咽着。他重重咬了一下嘴唇,然后看了看四周昏暗的机舱。外面的天空完全黑暗,就像是沥青。虽然他告诉自己不行,虽然他知道会陷入无止境的噩梦中,刚刚还是不小心睡着了。他站起来,走到洗手间,用纸巾擦掉脸上跟手臂冒出的汗。他觉得自己比飞机刚起飞时更累。当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机长宣布了到巴黎奥里机场的剩余时间:四小时五十分。对可汗来说,这简直跟永恒一样久。
他走出洗手间,外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排队了,于是他挤着回到座位上。杰森·伯恩有个特定的目的地,这是范恩告诉他的:伯恩手上有个要给亚历山大·康克林的小包裹。他心想,伯恩现在会不会使用康克林的身份?如果他是伯恩,应该会考虑这么做。
可汗看着窗外。目前他只知道伯恩就在前方都市里的某个角落,不过他很确定巴黎只是个中继站。他要找出伯恩的终点在哪里。
国安顾问的助理谨慎地清了清喉咙,中情局局长也看了看手表。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这个贱女人已经让他等了快四十分钟。在华府政治圈内玩权力游戏,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是天哪,她可是个女人。他不也跟她一样,能够参与国安会议?可她是总统的直接任命人,而且总统简直对她言听计从。正需要布伦特·斯考克罗夫特的时候,他跑去哪里了?他假笑一下,从窗边转了个身。
“她可以见你了,”助理亲切地低声说,“她刚跟总统通完电话。”
贱女人还不忘搞个把戏,他想。她还真爱在我面前玩弄权力。
国安顾问稳稳坐在办公桌后方,这张大桌子是个古董,是她自己花钱运过来的。局长觉得她这么做实在很荒唐,尤其桌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当初接受国安顾问职务时总统送她的一个黄铜笔架。他不相信会把桌子清得很整齐的人。在她后方有两根精致的金色旗杆,分别挂着美国国旗跟印有总统图腾的旗子。从旗杆中间望向窗外,可以看见拉法叶公园。两张加了垫子的高背椅,就摆在她正对面,局长似乎有点渴望地看着它们。
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穿着深蓝色套装,白色丝质上衣,看起来精力十足。她还挂了一对美国国旗样式的金色耳环。
“我刚跟总统通完电话。”她直接切入主题,省略了“早安”或“请坐”等寒暄。
“你的助理说过了。”
艾隆佐·欧蒂兹怒视着他,表示她讲话时最恨有人插嘴。“我们在谈你的事。”
尽管极力保持风度,局长还是觉得身体开始胀红。“也许我刚刚应该在场。”
“这么做不太适当。”她的回答像打了局长一巴掌,不等他回应,她又接着说下去,“反恐高峰会五天后就要召开,每个细节都就绪了,所以我必须不厌其烦地再重申一次,我们现在要如履薄冰。任何事都不能妨碍高峰会进行,尤其是发狂般到处犯案的前中情局杀手。总统要这次高峰会办得很完美,让它成为竞选连任的垫脚石,甚至是未来卸任后的伟大政绩。”她双手放在平滑的桌面上,“让我说清楚——这次的高峰会是我最重要的任务,成功的话,会让总统得到后世无比的崇敬与赞美。”
局长站着听完这一大段话,她竟然没请他坐下。光是听她训话就够羞辱了,更别说其中还有言外之意。他才不怕威胁,尤其是用暗示的,不过他觉得自己就像被留校察看的小学生。
“我得向总统简报华盛顿圆环那团乱子。”她说得好像是要拿着一大铲狗屎去总统办公室一样,而这还都是局长害的。“失败都会带来某些后果,总会有的。你得尽快斩草除根,懂我的意思吗?”
“完全了解。”
“因为事情不会自己解决。”国安顾问说。
局长的太阳穴上有根血管暴突了起来。他实在很想拿东西丢她。“我说我完全了解。”萝贝塔·艾隆佐·欧蒂兹仔细盯着他,似乎正在考虑他值不值得相信。最后,她终于说话了:“杰森·伯恩在哪里?”
“他逃出国了。”局长紧握的拳头失去了血色。他没想到得告诉这贱人伯恩直接消失了,不过就算想到了,他也说不出口。等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他才明白自己的错误。
“逃出国?”艾隆佐·欧蒂兹站起来,“他逃去哪里?”
局长没有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伯恩靠近雷克雅未克的话……”
“他为什么会去那里?”
“我不知道。他疯了,你记得吗?他背叛了我们。他一定知道,只要破坏高峰会的维安,就能把我们羞辱到极点。”她表现得十分愤怒,而这是局长第一次真的怕她。
“我要伯恩死。”她用钢铁般的声音说。
“我也一样。”局长恼怒地说,“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他的老友。”
国安顾问从桌子后走出来。“总统也要伯恩死。变节的探员——我们就把话说明白,杰森·伯恩又是其中最可怕的——要是他想搞破坏,我们可承受不起。懂我的意思吗?”
局长点头。“相信我,到时我就会给你伯恩已死的消息,我会让他消失,就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总统也会盯着你的。”艾隆佐·欧蒂兹唐突又不客气地结束了这次会谈,就跟开始时一样。
杰森·伯恩在早晨到达巴黎,多云的天空正下着雨。这个明亮城市最棒的景致可不会出现在下雨天。一眼望去,折线形屋顶的建筑群尽是一片灰白,而平常林荫大道两旁充满欢乐与生气的户外咖啡座,现在也一片荒凉。整座城市,就这么无声地运转着。不过有阳光时就不一样了,到处都会闪耀着光线,每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到人们热心的对谈与笑声。
由于身心俱疲,伯恩整段航程几乎都侧躺着,蜷曲着身体睡觉。虽然他现在又从阴沉恼人的梦境中惊醒,但这段睡眠还是有所助益,让他在飞机起飞不久后所受的疼痛减缓不少。他醒来后,身体因寒冷而打颤僵硬,心里则想着可汗脖子上挂的佛像。那幅影像是个尚未解开的谜,而且似乎正嘲笑着他。他知道这种佛像一定很容易找到——光是他和黛欧去买来给约书亚的店里就有十几个!他也知道很多亚洲佛教徒都会戴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也带来好运。
他想起刚刚可汗的表情,一边燃烧着期望与憎恨,一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然后又带着强烈的愤怒说:“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这是我的佛像!”
可汗不是约书亚·韦伯,伯恩这么告诉自己。可汗很聪明,但是也太残忍——是个取走许多性命的杀手。他不可能是伯恩的儿子。
尽管在离开美国海岸线时遇到一阵强劲的侧风,第一一三班机还是大致准时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伯恩很想趁飞机还在跑道上时就离开货舱,不过还是忍住了。
另一架飞机正准备降落。如果他现在就出去,就会暴露在连机场人员都不该出现的空旷地上。因此,他只好耐心地等飞机继续滑行。
飞机减慢速度,他知道该行动了。引擎还在运转、飞机仍在移动时,地勤人员就不会接近飞机。他打开门,跳到跑道上,一辆油槽车正从旁边经过,于是他直接跳上车子后侧。他挂在车子后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燃油的味道令他想起可汗的突袭。过了一会儿,他跳下车子,进了航厦。
进去后,他撞到一个装袋工人,用法文道了歉,一只手放在头上抱怨着偏头痛。到了走廊转角,他便拿出从装袋工人身上偷来的识别证,连着刷过两道门来到航空站。令他惊讶的是,这地方看起来就像由工具间改造的一样。这里人很少,不过至少他已经绕过了海关和入境审查处。
他随即把识别证丢进垃圾桶,因为他可不想在装袋工人报遗失时,还把它挂在身上。接着,他站在一个大时钟下方调整手表时间。现在是巴黎时间刚过六点。他打给罗宾内特,描述了附近地点的特征。
罗宾内特似乎搞糊涂了。“你是坐包机过来的吗,杰森?”
“不是,我搭货机。”
“好的,难怪你会在旧第三航厦。”罗宾内特说,“待在那里,朋友,我马上来接你。”接着他发出窃笑。“另外,欢迎你来到巴黎。那些追捕你的人运气真差,他们一定会搞混的。”
伯恩去洗手间冲了冲水,看着镜子,憔悴的面容,烦扰的眼神,还有发红的喉咙,他都快认不出自己了。他掬水冲了头脸,洗掉汗水、污垢跟先前涂上的化妆品,接着再沾湿纸巾,擦了擦喉咙上那道水平的伤口。他得赶快搽点药膏才行。
他的胃纠结成一团,虽然还不饿,但他知道自己得吃些东西。每隔一段时间,燃油的味道就会涌出来,害他作呕,而且泪流不止。为了不再去想那恶心的气味,他先花五分钟伸展一下身体,然后再用五分钟做做柔软操,让肌肉摆脱紧绷与疼痛。他不理会做操时的疼痛,用均匀的深呼吸拉开注意力。
他走回航厦时,雅克·罗宾内特已经在等他了。罗宾内特长得很高,身体看来十分强健,他穿着一套合身的深色细条纹西装,发亮的压花皮鞋,还有一件时髦的粗花呢轻便大衣。他老了些,头发也灰白了点,但其他形象都跟伯恩破碎的记忆里差不多。
他一看到伯恩,马上露出笑容,但没有马上走上前,而是用手势告诉伯恩往右边走。伯恩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好几个法国警察进了航厦,正在询问机场工作人员,显然正在寻找偷了那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
伯恩神态自若地向前走。快到门口时,他又看见两名法国警察,胸前挂着轻型机枪,仔细检查所有出入航厦的人。
罗宾内特也看见了他们,他皱皱眉头,然后迅速走过伯恩身旁,推开门,吸引警察的注意。等他介绍完自己,他们便告诉他正在找一个偷了某位装袋工识别证的人——而且这个人可能是恐怖分子。他们拿了张传真相片给他看,上面印着伯恩的脸。
不,罗宾内特说他没见过这个人,脸上还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告诉他们,说不定——这应该可能吧?——这名恐怖分子是来找他的。接着他便问他们,能不能好心护送他回车上?
等罗宾内特跟两个警察离开,伯恩马上走出大门,外面尽是一片灰色薄雾。他看见警察正陪着罗宾内特走回他的标致汽车,于是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罗宾内特上了车后,偷瞄了伯恩一眼;他向警察道谢,接着他们就走回航厦大门外继续站岗。
罗宾内特发动车子,在一个路口回转,准备离开机场。等开出那两个警察的视线后,他便减缓车速,打开靠近伯恩方向的窗户。
“刚刚真险啊,朋友。”
正当伯恩准备打开车门,罗宾内特摇了摇头。“既然机场已经进入高度戒备,我们等一下一定还会遇到其他国家的警察。”他弯下身子,拉了后车厢的开关。“虽然不很舒适。”他带着歉意说,“不过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
伯恩没说什么,直接爬进后车厢,关上车盖,罗宾内特便继续往前开。他的确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他们出机场前就遇到两次路障,第一次是国家警察,第二次则是法国外交部的人。由于罗宾内特的地位很高,两次路障都没受到阻挠,不过他们都拿了伯恩的照片给他看,问他认不认识这名逃犯。
开上A1公路十分钟后,罗宾内特将车子停到故障区,打开后车盖。伯恩爬出来,坐上乘客座,接着罗宾内特便加速开上公路,朝北方前进。
“就是他!”装袋工指着杰森·伯恩的相片说,“就是他偷了我的识别证。”
“你确定吗,先生?请再看清楚一点。”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把相片拿到目击证人正前方。他们在戴高乐机场第三航厦的一个房间里,这地方算是沙弗依临时决定的总部。这地方很简陋,而且还有浓烈的霉味跟消毒剂气味。他觉得自己老是待在这种地方。对他来说,没什么事是恒久的。
“对,对,”装袋工说,“他撞上我,然后说他有偏头痛。十分钟后,我要通过安全门时,就发现识别证不见了。一定是他拿的。”
“我们知道他拿了,”沙弗依调查员说,“就在你报遗失的期间,电脑显示有人用你的识别证刷过两道门。拿去吧。”他递过识别证。沙弗依是个矮子,而他很在意这件事。他的脸看起来就跟他的黑长发一样皱,嘴唇似乎永远噘着,仿佛连睡觉时都在思考。“我们在一个垃圾桶里找到的。”
“谢谢你,调查员。”
“你知道自己会被罚款吧。一天的工资。”
“太不公平了吧,”装袋工说,“我要跟工会申诉,说不定他们会举行示威。”
沙弗依调查员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习惯这种威胁了。工会的人总在举行示威。“关于这件事,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提吗?”装袋工摇摇头,沙弗依便让他走了。他看着传真资料,除了伯恩的照片外,还有一个美国的联络人电话。他拿起三频手机,照着拨出号码。
“我是马丁·林卓斯,中情局副局长。”
“林卓斯先生,我是法国外交部调查员艾林·沙弗依。我们发现你的逃犯了。”
“什么?”
沙弗依不修边幅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以前他的单位老要靠中情局提供消息,现在情况正好颠倒,他觉得十分高兴,更别说替自己的国家感到骄傲了。“没错。杰森·伯恩在巴黎时间今早六点,出现在戴高乐机场。”沙弗依听见对方深吸了口气,心中乐到不行。
“你抓到他了?”林卓斯问,“伯恩被扣留了吗?”
“很可惜,没有。”
“什么意思?他在哪里?”
“不知道。”接着便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沙弗依不得不说点话,“林卓斯先生,你还在吗?”
“还在,调查员。我刚刚在写笔记。”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比较短。“亚历山大·康克林在你们那里有个秘密联络人,叫做雅克·罗宾内特——你认识他吗?”
“当然,罗宾内特先生是文化部长。你该不会指望我相信,这种地位的人会跟伯恩这个狂人混在一起吧?”
“当然不是,”林卓斯说,“不过伯恩已经谋杀了康克林先生。如果他现在在巴黎,那他就有可能去找罗宾内特先生的麻烦。”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先别挂断电话。”沙弗依调查员确定他今天听过或读过罗宾内特先生的名字。他对一个属下做了个手势,属下便拿了一叠资料给他。沙弗依快速翻阅今早戴高乐机场所有警察和保安人员的报告。他果然找到了罗宾内特的名字,于是马上接回电话。“林卓斯先生,罗宾内特先生今天刚好也出现在这里。”
“在机场?”
“对,还不只这样,国家警察在伯恩出现的同一个航厦遇到他。他听见伯恩的名字时,突然觉得有点担心,还请警察护送他回车上。”
“这就证明了我的理论。”林卓斯既兴奋又紧张,有点喘不过气来,“调查员,你得找到罗宾内特,而且要快。”
“没问题,”沙弗依调查员说,“我会直接打去部长办公室。”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林卓斯说,“我要这项行动安全进行。”
“但是伯恩不可能——”
“调查员,在这段简短的调查期间,我学到了绝对不说‘伯恩不可能——’这种话,因为我知道他的确能做他想做的事。他是个极度聪明又危险的杀手。任何靠近他的人都有生命危险,懂吗?”
“能说清楚点吗,先生?”
林卓斯试着慢慢解释。“无论如何,你只能透过秘密管道找到罗宾内特,如果你惊动了他,那你一定也会惊动伯恩。”
“了解。”沙弗依站起来,寻找他的军用风衣。
“听好了,调查员。我很担心罗宾内特先生的生命有危险,”林卓斯说,“现在一切就靠你了。”
混凝土高楼、办公大楼,还有闪着灯光的工厂从车窗外闪过,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这些建筑不但占用公有空间,分布也不均匀,在阴郁多云的天气里看起来更是丑到不行。罗宾内特转向,开上CD47公路往西行,准备进入倾盆大雨中。
“我们要去哪里,雅克?”伯恩问,“我要尽快赶到布达佩斯。”
“我知道。”罗宾内特说。他不时望向后照镜,检查有没有国家警察的车跟踪他们。至于外交部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部门之间,每隔几个月就会换不同型号与样式的车,所以很难认出来。“我本来帮你订了一个班次,可是那班飞机五分钟前已经离开,因为在你来巴黎的途中事情有了变化。中情局怒吼着要置你于死地,而且世界上每个他们能影响到的角落都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包括我这里。”
“可是一定有办法——”
“当然有办法,朋友。”罗宾内特笑着说,“总是有办法的——这句话是一个叫杰森·伯恩的人教我的。”他又转向北方,开上N17公路。“你在我的后车厢休息时,我可没闲着。有架军用运输机,会在下午四点从奥里机场起飞。”
“那就要等到下午四点了,”伯恩说,“如果开车去布达佩斯呢?”
“这样不安全,路上有太多各国警察。而且你那些抓狂的美国朋友也拉了法国外交部进来。”罗宾内特耸了耸肩,“全都安排好了,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以军方当掩护,他们就不会查到你身上,而且无论如何,最好不要让第三航厦的事件重演,对吧?”他轻松地开过缓慢的车流。“在那之前,你要先去个安全的地方逛逛。”
伯恩别过头,看着外面枯燥的工业区景观。先前和可汗对决所带来的冲击,就像被出轨列车撞上一样。他克制不住要探究内心最激烈的痛楚,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不断按压自己牙痛的地方,想确定到底有多痛。理智告诉他,可汗并没有说出什么关于大卫·韦伯跟约书亚之间特别的经历。可汗是有说些暗示、讽刺的话没错,但这又代表什么?
伯恩发现罗宾内特正看着自己,于是把脸更贴近窗户。
罗宾内特误会了伯恩心里正在想的事,他向伯恩说:“朋友,你下午六点就会到布达佩斯了,别担心。”
“谢谢你,雅克。”伯恩从愁思中回过神来,“谢谢你的好意与帮助。现在要做什么?”
“噢,我们要去古圣维尔,那里算不上法国景色最棒的地方,不过我知道有个人你可能会想见见。”
接下来,罗宾内特就没再进一步透露了。关于古圣维尔,他说得一点也没错。由于这里靠近机场,所以和其他村庄一样被改造成现代化工业区。看起来令人沮丧的高楼大厦四处林立,还有跟沃尔玛相差无几的购物商场,惟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就是这些建筑周围与靠人行道的部分种满了不同颜色的花。
伯恩发现仪表板下方有一组无线电,应该是雅克的司机在使用的。车子在一个加油站停下,他便问了罗宾内特国家警察与法国外交部使用的频率。罗宾内特在加油时,伯恩在车内注意听着两个频道,可是完全没有关于机场的报告,也没有他需要的讯息。他一边听,一边看着加油站里车子来来去去。有个女人下车,请罗宾内特看看她驾驶座的前轮有没有问题,她担心轮胎需要打气。一辆车子开过来,里面坐的两个年轻人都下了车,一个靠在保险杆上休息,另一个走进加油站的商店。靠着休息的年轻人看了雅克的车子一眼,然后盯着那女人,露出欣赏的神情看她走回车上。
“听到什么了吗?”罗宾内特边坐进驾驶座边问伯恩。
“完全没有。”
“至少这是个好消息。”罗宾内特说,接着开出加油站。
他们又经过更多丑陋的街道,其间伯恩从照后镜里确认了那两个年轻人没跟踪他们。
“古圣维尔有个古老而高贵的起源,”罗宾内特说,“从前这里是属于克菈黛尔的,她是六世纪法国国王克洛维的妻子。当时我们法兰克人还被视为野蛮人,在克洛维改信天主教后,罗马人便接受了我们。国王变成了罗马的执政官,我们则不再是野蛮人,而是天主教的拥护者。”
“从现在的景象,根本看不出这里曾是中世纪的城市。”
罗宾内特停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在法国,”他说,“历史常常藏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
伯恩看了看四周。“这里该不会是你现任情妇住的地方吧?”他说,“上次你介绍你情妇给我认识,结果我们在咖啡厅喝咖啡时,你太太突然出现,害我得假装是你情妇的男友。”
“我记得那个下午你过得还满快乐的嘛。”罗宾内特摇了摇头,“不过,不可能,一下要迪奥、一下又要圣罗兰的戴尔芬妮,要是叫她住在古圣维尔,她一定马上割腕自杀。”
“那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罗宾内特看了好一会儿窗外的雨。“可恶的天气。”他说。
“雅克……?”
罗宾内特看看四周。“啊,对哦,原谅我,朋友,我刚刚想得出神了。我要带你去见麦琳·杜蓉。”他歪着头说,“你听过她的名字吗?”看见伯恩摇头,他便继续说下去。“我想也是。呃,既然人都死了,我想应该可以说出来吧。杜蓉小姐是亚历山大的情人。”
伯恩马上接着说:“让我猜猜:浅色眼珠,波浪般的长发,还有嘲讽的笑容。”
“他的确告诉过你嘛!”
“没有,我只是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他卧室里惟一的私人物品吧。”伯恩安静了一会儿,“她知道了吗?”
“我一知道消息,就马上打电话给她了。”
伯恩纳闷罗宾内特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告诉她,这样比较体贴一点。
“也聊够了。”罗宾内特从脚踏垫上拿起过夜袋。“我们现在去见麦琳吧。”
他们下了车,淋雨走过两侧种了花的走道,然后走上一段混凝土阶梯。罗宾内特按了4A公寓的按钮,过了一会儿,大门便自动开启。
公寓大楼内部就跟外表一样丑。他们爬了五段阶梯来到四楼,再穿过一条走道,两旁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门。主人听见他们的声音,便打开门。麦琳·杜蓉就站在门后。
她的年纪大概比照片里老了十岁——伯恩心想,她现在一定有六十岁了,尽管看起来只有五十岁——但她的浅色眼珠还是散发着同样的光芒,她的笑容也同样令人难以捉摸。她穿着牛仔裤跟一件剪裁像男装的衬衫,整套装束衬托出她的体态,带有女人味,她的脚上是低跟鞋;另外,她留着一头灰黄色长发,现在绑了起来,看起来很自然。
“你好,雅克。”她抬起头亲吻了罗宾内特的双颊,不过眼神已经移到伯恩身上。
伯恩看着她,发现一些照片里没显示出的细节:她眼珠的颜色,鼻孔的形状,还有牙齿非常洁白平整。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坚强,但又极富同情心。
“你一定是杰森·伯恩了。”她的灰眼珠冷静地看着他。
“关于亚历山大的事,我很遗憾。”伯恩说。
“你真好。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震惊。”她往后退,“请进。”
伯恩和罗宾内特进去后,她便把门关上。虽然杜蓉住在这个景观欠佳的地方,但她的公寓内部可完全不一样:不像跟她同年纪的人。她不用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家具,屋里也没什么过去的旧东西。室内的摆设不但时髦,整体搭配看起来也很舒适。椅子分散在不同的地方,砖砌壁炉两侧各摆了一组沙发,门帘上都有图案。是个你不会轻易离开的地方,伯恩这么想。
“我知道你搭了很久的飞机,”她对伯恩说,“一定饿坏了吧。”她对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只字未提,他很感激这点。她带他进餐厅坐下,从又小又暗的欧式厨房里拿出食物和饮料给他。等她忙完后,她直接坐在对面,双手紧握放在桌上。
伯恩现在才知道她已经哭过了。
“他很快就死了吗?”杜蓉问,“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死得很痛苦。”
“不,”伯恩照实说,“我想他走得毫无痛苦。”
“至少这就够了。”她深深地松了口气。杜蓉往后靠,伯恩发现她的身体很紧绷。“谢谢你,杰森。”她用意味深长的灰眼珠看着他,而他也看得见她脸上的情感。“我可以叫你杰森吗?”
“当然可以。”他说。
“你跟亚历山大很熟对不对?”
“熟到不能再熟了。”
她朝罗宾内特看了一眼。
“我得打几通电话。”罗宾内特识相地拿出手机,“不介意我让你们两个单独聊一会儿吧?”
她冷冷地看着罗宾内特走进客厅,然后回头面向伯恩。“杰森,你刚刚说的话,证明了你是他真正的朋友。就算亚历山大没跟我提过你,我也会相信你。”
“亚历山大跟你提过我?”伯恩摇头,“亚历山大从不向普通人提起他的工作。”
她又露出那种笑容,而且嘲讽的意味更为明显。“可我不像你说的,是个普通人。”她手里拿着一盒烟,“介意我抽根烟吗?”
“请便。”
“很多美国人会介意。你们对这有种偏执,不是吗?”
她问这些并不是想要答案,所以伯恩也没回答。他看着她点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奢侈地缓缓吐出来。“没错,我不是一般人。”烟雾缠绕着她,“我是法国外交部的人。”
伯恩坐定不动,但在桌面下,一只手已经握住戴伦给他的陶质手枪。
麦琳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对他摇摇头。“放松点,杰森。雅克不会陷害你,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我不懂,”他重重地说,“如果你是外交部的人,亚历山大更不会把你扯进他在做的事,以免害你背叛你的单位。”
“没错,好些年来都是这样。”杜蓉吸了更大一口烟,再从鼻子慢慢呼出。她呼气时习惯稍微抬起头。“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我也曾恳求他告诉我,他还是不说。”
她透过烟雾看着他,这是情报人员惯用的技巧,可以避免显露内心的想法或感受。不过,伯恩从她的眼中知道她在想事情,而且她已经卸下了心防。
“杰森,请以身为亚历山大老友的身份告诉我,你曾见过他害怕吗?”
“没有,”伯恩说,“亚历山大什么都不怕。”
“嗯,可是那天他真的很害怕。所以我才会要他告诉我是什么事,这样我才能帮得上忙,至少让他不受到伤害。”
伯恩往前倾身,现在换他的身体跟刚才的杜蓉一样紧绷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礼拜前。”
“他一个字都没透露吗?”
“只提到一个名字,费利克斯·希弗。”
伯恩的心跳开始加速。“希弗博士替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
她皱眉。“亚历山大告诉我,他是为战略非致命武器理事会工作的。”
“那是中情局的附属部门。”伯恩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破碎的线索总算开始拼凑起来了。
亚历山大·康克林是不是让费利克斯·希弗离开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然后进了理事会?当然,对康克林来说,想让希弗“消失”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占国防部的便宜,这么做根本不值得,因为他无法应付他们的抨击。亚历山大·康克林之所以需要费利克斯·希弗,一定有其他理由。
伯恩看着麦琳·杜蓉。“希弗博士就是亚历山大害怕的原因吗?”
“他不肯说,杰森。但还能有什么原因?那天,亚历山大在很短的时间里拨出和接听了一大堆电话。他非常紧张,我知道当时一定是什么任务的紧要关头。我听见好几次希弗博士的名字,所以我想他可能就是任务的目标。”
沙弗依调查员坐在车里,听着雨刷的声音。他讨厌下雨。他太太离开他那天下着雨,他女儿去美国念书那天也下着雨,从此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们。他太太现在住在波士顿,改嫁给一个刻板固执的投资银行家。她生了三个孩子,有一栋房子,还有房地产,要什么有什么;而他现在只能坐在这可恶的地方——这里叫什么?啊,对了,古圣维尔——他坐在车上咬着指甲。还有,最糟的是,又下雨了。
但是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他就要接近中情局的头号要犯。只要他抓到杰森·伯恩,他的职位必定会一飞冲天,说不定总统还会亲自召见他。他看着对街——罗宾内特的车就停在那里。
他从外交部调来资料,知道了罗宾内特车子的厂牌、样式跟车号。他的同伴告诉他,罗宾内特出了机场后,就往北上了A1公路。于是他向总部查询负责北方情报网的人,然后有条不紊地通知各单位——他还记得林卓斯的警告,避免从无线电透露消息,因为警用频道并不安全。他的联络人都没看到罗宾内特的车,这让他觉得有点沮丧;不过,后来有位叫洁斯汀·贝若的联络人说,曾在一个加油站看到罗宾内特的车子,还跟他交谈。她之所以记得,是因为罗宾内特看起来不自在,有点紧张,甚至有些无礼。
“你觉得他的举止很怪吗?”
“对,没错,虽然我那时没想太多,”贝若说,“不过现在的确觉得怪怪的。”
“他一个人吗?”沙弗依调查员问。
“我不确定,当时雨下得很大,看不清楚车窗里面,”贝若说,“老实说,我只注意到罗宾内特先生。”
“对,他是个英俊的家伙。”沙弗依干干地说。贝若帮了他一个大忙。她知道罗宾内特往哪个方向走;等他们到了古圣维尔,她很快就在一排混凝土公寓大楼前找到他的车子。
杜蓉无意中看见伯恩的喉咙,随即拈熄了烟。“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来吧,我们处理一下。”
她带他进浴室。四周贴了绿色跟淡黄色瓷砖,墙上有扇窗可以看见街道,些许光线从窗口透了进来。她让他坐下,用香皂跟水帮他清洗伤口。
“血止住了。”她一边说一边在发红的伤口上擦药,“这不是意外弄伤的。你跟人搏斗过。”
“要离开美国很不容易。”
“你跟亚历山大一样口风很紧。”她稍微往后,似乎要更看清楚他一点,“你很悲伤,杰森,非常悲伤。”
“杜蓉小姐——”
“叫我麦琳就好。”她拿出专用绷带跟消毒纱布,还有一卷手术用胶布,盖住伯恩的伤口。“你一定要三天换一次药,知道吗?”
“好的。”他回应她的微笑,“谢谢你,麦琳。”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脸上。“看你多么伤心。我知道你跟亚历山大很亲近,他把你当作儿子看待。”
“他这么说?”
“他不用说;每当他提起你,脸上的表情就不一样。”她检查伤口的包扎,“至少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替他难过。”
伯恩很想告诉她事实,令他悲伤的原因,不只是亚历山大和莫瑞的死,另外还有跟可汗的相遇。不过最后他还是保持沉默。她已经够难过了。
他转移话题。“你跟雅克是怎么回事?你们看起来不太喜欢对方。”
麦琳别过头,望向小窗户,外面正下着雨。“他得鼓起不少勇气才敢带你过来。另外,他要下更大的决心,才会来找我帮忙。”她转回来,泪水在眼眶打转。亚历山大的死引起了这么多情绪;他的直觉立刻告诉自己,她一定想起很多过去的事。“这世界充满太多悲伤了,杰森。”一滴眼泪滑下,流过她颤抖的脸庞,“在亚历山大之前,我跟雅克在一起。”
“你是他的情妇?”
她摇头。“那时候雅克还没结婚,我们都很年轻。我们疯狂地做爱,而且由于我们太年轻——而且太傻——所以我怀孕了。”
“你们有小孩?”
麦琳擦干眼泪。“没有,我不要孩子。我并不爱雅克。后来我才知道,雅克真的爱我,而且他——呃,他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她带着点悲伤露出笑容,这让伯恩想起雅克刚才跟他说起的古圣维尔的故事,被视为野蛮的法兰克人如何接受了宗教。克洛维国王皈依天主教是个聪明的决定,但多半还是为了生存与政治因素,信仰成分反而没那么重。
“雅克到现在还是没原谅我。”她的语气中听不出自怜,而这也让她的自白更令人感动。
他靠向她,温柔地亲吻她的双颊,她轻轻呜咽着,把他拉近一些。
接着,她让他冲了个澡。等伯恩洗好时,发现马桶盖上整齐地放着一套军装。他边穿边看窗外,一棵椴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曳。下方街上,一个四十出头、相貌美丽的女人刚下车,走向对街另一辆车子,驾驶座上有个男人正专注地咬着指甲。她打开乘客座车门,坐了进去。
这个场景很普通,但是伯恩刚刚就在加油站见过那女人。她还问罗宾内特关于车子胎压的事。
法国外交部!
伯恩马上走到客厅,罗宾内特正在讲电话,不过一看到他的表情,马上就挂断了。
“什么事,朋友?”
“我们被陷害了。”伯恩说。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可是外面对街车上坐着两个外交部探员。”
麦琳从厨房走出来。“还有另外两个在后面监视。不过别担心,他们连你在哪栋大楼里都不知道。”
就在此刻,门铃响了。伯恩抽出手枪,但麦琳示意阻止他。她猛力摇头,伯恩和罗宾内特便躲了起来。接着,她打开门,一个不修边幅的调查员站在门外。
“艾林,你好。”她说。
“很抱歉打扰你的假期,”沙弗依调查员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说,“不过我坐在外面时,突然想到你就住在这里。”
“你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谢谢你,不用了。我没时间。”
麦琳松了口气,对他说:“你坐在我家外面做什么?”
“我们在找雅克·罗宾内特。”
她瞪大眼睛。“文化部长?为什么他会来古圣维尔这种地方?”
“我也和你一样怀疑,”沙弗依调查员说,“总之,他的车就停在对街。”
“调查员太聪明啦,麦琳,”雅克·罗宾内特走进客厅,一边扣上白衬衫的扣子,“他发现我们的事了。”
麦琳转过身,正好背对沙弗依,她生气地对罗宾内特使了个眼色,而他只是轻松地笑着回应。
他走到她身边,亲吻她的嘴唇。
于是,沙弗依调查员的脸发红了。“罗宾内特部长,我不知道……这,我不是故意——”
罗宾内特举起一只手。“我接受你的道歉,不过你找我有什么事?”
沙弗依很明显松了口气,接着便拿出一张杰森·伯恩的相片。“部长,我们在找这个人。他是叛逃的中情局杀手。我们认为他想要杀你。”
“这太可怕了,艾林!”
伯恩暗中观察着这一幕,他发现麦琳是真的吓到了。
“我不认识他,”罗宾内特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我的命。不过谁知道杀手心里在想什么,对吧?”他耸了耸肩,接过麦琳拿给他的外套和风衣,“不管怎样,我要尽快赶回巴黎。”
“我们会护送你,”沙弗依坚定地说,“你可以坐我的车,我的助理会开你的车。”他伸出一只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照你说的办。”罗宾内特把车子钥匙交给他,“我就靠你了,调查员。”
接着,罗宾内特转身,拥抱麦琳。沙弗依先离开,说他会在大厅等罗宾内特。
“带杰森到停车场,”罗宾内特在她耳边轻声说,“拿着我的袋子,在离开前把里面的东西给他。”他把锁的密码告诉她,她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着他,深深地吻了他的唇。“祝你好运,雅克。”
有一瞬间,他睁大了眼睛回应,接着他就离开了。麦琳随即走回客厅。
她轻声叫唤伯恩,他从暗处走出。“我们一定要好好利用雅克帮你制造的机会。”
伯恩点头。“了解。”
麦琳拿起罗宾内特的袋子。“走吧,我们要快一点!”
她打开前门,确认没人后,带伯恩到地下停车场。她停在停车场大门后,从门上的小窗向外看。“停车场看起来很安全,不过还是要小心,总会有意料之外的事。”
她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你要的钱跟证件,还有军方命令。你是皮耶·蒙特福,负责在布达佩斯当地时间下午六点前,将一份最高机密文件送至军方专员手中。”她交给伯恩一串钥匙。“在第三排,就是右手边倒数第二排的地方,有台军用机车。”
伯恩跟麦琳站着对看了一会儿,他开了口,但她先说话:“记得,杰森,生命太短暂,没时间后悔的。”
接着伯恩便离开了;他像军人般地挺直背脊大步向前,进了停车场,这里又脏又暗,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有外露的混凝土块,地面则铺满沾了油渣的碎石。他走过几个车位,完全目不斜视,走到第三排后便直接右转,不久后就发现一台军用机车,是银色Voxan的VB1型,有排气量九百九十六CC的V2引擎。伯恩把袋子绑在后座,让外交部的人能清楚看见。他在置物箱中发现一顶安全帽,接着便坐上机车,先把车移出车位,然后发动引擎,骑入大雨中。
洁斯汀·贝若接到沙弗依调查员的电话时,正想着她的儿子伊维斯。这些日子以来,她和伊维斯之间的惟一联系,就是他的电视游乐器。她第一次在侠盗猎车手里开车击败他时,他才终于肯正眼看她——把她当作有血有肉会呼吸的人,而不是帮他煮饭洗衣的烦人东西。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求她带他坐公务车飙一飙。到目前为止,她还算成功地挡开了他的要求,可是她知道她会渐渐让步,一来她对自己沉着的开车技巧很有自信,二来她也很希望伊维斯能为她感到骄傲。
沙弗依在电话中告诉她已经找到罗宾内特,而他们要护送他回巴黎;她收到指示,马上动了起来,召回监视人员,指挥他们变成保护重要人物的标准队形。沙弗依调查员护送文化部长走出公寓大楼前门时,她便对国家警察比了个手势,同时她也注意街上情况,看是否有疯狂杀手杰森·伯恩的踪影。
贝若现在得意洋洋。不管沙弗依调查员是靠着聪明或好运在迷宫般的公寓大楼里找到部长,重点是她也能受益不少,因为带沙弗依过来的人就是她,而且她也会跟着护送部长安全回到巴黎。
沙弗依跟罗宾内特穿过街道,周围一群警察荷枪实弹,众目睽睽地盯着他们走向车子。她打开沙弗依的车门,而沙弗依经过她身旁时,将部长的车钥匙交给她。
罗宾内特坐进沙弗依的后座时,贝若听见一阵机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从回音判断,声音应该是来自沙弗依找到罗宾内特那栋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她侧着头,听出是Voxan VB1的引擎声,是台军用机车。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个军人骑着车出来,便立刻拿起手机。军方派人来古圣维尔做什么?她下意识地走向部长的车子,一边对电话那端说出外交部的授权密码,要求接到军事联络处。她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密码确认后,她一下就问到了想要的讯息:目前军方并没有派人到古圣维尔或附近一带。
她发动车子,挂上排挡,踩下油门,准备追那辆Voxan,而沙弗依调查员的叫喊,只能淹没在她车子轮胎与地面的尖锐摩擦声中。她只能猜测伯恩发现了他们,而且知道自己被困住,要赶快逃离才行。
她读过中情局的通知,上面说伯恩能以惊人的速度改变身份与乔装。如果伯恩真的伪装成军人——她心想,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那么逮捕伯恩或者杀了他,就能让她的职务达到完全不一样的境界。她想像着部长为了感激她救他一命,亲自替她说情,甚至可能要她负责保护他。
不过这时候,她得先抓到那个乔装的军人。幸运的是,部长的车可不是一般的轿车。她明显感受到马力增强的引擎正运转着,让她在路口紧急左转,闯过红灯,连逆向掠过一辆笨重卡车时都顺畅无比。她没有打开车上的警笛,因为现在的她,正专注跟着前面那部Voxan,不让它离开视线。
一开始伯恩还不敢相信他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看着后面的车子一直穷追不舍,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他刚才看到外交部的人带走罗宾内特,然后派了个人开罗宾内特的车。他伪装的身份现在已经没有保护作用了,也就是说,他得再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他弯下身子,穿梭在车阵中,不断变换速度,超过一辆辆车子。他以极危险的角度过弯,心知只要稍不注意,车子就会翻倒打滑。不过当他一看照后镜,马上就知道自己无法甩开后面的追兵。更糟的是,那辆车离他愈来愈近了。
虽然伯恩的机车较为灵活,又不断在车阵中穿梭,但贝若还是持续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她拉下所有部长座车里都会安装的特殊控制杆,让车头跟车尾灯闪烁,其他驾驶看到后便会自动闪开。接着,她想起侠盗猎车手里令人紧张的场景。街道如卷轴般在眼前展开,四周还有要闪避绕过的车子,这些都跟游戏十分相似。有一次,为了不追丢前方的Voxan,她在瞬间作了决定,开上人行道。行人个个慌张地避开她的行进路线。
突然,她发现A1公路的入口就在前方,心想伯恩一定是要往那里去。要抓到他,最好的机会就在他上公路之前。她咬牙下定决心,将油门踩到底,让引擎发挥到极限,再拉近他们间的距离。Voxan就在她前面两个车身的距离了。她开向右侧,先超过一辆车,再向另一辆示意,驾驶看到她凶狠的开车架势,再加上闪烁的车灯,个个都被吓得半死。
贝若不会错失任何机会。他们已经快到入口了,要不就是现在、要不就只能追丢伯恩。她将车子开上人行道,试图从右侧接近机车,这样的话,伯恩为了注意她,就得把视线从路上移开。依他们现在行进的速度,她知道伯恩没办法这么做。她摇下车窗,踩紧油门,让车子冲进大风雨中。
“停车!”她叫喊,“我是外交部的人!赶快停车,否则后果自负!”
那军人不理会她。她拿出手枪,伸直手臂,绷紧手肘,瞄准他的头部,压紧扳机,准备开枪。
说时迟那时快,机车突然猛地左转,从隔壁车道一辆后方来车的正面掠过,跳过路中央狭窄的分隔岛,穿过对向车阵。
“我的天哪!”贝若倒抽一口气,“他要直接骑出坡道!”
她也跟着急转弯,但已经来不及了;伯恩的Voxan已冲入下交流道的车阵中,吓得一堆驾驶紧急刹车,猛按喇叭,有些还比着手势骂脏话。贝若不太在意眼前的情景,她比较担心的是,若要追上伯恩,她就得开过车阵,冲过分隔岛,然后穿过对面车道再开下斜坡。
她开到斜坡最顶端,接着就塞在一堆车子后面。她急忙下车,看见机车在双向车道中央加速穿过疾驶中的车辆。伯恩的骑车技术是很高明,但这种特技能维持多久?
机车消失在一辆有银色椭圆油槽的卡车后方。她屏住呼吸,看见另一辆高速行进的十八轮大卡车从对向车道驶过。接着她听见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卡车迎面撞了上去,伯恩的机车顿时爆炸成一颗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