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站在出境大厅的阴影中。华盛顿国际机场闹哄哄地挤了一大堆人,有拿着笔记本电脑和随身物件的商人;有带了各种旅行手提箱的家庭;背着米老鼠、金刚战士或泰迪熊背包的小孩;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为了去第三世界传教的摩门教徒;手牵手的情侣,拿着通往天堂的机票。不过,虽然人很多,就机场来说这里还算是空旷。因此,伯恩只看见人们空洞的眼神,这是人类对付无聊的本能反应。
他觉得有件事很讽刺,对一般人来说,在机场里,等待是种习惯,而时间却似乎是静止的。不过,对他来说可不是这样,因为每过一分钟,他离中情局的人就愈来愈近。
他才到这里十五分钟,就已经看见十二个可疑的便衣探员。有些在出境的候机室徘徊,一边抽烟,一边用大纸杯喝着饮料,假装混在一般民众当中。大部分的便衣都在航空公司登记柜台附近,打量着排队准备检查行李跟护照的旅客。
伯恩马上知道,现在想登上客机,几乎不可能。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他得尽快赶去布达佩斯。
他穿着棕褐色长裤、黑色圆领套头衫,外罩一件轻便风衣,脚上则是帆船鞋;原来的运动鞋跟其他装束,在沃尔玛出来后就丢到垃圾桶了。由于他在那里被发现,所以要赶快变装才行。不过在评估了航厦的形势后,他觉得情况实在不妙。
他躲开四处漫步的探员,走入布满细雨的夜里,搭了一辆通往货物空运中心的接驳车。他坐在司机后方,试图攀谈;司机名叫拉尔夫,伯恩假装自己叫乔。车子停下等行人过马路时,他们简单握了个手。
“嘿,我本来要跟我表哥在及时货运见面,”伯恩说,“可是我太笨,忘记他跟我讲的地点了。”
“他是做什么的?”拉尔夫说,一边开进快车道。
“他是个驾驶。”伯恩靠近司机座,“他很想进美国航空或达美航空,不过,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
拉尔夫同情地点了点头。“有钱人愈来愈有钱,穷人只能受不公平待遇。”他的鼻子很扁,一头乱发,还有黑眼圈。“还用说吗?”
“总之,你能告诉我在哪儿吗?”
“我不止能告诉你,”拉尔夫从后视镜瞥了伯恩一眼,“等开到货物空运中心,我就下班了,到时候我直接载你过去。”
可汗站在雨中思考,机场清澈的灯光围绕着他。伯恩一定在还没看见之前就闻得到中情局探员的气味。目前为止,可汗算出的就有五十人,也就是说,总共可能有三倍多的人遍布在整个机场。伯恩会知道不管怎么换装,都没办法骗过所有人,搭上出国班机。他们在沃尔玛见过他,已经知道他的模样了,这是可汗在地下道听到的讯息。
他感觉得到伯恩就在附近。在公园的长凳上,可汗仔细观察过伯恩,包括他的体重、身材、动作,还有脸部特征。他知道伯恩就在这里。他们坐在一起时,他就偷偷注意着伯恩的面孔。他知道自己必须记住伯恩的轮廓,还有那些轮廓依各种表情而做出的变化。可汗想在伯恩强烈的表情里找寻什么?某种证明?还是认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伯恩的表情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部分。不论是好是坏,他已经受到伯恩的制约。他们因为各自的欲望而被束缚在一起,现在,只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可汗再一次环顾四周。伯恩得离开这个城市,说不定要出国。可是中情局会派更多人过来,扩大搜索范围。如果换作可汗的话,他会觉得愈快出国愈好,所以他往入境大楼走去。他站在大楼里,看着机场的彩色平面图,找出能最快到达货运中心的路线。
既然一般客机受到严密监控,那伯恩想离开这地方,最好的机会就是搭货机了。伯恩的时间很紧迫,因为中情局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猜到他不搭客机,然后开始监视货机航运。
可汗走回雨中。他已经知道一小时内有哪些班次要起飞,所以现在剩下的,就是张大眼睛找出伯恩,如果他的计算没错,他会跟伯恩直接对决。他不再去想这项任务有多困难了。他觉得既震惊又懊恼,因为伯恩原来是个聪明果断、足智多谋的敌手。伯恩让他受伤,困住过他,还不只一次从他手中逃脱。可汗知道,如果这次要成功,一定得出其不意,而且他也知道伯恩会提防他。
在他脑海中,那片丛林正呼唤着他,重复着死亡与毁灭的讯息。他已经能看见这段漫长旅程的终点了。他要智取杰森·伯恩,这是最后一次了。
车子到达目的地时,伯恩是车上惟一的乘客。外面的雨下得更大,让午后光线变得幽幽暗暗。天空一片模糊,像块石板,似乎写在上面的任何事都会发生。
“及时货运在第五区,旁边有联邦快递、德国汉莎航空,还有海关也在那里。”拉尔夫把车停在路边,熄火以后跟伯恩一起下车,小跑步过柏油路面,到了一排有平板屋顶的丑陋大楼前。“就在这里。”
他们走进去,拉尔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的身材像颗梨子,可是手脚却格外纤细。他指向左边。“你看到美国海关了吗?走到那一栋,再过两个营业站,就能找到你表哥了。”
“非常谢谢你。”伯恩说。
拉尔夫露出笑容,耸了耸肩。“别客气啊,乔。”他伸出手,“很高兴能帮上忙。”
拉尔夫双手插进口袋,漫步离开,伯恩也朝着及时货运前进,不过他可不想去那个地方——至少现在还不去。他转身,看着拉尔夫走到一道门前,上头钉了一块告示,写着未经许可禁止进入。拉尔夫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伯恩也拿出信用卡,等门一打开,拉尔夫走进去,伯恩马上安静地冲过去,插入信用卡。结果,门关上了,但并没锁住。他默数到三十,确定拉尔夫不在门口附近,接着打开门,收起信用卡走了进去。
这里是维修处的男更衣室。墙壁全是白色瓷砖;混凝土地面上铺着塑胶网,让打着赤脚洗好澡或正要去洗的人能保持脚部干燥。他的前方有八排普通金属置物柜,大部分柜子上都有简单的密码锁。他的右边通往淋浴间跟洗手槽,再往后有个小一点的空间则是厕所。
伯恩小心地从转角处探头,看见拉尔夫走向一个淋浴间。旁边有个维修人员,全身抹满了肥皂,不过背对着伯恩跟拉尔夫。伯恩看了看四周,一下就找到拉尔夫的柜子,门半开着,密码锁头也开着,挂在门把上。
当然了,在这么安全的地方,花几分钟冲个澡,让柜子开着一下有什么好怕的?伯恩打开门,看见拉尔夫的识别证放在一件内衣上方,于是直接收进口袋。附近有个柜子也一样半开着,于是他把两个柜子的密码锁交换,扣上拉尔夫的柜子。这样的话,在拉尔夫打开柜子,发现识别证被偷之前,应该能替他争取足够的时间。
他在待洗衣物推车里抓了一套工作服,大概确认一下尺寸没问题后就迅速换上。接着,他便挂上拉尔夫的识别证走出更衣室,马上走向美国海关,查询起飞时刻表。结果,没有飞往布达佩斯的飞机,不过急件空运第一一三班次是飞往巴黎,十八分钟后在货运第四区起飞。接下来九十分钟都没有班次,而且巴黎是可以接受的地点,因为那里算是欧陆内部的交通枢纽。一旦到了巴黎,要去布达佩斯根本不难。
伯恩跑回滑溜的柏油路上。现在已经大雨滂沱,不过没有闪电,而他稍早听见的雷声早已不见踪影。很好,他可不想第一一三班次因为任何理由延迟起飞。他加快脚步,前往下一栋大楼,也就是货运第三跟第四区。
他进入航厦时,已经全身湿透,在看了看四周确定没问题后,便快速走向急件区。这里只有几个人,情况不太妙,要是人多一点,就比较容易混进去了。他找到标示“闲人勿进”的门,将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听见电子锁打开后,便推开门走入。
他穿过煤渣砖墙走道进了一个房间,四周堆满了装货物的条板箱,空气中充斥着树脂、锯木屑和硬纸板的气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这地方让人觉得一切事物都很短暂,随时在变换移动,而这里的生活是由班次表跟气候决定,大家都害怕出什么机械或人为上的疏失。这里没有地方可坐,没有任何能休息的场所。
他双眼直视前方,带着一股没人敢质疑的权威穿过房间,很快就走到一扇不锈钢大门前。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几架飞机整齐地排在跑道上,有的在装货,有的则在卸货。他很快就找到那架急件的飞机,货舱门还敞开着,附近有辆油槽车,连接着一条管线通到飞机上,旁边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人正在注意加油量。驾驶舱内,正副驾驶也在检查各项仪器。
正当他要将拉尔夫的识别证插入辨识系统时,康克林的手机响起了。是罗宾内特打来的。
“雅克,我可能会先去你那里。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呃,我大概七个小时后到?”
“没问题,朋友。你降落时就打给我吧。”他把手机号码给了伯恩,“我很高兴就快见到你啦。”
伯恩知道罗宾内特是什么意思。他很高兴伯恩能躲开中情局的天罗地网。还没有,伯恩想,还差很多。不过,再过几分钟他就能离开了。而现在……
“雅克,你查到什么了?你知道NX20是什么了吗?”
“恐怕还不知道。完全查不到关于这个东西的计划。”
伯恩的心沉了下去。“那么希弗博士呢?”
“啊,这个我就查到了,”罗宾内特说,“有位费利克斯·希弗在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工作——或者说是工作过。”
伯恩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什么意思?”
伯恩听见纸张的沙沙声,想像着他这位朋友正在看他从华盛顿弄来的情报。“希弗博士已经不是先进国防研究计划局的‘现职’人马。他在十三个月前就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
“他就这么消失了吗?”伯恩怀疑地问。
“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虽然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
伯恩突然闭上眼睛。“不,不。他一定去了某个地方——一定是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消失’了——是专家做的。”
既然费利克斯·希弗消失了,那么他就更要快点赶到布达佩斯。目前他手中惟一的线索,只有多瑙河大酒店的一把钥匙。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拖了点时间。他得走了,马上离开。“雅克,谢谢你帮我查到这些。”
“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罗宾内特迟疑了一下,“杰森……”
“什么?”
“祝你好运。”
伯恩收起手机,打开不锈钢大门,走进大雨中。天空低沉阴暗,风吹着大雨倾斜而下,在机场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就像片银色帘幕覆盖在跑道之上。他微弯着身子走在跑道上,看起来十分果断,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且得迅速而有效地做好。
他绕过机鼻,看见货舱门就在前方。穿雨衣的那个人加完油,正在把加油管嘴从油槽上拆下。
伯恩从眼角看见左方有动静。货运第四区的一道门突然打开,好几个机场警卫冲了出来,手上拿着武器。拉尔夫一定打开了他的柜子;伯恩没时间了。他保持步调继续前进,快走到货舱门时,加油的人问他:“嘿,老兄,现在几点?我的手表坏了。”
伯恩转身。就在此刻,他看见对方兜帽里的亚洲人容貌;可汗突然把飞机燃油喷向他的脸。伯恩举起双手阻挡,接着被呛得直咳嗽,眼睛也完全看不见了。
可汗冲向他,把他推去撞光滑的金属油槽,接着凶狠地击出两拳,一下打在伯恩心口,另一下打在他头上。伯恩跪了下来,可汗随即将他推进货舱。
可汗转头看见一个货舱操作员正走向他,便举起手说:“没关系,我来锁门。”他没被认出来,因为雨下得很大,对方看不清楚他的脸跟制服,加上操作员也很想赶快离开风雨中,于是对他挥手表示谢意。可汗关起舱门并上锁,然后冲到油槽车上,把车子驶离飞机,避免令人起疑。
伯恩先前看到的警卫正朝这里过来,一边对驾驶比着手势。可汗让飞机挡在他跟警卫中间,然后撑起身子,打开机腹货舱门钻了进去。伯恩低头跪着,双手撑在地上。可汗对他的复原能力感到惊讶,马上又用力朝他肋骨部位踢下去。伯恩咕哝了一声便往侧面倒下,双手压着疼痛的腰部。
可汗拿出一条长细绳,然后把伯恩面朝下压在地上,反绑双手。透过雨声,他听得见外面的警卫对正副驾驶叫喊,要检查他们的识别证。绑好后,他把伯恩丢下,悄悄把舱门关上。
可汗盘着腿,在黑暗的货舱里坐了几分钟。雨珠打在机身上,恍如没有节奏的打击乐,让他想起丛林的鼓声。那时他病得很重,发着高烧,鼓声听起来就像飞机引擎在运转,狂乱的敲打作响就是飞机正排出气流,准备俯冲。他很怕听到这种声音,因为会带起他不好的回忆,那些他长期以来试图压在意识底部的回忆。由于高烧不退,他的所有感官能力因而增强,强到快要承受不住。他感觉丛林活了起来,而且许多像是幽灵的形体,排成一种不祥的楔形,缓慢朝着他而来。他只意识到自己做了一项举动,就是把脖子上挂的那尊佛像,埋在人家替他挖的一堆树叶下的小墓穴里。他听见说话声,过了一会才知道,那些形体在问他问题。他还发着高烧,眯着眼想看清楚在翠绿色微光中的形体,可是他们蒙住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需要这么做。他们把他抬到用碎石跟树叶铺成的床上时,他就昏了过去。
两天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红色高棉的一座营地。有个枯槁憔悴、双颊凹陷的独眼男人似乎是负责照顾他的,等男人觉得他恢复健康后,他们便开始讯问他。
他们把他丢进一个坑洞,里面全是某种会扭动身躯蠕动盘绕的生物,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地方比他所知的任何黑暗更阴森深沉。他最惧怕的也就是这种黑暗,覆盖并压缩着他的太阳穴,不断增加重量,让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那种感觉跟第一一三班次机腹里的黑暗完全不一样。
……约拿在鱼腹中向耶和华——他的神祷告,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他还记得那本磨损脏污的《圣经》,有位传教士曾要他背下这一段。可怕!太可怕了!因为可汗就在四周充满敌意、随时会惹来杀身之祸的红色高棉,被丢进地狱的腹中,而他也不断地祷告——或者在他尚未发育健全的心智里,可能以为那是祷告——祈求得到释放。这件事发生在传教士要他背《圣经》之前,在他了解佛教的教义之前,因为他年纪还很小时就已经坠入无形的混沌中。神听见约拿在鲸鱼腹中的呼唤,可是没人听见可汗的。当时他孤独置身于黑暗中,等他们觉得这样做已经让他变得软弱之后,便熟练缓慢地将他拉出来,用他后来花了好几年才培养出的冷血态度,不断压榨他。
可汗打开身上带的手电筒,坐定不动看着伯恩。他伸展双脚,使劲用鞋底踹伯恩的肩膀,让伯恩面向自己。
伯恩痛得哼了一声,眨着眼皮慢慢睁开眼睛。他喘了一下,吃力地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进飞机燃油的气体,使得身体剧烈抽搐,呕吐在他和可汗中间的地上,而可汗只是如佛陀般平静坐定,看着伯恩受苦。
“我去过山谷最深处;大地的牢笼原本想永远囚禁我;然而我还是从黑暗中存活过来。”可汗改述《圣经》约拿书的内容。他盯着伯恩发红肿胀的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伯恩挣扎着想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可汗平静地踢开。伯恩再试一次,可汗也再阻挠了一次。不过第三次时,可汗毫无动作,让伯恩自己坐起来面对他。
可汗露出恼怒般的谜样微笑,眼神突然闪过一丝火花。
“你好啊,父亲,”他说,“好久不见了,我本来以为我们没机会见面了。”
伯恩轻轻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你儿子。”
“我儿子只有十岁大。”
可汗的眼神闪烁着。“不是那一个。我是你在金边遗弃的儿子。”
伯恩突然觉得被侵犯了,一阵愤怒涌上他的心头。“你竟敢这么说?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他为了讲这段话,吸进了更多燃油气体,结果他又突然弯身作呕,只是已经吐不出东西了。
“我没死。”可汗用一种几近温柔的口吻说,然后倾身向前把伯恩拉起来。他这么做时,挂在他胸前的佛像掉了出来,摇晃着,“你也看到了。”
“不,约书亚已经死了!我亲自把他放进棺木,还有黛欧跟阿莉莎的遗体!他们全包覆着美国国旗。”
“谎言,谎言,更多谎言!”可汗把佛像放在掌中,拿到伯恩面前,“你看,还记得这个吧,伯恩。”
伯恩的心似乎脱离了现实。他听见自己的脉搏如雷声般震动,像股海啸要席卷他,带走他的生命。不可能!不可能的!“哪里——你从哪里弄到的?”
“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吧?”他握住佛像,“你总算认了约书亚这个儿子吧?”
“你不是约书亚!”伯恩充满愤怒,脸色阴郁,狰狞得有如一只野兽般咆哮着,“你杀了哪个东南亚外交官才弄到的?”他冷酷地笑着,“对,我知道的比你知道的还多。”
“你搞错了,真是令人伤心。这是我的,伯恩。你明白了吗?”他松开手指,露出因为沾上汗水而颜色加深的佛像。“这是我的佛像!”
“骗人!”伯恩双手从背后伸出来,冲向可汗。原来可汗在绑他时,他紧绷起肌肉,预留了空间,等可汗幸灾乐祸看着他时,再放松下来,挣脱绳子。
可汗吓了一跳,不知道伯恩会来这招,结果他被撞倒,伯恩压在他身上。他的手电筒掉到地上,来回滚动,强力光束一下照到他们身上,一下又离开,他们的表情和膨胀的肌肉就在灯光中闪闪灭灭。
在断续的明暗中,他们就像回到那片浓密的丛林,两人如野兽般搏斗,呼吸着彼此的敌意,尽全力要打败对方。
伯恩咬牙切齿,发狂似的一次又一次重击可汗。可汗则勉强抓住伯恩的大腿,用力压一处神经束,伯恩突然往旁边倒,暂时麻痹的那只脚弯了下去。可汗对着他下巴尖端用力挥出一拳,让他更加蹒跚,摇着头想让自己回神。伯恩拿出弹簧刀,不过可汗又追加了一拳。刀子掉在地上,可汗马上捡起来,打开刀片。
他站在伯恩上方,抓住伯恩的衬衫。他突然感到一阵震颤,就像电源打开后,电流嘶嘶通过线路那种感觉。“我是你儿子。我选了可汗这个名字,正如大卫·韦伯用杰森·伯恩这名字。”
“不!”伯恩的喊叫声,几乎能盖过引擎愈来愈强的震动与噪声,“我儿子和我其他家人都在金边死了!”
“我就是约书亚·韦伯,”可汗说,“你遗弃我,把我丢在丛林里等死。”刀子的尖端就在伯恩的喉咙上。“有多少次我差点死掉。我敢说,要是没有依靠那些对你的记忆,我早就死定了。”
“你竟敢用他的名字!约书亚已经死了!”伯恩愤怒至极,像野兽般露出牙齿。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意。
“也许他死了。”刀锋抵着伯恩的皮肤,再往下一毫米就要见血了。“我现在是可汗。约书亚——你儿子约书亚——已经死了。我是回来复仇的,要让你因为遗弃我而受到惩罚。”可汗张口说话时,一些唾沫聚集在嘴角。“你为什么丢下我?你怎么可以逃跑?”
飞机准备滑上跑道,于是突然一阵摇晃。刀锋割进伯恩的皮肤,血喷了出来,不过可汗也失去平衡,刀子随之抬起。伯恩抓住机会,一拳打向可汗侧面。可汗伸直脚,勾住伯恩的脚踝,让伯恩倒在地上。飞机慢了下来,转动机首朝向跑道。
“我没有逃跑!”伯恩喊着,“约书亚是被夺走的!”
可汗猛扑过去,一刀往下砍,伯恩扭动身子,刀锋差点划过他右耳。他想到右髋部上藏的陶质手枪,可是没办法抽出来,因为一这么做就会露出空隙,让可汗发出致命一击。他们肌肉紧绷,相互扭打着,脸上因为用力与愤怒而充血。他们半开着嘴巴呼吸,眼睛和大脑都在找寻最细微的缝隙,要趁对方攻击、防御或反击时一举击溃,可是都没有办法。他们简直势均力敌,不考虑年纪的话,在速度、力量、技巧跟机智方面都差不多。他们似乎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能够在刹那间预测对方的动作,因而阻挡对方的攻势。由于双方都无法冷静,所以都不在最佳状态;他们的情感从最深处倾泻而出,在意识里搁浅、扭曲,就像水面上的浮油。
飞机又倾斜了,机身因为在跑道上不断加速而震动着。伯恩滑了一下,可汗一只手捶向伯恩,引开他对刀子的注意力。伯恩反击,打中可汗左腕内侧,不过刀子已经朝他挥过来。伯恩往旁边后退,不小心打开了舱门,飞机一开始上升,未锁的舱门便突然弹开。
飞机速度愈来愈快,下方跑道变得模糊不清,伯恩像只海星摊开四肢,双手紧抓门框避免掉出去。可汗发狂般地笑着,屈身倾向伯恩,手上刀子挥动的弧线,暗示着将把伯恩划得肚破肠流。
可汗往前冲,飞机也正好要离开跑道起飞。就在最后一刻,伯恩放开右手,身体因为重力而剧烈摇晃,肩膀差点因此脱臼。不过这一放,正好让他的身体挪出了空间,而可汗就从这个缝隙掉下飞机。伯恩往下方看了最后一眼,只见到黑色跑道上有个灰色小点。
飞机起飞,伯恩被甩到离舱门好一段距离。他挣扎着;雨水像铁链一样拍打着他的脸。风速很强,吹得他快不能呼吸,不过正好把他脸上残留的燃油吹干净,而雨水也滋润了他刺痛红肿的眼睛,冲走他身上的毒素。飞机向右偏,可汗的手电筒在货舱地板上滚动,最后掉了出去。他知道如果不快点进去,他将必死无疑。而且,他紧握门把的手臂也快要没力气了。
他摆动左脚,勉强让脚踝勾住门边。接着,他使尽力气提起身体,用膝盖后侧夹紧门框,取得支点后便转过身,面对机身,然后用右手撑着门边,慢慢推进到机舱内。最后,他终于把舱门关上。
伯恩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身上都是淤青和血迹,肌肉疼痛不已。在混乱且惨不忍睹的货舱中,他看见了第一任妻子给约书亚当四岁生日礼物的佛像。黛欧希望佛家精神能够从小伴随着他们的儿子。当敌机扫射那条河,约书亚就跟他妹妹还有母亲一起死了。
约书亚死了。黛欧,阿莉莎,约书亚——他们全死了,尸体也都被敌机的子弹打成碎片。他的儿子不可能还活着,绝不可能。他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约书亚还活着。那么,可汗究竟是谁,还有他为什么要玩这种可怕而残忍的游戏?
伯恩想不出答案。飞机下降后又立即升起,到达最省燃料的飞行高度,引擎的音调也变了。舱里的温度开始降低,他的呼气开始产生白雾。他双手环抱着自己,摇动身体取暖。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想呐喊,但因过度激动而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因为痛苦和绝望而崩溃。他沉下头,擦掉充满着愤怒、怀疑与悲伤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