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恩住的萨马林酒店是一座样式颇为呆板的巨大建筑,它正对着乘客过海码头,定期穿行于黑海海面上的渡轮就从这个码头出发。伯恩上次来敖德萨的时候,这座超现代化的豪华酒店已经在巨大的过海码头前拔地而起了。在他看来,这座酒店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套穿在流浪汉身上的D&G西服。
剃须沐浴、穿好衣服之后,他走进了酒店寂静无声的大堂。大堂装饰得富丽堂皇,简直像是十九世纪早期的复活节花帽38。事实上,从包裹着丝绒、颇有磨损的笨重家具,到贴满四壁的鲜花图案的墙纸,这座酒店的一切都散发着十九世纪早期的气息。
俯瞰海港的餐厅里大多是些面色红润的生意人,伯恩在这儿吃了早饭。餐厅里能隐约闻到煎过的黄油和啤酒的气味,侍者递上账单时他问道:“在这个季节,想找乐子应该到哪儿去啊?”
伯恩说的是俄语,敖德萨尽管地处乌克兰,官方语言却是俄语。
“伊比扎夜总会现在不营业,”侍者答道,“阿卡迪亚的其他俱乐部在这个季节也不开门。”阿卡迪亚是敖德萨靠近海滩的一个区,每到夏天,那里的海滩上都会挤满年轻富有的俄罗斯女郎和前来猎艳的男性游客。“得看情况了。不知您的爱好如何,是男还是女?”
“都不是。”伯恩说道。他把指尖凑到鼻端,大声吸了吸。
“哦,这种生意一年到头都有人做,”侍者说,他长得很瘦,脊背微驼,有点未老先衰,“您需要多少?”
“我要的很多,你恐怕弄不到。我是做批发的。”
“那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侍者警觉地说道。
“你知道这个就行了。”伯恩把一卷美钞往身前一推。
侍者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钞票就像被吸进吸尘器似的消失无踪。“您知道普里沃兹市场吗?”
“我能找到。”
“在卖鸡蛋的那一行,东头第三个摊位。跟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说您需要棕色的鸡蛋,只要棕色的。”
萨马林酒店和敖德萨的整个老城区一样,采用的也是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也就是说有点儿法国化。这并不奇怪,因为敖德萨的开拓者之一是黎塞留公爵39,自十九世纪初担任敖德萨总督的十一年间,他也是这座城市的规划者和总建筑师。流亡此地的俄国诗人亚历山大·普希金曾说过,他在敖德萨的店铺和咖啡馆里能闻到西欧的气息。
伯恩来到遍植椴树、浓荫满地的普里莫斯卡亚街上,带着潮气的寒风顿时扑面而来,把他的皮肤都冻红了。在街道的南面,远处黑海的水面上低垂着浓密的乌云,云层中洒落的冻雨砸得浪花间仿佛起了鸡皮疙瘩。
海风中夹杂的咸味猛地唤醒了回忆,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在敖德萨的那个夜晚,他双手沾满鲜血,有个人正命悬一线,不顾一切搜寻着目标的他来到了那座凉亭,他的目标就在那里。
他把视线转向内陆,转向那些高高低低地修建在山坡之上、护卫着半月形海港的房子。伯恩查看了酒店的老门房给他的那份地图,随即跳上一辆正在减速的有轨电车。这趟电车通往地处伊塔林斯基大道的火车站。
离火车站只有一箭之遥的普里沃兹农贸市场建在用波纹铁皮搭起的屋顶下,规模庞大的市场里汇集着各种生鲜食品和农产品。市场里的货摊都设在齐腰高的混凝土厚板后面,这不禁让伯恩想起了华盛顿特区的反恐路障;临时搭起的小棚子和铺盖卷遍地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和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只能在市场里过夜。
市场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与气味,不同语言的大呼小叫声响彻全场——荒腔走板的俄语、乌克兰语、罗马尼亚语、意第绪语、格鲁吉亚语、亚美尼亚语,还有土耳其语。奶酪、鲜肉、烂掉的蔬菜、辛辣刺鼻的药草、薅光了毛的家禽……诸般气味全混杂在一起。伯恩看到土耳其区货摊的摊主都是些膀大腰圆、壮硕得好似橄榄球队线卫的女人,她们身穿满是虫眼的毛线衣,头上包着头巾。对于不熟悉此地情况的人而言,农贸市场里纵横交错的一排排摊位简直让人晕头转向,其间还有一群群身材矮胖的采购者挺着可观的大肚子挤来挤去。
伯恩向别人问了几次路,穿过嘈杂喧嚣的人群朝卖鸡蛋的那行摊位走去。他看清方向,走到了东头的第三家摊位前,涌到这儿来买东西的人特别多。一个红脸膛的女人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应该就是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正忙着卖鸡蛋收钞票。伯恩在货摊前男子的那一边排队等候。轮到自己的时候,他问道:“你是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吗?”
那男人斜着眼朝他一瞥:“你是谁啊?”
“我想买棕色的鸡蛋,只要棕色的。别人让我上这儿来找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嘟囔了一声,侧过身和女搭档说了句话。她点了点头,手里的活丝毫都没停——她一边熟练地把鸡蛋装好,一边把收来的钱塞进她那件褪色套裙的超大号口袋。
“这边走。”叶夫根尼说着把头一摆。他披上一件破破烂烂的羊毛短大衣,从混凝土厚板后面转出来,领着伯恩走出了市场的东门,他们穿过斯列丰塔斯卡亚街,来到库利科夫广场。天空现在是白色的,仿佛有一大片云从天而降笼罩住了整个城市。此时的光线既均匀又没有阴影,是摄影师梦寐以求的最佳自然光——它能够显露出一切。
“你瞧,这个广场是典型的苏联风格,丑得要死,有点复古,但搞得实在难看,”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话里的幽默含讥带讽,“不过它好歹还是能让我们记住过去——充斥着饥饿和屠杀的过去。”
他继续往前走去,两人最后来到了一座高达十米的雕像前。“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交易地点:列宁的脚下。以前共产主义者常会到这儿来集会。”叶夫根尼肌肉发达的双肩耸起又落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对吧?现在有列宁罩着我呢,他就像是个野路子的主保圣人。”
叶夫根尼又乜斜着眼看了看伯恩。他身上散发着凝乳和糖的气味,闻起来简直像是个婴儿。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头顶剩下的一圈头发横七竖八地蜷曲着,仿佛是一团用过的钢丝球。
“这么说你想要棕色的鸡蛋。”
“我要的量很大,”伯恩说道,“而且还得是长期的固定供应。”
“是吗?”叶夫根尼半边屁股坐在列宁雕像底部的石灰岩基座上,从烟盒里抖出一根黑色的土耳其卷烟。他带着近乎宗教仪式的庄重感慢慢点着了香烟,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大口,然后他把烟憋了一会儿,就像个在享受阿卡普尔科金大麻40的嬉皮士。“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个国际警察?”他说着轻轻把烟呼了出来,“说不定你还是SBU41的卧底特工呢。”他指的是乌克兰安全局。
“因为我告诉你了,我不是。”
叶夫根尼哈哈一笑。“知道这个城市最讽刺的事儿是什么吗?它就贴在黑海的边上,却总是缺乏饮用水——没水喝本身倒也没什么,不过敖德萨这个名字可就是这么来的。知道吗,叶卡捷琳娜女皇42的宫廷里说的是法语,当时有个小丑建议她把城市命名为‘敖德萨’,因为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就像是把法语‘assez d\'eau’倒过来说,意思是‘水够多’——明白了吧?这他妈的就是法国人在取笑我们。”
“咱们的历史课上完了吧,”伯恩说道,“我想见莱蒙托夫。”
透过刺鼻的烟雾,叶夫根尼抬起头瞅了他一眼:“谁?”
“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这地方的生意归他管。”
叶夫根尼吃了一惊。他离开基座站起身,两眼望向伯恩的身后,然后领着伯恩朝雕像基座的后面走去。
伯恩没有回头,他用余光可以瞥见一个男子在溜狗,那是条大个儿的杜宾犬。杜宾犬把狭长的脑袋转了过来,一双黄色的眼睛瞪着叶夫根尼,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恐惧。
等两个人转到列宁雕像的另一面,叶夫根尼说道:“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莱蒙托夫,”伯恩说,“你的老板。”
“你说他是我的老板?”
“你的老板如果另有其人,现在就请直说,”伯恩不耐烦地说道,“我想找的生意伙伴是莱蒙托夫。”
伯恩感觉到又有一个人从后面偷偷摸了过来,但是他没有动,没让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看出他有所察觉,直到一只冷冰冰的枪口顶在自己右耳后的皮肤上。
“这位是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上前一步,解开了伯恩大衣的扣子,“现在咱们来聊聊真话,tovarich43。”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就用手指把伯恩的钱包和护照从内侧的口袋里夹了出来。
叶夫根尼退回原地,先翻开了护照:“你是摩尔多瓦人,啊?伊利亚·沃达。”他仔细地瞅着护照上的照片。“没错,这上面的人还真是你。”他又翻过了一页。“从布加勒斯特直接到这儿来的。”
“我代理的是罗马尼亚人的生意。”伯恩说。
伯恩看着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又打开钱夹,掏出三张不同的证件查看起来。证件里有驾照和一张进出口许可证。伯恩心想,最后的这张证件真是个很好的伪装,回国之后他可得好好谢谢戴伦。
叶夫根尼总算把钱夹和护照递了回来。他两眼盯着伯恩,掏出手机拨了个本地号码。
“有新生意上门了,”他简练地说道,“伊利亚·沃达,他说自己代理罗马尼亚人的生意。”他拿开贴在耳朵上的手机,冲着伯恩问道:“要多少?”
“是莱蒙托夫吗?”
叶夫根尼的脸沉了下来:“要多少?”
“这次先来一百公斤。”
叶夫根尼两眼直瞪着他,仿佛被施了魔法。
“如果一切顺利,下个月我们还要两倍的量。”
叶夫根尼走开了一点,背对着伯恩继续冲着手机说话。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机已经揣进了口袋。
叶夫根尼偏了偏头,波格丹·伊利亚诺维奇随即拿开顶在伯恩脑袋上的枪,掖进自己身上那件一直拖到脚踝处的羊毛长大衣里。他的脖子很粗,漆黑的头发上还抹着润发油,紧贴头皮从右向左梳的发型与希特勒最喜爱的发型有几分相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一对在井底隐隐发光的玛瑙。
“明天晚上。”
伯恩镇定如一地望着叶夫根尼。他想尽快办成这件事,现在时间是最重要的。每过一天,每过一个小时,法迪和他的组织就越接近引爆核武器的目标。但叶夫根尼脸上冷冷的表情告诉他,此人绝对是个久经历练的老手,想尽早见到莱蒙托夫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他们这是在考验伯恩,要看看他是否也经过同样的历练。伯恩明白莱蒙托夫在让自己见他之前需要时间仔细观察一下自己。对此提出异议不仅仅是有勇无谋,而且会让他显得很软弱。
“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伯恩说道。
“晚饭后。你准备好,有人会往你的房间打电话。萨马林酒店,对吧?”
伯恩心想,原来是那个把叶夫根尼的名字告诉他的侍者。“看来房间号码我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没错。”
叶夫根尼·费奥多维奇伸出了手。伯恩和他握手的时候,叶夫根尼说道:“沃达先生,祝你好运。”他狠狠地攥着伯恩的手,并没有马上松开,“现在你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轨道。你如果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请你记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试图以任何方式与任何人联系,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他咧嘴一笑,露出了黄巴巴的牙齿,“要是你敢背叛我们,就别想活着离开敖德萨,我向你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