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敖德萨有一座凉亭,面朝黑海的沙滩上有许多凉亭,那只是其中之一。饱经日晒雨淋的凉亭是灰色的,和冲上潮位线的海水是同样的颜色。伯恩捅开了凉亭一扇边门的门锁,偷偷溜了进去。他抱来的那个人在哪里?他不记得了,但能看到自己的手上还沾着血迹。他闻到自己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死亡气息。出了什么事?他觉得很奇怪。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时钟在滴答作响,他必须继续往前走。
凉亭本该是聚满了人的地方,此刻却寂静得犹如坟场。后边是一间有窗户的厨房,被荧光灯管照得雪亮。透过窗户他看到外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便蹲下身在一箱箱啤酒和汽水之间穿行,堆得高高的箱子就像是教堂里的立柱。他看到了一个男子的侧影,那正是他们派他来刺杀的目标。此人一直在竭力扰乱他,想方设法逃脱他的追杀。
但再逃也没有用。
他正准备最后一次逼近目标。这时,左边的动静让他猛地转过身,一个女人从阴影中向他走来——是玛莉!她到敖德萨来干什么?她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亲爱的,”她说道,“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儿。”
“玛莉,”他感到心痛得胸口直发紧,“你不该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嫁给你也很危险,亲爱的。但我不还是嫁给你了吗?”
一阵尖厉的号叫声响了起来,在他心中的空洞之处不停地回荡。“可是你已经死了。”
“死了?是啊,看来我是死了。”她蹙起了眉头,这表情一时间破坏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亲爱的,那时候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你怎么没去保护我和孩子们?假如你当时不是身处半个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活着。”
“和她在一起?”伯恩的心脏像杵锤般剧烈地跳动着,他觉得自己恐慌得无以复加。
“亲爱的,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个撒谎专家,除了我。”
“你想说什么?”
“你瞧瞧自己的手。”
他低头一看,只见干涸的血迹已经沁入手的掌纹中。“这是谁的血?”
他想知道答案——他需要知道答案。他抬起头,但玛莉已经消失了。周围空无一物,只有耀眼的灯光洒在地上,犹如伤口中流淌出的鲜血。
“玛莉,”他轻声呼唤着,“玛莉,别离开我!”
马丁·林德罗斯和囚禁他的那帮人已经在路上走了很长时间。他先是乘直升机,稍事等待之后又换上了一架喷气机——这架喷气机中途至少停下来加了一次油。具体情况他并不是很清楚,因为途中他要么是自己睡着了,要么就是被人注射了催眠药物。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已经离开达尚峰,离开了埃塞俄比亚的西北部,甚至已经离开整个非洲大陆。
杰森。杰森出什么事了?他现在是死是活?显然杰森没能及时找到他。他不愿想像杰森已死的可能性。即便法迪亲口把杰森的死讯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他太了解杰森·伯恩了。杰森总有办法扒开新铲上的泥土,从埋葬他的坟墓中爬出来。杰森还活着,林德罗斯对此确信不疑。
但他不知道如今杰森的生死是否还有意义。杰森有没有发现卡里姆·贾麦勒已取代了林德罗斯?如果杰森上了当,那么即便他在达尚峰试图救援林德罗斯的过程中活了下来,也会就此罢手。想到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时,林德罗斯不由得冒出了冷汗:万一杰森发现了卡里姆·贾麦勒,又把他带回了中情局呢?上帝啊,难道这一直都是法迪的计划?
喷气机飞进了湍流区,他的身体也随着摇晃的机身颤动起来。他把身子紧靠在冰冷的弧形舱壁上稳住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捂住了头上整整包住半张脸的绷带,绷带下面就是右眼被挖出后留下的空洞——摸绷带已经成了林德罗斯的一个习惯。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作痛,那疼痛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就好像他的眼睛着了火——只不过他的眼睛已不再属于他。那只眼睛现在的主人是法迪的弟弟——卡里姆·贾麦勒·伊本·哈米德·伊本·阿谢夫·瓦西卜。起初他一想到这事就感到恶心,他会呕吐,往往还吐得非常厉害,就像个突然戒断毒品的瘾君子。现在,这只会让他的心中涌起无比的憎恶。
身体横遭侵犯,器官活活被摘除,这种可怖经历对林德罗斯造成的损害永远也无法恢复。有几次当他在脑海中银光闪闪的湖面上钓鳟鱼时,他曾起过了结自己性命的念头,但始终没有真正打算这么做。自杀是懦夫的选择。
再者说,他想活下来的愿望也非常强烈。他一定要活下来,即便只是为了向法迪和卡里姆·贾麦勒讨还血债。
伯恩随着一阵激烈的抽搐猛然惊醒。他看了看周围,一时间有点无所适从。他这是在哪儿?他看到了斗柜和床头柜,还有紧紧拉起遮住了光线的窗帘,房间里毫无特色的家具既笨重又破旧。这是个旅馆房间——哪儿的旅馆房间?
伯恩溜下床,光着脚走过带花纹的地毯,拉开了厚厚的窗帘。耀眼的阳光刷地一下直照在他的脸庞和胸膛上,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太阳在深灰色水面上反射出的粼粼波光。这儿是黑海。他在敖德萨。
他刚才究竟是梦到了敖德萨,还是回忆起了敖德萨?
他转过身,满脑子仍然是刚才那不知是梦幻还是记忆的情景。它就像太妃糖似的延展开去,直化入清晨的蓝天之中。玛莉怎么会在敖德萨?不可能!那么,玛莉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记忆片断里?那个片段来自……
敖德萨!
他的记忆片段就是在这座城市中产生的,他以前来过这儿,他被派到这里来刺杀……刺杀某个人。那人是谁?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又坐到床边,用掌根使劲揉了揉眼睛。他仿佛还能听到玛莉的声音:“假如你当时不是身处半个地球之外,不是和她在一起,我现在应该还活着。”玛莉的话音里并没有指责的意味,只是有点伤心。
无论他当时在哪里、在干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他没有陪在她身边。玛莉给他打过电话,说她以为自己只是有点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他又接到了一个电话,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悲恸万分,差点儿失去了理智。那不仅是因为悲恸,还有内疚。
他本该陪在玛莉身边,保护他的家人,就像他本该保护好自己第一次建立的家庭一样。历史再度重演,虽然并非丝毫不差的再现,但悲惨的结局几乎如出一辙。讽刺的是,尽管灾难发生时他都身在千里之外,但这种距离反而让他愈发接近了自己心中那空空如也的黑洞。他凝望着那黑暗的空洞,只觉得往日铺天盖地般的绝望之感又涌上心头——他需要去惩罚自己,或是惩罚别人。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彻底而绝对的孤独,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很令人不安的状态。他觉得自己仿佛离开了躯壳,就像陷入梦乡的人那样。但此刻他并没有做梦,这是再清醒不过的现实。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已经因为情绪的激烈波动而受到了损害。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合理地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现象:他把海勒姆·采维奇带出了中情局的拘留室;他在这个房间里醒来,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短暂而充满绝望的一瞬间,他都开始怀疑玛莉的死是否已经让他完全崩溃,怀疑那些将他的双重人格维系在一起的脆弱关联是否已纷纷断裂。我是不是疯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杰森,你在哪儿?”是莎拉雅。
“我在敖德萨。”他说话时声音很沙哑,感觉嘴里好像塞着团棉花。
他能听出莎拉雅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然后,她问道:“你跑到那儿去干吗?”
“是林德罗斯派我来的,我在追踪他告诉我的一条线索。他认为有个名叫莱蒙托夫的人在为‘杜贾’组织提供资金,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此人来自犯罪集团——很可能是贩卖毒品的。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不过我会在中情局的数据库里查一查。”
莎拉雅简要地把发生在宪法大酒店的事告诉了他,然后说:“有个情况确实很奇怪:纵火者使用了一种非常罕见的助燃剂——二硫化碳。据我的朋友说,她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东西。”
“这东西有什么用途?”
“主要用来生产纤维素、四氯甲烷和其他许多种硫化合物,还可以被用作土壤杀菌剂和矿物加工时的浮选剂,这种东西以前也是制冷剂和灭火剂的成分之一。我的朋友说,她认为纵火犯使用二硫化碳是因为它的燃点比较低。”
伯恩望着远处从伊斯坦布尔方向驶来的一艘空载油轮,点了点头。“这样它就成了一种爆炸物。”
“很厉害的爆炸物,把整个套房炸得一塌糊涂,不折不扣的冲天大火。我们的运气还不错,找到了一个假体——浴缸下水口的滤污器保护住了它。火灾后没留下其他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连可以鉴别身份的尸体都没有。”
“看来法迪的好运气给冲进了下水道。”伯恩冷冷地说。
莎拉雅笑了:“我对莱蒙托夫的线索挺感兴趣。还有,我刚才想到,美国国内已经禁止使用老式的制冷剂和灭火剂,但别的地方也许还在用,比如东欧地区,乌克兰,敖德萨。”
“嗯,这个想法可以继续追查。”伯恩说着挂断了电话。
虽然时间已是凌晨一点,马丁·林德罗斯还坐在电脑终端前输入信息。中情局仍处于“梅萨”指令的紧急封锁状态。危机尚未解决,所有的休假都已取消,现在睡眠已经变成了一种难得的奢侈,中情局里的人谁都没资格享受。
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莎拉雅把头探了进来,意带询问地望了望他。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她进来,她随即进屋并关上了身后的门。莎拉雅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把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林德罗斯说道。
“是个假体。我的一位朋友——火灾调查小组的纵火案侦破专家——给我打了个电话。”莎拉雅先前已经向林德罗斯汇报过宪法大酒店的事,“她在宪法大酒店西尔弗兄弟的套房里找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是它。这是一种非常高级的伪装用具。”
他拿起了假体。“没错。杰森以前给我看过类似的东西。它是用来改变人的容貌的。”
莎拉雅点了点头:“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雅各布·西尔弗其实就是法迪,而他的兄弟则是另一名恐怖分子。火灾就是他们两人制造的。”
“套房里不是发现了一具尸体吗?难道那不是西尔弗兄弟中的某个人?”
“是发现了尸体,但身份不对。尸体很有可能是那名巴基斯坦侍者。西尔弗兄弟这两个人其实根本不存在。”
“简直太狡猾了,”林德罗斯转动着手指间的假体,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但这东西现在对我们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恰恰相反,”莎拉雅把假体移向自己,“我准备继续查下去,看看能否查出假体的制造商是谁。”
林德罗斯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和伯恩通过电话。”莎拉雅接着说道。
“哦?”
“他让我设法去挖掘关于一名大毒枭的情况,此人名叫埃多·弗拉多维奇·莱蒙托夫。”
林德罗斯把胳膊肘放到桌上,两手的指尖顶在了一起。如果他不采取措施,现在的局面很有可能会迅速失去控制。他以平静如常的语气问道:“那你都发现了什么?”
“目前还一无所获。我想先把假体的事告诉你。”
“你干得不错。”
“谢谢,老板。”她说着站了起来,“接下来我得盯着电脑去了,眼睛恐怕要疲劳几个小时。”
“资料你就别去查了,我根本查不到关于这个狗杂种的任何情况。无论此人是谁,他肯定采取了严密的防范措施,这种人对‘杜贾’而言是最合适的金主。”林德罗斯已经转回到电脑屏幕那儿去了,“我要你乘下一班飞机前往敖德萨。你得去支援伯恩。”
莎拉雅显然很意外:“这么干他肯定不喜欢。”
“我们不需要他喜欢。”林德罗斯说得很简短。
莎拉雅正准备去拿桌上的假体,林德罗斯一伸手就把它抓了过去:“这个线索我亲自来查。”
“长官,我这么说你可别介意啊,我觉得你手头的事已经够多了。”
林德罗斯审视着她的脸,“莎拉雅,有件事我觉得还是亲自告诉你比较好:‘堤丰’行动部有个内奸。”他听到莎拉雅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下感到很快意。他打开抽屉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份薄薄的档案,从桌面上甩了过去。
莎拉雅拿起档案,从头至尾翻了一遍,她刚开始看就感觉热泪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内奸是蒂姆·海特纳。伯恩的判断终究是对的,海特纳在为“杜贾”组织效力。
她抬起眼看着林德罗斯,“他这是为什么?”
他耸了耸肩。“为了钱。全写在档案里。我们追踪了金钱交易的电子记录,最后查到了开曼群岛的一个银行账户。海特纳的家里穷得要命,是吧?他的父亲住在一家提供长期护理的医疗机构里,这笔费用保险公司是不会承担的,对不对?他母亲手里根本就没有多少钱。每个人都有弱点,莎拉雅,即便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把档案拿了回去。“别再想海特纳了,他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你还有工作要干,我要你马上赶到敖德萨去。”
听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林德罗斯转过头盯着莎拉雅离去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她在走路。是啊,没错,他心想,一到敖德萨,没等你查出这个假体是谁做的,你就已经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