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星期日,在上完一天的家教课后,柳向晚难得清闲,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天。

不知何时,时间已接近傍晚。

暮色慢慢染尽天穹,厚重的云雾层层叠叠,在红霞的边界透出模糊的轮廓,在淡紫色中掺着几分粉红,炽热地燃烧着远处的高楼。

窗边,低矮的樟树迎着晚风,慢腾地翻动,梳理着自己翠绿的头发。

松了口气,柳向晚站起身来,从床脚的书包中翻出一本日记。

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手账本,封面是深蓝色,上面绘着小王子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玫瑰。

这是钟溪特地从东庐寄给她的,她说,既然我们不能在一块上学,那就用日记本记录各自的生活吧,每周交换一次。

我会在日记里想你的。

钟溪说。

她知道程母对待柳向晚管理严苛,除了寒暑假能偶尔碰上手机,柳向晚基本上接触不到手机,更别说用微信和她联系。

正要回桌,将日记本拿牛皮纸包裹起来时,房门倏然被敲响。

柳向晚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王姨,她手中端着一杯牛奶和果盘,轻声问她。

“小晚,作业还要多久写好,一会吃饭可以吗?”她顿了下,又说,“太太今天也在家用餐。”

空间凝结了瞬。

柳向晚嗯了声,接过牛奶,表示自己一会儿就下去。

等王姨下楼后,房门再次合上,她折返回书桌前,用白纸盖住日记内容,每写一行就遮住一行,写完后又用牛皮纸包住本子,贴上不同的贴纸。

等做完这一切,柳向晚准备下楼时,才注意到放在一边的牛奶,随手用手背靠了靠,感知到冰凉的触觉。

稍顿,少女抬起眼来,看了下桌子上的监控,忽地身子前倾,装作拿东西的模样,遮住摄像头视角,另一只手扣着杯子边缘,看也未看,干净利落地将杯中液体倒入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将杯子推到窗台边缘处,摄像头看不到的地方。

临走前,柳向晚垂了下眸,漫不经心地用鞋底擦过溅出的白色液体,销毁最后一丝证据。

客厅这会儿只有程辛和李叔,王姨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李叔,麻烦把这个寄给钟溪,上次地址已经给过你了。”

柳向晚的朋友不多,这些年下来也竟只有钟溪一个,两家家庭背景差不多,平时也会有来往,算知根知底。因而她给钟溪寄快递,程辛也没有过问。

但实际上,对于柳向晚的朋友,程辛都会一一让人调查背景,若是悬殊过大,为避免近墨者黑,她便会出言敲打。

把东西交给李叔后,柳向晚想了想,又拜托他寄些零食过去。

李叔问具体有哪些吗?柳向晚想也没想,报出一长串钟溪喜欢吃的零食名字。

流畅到连李叔都不禁感叹:“小晚和朋友感情真好啊。”他一一记下来,又问:“最近上学,有在学校交到新朋友吗?”

“……”

柳向晚其实一向最讨厌回答这种问题,也不明白为什么人就一定要交朋友,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有。”

只是话出口的瞬间,脑海里遽然间浮现梁旭的脸,又很快一闪而过。

他们应该不算朋友。

梁旭人缘好,又有些自来熟,无论是在班里还是学校里,走在哪都是人群的焦点。也甭管他认不认识对方,只要有人和他打招呼,少年都会热情地回应回去,甚至有时还能多聊上两句,堪称社交恐怖分子。

而柳向晚又对朋友的定义很高,并不觉得只是认识几天,说了几句话的人就是她朋友。

因此,无论怎么看,他们俩也称不上是朋友,最多算上比较熟的TA。

又过了没一会,饭菜做好被端上了桌,柳向晚和程辛一同坐到了餐厅吃饭。

母女俩坐在一起话不多,偶尔聊上几句学习的事,或者提及公司两句。

对于公司的发展和规划,程辛向来对女儿并不避讳,甚至偶尔会问上柳向晚的意见,彼此都心知肚明柳向晚只会是公司的唯一继承人。

尤其在哥哥柳知安去世后,这种趋势越发了然。

程辛常年应酬,积下胃病,食欲并不好,吃了两口就起身离开,去一旁处理公务。

吃好后,柳向晚站起身来,照例说:“我吃好了,先上楼了。”

正欲上楼时,程辛坐在客厅里,淡淡抬眸看过来,她叫住女儿,冷不丁道:“厨房热了牛奶。”

在死寂的间隙,她淡淡翻过文件,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凌迟的缓慢钟声。

“喝完再走。”

“……”

手心紧了又松,柳向晚颤了颤眉睫,心情恢复寻常。

她平静道:“好。”

……

转眼便到了星期一,第二节下课后,清脆的铃声响起,原先安静的校园瞬间变得吵闹杂乱,少年们飞跃出班级,快速地奔向操场。

其余人则慢吞吞地套上校服外套,丧哒哒地垂着脸,阴郁地结伴走出班级,去操场站队。

今天是真正意义上的开学第一周,按照惯例会进行升旗仪式和开学典礼。

也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漫长的罚站和无聊的听讲。

葛伟肩上搭着校服,从第一组溜达了过来:“走了,旭子。”

后桌早就跑了,梁旭往后推了推他的桌子,从夹缝中侧身出来。他个子高,校服也拿的最大码,轻轻扯住衣服一角,近乎遮住了大半日光,刹那间行云流水地套上校服,大咧咧地敞着。

恰有风吹过,柳向晚撩起脸颊旁的碎发,目光不经意落在梁旭身上。

与往日不同,梁旭意外地穿得格外正式,蓝白色校服内里穿了件纯白衬衫,头发似乎也特意抓了抓,身上溢出干净清爽的少年气。

他懒散地单手插兜,眉宇间很有精神气,透着光彩。日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勾出流畅下颌,梁旭抬了下眼,撞见柳向晚的眼神。

脚步微顿,梁旭忽然问她:“对了,老余有和你说过我们排队站哪吗?”

“没有。”

葛伟立刻明白了梁旭的意思,嘀咕道:“老俞真是不靠谱,居然没告诉新同学应该如何站队,要是到时候找不到我们班,难不成到处乱窜?”

开学典礼在操场上举行,每个年级都按顺序排队,等待领导的讲话。整个操场都挤满了人,如果不知道班级的站位,要一个个去找的话,可能要等到典礼结束,才能找到自己的班级。

原本学校要求各班组织好队伍再进入操场,但总有一些急性子的人不想等待,再加上学校人数众多,结果就渐渐演变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学校只好让同学们随意进入操场,只要在操场上集合即可。

对于像柳向晚这种转学过来,若是一个人到操场,那肯定是连班级都找不到,直接到处乱窜,反而影响班级形象。

梁旭“啧”了声,也觉得老俞做这事多少有点不靠谱,干脆主动问:“你收拾好了吗?要不和我们一起走吧。”

柳向晚没拒绝,同男生们一道下了楼。楼道里已经没什么人,一路稀稀疏疏,很顺利地就下了楼。

楼梯口站了个男生,薄薄的日光落在他肩上,描出高瘦的身材。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来,露出清润的面容,看着清冷斯文,如操场两侧沉默不语的翠绿樟树。

和梁旭自带张扬,亲近感的性格不同,男生的看似温和中似藏着冷淡,垂眸时冷静疏离,再抬眼时就成了温和无害,温润如玉。

“你们来了。”男生唇畔浅笑了下。

葛伟一把搂住男生的脖子,熟稔道:“嘤嘤嘤洱总,人家想死你了。”

梁旭在后面凉凉补充,“拜托,昨天才见过。”

“……”

葛伟不屈不挠:“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一时不见如隔三秋。”

“……”

梁旭无语地捏了捏鼻梁骨,倒是陈洱丝毫没觉葛伟烦,平和地抚平被弄乱的衣角,视线从梁旭身上慢慢落在他身后的女生。

察觉他目光,梁旭自然地介绍道:“柳向晚,我新同桌。”随后,又指着陈洱向柳向晚介绍,“陈洱,我朋友,十五班的。”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朝着对方点了点头,说了声你好。

四人一路话不多,基本上是葛伟一个人劈哩叭啦讲个不停,从作业讲到放假,最后又怎不知提起校排球队的事。

“旭子,你们下周比赛是不是要对上二中他们了。”

这些年,省里大力推进排球运动的发展,谋划了一个中小学生排球锦标赛,实行混合赛制,下周恰好轮到一中和二中对打。

而二中排球队伍发展得早,实力强劲,一直是这几年的热门夺冠队伍。一中校排球队对上他们,压力显得很大,然而若是赢不了这一场,根据赛制规定则进不了决赛。

梁旭抬起眼来,倏的顿住,脚尖散漫地对准地上的小石子,“咻——”一声,石子飞到几米远处,连带着男生不在意的“嗯”声都在风中削弱了两分。

“也不知道哪个运气那么差,抽个四中,都比二中好啊。”葛伟骂骂咧咧,“抽到二中,这不就是斩尽杀绝吗!”

梁旭倒不是很在意,太阳刺得他眯了眯眼,懒洋洋地拉伸了下手臂,歪着脑袋不在意道:“谁说的。”

“不到最后,一切皆有可能。”

少年笑了笑,身子微微斜倾了点想,半靠在葛伟身上,搭着他的肩,不疾不徐地吹了口气在他耳边,轻慢道:“还是说,你不相信爸爸?”

“……”

葛伟被他恶心地快把早饭都吐出去,一崩三丈远,赶忙地躲到了陈洱身边,生怕梁旭又发什么神经来恶心他。

梁旭见状,“啧”了一声,又恢复成那副散漫姿态,似天塌了也不怕般悠闲自得,嘴里还哼着轻快的英文小曲。

他往身后瞥了一眼,步伐有意地放慢。

没两秒,柳向晚就追上了他,跟他走在同一水平线上。

教学楼前侧栽了不少桂花树,幻影层叠般的光线穿过树梢,清风拂过,桂花的芬芳在空气中弥漫,夹杂着秋天的气息。

两侧是来来往往,顾涌着前往操场的学生,他们穿着白蓝色校服,松松垮垮的,叽叽喳喳地闲聊着从他们旁边经过。

柳向晚看了他一眼,“你是校排球队的吗?”

梁旭闲散地“嗯”了声,侧头看她,很自然地随口一问:“你要来看比赛吗?”

“什么时候。”

“下周二下午。”

女生下意识反应:“那不是在上课吗,那怎么去?”

“是啊,在上课。”梁旭唇角翘了翘,又倏的压下去。他懒洋洋揉揉头发,故意逗她玩,低声笑着说:“那就只能翘课了啊。”

柳向晚:“……”

周围游动着学子们嘈杂喧扰的声音,阳光穿过两幢教学楼的间隙,照入少年人的眼眸里,晕染出光圈,疏朗鲜活,干净到似高原地区的湖泊。

他仰头扑哧笑着,在湛蓝的白云天下,干净的发梢跳跃着光芒,如梦如幻,自由蓬勃。而以女孩的角度看去,恰好看到他因笑声轻颤的喉结,和流畅的下颌线,忽然才发觉少年好像挺高,她不过才刚到他下巴处。

“你多高?”柳向晚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189。”

梁旭不明所以地回她,又说起刚刚开玩笑说的翘课,“刚才骗你的,不需要翘课,找老俞请个假就好了,他分分钟钟批。”

他顿了下,耸了耸肩,有些可惜地说:“不过学校没有大巴接送,要自己打车去,来回挺麻烦的。”

“哦。”柳向晚点了点头,“那还好。”

“到时候周二见吧,我会去看的。”

“?”

梁旭步子一顿,微妙地看着她:“这么麻烦你都去啊?”

柳向晚也看向他,有些疑惑:“不是你邀请我的吗?”

梁旭:“……”

半响,他失笑不得,连声说:“是是是,是我邀请你看的,希望你一定要来。”

……

一行人慢悠悠走到操场时,班级同学才只来了一大半。队伍按照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的排法,柳向晚看了一眼,按着顺序站到了后面,紧跟着,后面陆陆续续又站了几个女生。

说来巧也不巧,她身后站着的就是黎怜。

而之所以说不巧的原因,也恰是因为后面站着是黎怜,是她特意小跑着站到了女生后面。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行动大过了理智,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到了女生后面。

看不见正面,黎怜仅能看到女生柔顺丝滑的头发,也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头发。

不出意料的泛黄干燥,有些营养不良。

“……”

心钝了钝,黎怜深深地低下头,却再次让她看见女生脚上穿着的古驰脏脏鞋。她不知道价格,也不知道款式,只是在边边角角依稀认出了品牌。

忽然间,羡嫉在心中疯长,把整个面目都扭曲。

黎怜沉默很久,捣了捣女生,装作不太在意地样子说:“好巧啊,你这双鞋我也有同样的一款。”

她顿了下,语气有些不太自然:“不过我感觉太丑了,就给扔了。”

柳向晚回过头来,入眼的看到一个个子不高的小姑娘,长相标致,尤其是那双眼睛藏在在厚厚的镜片之下似锋利的刀锋,凌冽而荒凉。

她下意识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过几秒才想起她转身时,身后这姑娘似乎说了什么,但柳向晚并没有听清,她有些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你刚刚是说了什么吗?我没有听清。”

“……”

羡嫉之心卡在嗓子眼,想出去又堵塞住。黎怜看着女孩冷淡的眼睛,试图在其中看出任何一分轻蔑和嘲笑,但都没有,只是像漆黑的海面一般,浩渺平静。

她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嫉妒很可笑,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用一个很难看的微笑说:“没事。”

“我只是说,你的鞋子很好看。”

一人之隔,柳向晚没有听清的话,黎怜身后的女孩,林潇潇听的一清二楚,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上下打量着前面女生已经皱巴的裤子,心中满是嘲弄。

装什么大款啊,看起来就不能能买起的样子,好不好。

她心中的吐槽很快变成与朋友们的资谈,在班级上上下下传遍,大家都知道了黎怜买不起还要吹牛,还是在柳向晚面前吹嘘的事迹。

这些事情,柳向晚一概不知,她笔直地站着,看似在认真听台上校领导的讲话,实际上思绪早已飘到遥远的外太空,尽情放空自我。

忽然间,台上的话筒被人用纸细致地擦过,发出“滋滋沙沙”的声响,一下子引起在场所有同学的注意。

大家纷纷抬起头来,望向台上的少年。

少年逆光而立,婆娑的光影尽数洒落在他身上,只简简单单站在那儿,穿一件白衬衣,却好似周围一下子都暗淡起来。他扬起眉笑了笑,整个人随性慵懒,不经意间,不知惊艳多少人的时光。

所有人盯着他,梁旭轻轻笑了声,不紧不慢的姿态中透着股散漫劲,声音慢慢从广播中传出,明明说着不好意思的话,眼里却俯仰无愧:“不好意思,这话筒都是口水,我擦一擦。”

“……”

“…………”

这下,除了刚刚发言的主任黑了脸,全体都笑了出来,声浪般一阵又一阵地荡漾在校园里。

隐隐还能听见主任在旁边竭力遏制怒气的吼道:“梁旭——!”

场下的同学又笑了起来,嘻嘻哈哈的,驱走所有的困倦和不耐,只留一身轻松。

梁旭神色未变,依旧是一身见风是风,看雨是雨的松懒气。他轻松地拿下话筒,无奈地耸了耸肩,但但眉眼间未见丝毫歉意:

“真不好意思呐,一大早就给大家看了个笑话。不过,不知道大家清醒点没?”

葛伟在下面咆哮出声:“清醒了!!!”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齐齐配合,声浪再再次翻滚在操场上,响彻云霄,那阵仗好似明星来了一般疯狂,偶尔还夹杂着某几个撕心裂肺的喊:“梁旭你好帅!我好爱!”

梁旭笑了笑,全然当听不见后面几句的声音。他微低下头,对着话筒,漫出懒散的意气风发。

“各位同学好。”

少年的声音无论怎么装作正经模样,还是透着一股张扬气,无坚不摧,似乎永远不怕锋芒过盛,永远自由似风。

“我是高二一班的梁旭,很高兴今天能在这儿,和大家分享我的学习经验。”

他的声音收了刚刚的散漫劲,带了些正经感。手上虽然拿着稿子,却一眼都没有看,好像只是随口和朋友们聊天分享般演讲。

文稿内容不长,是少年有意为之。开学典礼往往持续很久,许多同学站都站累了,根本没有心思听冗长乏味的讲话,梁旭也只挑了些提要讲。

最后,他将稿子折起,目光坚定地直视所有人。

“想和大家分享一首海子的诗:‘我无限地热爱着新的一日,今天的太阳,今天的马,今天的花楸树,使我健康,富足,拥有一生。’”

“请记住。”

“我们终将上岸,阳光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终将上岸,阳光万里!”——化用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