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
山城的夏日热浪翻滚。
屋外震耳欲聋的吵闹声,滋滋作响地伴着夏日聒噪的蝉鸣涌入房间,反复震荡着耳膜,惊动内心的烦躁。
柳向晚难以忍受地阖上房门,将窗户窗帘一并拉上。
一时间,卧房内一片漆黑,光线被阻隔在帘子外,只在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黑暗在眼底蔓延,她安静地靠在床边,却仍觉得有无数噪音入耳,挣扎两秒,从柜子上翻出降噪耳机戴上。
喧噪彻底被隔绝,柳向晚沉默地看着一地墨色,忽然平静下来。
今天是搬来池江的第二天,家里东西基本收拾的七七八八,摆设甚至与之前的家里别无二致,但却仍然毫无归属感,感受不到半点生活气息。
她枯坐许久,手机猛然震动——
程辛:【下来】
戴上的耳机被轻轻放下,房门开启,巨大的喧嚣铺涌而来,汇成刺耳的声浪。
从楼梯一路下来,柳向晚的目光扫过各色亲戚。
这些亲戚她大多没怎么见过,也鲜少听母亲提起。
而今天相聚于此,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母女俩重回故居的第二天,为了维系多年未见的浅薄亲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过来恭贺乔迁。
柳时竹冷着张脸,站到母亲程辛旁边。
她淡淡喊:“妈。”
程辛偏过头去看她,夏季湿闷,少女穿了件粉色收腰衬衣,搭配浅灰短裙,勾勒出纤细腰身,看着轻灵而冷淡。
她点了点,便回头和他人继续说话。
柳向晚也懒得说话,冷然地站在程辛旁边,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
一旁的亲戚走了过来,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着她,微皱了下眉,似乎对她的穿着有些欲言又止。
柳向晚也就站着,任她打量,并不在乎。
“这是小晚吧,好久不见了,都长那么大了,让大姨好好看看你。”和母亲说话的女子转过身来,亲密地抱了抱她。
柳向晚肢体一瞬间僵硬起来,本想淡淡“嗯”一声敷衍过去,却无意对上程辛冷冽的眼神。
她抓紧了手心,顺着女子的话:“大姨好。”
紧接着,几个亲戚也围了过来,相互简单地寒暄几句,话题不外乎只局限于小时候抱过你,现在长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面对陌生的人脸,柳向晚下意识看向程辛,却发现程辛不再看自己。身上的压迫感骤然散去,她抿了下唇,不冷不热地挑着回答了几句。
这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几乎和程辛如出一辙。
亲戚也都见怪不怪,依旧热情地围着她转,各种夸赞她和程辛。
“还是小妹有本事,妹夫去世那么多年。”挺着大肚子的亲戚开口,“一个人把小晚拉扯大,生意也做的红红火火,房子钞票这下是全不缺喽。”
他说完这话,身边的妻子尴尬地看了看程辛,连忙补话:“小辛,你姐夫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他这些年没见你们俩了,情绪比较激动。”
“现在小妹因为工作搬回来也好,多照顾照顾一家人,为家庭利益着想。”男人并不理会妻子,摸着肚子说,“小晚也要收收自己的冷性子,不能像你妈那样,不然吃亏了都没人帮你。”
柳向晚皱了下眉,下一秒,身旁的亲戚就用手臂捣了一下男人,说:“小晚还小,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啊。”
场面冷了下来。
程辛在旁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几句男人的工作。
“原来是李永晨公司的,我认识他。”她淡淡笑,“回来让他好好关照你。”
程辛只说了这一句,男人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他在公司对老板低头哈腰喊李总,而程辛却只称呼其名,自然一分高下。
其他亲戚凑了过来,替男人打圆场,话题轻描淡写被扯开,言语间也对程辛多了几分恭维。
这些年,柳父和哥哥在车祸意外去世后,加之公司变动,程辛带着柳向晚搬离池江,定居到东庐。
这些年,没了柳父,公司上上下下都依靠程辛一个人,担子很重,和亲戚们的联系也少了很多,不过好在公司发展顺利,一路节节高升,成功上市。
也正是公司总部调动,要在池江发展,程辛才带着柳向晚搬回池江居住。
几个对话来来回回,话题忽然又回到柳向晚身上。
柳向晚沉默不答。
程辛恬然道:“池江一中火箭一班。”
这话不仅是告诉亲戚们,其实也是告诉柳向晚本人。
因为除了程辛,柳向晚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个学校上学,哪个班级。
池江一中是本地最好的公立学校,一般很少有转校生进去,除非成绩或家庭背景过硬。火箭班更是尖子中的尖子,几乎把全市联考前几包圆。
“一中好啊。”一个亲戚说,“我邻居家小孩就是这个学校的,说上次联考,火箭班还冲出一匹黑马,直接超了第二名几十分。”
“好像叫什么…梁…梁旭?”
亲戚当中来的也有孩子,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忽然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而另一部分亲戚则恭维道,一中好,让柳向晚入学后努力学习,将来给他们柳家出个状元。
柳向晚自小成绩优越,恭维的话,从小听到大,再听到亲戚说这些,心里已经毫无波澜。
藏在口袋里的手机悄然震动起来,她看了眼,是好友钟溪的来电。
陌生的亲戚们仍在聊天,团坐在客厅中,乌泱泱地近似要把整个空间的光亮都要淹没,耳朵里被挤占得只剩下最原始的嘈杂声。
坐在沙发一侧,柳向晚漠不关心地听着这话,她垂手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口。
茶水的涩苦直达喉间,激得她舌尖发麻。
她坐了会,起身说。
“有点闷,我出去一趟。”
……
从空调房出来,热浪从脚底一路上涌,空气密不透风,闷得柳向晚有些呼吸困难。
像是被困在了这座山城里。
她拿出手机,拨回钟溪的电话。
淡淡忧伤的歌声缓缓响起——“到底变了模样/变得一声不响。”
站在跨江大桥上,柳向晚趴在栏杆上,江风灌满她的衣袖,撑得大大的。
悠长的汽笛声在江边响起,轮渡漾开水面朝着远方驶去,然后逐渐变成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电话不知何时被接起,钟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今天去了你家。”
似乎已经预料到要说什么,柳向晚的反应格外平静,她淡淡地“嗯”了声,沉默地继续听她说。
钟溪说:“你邻居告诉我,你们搬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这江风中。
柳向晚垂下眼,冷静地告诉她,如同昨天程辛通知她搬家那般,“我妈工作调动,需要搬到池江,我的学籍也一并拉入了池江。”
“以后就在池江生活了。”
电话那边不声不响很久。
钟溪固执地问:“不能留下来吗?”
柳向晚只是说:“我已经在池江了。”
“可是你都没告诉我。”
“对不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来回移动,柳向晚捏紧了手机,“我也是才知道。”
程辛女士做事很少过问柳向晚意见,大多直接替她抉择,而她只需要在既定范围内跟着履行即可。
常有人说,这对母女俩看起来丝毫不像母女,倒像阶层分明的上下级关系,一个发出指令,一个超额完成。
从东庐搬来池江的每一步,都在柳向晚的意料之外。
程辛也从未对她提过她搬来池江的事,只是在飞到池江后,轻飘飘地告诉她这个既定事实。
她不想额外多说,也不必多说,钟溪其实已经明白。
双方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头,钟溪放下电话。
她整理了很久情绪,却还是没忍住问:“那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吗?”
“……”
柳向晚笑出声来,她极其客观地陈述:“理论上,会的。”
“会永远都是。”
电话挂断之后,柳向晚又独自站在桥上,看着过往行人从身边不断穿梭,浓烈的格格不入感再次袭来。
停留许久,她捏着手机,继续游荡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
同东庐市不一样,池江是依山而建,大江穿城而过,被分割成江北和江南两块。
江南几区属于老城区,早些年发展很好,近些年却有些跟不上时代进程。江北区主要发展以新型产业为主,发展迅猛,房价也贵得离谱,其中百里弄占据榜首。
而柳向晚家便住在百里弄。
柳向晚对这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知道百里弄靠江,可以俯瞰整个江面。但同时百米寻不见一家商户,格外僻静。
以至于从江北走到江南区,柳向晚乍然间有些不适应。
老城区早期规划不佳,矮矮的居民楼一幢接着一幢,中间穿插着小小的街道。孩童骑着三轮自行车笑语经过,空气中吹满一圈又一圈泡泡。
泡泡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光十色,如老旧黑白照片泛着毛的边,真实而又虚假的令人不敢相信。
硕大的梧桐树遮住太阳,走在下面,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细碎的影子。
柳向晚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觉得虚幻的像是一场梦。
她进了一家便利店,反射性拿了一瓶矿泉水。
在结账时,瞥见冷柜里的汽水,柳向晚恍神了下。
程辛平时不准她喝汽水,觉得营养价值低,只督促她喝牛奶。
再回神时,柳向晚礼貌打断结账员的动作,“抱歉,我能把它换成汽水吗?”
结账员自然点头。
将矿泉水放回柜台,柳向晚选了一款橘子味的汽水,停留几秒后,又伸手拿下一盒甜品。
店里有位置,她坐在落地窗前,拆开酸奶,望着窗外发呆。
窗户正对着街道,人流来来往往,还能看见对面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
模样看不大清,只能看见依稀的身形,简单地通过衣服颜色辨别人。
盯着看了许久,便自然注意到其中总是进球的少年。
高挑劲瘦,穿着无袖黑t,肩膀平直而宽阔。运球时,手掌拍击着篮球,整个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有一种介于劲壮和清瘦之间的少年感。
飞奔在球场时,清风扬起碎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眉眼间意气风发。即使有些距离,但仍然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似飞鸟般无忧无虑的朝气与活力。
炽热的夏风吹卷起云层,连带着刺眼的阳光从期间穿透而出,犹如一股涌动的热浪,染红了云雾,点燃了整个篮球场。
烈日阻挡不了少年们奔跑的步伐,篮球在他们之前传递,目不暇接。
很快到了赛点。
刚刚的黑t少年被伙伴们围住,施展不开身体,球被困在方圆之中。
垂头收拾盒子,柳向晚看出男生想要赢球的几率不大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
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弧线。
“砰——”
少年毫不犹豫纵身跃起,阳光炫影了他的身形,一个简单的三分球,精准命中篮筐。
炎热的夏日里,那一球像是短暂而令人惊喜的凉风,少年潇洒的身形,如人心中模糊而又动人的幻影。
收回眼,柳向晚起身扔掉桌上的垃圾,又折返买了一瓶矿泉水出了便利店。
恰是傍晚时分,天空高挂着血染般的火烧云。
远处的山峦也被余晖染上了一抹红色,像是燃烧的烈焰,舞动着灼热的边缘,整个世界仿佛被火焰所包围,熠熠生辉。
下一刻,赢了球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身后,厚重的门帘被揭起,发出沉闷而哗啦的响声。
柔和的阳光穿透其中,光与影像是有了实体般,在空中浮动。
太阳的余热垂落在少年少女身上,两人各自望向对方,视线相撞——
冷漠、快速地相互打量,像是盛夏白瓷梅子汤叮咚叮呤相撞,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更冷冽些。
但大概是柳向晚略胜一筹。
少女齐肩短发,空气刘海。
生得一双丹凤眼,眼皮薄透,瞳仁漆黑如墨,似藏于冰面下暗流涌动的冷凝,孤独地游离在人群外。
她冷然地站着,仿佛空中幻影的繁华绚丽,傲然伶俜地等待谁为它添上最终水墨色。
同时全身的疏离感又似将全世界推之门外。
而梁旭则截然不同。
少年眉宇间见光,眼皮褶皱宽而微微上挑,望向人时好似笑眼,熠熠生辉。身上更有压不住的张扬气,带着少年人的骄傲与坦然。
双方各自都生得一张好皮囊,对各自皆都不感兴趣,对视一眼便匆匆分开,擦肩而过。
临终前,柳向晚依稀听到他的名字。
——梁旭。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开文了,不知道说啥。
给大家磕个头吧。
感恩各位观众老爷前来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