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寒山寨(九)

小铃铛被这冷不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便见了那个白日突然消失的男人此时正背对着月光坐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看不清神色。

那人在高墙之上,看向挂满泪痕的男孩,随口说:“哭是没法报仇的。”

小铃铛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他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低下头没有说话,但依然憋住了泪水。

“反正我也没家人了,又有什么分别。”他冷冷的回应墙上那人的话。

祁怀晏半晌没有开口,定定的看着男孩,说出那句像是反复思量了的话:“你想讨回公道吗?”

男孩一震,点了点头。

他心底是念着这男人的好的,或许因为那包银锭,或是没来由的什么原因。

“那就跟我走。”

自那日以后,一切都像从前那般尽然有序的进行着,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虞小枝除过在家学画艺,便是往返在晚墨山。

她将自己树下的书搬到了慎平小屋,她师傅人好的专门给她腾了一个小格子存放她的宝贝医书。

只是在他视线落在她其中那两本旧书上时难掩的变了变神色,凝视了许久。

虞小枝看出来却没有多言,只用故意的小失误扯回他的注意力。

后来她再次去寻小铃铛时却再也没见到过他的踪影,她曾在偶遇祁怀晏时同他问过,那人却只会像安慰人般告诉她不用担心,草草了事。

次数久了她也渐渐不再过问,因为彼时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说是晴天霹雳都削弱了几分力道。

她正在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自昨日知晓那消息后已一夜未阖眼,双目胀的通红,泪水早已决堤。

昨日晨时,宫里讣告:皇后沈氏,温良娴淑,自壁国诞岁,母仪天下九载,薨逝于昭玄十年一月三十一。

国丧三月,各城各地的红灯笼皆换成了白布带,连带着满城的雪一并白芒一片,阴翳笼罩在壁国上空,也笼罩在虞小枝心里。

清榕姐姐死了?

开什么玩笑。

明明上次去只说是风寒,早就好了不是吗。

照理说她未得传召便贸然入宫是大罪,但朝中老臣有权吊唁,凭着她们的交情,虞小枝难道连见最后一面也困难吗?

京城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气息,连带着弥漫在空气中冰凉的雾气也格外诡谲,越靠近宫里,也愈发压抑。

而千难万险入宫却始终无法获许见皇后娘娘,哪怕是遗体。她也没看见皇帝。

料想他们二人情感甚佳,皇帝应也悲痛欲绝吧。

她在朝华殿外跪了两日,求见皇上,求他让她再看看清榕姐姐,她不明白为什么数月前还康健着的人,怎么会忽然死了,连个重病侍疾的预兆也没有。

可皇帝两日没出面,他定是知道她跪在这里,连带着她们的交情也知道,为何不见她?

又过了一日,她的腿都跪出了乌青,她终于见到了皇帝。

从后宫出来的。

一脸餍足的从某个她数月前还未见过的宫嫔院里,摇摇晃晃的被笑得妖艳媚色的女人搀扶出来的那个男人。

她浑身冷的发颤。无论如何,她设想过许多见到皇帝可能的样子,失神的、悲痛欲绝的、暴怒无助的……

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

她半跪着看着那个含笑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男人,满眼震惊,双拳不可置信的攥了攥,直到那人理了理自己的领口,离开她的视线。

虞小枝满腔怒火,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追了上去。

“皇帝殿下!”她追到一条无人的宫路上,他身后只有一个贴身侍卫,四下无人,她气喘吁吁的对他大喊,一时竟忘记了礼数。

一袭华袍的男子转身,阴翳着看向她,身旁的侍卫先一步开口:“放肆!”

侍卫欲上前按住她,她半跪在地上,嘴唇气的发白,沙哑着低声吐出一句:“求您,让我见见清榕姐姐。”

“离开。”他收回短暂停留在她身上的眸光,转身离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您曾经不是和……”

“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宫去。”他厉色。

她不明白这个人的变化为何这么大,还是说帝王薄情向来如此,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词和眼前的男人联系到一起去。

她记得几个月前,沈清榕曾在一个夜晚娇羞着轻声对她说:“我啊,同他认识二十年了。”

历历在目。

可现在这个男人离去时冷冰冰的甩来一句:“不要在孤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她倒在宫墙边缘半晌,落日稀疏的光打在她侧脸上,她扶着墙,凭着记忆走到皇后寝殿。里面清寂异常,除过看守的侍卫外,连一个侍女也没有。

她提出想进去看看,自然是被侍卫拒绝了的。

于是掏出些许银锭试图糊弄,没成想这看门的竟是极负责任的,“若是放人进去了,是要被杀头的。命和银子孰轻孰重我们自是分得清。”

最终便也只得透过寝殿大门往内望了望,陈设一如往昔。

她们不久前还在那方石凳上谈天。

虞小枝就这么静静的在宫墙外靠着,直到轿撵掺杂着碎石声击破沉寂。

她察觉到身旁的太监都俯下身子,尚未察觉到什么,直到一声尖利的声线明晃晃的闯入:

“大胆!见了太后为何不跪。”

虞小枝还未回神,却是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顺着声音望去,是一个戴高帽的首领太监。她赶忙跪下,双腿酸痛地不自觉想呲牙,却憋回去了。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民女冒犯,理当责罚。”

坐在轿撵上雍容万千的那人点了点头,口中倒宽容,让她起身。

“难为你了,亲自来宫里一趟。看着天界儿,应是见不成了,早些回去吧。”太后眼神清明,望向死寂沉沉的寝殿似是惋惜地同她讲。

小枝垂眸,她第一次这样讨厌落日。

太后金饰碰撞的声音是现下唯一的响动,半晌,她再度开口:“哀家记得,虞尚书有两子,你应是老二吧。”

她恭敬地点点头。

“你哥哥如何?早便听闻调回霖州,你们兄妹多年未聚,倒也算一件喜事。”

她愣了愣,分辨不清太后为何现下同她说喜事。

显然她并不觉得方才太后说的两件事里任何一件称得上喜,随口道:“太后关切,民女倍是感激。”

高轿上的人颔首,不动声色地望向她膝盖处搓破的衣裙和别扭的动作。

不明就里地道出一句:“人啊,太过动情未必是一件好事。不合时宜的衣裙像极不应伴着的人,早晚是要换的。”而后扬长而去。

直到这时她才敢抬头,心里不明白这位太后的意思,再一低头瞧见裙子上膝盖处的乌黑,暗了暗神色。

虞小枝靠在马车边缘,疲惫的要命。她这一趟算是忤逆了父亲的,难得明目张胆的逃出去过一回。

像他父亲至死的忠心耿耿,对皇帝说一不二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在未得传召的情况下莽然闯入的。

因此想必在他得知虞小枝执意为之后定会暴跳如雷。

可她已经没力气管那么多了。

但她这回算是真真的莽了,连最初的目的也未达到。

可她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皇帝为何……

九年前见到的分明同数月前见到的是同一人,不管再如何回顾再如何设想,她都无法把今日的皇帝和她记忆里那个“榕儿跟屁虫”联系到一起。

短短的一个月,她周遭失去了两个人。

整个人失神一样,任由马车拉着她往前。

京城吗?想必一段时间不会来了。

她太累了。

许久没阖眼的她终于在马车的晃悠下陷入沉睡,梦里她时而看见那日她在小铃铛家吃饭的画面,又看见沈清榕清冷的身形在她周遭轻柔的唤她。

不知驶出了多少里路,她再度醒来是被一阵猛烈的颠簸摇醒的。

透过纱帘,她看见熟悉的打斗场面,人数并不多,像是寻常劫财的匪徒。

有个心善的小侍女眼尖发现一条能偷跑的路,走前不忘拉上虞小枝。她们二人悄悄下了车,弯着身子径直顺着树溜到林子里。

所幸这片林子茂盛,尚能躲藏,可没想到这一侧负责望风的匪徒正巧站在一棵树后,两人正好闯进他视线里。

侍女体力弱,生命不幸葬送在匪徒的大刀下,血溅到虞小枝身上。

这一阵声音惊动了劫完车上财宝的匪徒,瞧着她打扮不俗兴许还能榨出些银两来。

虞小枝再度庆幸自己体力上佳,奈何多日劳累和方才的惊吓交织在一起,日头正烈,晃了她的眼。

听着身后大刀霍斧的壮汉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头脑却不时发懵,侍女溅在她衣裙上的血是最后一根稻草,视线不争气的模糊开来,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何处了。

想必,她这回应是能见到清榕姐姐了,也不算白来一趟吧。

直到听力也模糊了,只觉得身后好吵,混沌之中仅剩下的念头便是——往前跑。

再然后,她实在没力气了,重重的倒在地上。

最后一刻,她好像闻到了一丝熟悉的……

青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