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荫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尽头,层层叠叠交游在云际和雾霭里,最高的山峰远远耸立于云间。而云端的清流不时掠过她脚下的草尖,一浪一浪涌过。
虞小枝记忆里有一些关于这座山的片段。
她向山上登去,至秋,草木皆败,倒与她印象中的景色多有偏差。
记忆里那是一年晚春,虞家南下游玩时恰好路过霖州,便攀了这座山。
那时节的山景还郁郁葱葱,踏青的人也多,更有放纸鸢看风景的孩童,远比现在她看到的热闹。
彼时她牵着阿娘的手听着踏春的人说,此山名为晚墨,恰是因夜晚山景浓如墨色,方如此命名。
而眼下触景生情的她不由得暗自喟叹时过境迁的吓人。
顺着低崖边,她登上一块比人高的大石,望向被浓雾覆着的山脉,想起早年间听山中游玩的老伯说:这晚墨山之大甚至能越出霖州,迈进那素来被封为穷凶极恶之地的偃岚域。
便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天定要翻过晚墨山看看,方才不负此生。
旁边一处稍平坦的地界,草生的稀疏,一棵参天大树伫立在平地中央,上面还残留有零星枯叶,周遭却是空落落的一片衰败。
虞小枝停在树旁,遥遥望向树冠。
她记得这棵树。
那时候这里并不荒凉,树旁边还生了两棵桃花树,入春时节这里草木茂盛,落英缤纷,恰是一幅好景。
那时候,她阿娘在这原有的桃花树下顶着满目纷飞的桃花牵着她的手,说桃花是最纯澈的,她很喜欢。
现下别说桃花树,连杂草都生的稀疏。如此荒凉,倒叫人怅然。
如今阿娘不在了,虞植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虞小枝呆呆的伸手触碰地上那原先存有桃树的坑,却在抬眼的一瞬间却见树后的长草里有一个黑影,她驻脚谨慎查看,过了片刻发觉那黑影没有动静,才发现他好像是倒在地上了。
她愣了一下,赶紧跑过去查看,原是个穿袍子的老人。
他身后背着的箩筐也掉在了地上,她简单探查了下老人的鼻息和眼睑,索性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有些贫血虚弱罢了。
虞小枝翻了翻身上随身带的药物发现竟没有能用上的,焦急之际余光却刚好瞥见他随身的那个草篓子里伸出个草枝,恰是一味能缓解此病的草药。
她没有书,况且情况紧急也容不得她看书。犹豫了片刻,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将草稍做处理放在他鼻下,索性老人轻嗅不久便隐约恢复了意识。
无端的,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虞小枝带他靠坐在树下,见他双唇嗡动好像有话要说,便凑近问:“您说什么?”
“筐……水……”
“什么什么?”
他狠狠闭了闭眼,“筐里的水壶。”
“哦哦。”她一边答应,一边在那个看起来很结实的筐里翻找,这才知道这里面放了许多新奇草药,许多都是她在书上见到过的。
她把水递给他,待他喝下大半壶后问道:“您感觉好点了吗。”
“小丫头,扶我回去。”他顺了顺气,毫不客气地冲小枝说。
她一下站起来,像看变态一样打量着这褴褛的老头。
他加重了语气:“想什么呢!再往上不远就是我家,扶我回去。”
她心下不满这老头儿的态度,却又不能放他独个儿在荒山上,只得将他扶起来,“哼,你这老头儿倒是不客气。”
“适才,你认得那草?”两人往他所说的地方走,不时闲谈。
“不就是青芷叶吗,那有何不认……”虞小枝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意识到平常人不应知道这些,不自觉放低音量。
老人轻哼,“瞧你应是知晓些医术的样子,现在倒是不敢承认了?”
虞小枝有几分诧异,没想到他知道女孩读医书竟丝毫不觉得惊讶,倒是找回几分自信来:“我才没有不承认,只是……”
她顿了顿,轻咳一声:“我还能说出你这草叶子是昨晚摘的。”
这话倒让老人略显惊讶地望了她一眼,青芷治愈衰弱十分有效用,但他方才昏倒前竟连从草筐里翻找的力气也没有了,多亏了她。
“为什么我总觉得以前见过你?”虞小枝喃喃道。
旁边的老头浑身一震,一言不发。
“不过你为什么跑这边晃悠啊?”她疑惑道。
老人操起手上的细木棍,不轻不重地在她脑袋上一敲:“看不出我出来采药的?笨丫头。”
“可这光秃秃的,能有什么……”
“临近入冬才有被遗忘的好药呢!瞧着你读的也不怎么样。”
“……”
神秘老头:臭丫头,慢着点,老夫这身子骨虚弱的很。
虞小枝:身子虚弱还跑荒山野岭来,方才敲我那下子可看不出半点虚弱的影子。
没走多久,她竟真的见到隐藏在山林中一棵参天大树旁的木屋。
“这晚墨山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她在老头儿的指示下将他扶到一只朴素的床上,起身环视木屋。
不大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炭火盆,周围整整齐齐码了三个烤的酥软的红薯,里面的糖分都渗出表皮,一股焦香的香甜弥漫在木屋里。
老人放下竹篓子,没有招呼她,反而告诉她不要随便乱摸屋子里的东西。
木屋里面虽然暗了些却并不潮湿,天降温的厉害,他点了暖炉的屋子竟也有几分温馨。墙上有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破木桌上还放着装了某种奇怪液体的罐和架子。
小枝也懂得了这个老头的脾性,自顾自的坐下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似苦非涩却十分浓厚。
“这些都是?”她好奇地往木质长台上东瞧西看,竟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臭丫头,别乱动,刚熬好的药。”
她惊讶的扭头,“这是药?您还会熬药?”
老者走来,从堆砌整齐的草药里找来一味根类植物碾碎,“可不能凭外貌取人。若非我今日不慎,定不会……”
“不会晕倒在荒郊野岭的地上?”她好笑的看了看憋得满脸通红的老头一眼。
“外面可真冷,不过霖州向来如此啊。”老人草草坐下,身上仍然穿着那旧旧的长袍。
小枝听着他一番话,看着那个收拾好物品在火盆旁坐下的老人,猜测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只身住在这里。
瞧他的外表也已七十有余,但不难看出他身子骨仍是十分硬朗的。那股熟悉感一直没有消退,在听到他声音的那刻更甚。
老人拿起一个最大的红薯丢在小枝手上,“嘿——”红薯还带着炙热的温度,小枝毫无防备的接到这块红薯,眼里零星不满的看着那个急躁的老头,双手来回倒着烫手的红薯。
他看见小枝这个样子,哈哈大笑起来。自己也拿了一只红薯,布上皱纹但仍旧有力的手撕开烤的皱巴巴的外皮。
“你学了不止半年吧?”
老人忽然开口,她握着红薯的手一颤,歪歪头,“嗯?”
他却淡定地拿起温茶,“你看医书,不止半年了吧。”
虞小枝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光明正大同她谈这件事的人。因而她低头思衬了一下,缓缓答道:“的确不止半年……”
她不敢说出自己学的具体年数,若是他知道自己学四五年还只能停留在医书的辅助上定会笑死。
老人掀了掀眼皮:“嗯,之前看着差不多也就一年的样儿。”
“啊……”
老头站起来,正了正身,从台子上抓起一只小瓶,丢进她怀里,看见小枝疑惑不解的神情,问道:“闻闻看,是什么。”
虞小枝疑惑的双眸定在小瓶子上,打开瓶塞,浓郁的苦涩袭来,是草药最初的苦味。
“极苦,后味飘散着微甜,”她顿了顿,眯着眼往黝黑的瓶内看了一眼,里面液体流动中依稀可见微末药渣。她又开口:“陈蕊花碾磨不完全后加白酒酿的……解暑药。”语毕,她抬眸看向站着的老人,像是询问正确答案般。
老人看着她,没有说话,片刻后,中气十足的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愣的看着他忽然变得肃穆的脸色,稳稳地开口道:“虞小枝。”
却见老人眯了眯眼,仔细思量了片刻,低头说:“哪个鱼?”
“虞美人花的那个虞。”
老人面色一沉,“岂是朝中那位重官家的?”
小枝诧异,莫非他认得?可这样一个荒野里褴褛的老人怎么会知道朝中的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老人沉默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正当小枝判断他是不是疯癫了的时候,那人停下笑声,清了清嗓,收回解暑药的瓶子,转身放回桌上。
“臭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不信我懂医术?我之前可还在胭脂路配过……”
她之前在胭脂路医人,难免有时需要一些急药,她对草药的气味十分敏感,曾经的确配过一方安神爽气露给疲乏的病人。
“安神爽气露。”他下意识开口道。
她忙点点头,却又疑惑他怎么会知道,但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老人便先发话了:“现在配置一剂,正好我最近有些操劳,我这里东西保管是全的。”老头看着她。
小枝的眼神转而面向桌子上陈旧但不失整洁的台面,上面零七八碎摆放着多种叫不上名字的神奇工具,小枝质疑地看了看他,转而撩起袖子,根据记忆里的步骤一步一步的配出一个方子。
须臾,剩下的蜡燃尽了,老者又点上一根新的。
“好了。”
他走上前来,查看她在他眼前配置的东西,拿起一个小匙舀起一点轻嗅。
小枝观察着他的表情,咬了咬唇,“哎你别喝啊,万一配错了可怎么办。”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回没医书可看,我可不保证……”
“你出事了别赖上我啊。”她忙伸出手要拦下他。
老头又是一勺子敲在她脑袋上,嚷嚷着:“要是配错了我能喝吗!臭丫头,动动脑子。”
小枝没好气的撇撇嘴,“嘶——你别老敲我的头,想喝就喝好了。”
他再次确认这副药没有任何问题,而后低头不语。
“额……感觉怎么样?”她盯着他的脸色,并无不妥。
老头说:“你如何学会配它的?可有人教你?”
小枝听闻,默默摇了摇头,“没有,我自己寻了几本医书,翻着看看,就会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她轻声道。
老头露出微微的惊色,又开口道:“那么就全是你自己习得的?”
她肯定,又不知道问这些有什么重要性。
老头扬了扬手,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你不知道壁国默认的条律中女子从医是没有前途的吗?”
小枝咬唇,轻松地说:“知道啊,那又怎样。他们并没有明文规定不是吗,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打心底承认这就是偏见。“她嘟囔道:”凭什么女子不能从医了,先皇的规定同现在又有何干。“
老人将她的话悉数全部听了去,沉默着不发一语,但也并没有反驳。
而后,他握紧银匙,猛地转身面对那个穿戴整齐却没什么规矩地靠在床尾的女孩,用勺子指着她,颇为坚定地吐出一个字来:“好!”
这一声把她吓了一跳。
“你,很好。”他笃定地看着她。
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呆呆的看着他,等到缓过神来后,她忽地意识到这人对她的肯定,还从没有人肯定过她,这样坚定的认为她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小枝舔舔唇,轻轻地说:“你的意思是,你并不觉得我是胡闹?”
老人转身,严肃地说:“为何要认为一个一心想要救人的人是胡闹?医者不分男女,正如这世界上没有治不好的病,真正医不好的是人心。”
他低着头,不知为何突出这样一番话。
虞小枝定定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他,紧紧抿着唇,此时的她莫名的觉得这老头是个挺神秘的人。
须臾,小枝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会住在这?别说你是什么隐世埋名的江湖神医,一个连当今朝中重臣和先帝并未大肆布告的法令都知道的人,你肯定不简单。”
他阴沉的站在原处,缓缓转身面向她,“你终于问起我这个了。”
“?”
他抬了抬眼皮,“没错,我曾经确实不在山上。”小枝眨了眨眼睛,继续听他往下说。
“听说过慎平吗。”
小枝瞪大眼睛,双唇微张,半晌后仿若惊为天人般吐出几个字:“没有。”
老头轻咳几声,似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干笑几声继而严肃的说道:“许多年前,久到连我这样健壮年轻的老头都记不清的很多年前,我在京城待过那么些日子。”
小枝觉得他大可不必说那么多莫须有的形容词,无语一闪而过,“在京城做医倌?”
“算是吧,也治过那么几个人,反响么,也都还不错。”他顿了顿,“后来某个夜里一想,觉得实在是没劲,壁国那么大地方,肯定还有更多的病人等着我去医啊,这不,一拍腿就来了。”
画风变得那么快?虞小枝一时还没接受他态度忽然的转变,方才被她忽视的问题又浮上心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胭脂路配过安神爽气露?”
她当时分明是扮成男人的样子,这件事除了祁怀晏和小铃铛也再无别人知道了,眼前这个慎平又怎会知道?
慎平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虞小枝忽然顿悟了。
她曾经有一天在胭脂路附近被一个穿着这样陈旧长袍的怪人撞了一下,细看看和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别无二致。那阵子她的确察觉到总有一股视线盯着她,原来不是杨缨派来的,而是慎平?
“你怎么认出胭脂路那个是……”
慎平见状只好承认:“你那蹩脚医术,还得一边看书一边给人治,我本是路过,见有个浑水摸鱼的在那医人的,差点气死。凑近了才察觉你是个女孩,瞧着你心还算诚并不是胡闹,我也便没找你。”
她扮的男装真的那么差劲吗……虞小枝暗自腹诽。
她扁扁嘴,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依我看你还是得多下下山,不看壁国当下百姓情况你怎么能知道流行了什么病症,你配置的草药又怎么能用上?”
老人专注地摆弄着自己大木桌上的瓶瓶罐罐,并未理睬她,不久,他长叹一口气,“谁说一定要看了才知道人的病症,用感受的就好了。”
“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你个笨丫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人心难愈,真正的病根本不是你光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得用心!用心看用心感受你懂不懂!”他像个连珠炮似的愤愤的吐出这么一长串。
虞小枝被他变脸的速度惊呆了。
“你怎么知道我近来没下山过?不是只有你会用纱蒙面的,臭丫头。”
“老……”她还没开口,那人又说:
“老头老头,老这么叫,越叫越老!你看我老吗!”
她揉揉脑袋,不满的撅嘴小声道:“你自己心里没点……”却在看见他射过来的如剑般锐利的视线后默默用捂着头的手捂上嘴巴。
“慎平。叫我慎平。”他似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无奈的淡淡开口。
“哦?”她眨巴眨巴眼睛,这时倒是怪怪的住嘴了。
“既然如此,问题都问完了你就走吧。”
小枝抬眸,“可是我还有最后一个……”她话音未落,再度被他犀利的神情打断。
“最后一个下次再问,老夫被你吵得没心思做活了。虞……”
“小枝,虞小枝。”她呵呵地捧上笑脸,觉得此时不宜和他纠缠,便也没闹没恼,收拾好东西便要离开。
慎平叫住她:“那还有一个烤红薯,拿去,秋天晚上的风才是最寒的。”
小枝刚迈出去的脚闻声又收回来,定定地看着这个被火光照的暖融融的背影,身后是寒冷的微风,她听话拿起那个皱巴巴的焦褐色红薯,心里也温暖许多了。
谢过,别过。
她走出木屋,一路踩着清脆的枯叶声顺着来时的路下山,傍晚的晚墨山同白天有不一样的气息,好似更加能让人镇定,也能让她静下心来想很多白日里不愿面对的事。
比如虞植、比如她自己、比如……祁怀晏。
不知为何,一些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使然,她每每走神回来发现自己竟然想的都是他。
而她现下将思绪拢回,想的最后一个人竟然还是他。
眼前一棵高耸的大树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恰是白日里那个凄凉之地。或许是这里留有和阿娘相处过的痕迹,她也对这里生出了些许情感。
想入非非之际,她听见附近忽然传来隐隐的闷哼,和急促而厚重的呼吸声,这个时间了晚墨山还有人在?
那个声音还在逐渐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到剧情连接问题,寒山卷前面会接着修,后续不会超大型修改,但会优化剧情合理度及霖州卷的匹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