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霖州城(十六)

她嘴里还叼着半块糕,瞧见来人后忙把剩下的那半包塞进她怀里,同时捂住她的嘴:“嘘,小声些,这不是在咱们府里,若是被外人知道可麻烦了,知道吗梨酒。”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侍女梨酒怀里莫名其妙就多了半包糕点,但她哪顾得上,连忙说:“不,小、小姐你怎么还顾得上这些,大人、大人他……”

“爹爹?爹爹如何?”一提起这个名字,她整个人的神情都紧张起来。

她追问道:“他该不会回来了吧?这还不到三个月啊。”

梨酒摆摆手,“不是,大人快马寄了家书回来,叫小姐明日启程呢。”

“书信?启程去哪?”若是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了,希望不要是什么噩耗……

“这奴婢不知,小姐且快回去看看吧,按大人的吩咐明日就要走呢,我们也好给小姐收拾行囊啊。”

她匆匆展开父亲送回来的东西时,发现随信而来的还有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油纸包,里面装了一包精致细腻的玫瑰酥饼,纸包上几个大字写着:“弥酥局”三个字。

展开书信,里面是这样写的:

枝枝,见字如面。

阿爹自两月前来京华一切安好,在京住宅也打理得当。

只是太后娘娘盛筵降至,朝中近日诸事频发,皇后娘娘忽染风疾夜不能寐,皇帝殿下日日国务繁忙如今又有两件要紧事傍身,总是焦头烂额。

听闻吾家小女素来与皇后娘娘交好,特命你快马来宫,同皇后娘娘解忧为伴也是极好。

随书附寄一份你昔日爱吃的玫瑰酥饼一份,快马送至时想必香味消减,但愿与你儿时所爱之味相差无二。为父没有排队,莫忘。

只是日前太师府的斐小公子曾来家中拜访,也送来了一包玫瑰酥饼,并向我询问了你的近况,不知小女何意?

读信至此,忧心攀上她心头,想来太后寿宴的操办定是十分劳累,也不知她的清榕姐姐风疾病的如何了。若莫此番前去还能见见御医如何为她诊治,也不知自己前去能否帮她好上一些。

担忧之中,读到后续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她这个老爹怎么寄些吃食还要嘴硬。

她打开包了玫瑰酥饼的油纸包,酥的掉渣的饼中央点了一朵玫瑰图案,从中隐隐可见露出的饱满糖渍玫瑰馅料。

弥酥局的糕点在京城都十分火爆,玫瑰酥饼更是只有这月售卖,也难买的很,每每总要排好久也不一定能买到,若非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排队,是万万买不到的。

这也就罢了,只是……斐小公子?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斐公子,太师府何曾也与她们家有关系了?

而当她咬着酥饼整理信笺时看见了第二张信纸,上面短短的几行字却令她浑身发冷,握着信纸的指尖都微微发白。

第二张纸上的墨色写道:另,你兄长奉旨所在南疆之事尽以办妥,深得朝中赏识,得诏赴任霖州巡抚,不日即将归家。届时父子三人设宴大办一场。

她哥哥要回来了?

虞小枝神经不自觉地紧绷,眼底翻涌着一阵狂风骤雨。这个人的名字如一声惊雷,搅乱了平静无波的一池秋水。

壁国尚书虞氏曾有过两任妻子。

先的那位系京城名门白氏之女,后白家落魄,白氏忧劳而亡。而后虞尚书娶了父母所指一富商家女子林氏,因品行淑良、善良柔婉而被世人尊称一声虞夫人。

白氏育有一子,名虞植。

林氏育一女,名虞小枝。

她哥哥年长她七岁,天资聪颖,年纪轻轻便在科考中位列前茅,十八岁受朝中之命前往南疆处理文书工作,南疆与南夷不合数年,这份活可不是人人担得起的。任谁都知道派年纪轻轻的虞家长子去是何等信任。

简而言之,办好了前途无量,若是办差了也落不得埋怨,权当是历练几年,归来照样能谋得一官半职当。

但虞植办的可谓是出乎意料的好。

他走的那一年,虞小枝刚十一岁。努力适应着霖州的生活,见虞植走了也彻底松了一口气,自在的活了五年。

现如今他却要回来了……

“小姐,您贴身的行囊可收拾好了吗?马夫已经备好了粮草,定下明日清晨出发。”

梨酒的声音拉回了虞小枝的思绪,她收起书信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把带回来的医书用层层布匹包裹放在衣柜最下层。

安顿完毕后,她将窗户半敞,有晚间的凛凛清风将院子里的草木香吹进她寝房,桃花眸轻轻凝视夜幕中的一轮清月。

神秘如祁怀晏,她猜不透那人的主意。

不懂以前那个浑身是伤的男孩如今怎么变成现在这个风靡了全城的“神偷“,这样绝好的身手不去当官可惜了。

若是能去投军,定能节节高升成个将军。若是谋个一官半职想来今后前途飞升也指日可待,只是为何偏偏缩在这城里,当个不入流的小偷呢。

她不明白。

快要到秋天了啊。

天意渐凉,难耐燥人的暑气逐渐褪去,至虞府的小荷也凋敝后,小枝方才意识到入秋了。

当下整个壁国正在发生一场骤变,京城最后一朵荷花谢了的时候,举国皆知皇后生了场重病。

而此时,她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听着帘子外挂着的风铃,思绪被扯到很久很久以前。

九年前,小皇帝燕斯南登基,改国号‘昭玄’,在宫中听闻朝中重臣虞尚书夫人逝世的消息便传尚书一家进宫以致安慰。

彼时皇帝留他们在宫中过夜。

夜晚闲来无事时,虞小枝拿着笔与纸在御花园闲逛,她曾听说御花园有些极珍贵罕见的花儿,外头不轻易能见到的,这勾起了小枝的兴致。寻花访草时便见着了那位在梨花树下端庄华贵的皇后娘娘。

皇后沈氏,是皇帝青梅竹马的发妻,小皇帝十七岁登基,皇后与其同岁。

小枝第一次见和梨花的气息如此恰到好处的女子,月华之下,枝头上的梨花洁净清透的花瓣在夜色里绰约,皇后只随身带了一位贴身侍女,站在树下显得格外清冷。

她先前曾听说,壁国的这位皇后娘娘不爱笑,性子也颇是难相与的,也独独只有小皇帝一人方能博美人一笑。

她眼前的清冷美人和纯洁梨花融为一幅画。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她脑海里瞬间浮想起这首诗,也是真切地体会到诗句里的景象,一时挪不开眼。

“来的是何人?”清冷女子发话了。

“谁站在那,竟然见了皇后娘娘不上前问安?”一旁的小侍女冲着她这边说。

虞小枝回过神吓了一跳,立马做了个恭恭敬敬的礼,“皇后娘娘万安,小女贸然……瞧着皇后娘娘专注赏花实在好看,不忍打破氛围。故而……”

“你是今日进宫的虞尚书之女?过来吧。”皇后沈氏转身,零星梨花花瓣在她身后飘落。

虞小枝起身,缓步走向仪态万千的女子,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极漂亮的姐姐,一时忘记说话。

皇后静静地瞧着她,似是等她答话,余光却瞥到她手中的画板和水彩,又见了之上纷然绽开的花朵儿,上面画的是一株西府海棠,色彩柔和,笔触柔婉恰到好处。

“小女虞小枝,今日随父亲进宫,父亲年老幸得皇上怜恤奔波辛苦,才得以留宿宫中一夜,有幸见到皇后娘娘绝美芳华,竟比小枝画上的海棠花还要貌美。”她抬眸望向皇后,笑吟吟地开口。

皇后双眸停留在宣纸上的海棠花上,她让小枝把画展开以供欣赏一番,凝视半晌后,她红唇微翘,问小枝可否愿意去她那院子小住一夜,小枝自是受宠若惊。

小枝当晚亲眼见着传闻中不爱笑、难相与的皇后娘娘好说歹说劝那位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回自己的紫宸殿睡。

小皇帝不允,皇后叉腰鼓腮不肯,皇上还是不允,皇后耍无赖般把他活活推出自己的寝殿。小枝在一旁看呆了。

“这人,当了皇帝还是这般任性。”皇后好歹把皇上送了回去,用帕子擦着手唤小枝进去。

小枝依然呆呆的站在院儿里,头顶是四四方方的屋檐,眼前是娇娇美美的皇后小姐姐,她不自觉吞了一口口水,轻快的溜达进去。

那晚两人便商量好,明儿个一大早待皇后梳妆打扮完,定要去那棵西府海棠底下坐着让小枝给画一幅扮花画像,她要挂在寝宫。

次日画成后,皇后不是第一个宝贝起来的,反倒是那位被阻拦在外的皇帝先行端详着画□□不释手。

这便是霖州市井传闻中虞家千金曾为皇后作的那幅挂在寝殿的画了。

“啧啧啧绝妙!甚美!灵动至极!”皇帝赞不绝口。

皇后沈氏在他面前笑了笑,双眸微阖道:“那是,我们小枝花的可堪一流,先前那多西府海棠更是灵动至极。”

小皇帝听闻,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道:“什么海棠?这纸上所画我爱妻堪称绝美!”

小枝在一旁看的呆愣愣的,原来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皇上皇后私下竟是这样……

而后几日,皇后亲切的拉着虞小枝的手,叫她再留下来多住几日,小枝余光瞥见皇上躲在一旁仇视的目光,却在皇后发现后又悄悄缩起来。

那时尚且不足十岁的虞小枝看着皇上皇后恩爱拌嘴的摸样,懵懂的小枝第一次知晓了,原来真正的夫妻应该是这样吗……

直至虞尚书离宫时,皇上面对当朝臣子文武百官时才转瞬恢复往常深沉孤傲的摸样。

皇后对小枝喜爱不已,她眼见小枝假意泪眼汪汪暂别父亲后笑得狡黠的样子后在后面偷偷噙起一抹笑。

她不敢久住,也还是个孩子的虞小枝对那个皇帝还是有几分惧意。

相处几日后小枝才发现,传闻中孤僻清高的皇后,其实也仅仅是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奈何身居高位难免需要以严肃面貌示人。

细算来,时过境迁,经年过岁,她都已经快到清榕当年的年岁了。

皇城的宫墙在她眼中连绵不绝,一墙之隔,是她和沈清榕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清澈的双眸,好像听见宫墙之中的绝叫。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家书笔力不够,犹豫了很久,收尾还是打算用比较沉郁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