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霖州城(十)

或许是这一刻黄昏斜斜打来的光芒正好,又或许是这一刻空气柔和地恰到好处,虞小枝透过神像前的光束看见那人虔诚的正脸时,竟有一分惊艳。

那是她目前为止十六岁有余的人生里从没有过的感觉。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说完那一番话后垂下脑袋,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刚才所说的人是谁?

她不知道。

不过可知的是,能让他这样一个奇怪又不正经的人难得说出这番话,作出这般祝福的人,一定是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存在。

她的视线随着那人从蒲团上起身的动作自然的落在了他的腰间。

腰上小心翼翼地系着一枚白玉佩,和紫衫交相辉映,泛着温润的光泽,磨去几分明紫带来的棱角,让他整个人更有温度。

谁知他的手忽然伸进衣袖,像是在掏什么,却不想掏出了一张叠了几折的薄纸,展开来看见上面由少女所写的字时呆楞了几秒。

而虞小枝在看见这张纸时思绪立马被唤回来,不由得暗骂自己见异思迁,怎么还忘了这人行迹有多恶劣!

她双臂肆意地交错在胸前,从神像边缘探出半个身子,唇畔轻扬,挑眉调侃道:“祁神偷怎么敢来寺庙,不怕行迹败露在此,被神明缠身吗?”

刚怔怔地从手中莫名掏出的那张写着:“言多者死”的纸条上移到忽然从神像后走出来的少女脸上。

像一个被发现了心事的少年,他双唇微张,但还是很快回过神,将纸团不着痕迹的收回袖中。

“做了亏心事才怕鬼敲门,祁某向来自诩自持。只是不知虞姑娘为何鬼鬼祟祟藏匿于此?”他再次扬起那样邪邪的笑容。

果不其然,她气焰收敛几分,“怎么,只许你祁盗贼来许愿,不准我清白百姓拜神?”

“那……虞姑娘身上这男衣,若非姑娘有少侠心,那便是……”

“?”

“你有男装癖。”他轻飘飘甩来一句。

她觉得眼前一黑。

气急上头,四处张望片刻确定周遭无人后,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拉过祁怀晏的衣袖,把他狠狠按在殿里的木墙上。

说来也怪,虞小枝此时焰气正盛,鼻间似乎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可一时没有分辨出曾在哪闻见过。

听见祁怀晏后背撞在木板上传出来的闷声,她眯了眯眼,狠狠对上他无辜的眼神,嘴里吐出一句更是无辜的话:“我今天就告诉你,你要是敢!敢和别人说今天在那看见我的事,你就……”

“哦?”

他装模做样的吐出一个字音,看着比自己低了快一个头,自以为凶巴巴的少女。

“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就爱翻人家院子?若是把我的事供出去,你也别想……”她垂眸思衬片刻。

“咳,总之,你好我也好!上回看见你翻墙的事就抵了,若是下次再被我发现你从别、人、家院子里爬出来,人证物证俱在可就别怪我为霖州除害了。”

语毕,她扬扬头,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祁怀晏抿唇,眼睛弯成一道月牙,“我争取,早日帮虞姑娘实现抱负。”

她猛地一拍他胳膊,“严肃点!”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走了。

祁怀晏还能淡淡地闻见少女走后周遭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花香,有几分犹豫。

心里掂量着那姑娘到底是怕自己女子学医的身份被发现,还是惧怕自己虞尚书之女学医的身份被发现?

“嘶——劲儿还挺大。”

虞小枝不信邪。

她又跑到昨日的包子铺前买了个包子。这回她挑了个刚刚蒸熟冒着热气的。她就不信这回还能被撞掉。

回府的小路是香极了的,当她喜滋滋咬着手上终于吃到口了的包子时,不由得再度在心里暗骂那个穿紫色衣服的男人。

“同样是紫色衣服,怎么差距那么大呢?”她一边嚼着嘴里柔软的馅料,一边喃喃道。

火灾救她于危难间的紫袍男子,定是个身手不凡的公子,而眼下那个紫袍束发狂……活脱脱一个不羁的小偷。

其实在某些时刻她的思绪也将他们重合过,但一联想到那人翻墙扛着别人家金银珠宝的样子,她就忍俊不禁,赶紧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若这都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倒不如现在就让我见鬼算了。”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咬了一半的包子,腹诽不断。

而恰时,一双有力的手不知从何处的巷子伸出来,一下子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拉到小巷中。

“啊!”刚张嘴尖叫一声便被急忙捂住。

小巷灯影昏暗,她没看清身后所谓何人,不会吧……真见鬼了?

“谁?”

虞小枝短暂的不平衡只维持了几秒,她身后那人确认巷外没有人过时就立马放开了控制她的手,顺便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被松开的虞小枝手里攥着咬掉一半的包子,心惊尚未平复,“我告诉你,你这是光天化日欺凌……”

她边转头边说,在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时倍是惊讶,止住了后续。

“杨缨?”

面前的男子面容冷峻,一身暗红玄衣昭然宣示着地位不凡,眉间紧蹙地整理自己方才动作中被揉皱了的衣角。

虞小枝满脸惊诧地望着这人,但随即立马无语地撇撇嘴角。

“干嘛?大晚上扮鬼吓人吗?别憋着了,以为我看不出你小子快笑出声了。”她没好气的说,同时上下打量着数月未见的杨缨。

“你这身……”她有些疑惑的开口。

杨缨清了清嗓,眉间的笑意一闪而过,“我还不敢想象是你,没问你怎么穿成这样,你反倒先说起我来了?”

穿成这样?她穿成哪样了,是衣不蔽体还是脏污破败了……

虞小枝闻声展开双臂,虽说这身男装粗糙了些,但朴素的布料十分体面大方。

“怎么了?”

杨缨眼神凝重,瞧着她这般样子,将声音放低:“你是不是去胭脂街医人了?”

她没想到他竟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坦然地点点头。她原本就没打算瞒着他。

毕竟她学医这件事杨缨原本就知道,那几本医书还是他帮他寻来的。

对面的那人见她承认后像是愤懑般叹了口气,“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你曾经贪玩想看看医书也就罢了,我可以替你寻来,但那也只是供你消遣消遣。现在还动起真格的了?”

她一下凝神,不怯地抬头直直对上他不满的眼神:“我从来不是贪玩,还以为你知道呢。”

杨缨这个人在她印象里打小就是个好脾气,自她搬来霖州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他。话说那时候她刚刚十岁,杨缨也不过大她两岁。

不知该说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虽他是将门长子,但从来不曾莽撞,安分守矩的一个人愣是被虞小枝胆大包天的性子拉的做了许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偷溜出府、第一次逃学、第一次逛风月楼……

他起初很抗拒,奈何虞小枝跳起来抱怨他一句:“什么将门虎子,明明就是个胆小鬼!”一下把他脸憋得通红。

渐渐习惯她这个性子后也就见怪不怪了,听她说要学医也只是微微惊诧了一下,以为是某件突发奇想三分钟热度的东西,让去营地时帮忙寻书也就随了她。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是动真格的!

“知道?你知不知道咱们这种家庭身边伴着的都是什么人?若是被朝廷那边听说了你一个女孩去当医倌,你以为我兜得住你?”

虞小枝满不在乎顺手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道:“谁要你兜着了?姑奶奶犯下的事哪次不是自己扛?”

她顿了顿,余光瞥见他肩上泛着光的东西,一下兴奋起来,“你升官了?可以啊杨缨。”

她竟然还有心情吃包子?杨缨顿时觉得自己的炮仗一把火点在棉花上了,弹来弹去竟又弹回他自己身上。

“是……两个月前刚封的,过些天就去西疆。合着咱们认识这么些年,你连我升了个将军这么大的事都不曾关注?”杨缨皱眉,双唇不满的撇了撇。

不就是点炮仗吗,好!他就是个炮仗!

她咽下嘴里的包子,忽然意识到这件事,讨好似的笑了笑。

“我这不是……日理万机吗,其实我还是很关注你的!反正你回来总要同我说的。”说罢还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左肩。

杨缨说也说不过她,垂眸叹息,两人一齐往外走。

“那你去胭脂路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不是我说,就算我能接受,这毕竟是违反……你爹能放过你吗?”

“不会被发现的,他去京城要呆三个月呢。再说了,这么些年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不一直没被发现过吗。”

“三个月?说来好像太后娘娘寿宴确实要兴师动众些,上回进京时皇上确有些疲乏之像……”杨缨淡淡的回想着,自己被册封一身红缨银甲的场面好像还历历在目,眼神不经意一瞥,少女竟仍然满不在意地专注啃着手中的大包子。

“不是,这包子有什么特别的,吃一路。你们家厨子都没了?”

“……就吃。知道自己天天说什么呢吗?”她剜了一眼杨缨,现在灯光亮一些才看得更为细致些,这人去营地训练这些日子竟晒得跟那小麦麸子似的,以前虽然也不算白皙,现在这实在是……

但她也只是草草略过,其实她不曾自己观察过杨缨,对于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关系很铁的软包子密友。

除过感谢他对她的无声支持外好似也没什么可过多关注的,譬如现在她这一时刻对他的想法就是……

他一个软包子竟然敢看不起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