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紧闭着双眼,她面色被浓烟和焦木染上微黑的痕迹,身上虽多处擦破却尚不失体面,整个人并没有大伤。
想来应该是适才木梁掉下来砸中她前就被那个怀抱裹得严严实实,保护的极好。
街上唯她一个,这是一条官道,不远处尽是些州以上的大官的住所,这里又隐蔽的不易被歹人发现。
须臾,
少女微微张开双眸,卷翘的睫毛有几根慌乱地粘连在一起。她静静地坐起来,端视四方,心里却诧异自己怎会在这条街上。
她对这条街不甚熟悉,离她家距离并不算远。
转了转头,察觉到有一丝异样。头上绑着的发簪中好像别到了什么,小枝伸手触摸却从簪子末端发现一个撕破的的小布条。
紫色的绸缎上游走着细致精美的缠枝暗纹,她凝视着微微怔住。
谁的?她垂眸,思量片刻,那阵青草香在她记忆里尤为深刻,想必是那人救了她,那这应是从他衣服上不小心勾下来的。
可又有谁能闯进那样致密不透风的火海里,不着痕迹地带着她逃出生天?
微微蹙眉思量间,一道突兀的叫喊声打断了虞小枝的思路。
“新岁结新缘,求得上上签,谋得心上缘!一年只摆一天嘞。”
虞小枝犹豫着站起身准备离开,刚迈开两步便看见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个摊子,周遭并无人驻足。
那老板像是看见了她才特意叫喊几声一样,她浑身上下灰扑扑的,看见老板招手以为他有什么事,就走了过去。
“哎呦,姑娘你身上这是刚去掏了炭吧。”老板一脸同情地望了望她的衣裙,满脸都写着:现在小孩太不容易了,这得辛辛苦苦掏了几斤炭才能换来一顿饭吧,看这瘦的,哎呦太苦了。
虞小枝看着他的表情无奈的抽了抽嘴角,“您……刚才您叫我啊?”
“啊……”这一声唤回了老板的脑补,他急忙道:“对对对,我这是福缘结,快收摊了,小姑娘你也来抽一支吧?”他打量着她身上的破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当是讨个好彩头,冲冲喜。”
虞小枝恍然大悟,早便听闻今年市集上有一家铺面异常火爆,早些时候摊位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可现如今来了,这怎么没人啊。
“你这……”
“别看我这现在没人,白天的时候可火了!若是未在老夫店里谋面的两人抽中同一花色的木签,便是天赐的福源,若鹊桥仙有灵,终能得一相见。”
她挑眉,疑惑:“鹊桥仙是故事里的角儿,我壁国天下广阔,素未谋面的两人即便恰巧抽中同一花色,纵得一见,相识的几率也是极小的。最终我不过是得一根平平无奇的木签罢了。”
“可不能这么说,老夫往后每年皆在此一坐,若是真有鹊桥仙庇佑的两人在往后的某一年携手持相同的两签而来,老夫自有厚礼。”
见她疑惑,摊主老头又找补了一句:“可别不信啊,我这是有过先例的。”
少女现下方觉得有几分趣味,虽是不信这些神话故事,若是抽一支玩玩也未尝不可。
迎着老板云淡风轻的目色,她走上前,偌大的木桌上放着约莫十来个雕着鸳鸯图纹的大木罐,里面剩余的签已经不多了,看来白日应该确有不少人抽过了。
这样多的罐子,若是真能从千百根签里选中同一支,倒真是稀奇。
她微微蹙眉,随意挑了一支顺眼的。
“这是……”她捏着木签下端,定定地看着木签顶端刻着的一朵灵动花色,犹豫道:“桃花?”
老板呼扇着扇子,清风涌动,他随意一瞥,“不错,桃花活泼可人,你配得上。”
少女敛色,抬手细看,简介精细的木棒上端一小株桃花边缘滚着金边,勾勒的精巧漂亮。
她好奇道:“您这上千支签里,每种花色只有两支?”
“自然。”他下颚冲她手中的签扬了扬,“桃花色今日尚只出了你这一支。”
她点点头,想摸出荷包付钱,伸到腰间却只摸到了一片空,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荷包被人窃走了。
老板像是察觉到她的动作,笑了笑说:“今儿你应是最后一个来抽的了,这支签我就送你了。小孩讨口饭吃挖个炭也不容易。”说罢他还惋惜的摇摇头。
虞小枝撇撇嘴,心里无奈倒也没多说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好像……说她去掏炭都是委婉了。
道谢后正准备离去,却偶听得老板嘟囔了一句:
“没想到今年竟是一个同花都未出现。”随即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坐下了。
她并未在意。
若是真的能在一年里的同一日出现在霖州,来到这家小摊位,从上千枚木签里抽中绝无仅有的两支,倒也是神了。
她将木签随手收进襟子里,仿若只是一段插曲,叫人不尽在意。
一支朴素的木签,抽开长长卷轴的一节。
覆水难收。
街旁层层紧密连接着的某个屋檐正中,有个人将一切都全然收进眼底。
他身上一件明紫的长袍,上面大片大片的滚着缠枝暗纹,身上衣物有诸多处破损,也沾染上了烟灰,却丝毫不掩盖似玉雕成的白皙面容,这张脸在明紫衬托下显得不可方物。
他张扬的翘着腿坐在街头最高那栋房屋的屋顶,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纳闷的姑娘,眉眼间不自觉地同样染上温和的笑意。
一个黑衣男子忽然出现在他身侧,细看……竟是方才那个虞小枝追的辛苦的黑衣男人!
他恭敬礼貌的颔首,对他说:“老大,适才过去的正好是时候。”
“不错,辛苦了,瞧着你跑的也挺累。”
黑衣人被夸得有些害羞,犹豫半晌还是问道:“不过……老大,咱们当初的计划里可真没料到这场火。况且火势那么大,你怎么就冲进去了,现在你这身上的伤……”
紫衣袍的男人眼神一凛,完全无视自己身上的伤口,视线却从未离开姑娘方才到过的小摊位,见女孩疑惑的捧着木签走远。
若是你细看,他眼底竟是和衣着完全不符的温柔,没搭理黑衣人的话,只缓缓吐出一句话后一个纵身跳下屋檐,向小摊位走去。
黑衣人颇是无语的,忙在屋顶上冲下面那人叫喊:“老大你衣服破了!”
那人好像没听见,黑衣人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老大刚才那句分明说的是:“只要她没伤到就好。”
老板已经准备收摊了,完全没想到这个时辰还会有客人造访,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少年对着满目的签微微蹙眉,放下两枚银子,老板随意冲他扬了扬下颌。
“呦,小伙子你也是掏炭的?”他余光看见这少年身上的灰尘并不比姑娘身上的少,估摸着,现在炭火很难买吗?
“也?”紫衣少年听后竟是深深的一笑。
他好看的指顿了顿,上翘的眼尾微微眯起,顺着感觉从上千支木签中随手拈来一支,对着木签顶端凝神片刻,颇具磁性的嗓音淡淡吐出一句:
“桃花。”
“真倒霉,平白丢了银子还落得一身晦。”虞小枝边走,嘴上不忘时时嘟囔着,想到那几个孩子平安无事却还是得了些安慰。
思绪飘渺之际,她挥挥袖子,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家门庭极隆重的府上,正中央恢宏壮大的匾上写着两字——虞府。
她神采变了变,故意绕了两条小巷,在府角不露声色地转了个弯,从人迹罕至的府后门路过稍作停留,聆听四下无人便一纵深溜了进去。
思量着现下是小厮用晚膳的时辰,也就放心大胆的朝西院走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又瞒着我们跑出去。”侍女打扮的女孩从凳子上坐起,急忙上前查看少女的情况。
“啊!小姐,你这衣裳怎么脏成这个样子……”
她素手撩开装饰的珠帘,解下沾染上焦炭的面纱,露出灰尘掩埋不了的姣好的容颜,远山黛、桃花眸,看着就柔美却不失气度。
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和长相实在不符的……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小侍女被她吓了一跳,拿着染的黢黑的面纱一个激灵掉在地上。
“我整整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三个月啊!好不容易在春市前被放出来了。几个月没上街,好嘛,还没吃够东西,荷包就被一黑不溜秋的歹徒抢了。”说着说着她还手舞足蹈起来。
“你不知道啊,那人跑步快跟有四条腿一样,我愣是追不上,最后还平白染了一身脏污。”
梨酒听得一愣一愣,“那荷包呢?”
“没啦!”
小侍女倏地笑了出来,“丢了我们再给小姐做一个就是,还染了这一身。”
小侍女年方十四,名唤梨酒,她看着虞小枝这一身,虽担忧,但自知小姐做事都是有分寸的,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少女愤愤地换了身衣裳,视线却忽然落在那枚她小心翼翼放在腰间的布片,端详着上面的暗纹,若有所思。
尚书虞氏有女,名小枝,巧妙隐瞒身份未曾在外透露分毫。
须臾,霖州城春市某一隅。
“今天这是什么天大的热闹。”扇着折扇的卖签老板靠着竹藤编的椅,眼睛眯成一条缝,缓缓摇头。
摊位前挂着“福缘结”三个字的彩色布条在夜里轻晃。
夜色浓稠,老板抬眼望了望月色,繁星璀璨,有几颗竟连城一道弯。
他暗暗道:“桃花啊,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竟是桃花吗。真是奇妙。”
桃花动人,桃花劫却难逃。
老板收了摊,向着火光刚消的老宅区深深望了一眼。
“希望他们莫要再像从前那两个人一样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