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那修整得很周致的纤细手指,轻轻地点着钞票,发出均匀的“悉悉刷刷”的声音。某种欲望再度撩拨着田原浩二的心,仿佛那双葱白似的手指正“悉悉刷刷”地弹拨着他的神经。“张数正好,您辛苦了,”女子说。“不过,要是价码再高一点就更……”
她一边将一捆七千日元的钞票放入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一边说着,并抬起头。宽大的黑色太阳镜片下,是涂抹得猩红的樱唇,色调恰到好处,看不出是普通职员的妻子。“很风雅啊,”田原浩二想。
“哦,搞到这一笔钱就不容易了。走了三家当铺,这是最高的,”田原浩二应道。
“走了三家?您受累了,真是谢谢您的帮助。不过,请恕我冒昧,您对同当铺打交道的窍门怕还是不大懂,所以……。”
“是呵,不大懂窍门,心里就想不出怎样去计较价钱。”田原歪着头,凝视女子诱人的樱唇说。
女招待端来了柠檬汁。
“请。”女子将一杯柠檬汁递给田原,同时把一张纸片放在桌上。
那是三天前田原接过手表时写给女子的收据。
田原将纸片揉做一团儿,随手扔掉了。“您什么时候想取出来,就往公司打电话,我立即就来……”
“嗯,”女子下意识地答道。她仿佛没有听清田原的话,也没看清田原扔纸团儿的动作,而是另有所思。黑色太阳镜遮挡,他看不见她的眼神,她的嘴角咬着一根麦秸。
她相当老练了。三年前,他抛弃她的时候,她发誓要自杀的凄惨的声音,此时又在田原的耳畔回响起来。如今,当年那样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了。
她吐掉麦秸,发现他正凝视自己,便问道:“您还……?”
“没什么,只是,只是您更漂亮了……。”
“咯,咯咯咯……”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表示了对他恭维态度的欣赏和满足。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田原殷勤地按动了打火机。
她急不可耐地来找自己,一定是从那儿来的吧。三天前的午后,在一座公寓的一间屋子里,令人怀恋的那种欲望又攫住了田原的身心:
“那么?”
女子全然不理会田原的心理,漫不经心地向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说,“就这样吧,我还有要紧事去办,所以……”
“哦?您要是有事,那就……再见吧!”田原讪不搭地站起身。“以后有机会的话……”
女子抿嘴笑了,看不见眼神。
第二天上午,田原受到警方传讯。
理由是怀疑他偷了一个叫濑木光子的女人的金表。
“你曾经当了一块坤式金表吗?”小野巡察部长问。
“我是受人之托呀,发生了什么事?”
“托付你当表的人是谁?”对方用蛮横无理的语调问。
“这有何干系。必须回答吗?”
“是否回答,你自己考虑。起码,我们希望在究查犯罪证据时,能得到你的协助。那金表嘛,……告诉你吧,是件赃品。”
出乎意外!田原愕然了。稍事踌躇,他似乎又恍然大悟:“赃物?……那么,她……”
“传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当表的经过,不必紧张。……还可以告诉你,丢失金表的报案书是署名濑木光子的女人。”
“这怎么可能!你们搞错了!”又是出乎意外!田原简直要叫嚷起来。“我当的那块金表正是受濑木光子之托呵,她怎么能又来申报失盗呢?”
“什么?你是说……?”
小野也大吃一惊,立即再一次仔细察看报案书上的签名。“你故意搅混水吧?这样的态度可不端正呵,”小野严肃地警告田原。“一边托人去当铺,一边又递交报案书,世界上哪里有这种怪事!”
“您的话不无道理。但我说的也是实情。恐怕其中有某个环节搞错了吧?您不妨找濑木光子当面问一问,我说的事……”
田原毫不畏惧,充满自信地申诉道。肯定是某个环节搞错丁。否则,无论如何也不合情理。如果,写报案书的人不是濑木光子,而是其他什么人,濑木光子则可能被怀疑为偷窃。然而,报案书竟是濑木光子自己写的……莫名其妙!
“暂且认为你的话是事实,那么,你什么时候收到金表的?”
田原想了一舍儿,接着说道:“三天前,就是本月二日下午三点钟。”小野又一次翻阅了案卷,抬起头,故意冷笑了一下:“发现被盗时间也是同时,我们接到报案书是三日上午九点。把物件交给你后,又来报案失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反过来看,报案书发出后,物件又找到了,高兴得忘记撤回报案书,可以这样勉强地解释吗?”
“不可能。可是,”田原从小野的分析中得到启示。“难道她将手表交给我不久就忘记了,以为被盗,而立即大惊小怪地报案——”田原闸住了话头。无稽之谈!昨天,濑木亲自指定的茶馆,约定的时间,七千元放进她的手提包,葱白似的手指,“悉悉刷刷”
“怕真的是她忘记了吧?”小野不看田原,只看着手中不明不灭的香烟头。
“这么说吧。比方你去一个顾客家出售化妆品,门开着,但屋里没人。你看见了一块相当高级的金表。你当时并没想攫为已有。忽然你昕到了女人的声音:‘如果喜欢的话,就拿去吧。要不,帮助我当掉也行啊。’于是,你就……”
“您那胡编乱造的诱供该停止了,先生!别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别自作聪明!……从来不曾有过‘门开着,屋子里没人,’从来没出现过什么。‘幻听’……。”
这就是对方传讯的意图!田原想。只要你接受了最初的问话,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推测性的诱供,结果,警官脑子里早就构思好了的犯罪过程,便顺利兑现了。
“不要误解。并不是我有意搞所谓诱供。你想,一个说被盗,—个说受委托,距离太大,把人的脑子都搅浑了。”
显然,小野和气的话语和微微的脸红,说明田原已经触到了他的要害。诱供,对于警视人员既是无能的表现,也是绝对不允许的。他好像还不是那种脑子空空、厚颜无耻、惯于生拉硬扯的恶棍。田原暗忖道。
不妨向濑木光子提提我的名字,我是和何许人马上就会清楚。田原善意的建议被接受了。小野向身旁一名年轻的瞽官吩咐了几句,警官出去了。
对于小野下面的问话,田原不再回答。何必浪费口舌,等来濑木光子的回音,就会水落石出。
年轻的警官回来丁,贴在小野的脸颊耳语着,小野点点头,然后,目光一下子聚敛到田原的脸上。也许是职业性的特质,小野的目光足以冰镇啤酒一箱,利剑似的寒光,一步步向田原逼来。田原极力躲避,踉踉跄跄地后退,语无伦次地说:“干吗?怎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
“濑木光子说,从来没听说过叫田原浩二的男人!”简直是阴曹地府里的声音。
“什么?她糊涂了吗?昨天还见过,当面交给她七千日元……。”
小野的视线旁移,,从桌子里拿出一帧卡片:“既然两者的供述大相径庭,只得执行拘票了。”
那是本月二日的下午,天气相当热。田原从附近的冷饮店走出来。
“喂,田原先生,”一个女子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谁呢?颐指气使的神态。是经常购买化妆品的那些太太中的哪一位?突然,过去抛弃的一个女子的形象,在田原的眼前浮现出来。
“美子!啊……”田原站住,叫那女子以前的名字。她变了,与三年前在茶馆做事时完全不一样。
“好久没见到您啦,您好吗?”
濑木光子好奇地看着田原,目光从上到下,最后停在田原的鞋上。因为是经常走动的工作,田原穿着价格低廉、但结实耐用的鞋子。他被光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原来工作的公司已经倒闭,现在做化妆品的推销员。”
“啊!很辛苦吧,在哪家公司?”
田原掏出名片递过去。她也许会买一点,或者帮助推销吗?见缝插针的职业性意识在潜动。
“啊,如果方便的话,您能到我家坐坐吗?在我们公寓,说不定会意外地遇到顾客……。”
“到她家坐坐?”——她结婚了。田原想。两人并肩走着,她现在的名字叫什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不,从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三年前的茶馆里,听到同事们叫她“美子”,田原也这样叫。俩人对面说话时只用第二人称“你”。
走了五分钟。胡同入口处第一幢大楼的三号门。
“在四楼,每天上上下下的,真累人。”
光子走上水泥楼梯,回头对田原说。光子的裙裾,缭绕着光滑雪白的小腿,在田原眼前飘摇。他心中萌动着的某种欲望,突然发展成为焦急的期待。
一场梦,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还期待什么?田原用力地晃了晃头。推销员同事中,常常有人炫耀,去一位女子家推销化妆品时,被女子引诱了,是个美人!但这样的“便宜事”,田原不仅没经历过,连有过那种表示的女子,也不曾碰见过。“期待”淡漠下去,化为皂泡无踪无影了。然而,现实呢?
光子安排田原落座,自己去打开窗户,但没有拉开窗帘。毕竟是四楼,有凉爽的风吹进。田原解开了西装的上衣纽扣。
“真对不起,屋子里好热啊。”光子说着脱掉外衣,只穿着紫葡萄色的西式衬衣。
“不,还是挺舒适啊……。”
“想不到我们真有缘呢!”
田原窘住了,光子的话触痛了他内心的创伤。内疚、自责,甚至还有无地自容之感。那时,只要有一天田原不去店里找她,光子就往田原的公司打无数次的电话。“他出去了。”——同事们按田原的旨意回答。他决意要抛弃她。
“您丈夫在哪儿做事?”田原故意岔开话题。屋子里的设置虽然很平常,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得出日子过得很康宁。
“他是普通的职员,同田原先生差不多。只是,年龄稍大一些。不过,他是个吝啬鬼。余下的钱,不是到信托中投资,就是存到公司入股。至于他老婆嘛,身上一文不名啊。”
这么说,房间里的主要设施,也许是公寓的配套出租。田原一边环视房间,一边暗自琢磨。
田原的视线落在里间的双人弹簧床上。
“啊,那儿的通风在全房间最好。”光子说着,请田原到双人弹簧床上坐。
的确,这儿的通风最好。走路、上楼梯时出的汗,一会儿就吹干了。
取出啤酒和火腿,光子大口地吃喝着。与其说,她的酒量比三年前略有增加,不如说她在同田原比吃的速度。
“来,田原先生,干杯!”她的脸红了。
“啊,今天真愉快!”光子大声地说着,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在田原身边坐下。
田原本能地挪动,试图与光子保持一定距离。光子逼了过来,她用象牙般光滑细腻,但又分外柔软的胳膊搂住田原的脖子。
“克鲁萨柯夫说:如果不是在病态中,他不可能编造得这般合理,这般华丽,又这般离奇……。”不知道是《心理学》中哪一页上的话。然而,田原的确不是处于病态中,他很清醒。他编造得很详细,有根底,连冷不丁的提问都能对答如流,不惊慌失措。既然找不出令人怀疑的马迹蛛丝,眼下应该相信田原的话。可是,报案人濑木光子失口否认和田原相识,连名字也从来没听说过,这又做何解释?小野一边从各个角度向田原提问,一边在心里苦苦思索。
“啊,田原先生,你能说一下手表的特征吗?”小野的嘴角衔着钢笔,歪着头问。
“特征……”田原若有所思,慢条斯理地说,“我离开她的房间之前,她悦化妆品就要用完了,如果能留给她几样化妆品,她非常高兴。所以………。”
田原继续说明,光子的丈夫既然十分吝啬,光子想买一些化妆品显然很困难,……。
“如此看来……你就要设法偷偷攒一点钱了……。”田原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盛满化妆品的皮包,眼睛乜斜着光子羞涩的脸,“一本正经”地说。
“根本不行啊,田原先生。生活要精打细算才能勉强维持,”光于目光暗淡,垂下眼睑。
“一边在贮钱,一边又生活清苦,你丈夫这人真怪。那么,你平常的零用开销,恐怕还得经常当一些东西,才能?……实在太惨了……”
田原的话,仿佛在无形中使光子得到了启示:“是啊,我这儿真有点东西要送当铺呢。”
光子说着,转向茶厨的抽屉,拿出刻有M.S英文字头的坤式金表。
“M.S……你的名字叫,”田原瞅着英文字母问,“是美子的那个‘M’吗?”
“不,不叫美子。”她盯着田原,不假思索地回答,“叫光子不可以吗?已经姓濑木了。”
“茶厨的抽屉?表从那儿取出来的”小野截住话头。
“她转过身向茶厨上做了动作,我当时就以为是从那儿拿出来的,究竟是不是呢,没看清……”
“那表在走动吗?”
“是的。‘当了它,生活不方便了吧?’我曾试探着问。然而,她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
“满不在乎?表针指向几点钟,记得吗?”
“啊,真对不起,当时没注意。”
小野频频点头,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倘若真像光子所说,她丈夫确是个吝啬鬼,肯定不会给妻子买二块手表戴。即使不吝啬,普通职员的妻子有两块手表的,也很少见。
想到这里,小野读报案书上的一段话:“……手表平常放在缝纫机上。下午五点,收音机报时,想对对表,一找,手表不在了。很着急,几乎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我曾出去一个小时,门锁了。当然,我不能完全肯定就是上了锁,我是有点神经质。但我的记忆还没完全损坏……。”
“茶厨——缝纫机。手表不戴在手腕上,不正常,”小野想。当然,对于亲自动手冼衣、做饭的妇女,也许不带手表方方便些。
看着小野一明一暗的烟头,田原的烟瘾被诱发,急忙拿出一支香烟。小野不仅没制止,反而扔过去一盒火柴。
对于受审查的犯人一向采取高压手段的小野,对田原例外的友善,还是绝无仅有的,实在太反常。“显然,田原说的话毋庸置疑了”的盘头,在小野脑中占了上风。
下一十步骤,必须搞清濑木光子写报案信的目的,小野想。假设光子说她丈夫濑木是个吝啬鬼这一条可以成立,那么,濑木下班回家发觉妻子的手腕上没戴金表,不会不追问吧?光子怎么回答?总不能说送当铺了吧?没办法,就故弄玄虚地编造出被盗的事来搪塞。可是,既然手表被盗,其它物件为何原封未动?哪一个盗贼不是贪多无厌!
“哦,嗯……”
“什么?你……”小野急忙问道。
“记得我们之间的恋情终结时,她曾一度自杀未遂时,每当想起来……”
小野无声地点点头。蓦地,传讯以来田原的表情和话语,全部在小野脑海中映出,“田原-白(无罪)”的结论不期而至。
“我还想,为了报复三年前被抛弃的愁恨,说不定她要故意陷害我,就……”
“哦?”小野喷出一股乳白色的烟柱。田原的设想太富于戏剧性了,不过,也不能排除濑木光子进行报复的可能。曾经自杀未遂的烈性女子,搞一点小小的报复,比起当初的屈辱自杀要容易得多。
“再问一句,你能说出濑木光子的身上有什么特征吗?我是说,你曾经同她有过特殊关系,而她呢,连你的名字也没听过。这样,如果你能指出濑木光子身上某部位有颗黑痣,或者其它特殊的标记,不就更有说服力了吗?”
“啊,某部位的黑痣吗?——”田原闭目追索。
“说不定这小子的眼睛正在对濑木光子的裸体搞X光透视哩。”小野暗想。随后轻轻咳嗽了一下。
“啊,有了!”田原的眼睛放出了神采。“去年她患盲肠炎,手术后留下了伤疤。”
“伤疤?”小野赶紧在笔记本上记下。
“伤疤。盲肠炎手术的伤疤起码在一寸以上。濑木光子假报盗案法网难逃。”
“田原先生,暂时委屈一会儿吧,你将因清白无罪而被释放……”小野一边想,怀着兴奋的心情。大步流星地向濑木光子的公寓走去。
送走了二十多年的警官生涯,象今天这样为了证实一个人清白无罪而做调查,还是第一次。
“警察为多拿工资专门给好人捏造罪名。”人们脑子里的这个成见该改了。起码,我不能那类混蛋。
他在一座混凝土墙壁已经斑驳脱落了的老式建筑物前,停下脚步。他有点犹豫不决。一个女子到底有没有盲肠炎手术伤疤,怎样才能知道呢?首先,去公共浴池询问是无济于事的,公寓中各房间都备有洗澡间。动手术的医院和医生,对她不熟悉,调查起来又要费很多功夫。找简单的方法,一定有简单的方法。什么方法呢?……
这座公寓的每段楼梯都很长。走上二楼,,小野就有些气喘吁吁了。“在四楼,每天上上下下的,真累人!”光子对田原这样说过。确确累人。小野站在三楼的阶梯上歇气。
四楼右侧一四六号。左侧一四五号,门上贴着“濑木”的名牌。
小野按红色电纽,听见了屋子里电铃响。没人回答。小野试着旋转球状门把手,锁着,扭不动。
正在进退两难,一四六号的门开了,走出一位胳膊上挎着篮子的二十六、七岁的妇女。她锁好门,以好奇的目光打量小野。
小野将警官身份证递到女子面前。
“啊,您辛苦了,有事吗?”
她似乎还不知道濑木被盗。是由于住公寓的人互相不来往,还是濑木光子有意不让外人知道?小野灵机一动,从内衣口袋里取出刚刚冲洗的田原的照片,拿给女子看。
“这个男人您见过吗?”
“啊?”女子略皱眉头,眼睛盯着田原的脸上。
“似乎,好象……是全国通缉的罪犯吗?”
“不不,哪能是那么大的人物。”
“对不起,我可以仔细看看吗?”
女子接过照片将田原认真端详一番,突然惊奇地两手抚胸,宛若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你,见过?”
“是的,不过……”
“不必担心,说不准也没关系。你在哪儿见过?”女子的表情引起了小野的好奇,他焦急地问。
“哦,我得认真想一下,我不太自信……。”
“你的话仅是参考,不必顾虑。”
“参考?我说的是一桩秘密呢。你知道了,还要……”女子出乎意料地慎重。
“当然,一定保密,请放心。”
“几天前,这男人曾跟濑木夫人在一起……”
“噢?在哪儿?”
“就在这儿呀!”
女子用手指着贴“多治见”名牌的自家门。“我正要出去买东西,恰好濑木家的门开了,走出两个人,正是濑木夫人和照片上的男人。濑木夫人一看见我,就立即缩了进去。而且……真奇怪……”
“什么奇怪?哪儿奇怪?”小野的目光盯着女子的脸。
“濑木夫人好象穿着紫葡萄色的衬衣。既然家里有男人,怎么能……。”
“那是几点钟?”
“大约二点钟吧,说不准了,正好我午睡刚刚醒来。”女子的脸颊飘上了红云。
“啊,实在对不起,谢谢了。”小野向前稍微倾斜了身子。
多治见的夫人向楼下走去。高跟皮凉鞋踏着水泥阶梯的的“橐橐橐橐”声音越来越远。真年轻美貌啊!小野在四楼呆立。
仿佛等了很久,其实还不足十分钟,要找的女人已经出现在眼前。濑木光子从楼下慢慢上楼,大花图案的外衣搭配深咖啡色裙子非常耀眼。她同多治见夫人年龄相仿,但化妆粉涂得较少,相比之下,多治见夫人稍显雍容华贵。
女人以明显的警戒目光看着小野。内向型的。小野的第六神经提示他。他十分信赖自己的第六交感,不管多么复杂的场合,它从未使自己出过丑。
“您是濑木先生的夫人吧?有关您失窃的报案书……”小野说着,展示了警察证件。
“啊,谢谢,让您久等了。”声音很弱。
她打开门前的牛奶箱,取出开门钥匙。
“开门钥匙这样放置,不够安全吧?”小野说。丢了手表,钥匙还是这样放。真的丢了?假报告?一一牛奶箱里的钥匙。
“对不起。”濑木光子红着脸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要是丈夫回来了……因为没有两把钥匙,只好……。”
“哦?您丈夫?他每天不准时下班吗?”公司的职员按时上下班是众所周知的。单单选择丈夫下班的时间出门?岂不怪哉?!
“啊,他做公司外勤方面的工作,有时能早一点回家。”
门开了,小野随濑木光子走进去。
“实在对不起,屋子乱糟糟的,不知您来……。”光子在小桌前摆上坐垫,请小野落座,然后拿出麦茶。
她摇动着一团纸扇,苍白的脸颊,嘴角轻轻颤动着,等待小野发问。
“请原谅我免去客套,直截了当地谈。夫人,这个男人您认识吗?”
光子接过照片。她一定会说不认识。但没关系,只要摄下你看照片时的面部表情,你心底的秘密就一览无余了。
然而,那女子仿佛看穿了小野的意图,漫不经心的眼神仅仅朝照片一瞥,就说:“啊,不认识。”然后将照片轻轻地放在桌上。
“不认识吗?他叫田原浩二。有人看见夫人曾同他在一起……”小野日不转睛地盯视着濑木光子的脸。
“和他在一起?我?有人看见了?”惊讶!十分惊讶!装出来的惊讶!里面隐藏着缠绵情意吧?
“现在嘛,还不便说出,需要出庭做证的时候,你就知道是谁了。”
“出庭做证,”
“是的。这男人当了夫人的表,正在拘留所里。他告诉我,是夫人委托他……。”
“我?素未平生,我会把手表委托他?……”
“是的,你为什么委托他么,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所申报的被盗经过,检查官会怎样理解,我还说不清楚。但是,只要田原被作为盗窃犯起诉,他的律师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出示证据,证明他确受夫人之托。这样,首先要证明夫人和田原先生是认识的,并曾在一起。”
濑木光子扇扇子的手减慢了速度。“那么,叫田原的这男人,还说些什么?”
“他和夫人三年前就相识,甚至……最近,你们邂逅相遇,你请他到家,招待了相当丰盛的酒菜。分别之前,你将坤式金表委托他……。”
小野杜撰了“相当丰盛的酒菜”这句粗话,并不觉得难为情。反正不能说得太露骨,象征一下也未尝不可。
然而,濑术光子的反应相当迟钝,脸上没有丝毫特殊的表情。
“凭空编造的事,谁都可以信口胡说吗?而且编造得很不高明……。”
“可是,我却觉得田原先生的话可信,你怎么理解呢?”
“无法理解。我完全不明白你们……。”
“请不要误解,夫人,并非是我们当警官的在欺骗您,决不。那确实是田原先生的原话。”
小野的话象一股巨大的寒流袭来,濑木光子全身哆嗦。她全然不顾忌在家里接待客人的体面,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胡说!胡说八道!没有证据!诬陷好人!……”
“请冷静些,夫人。喊叫代替不了事实。假话吗?只要冷静地想一想,那假话还蛮有道理呢!夫人要买化妆品,又要做时兴服装,要想得到的东西多得很。可是,钱呢?没钱呵,丈夫相当吝啬,于是就委托田原去当金表。丈夫知道了,明知瞒不过去的,做做样子吧,写封失盗报案书不费吹灰之力。夫人,你看,我钻到您的心里去了吧?……”
小野的睹注全都押在“田原=白”的结论上。
“警视厅已经相信了那位田原先生的话?”
“还不能那么肯定。做为我个人的看法,夫人您目前的处境确是相当困碓。”
“啊?”濑木光子拧紧了眉头。
“就是说,对田原的一切尚无所知,不仅不认识,甚至连名字也没听说过。夫人是这个意思吧?为了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想法找到依据,稍微牵强附会一些又有何妨。”
“啊。”
“您今后也不会改口了吧?”
“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光子的嘴角在极度地抽搐,精神十分紧张。
“好。我方才说过,如果被告人仅仅能证明他同夫人早就相识,夫人就不得不承认你在说假话吧?”
“绝对不会有证明相识的道理!”
强硬的态度相当自信。难道“田原=白”的判断是错误的?蹲在拘留所里的田原相当自信,眼前的濑木光子也是相当自信。他(她)们都凭什么呢?
这位美人不是在演戏吧?
“那么绝对吗?夫人,假如由我做田原的律师,证田你们三年前就相识,我能找到二、三十证人。后来,在你自称被盗的当天,你同田原先生在—起的目击者有一人,而最后,田原先生亲手交给你七千元,又有茶馆的女招待一至二人可以出证。如此这般,总可以立据了呀!”
“笑话!如果事预预谋好了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女人岂止神经质,简直就是精神失常。小野想。多治见夫人看见她和他时,她不是也见到了她?!竟逼迫我说出多治见夫人的名字,才肯低头吗?固执!演戏!
“我亲自访问过那位目击者,那人愿意出庭做证,您——。”
“无稽之谈!无中生有!目击者,谁?”她突然停止了喊叫。她想起什幺了?倘若固执到底,法庭上她将极为不利。
“不会是有人化装成我,先生……”
“何必胡乱猜想。即使有人化装,竟连盲肠炎手术的伤疤,也——。”
“噢?”
濑木光子的脸。“刷”地红了,象一块粉色乔其纱。她也许记起了她同田原有关盲肠炎伤疤的对话。
“和你素不相识的人,总不可能详细说出你身上伤疤的特征吧?如果在法庭上,田原说得头头是道,你将怎么解释?”
象是刚刚做过手术的人失去了元气,濑木光子的眼睛立刻垂在裙裾上一动不动。脸色苍自得象一张纸,用力咬着下唇。
“还有,”小野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尽管田原方面的证人,夫人可以认为是‘敌意的证人’,但他们却有权力按照田原方面律师的提示回答同题。当律师请你这方面出示证人的时候,夫人,除了你本人之外,还有谁呢?”
“怎么?”濑木光子抬起眼睑,对小野说的有关法律的知识似乎没听懂。
_小野以律师的口气发问,向光子做具体解释:“你最近几天没有同被告相遇吗?你没有把被告请到家里,以丰盛的酒菜款待吗?你没有将手表委托被告去当,并收到了七千元现钞吗?类似的提问一个接一个地逼过来,做抽象的回答?对苍天起誓?得到的,只能是暴风雨般的更加强烈尖锐的追问。而且,如果你的话有假,或者在某一环节露出破绽,法律还可以判你‘伪证罪’。”
“有时,”小野好象在做结论。“如果对方聘请了相当出色的律师,连我们这样在法庭上久经沙场的内行,都免不了心里发慌,何况你……。”
一串串的泪珠在濑木光子的脸上流淌。
啊!胜利了。小野的心情兴奋起来。终于能够证明“田原-白”了。……
“先生,今天的事求您千万不要外传,行吗?”
濑木光子用手帕檫拭着涟涟泪眼。
“当然可以。还有,你假报失盗的事,虽然触及了‘轻犯罪法’,但可以不予追究,由我酌情处理吧。所以……”
此案即将顺利揭晓,使小野洋洋自得。他变得豁达大度。为人宽容起来。
“还有,啊,我好象太罗嗦了。这事情对我丈夫还是秘密,……那只手表怎么处置都可以,只是千万别让我丈夫知道……”
不胜悲戚的声音。濑木光子的双手翻卷着裙子边,眼睛里充满了失败者的哀气。
“明白了。这么说,手表并不曾被盗,确是夫人委托过田原?”
“是。”濑木无声地答应。然后,全然不顾客人的去留,上身弯曲着趴在小桌上,一声接一声的撕魂裂魄的悲号。
田原释放顺理成章,无须过分高兴。在地下拘留所的走廊,小野迎面走来。
“您辛苦了。天气这么热,真够您受的了。”小野的态度极其和蔼亲切。为了避免田原趁机讨价还价,本应多说几句“实在对不起啊”、“请千万谅解。”的话,小野那
句“您辛苦了”,显然与场合不相符。然而,由于非常高兴,小野虽然已经意识到了,但并不在意。
“濑木光子来了,正在调查室里,得让她写一份悔讨书啊——去看看吧?”
此时的田原,一点也没有想见濑木光子的愿望。不过,既然来了,知道一下她写报案信的动机也无妨。“那么,陪小野先区看一下。”
“陪同吗?那倒不必。不过,我们俩可都是当事人呢。”
俩人一边谈着,一边走出地下拘留所。
小野推开二楼北侧调查室的玻璃门。大朵花图案的女子上衣映入田原眼帘。
“啊。”那女子回过头来。
“嗯?”田原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地环视房间。除了穿大朵花图案上衣的人,没有别的女人。
“怎么了?”小野莫名其妙地看看田原,又看看那女子。
“小野先生,怎么回事啊?她是……?”
“怎么回事,问我吗?你们是老相识了,难道,……”
“这位,这位小姐是谁呀?”田原看看女子,又看看小野。
“你怎么了?她是濑木光子呀!”
“噢?我所说的……”田原顿时慌了手脚。
“噢?你不是说濑木光子……难道不认识了?……”小野略有所悟,顺手拉过一把术椅,请田原落座。“田原先生,您亲口对我说过无数次的濑木光子,不是这位女子吗?”
“是的。根本不是,我说的那位要轻佻许多呢!”田原直言奉告。
他眼前的这位“濑木光子”的文静气质,在“美子”身上从来不曾有过。
“怪事,这位濑木光子刚刚还说,她委托田原浩二先生当了自己的金表……。”
“怎么可能呢!我见到她这是第一次。哪里有什么‘金表’之交。”
“小野先生,”濑木光子插了进来,“前面我说过的话,应该收回了吧?”
“收回?”小野匆忙翻动卷宗。
“全部收回。我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向小野先生说过的话,都是毫无意义的,该全部收回了。”
“请您暂停。你说万不得已,我既没刑讯,也没威胁你,何谈万不得已?”小野气虎虎地辩解道。“请你说清楚,当初你承认的那些话……。”
“您大概还记得,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坚持了。”面对不期而至转机的转机,濑木光子掩盖不住心中的激动,但她仍然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做了说明——如果小野先生确实在客观地搞调查,交谈的开初就会得到真情实况;因为濑木光子还是平生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怎么敢隐头瞒尾呢。但当濑木光子听到有关法律方面的专门术语时,开始惊慌失措了,虽然自己清白无辜,但在公共场合,那从未见过的叫田原的男人厚颜无耻地公布俩人有三年之久的暧昧关系,还有什么盲肠炎手术伤疤,丰盛的酒菜招待,七千日元等等。对方还有出色的律师,成队的证人;而自己呢,孤军作战,就是长着千舌百口,也说不清道不明,那样的场面,从来不认识她的众多的听众,显然会站到田原方面;法庭的判决,也将……
更令人不安的是,万一自己的丈夫听到了传谣,甚至亲自来旁听,那怎么得了!回家,躺在床上,他问“你们俩到底有没有关系?”
怎么回答?虽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但丈夫能轻易相信吗?何况田原的话句句有根,活龙活现,谁能相信她的纯洁无瑕呢?永远也洗刷不清,永远在丈夫那厌恶的白眼下苟且偷生,甚至……
“夫人,您目前的处境相当困难。”小野先生的话完全不是恫吓,处境确实一筹莫展,令人窒息。怎么办?出路只有一条——承认。承认和田原的关系——象田原所说的那样。只要不在法庭上起诉,就只有警视厅内的少数人知道,不致引起丈夫的怀疑和厌恶。看来,只有以退为守的“战术”,可以摆脱目前“相当困难”的处境;同时也不失对警察的消极抵抗——。
“所以,我只好舍身背水一战了。”濑木光子结束了自己的说明,长长地舒了一扣气,抬眼看了看小野和田原,露出欣慰的笑容。
“您想得很细致,很长远啊。其实,即使法庭否定了你节操的不贞,多数听众也会仍然对你持有怀疑,‘她真的十分纯洁吗?’而你一旦满不在乎地承认下米,听众的心理却往往相反,‘未必如此吧!’真是微妙不可言。”小野说。
“是啊,丈夫的感情一旦留下创伤,俩人之间的裂痕就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想起了什么,濑木光子的两颊立刻绯红。小野会意地微笑。
“不,请您稍停一下。”田原以几乎叫喊的声调提出新的疑问:“交给我手表的那女子,到底是谁呢”
“啊,是啊,夫人,您能帮助……噢,您的邻居,多治见的夫人,她叫什么名字?”小野立即紧张起来,似有所悟地问。
“多治见夫人?她叫美树子。”
美树子?怕正是美子吧!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那女人!自己对她的谎话信以为真,狐狸精!
“完全明白了,田原先生,濑木夫人。你们二_人从不相识,而多治见夫人却自称是你们在一起的目击者,她显然在撒谎。为什么要说谎?为了嫁祸于人。这就从反面证明,她本人正是偷表的盗窃犯。啊,夫人,你的开门钥匙放在牛奶箱里,给她以可乘之机,现在,您该换一把门锁了吧?”
濑木光子听了小野的话,惊愕地点了点头。
“可是,她为什么盗用濑木光子的名字呢?难道在事前就谋划好了吗?”田原抛出了最后的疑问。难道美子早就预见到濑木光子在“相当困难的处境”中,一定会屈首就范,使事情不了了之,自己的盗行顺利得逞?
“这就无从猜测了。你在注视手表表背面的英文字母时,她一瞬间的灵机一动,就使用了濑木先生夫人的名字,也未尝不可吧?”
“不过,”濑木光子插嘴道,“小野先生突然提到盲肠炎伤疤的事,我的信心一下子就垮掉了。小时候做的盲肠炎手术,别人怎么知道了?而多治见夫人却在去年刚刚做过盲肠炎手术的。”田原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眼前浮现出美子身上的伤疤,那自己曾经好奇地用手轻轻抚摸过的伤疤。那岂止是普通的外科手术遗留的伤疤,不!那是灵魂上的伤疤,是刻在一个天真烂漫、快乐活泼的少女纯贞心灵上的伤疤;这伤疤的第一道痕迹难道不正是自己罪恶的双手烙上去的吗?而自己灵魂上的伤疤,又是由谁烙上的呢?
“小野先生……”
田原以负疚和期望的眼神看着小野:“为了平复多治见美树子心中的创伤,您可以对她从宽处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