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天忽然转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魏含璋翻身下马,松磐会意,立时停下马车,待他挑帘进去后,这才缓缓扬鞭。
甫一进车他只是待在门口,低头拂去身上的雨珠,才往里挪了挪,然还是觉得自己身上带冷意,挪到斜对面时停住。
萧含玉倒了盏热茶,又要把盖在膝上的毯子拿给他。
魏含璋摆手:“你盖好,仔细着凉。”
萧含玉便歪在软枕上继续看书,翻了几页,总觉得魏含璋在打量自己,便悄悄抬起眼睫,果然与他对上视线。
“哥哥缘何这般盯着我看?”
她合了书,坐正身子。
魏含璋笑:“你和沈敬之不是说过话么?”
萧含玉在他进来时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一问,今日她和沈敬之各自装的陌生,却浑然忘了亲口告诉过魏含璋,曾在王家为沈敬之指过路。
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该是毫不相识的模样。
萧含玉疑惑地看着魏含璋,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少顷缓缓开口:“原来是他呀,我竟没有认出来。”
魏含璋不动声色,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端倪,但她忽然低头,把书放在案上后托起腮来,像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一般,呢喃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他?”
萧含玉捕捉到两人寒暄时的暗流涌动,不是寻常的官场应付,细细听来更像针锋相对。
即便魏含璋严苛,但沈敬之毕竟初入官场,虽不至于恭敬,至少该是客气。可沈敬之没有,非但没有,还很是桀骜地接驳魏含璋每一句话,句句意有所指。
此二人定有矛盾,那矛盾的根源会是什么。
萧含玉托着腮,歪过脑袋笑盈盈看向魏含璋,“看来哥哥不是不喜欢他,而是很讨厌他,对不对?”
魏含璋抿唇:“怎么瞧出来的?”
“直觉。”
“直觉?”
萧含玉点头:“哥哥看他的眼神很锐利,像看仇人。”
魏含璋忍不住笑:“仇人倒不至于,只是不喜沈敬之为人。”
马车颠簸,萧含玉也从魏含璋的只字片语中了解了原委。
沈敬之得中探花后入翰林,忽然对贪墨案横插一脚,不仅参与了案件调查,更是站在魏含璋等人的对立面,将矛头对准工部,虽曾与之暗示,但他置之不理,大有将工部尤其是魏含璋前上峰任靖琪拉下水的架势。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这把火烧的匪夷所思,然又令魏含璋生出警觉怀疑。
萧含玉常去书房,听课有之,临帖有之。同僚到访她来不及离开,魏含璋会用屏风隔开一方天地,她在内堂继续读书,他们在外堂议论朝事,故而萧含玉对朝务并非一概不知。
“哥哥疑心他被怀王拉拢?”
魏含璋没有点头,但亦没有否认。
怀王是当今陛下庶弟,其母曾是先帝宠妃,后因挟邪媚道被赐死在掖庭狱中。自此后年幼的怀王离京赴封地,一待便是二十多年,直到前年太后病笃之际将其召回,怀王留京已有两年半。
关于太后谋害先帝宠妃的流言,亦是从两年前开始外传。
当今陛下性情仁厚,任流言四起,对怀王始终留有余地,不肯追究。
久而久之,怀王一党渐成气候。
年初时,萧含玉随姨母顾氏出门拜年,还听旁人窃窃私语,道陛下和储君都非长寿之相,陛下子嗣单薄,恐日后皇位会落到怀王一脉。
可见流言甚嚣尘上,民心猜测众多。
萧含玉捏着书页,眉心微微蹙拢:“怀王会拉拢一个无权无势的探花郎吗?”
魏含璋:“狼子野心,贪婪不止,又何况蝼蚁之辈。”
“怀王真的有心谋逆?”萧含玉声音压得很低,只他们兄妹二人才能听见。
外面雨渐大,细如牛毛下成了黄豆大小,击打着车篷发出哒哒的响动。
车帘被风吹开,挟着雨点落在萧含玉腮颊,她正要往里避,魏含璋伸手过去,大掌摁住帘沿,极其自然地挪座在她身侧。
他身高臂长,坐下来时犹如小山,挡住风雨的同时也敛去大半光亮。
萧含玉心中忐忑,对他此时的体贴根本无暇道谢,她满脑子全是沈敬之,全是怀王,她所托付的郎君居然会有如此心思,竟想另寻新主?
那他与自己的相遇,岂不是从开始便皆为算计?
萧含玉觉得浑身发凉,为着孤注一掷的交托,被欺骗隐瞒的羞恼,更为着往后无法把控的局面,她觉得自己在打哆嗦。
魏含璋握她的手。
萧含玉如受惊般避开,抬起头,眸光颤动。
魏含璋拧眉,趁她怔愣的光景再度握住她的手,手心湿漉漉的,手指纤细冰凉,他靠近,抬手用手背触她额头。
“冷吗?”他问,双手把她的小手拢在掌中,轻轻搓了搓,举到唇边哈了口气,隔着这样近,萧含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菊味。
她摇头,复又点头。
魏含璋拾起毯子将她包裹起来,只露出一颗脑袋,乌黑的发丝云雾一般,衬的肌肤柔白胜雪。
他挪开视线,回答她方才的问题。
“他处心积虑笼络人心,污蔑崩逝太后为自己造势,赢取民意获得拥趸。若说他没有谋逆之心,你信?”
换做旁人,魏含璋半个字都不会回应,但这话是萧含玉问出来的,他不愿瞒她。
“与其说是怀王拉拢,不如说是沈敬之主动投诚,他刚入仕便有此心机,恐怕很早便开始筹谋算计,每一步,自己需要作甚才能获得怀王青睐,他算的一清二楚。”
“此人,心思之深不可估量。”
萧含玉打了个冷颤。
魏含璋低头,见她露出的颈部浮起战栗,只以为她冷,便伸手环过她肩颈,使人靠在自己胸口取暖。
“回去后再喝点祛风寒的药膳。”
萧含玉忘了出声。
他便垂下眼皮,小姑娘窝在自己怀中,娇小柔软,隔着一层裘毯犹能嗅到丝丝缕缕香气,她发间的,脸上的,以及从衣领间不断涌出来的味道。
魏含璋合眼,听雨点不断坠落,他的心头仿佛有种奇怪的情绪浮荡,想抓住,却又在他快要理清时倏忽逃走。
萧含玉当夜便做了噩梦,混混沌沌间被一群白面鬼追的到处逃窜,迷雾中找不到出路时,沈敬之拉着她往前跑,然刚上桥头,他又翻脸不认人,阴诡地笑,随后将她一把推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河水令她无法呼吸,挣扎着想要醒来,但场景陡然转至年幼时的那场大火,冲天的火光,爹娘困在屋里,烧灼的屋梁发出苟延残喘的咯吱声,她想进去,但又害怕极了,踌躇时,娘冲她大喊。
“快跑!”
“嘉嘉快跑!”
“爹!娘!”她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呼吸,快要溺死似的。
萧含玉望着帐顶,慢慢回过神来,松开紧握住被衾的手,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窒息感和烈火灼烧的痛感仿佛还在,她吐了口浊气。
眉芜披着外衣持灯进来,隔着帷帐,灯烛的光晕很淡,“姑娘,你做噩梦了。”
眉芜想撩开帷帐,萧含玉阻止。
“去睡吧。”
“姑娘,郎君走时吩咐奴婢,若你半夜醒来,再给你喝一碗驱寒汤。”
昨夜魏含璋盯着她喝完药后,她便钻入帐内睡了,比以往要早一两个时辰。此时停了雨,院里还是黑漆漆的,想来也快天明。
萧含玉侧过身,她是心病,喝再多驱寒药也无济于事。
“你倒掉,回头哥哥若是问起,便说我喝了。”
萧含玉再没睡着,她想了很多法子同沈敬之撇清干系,诸如怎样取回绢帕,顺道将他的黄玉印鉴奉还,还有那些怡情小意的信件,都是两人交好的证据。
她越想越觉得懊悔,恨自己信错人。
沈敬之应当会拿捏这些做把柄,要挟她出卖兄长,换取利益吧。
或者他要的更多,朝廷机密,侯府隐秘,只要他想,他就能用这些逼迫他妥协。
萧含玉脑中乱成麻线,她不敢再想了,每一种假设都令她胆战心惊。
晨起没胃口,吃了点粥全吐了。
写字污纸,绣花扎手,插花摔瓶。
萧含玉坐立难安,在房中踱步数回后来到书案前坐定,取出信纸,蘸上墨汁,“汝无耻...”
写了三个字,又揉成一团。
“汝之心,歹毒深沉...”
又是一团。
眉芜不识字,但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叫人看见,遂堆在一起,拿到红泥炉中焚烧。
“姑娘,你今日脸色不好,要不要让胡大夫过来瞧瞧。”
萧含玉闭眼,摇头。
胡久珍是侯府最得力的大夫,一直负责照看魏韵,萧含玉自小跟着学了些医术,旁的权且不说,药膳却是不在话下。
她时常给自己调配药膳,偶尔也会根据姨母和兄长的症状亲手熬煮,现下她没病,自然也不需要胡大夫诊治。
没有任何法子,萧含玉决定亲自登门,问问沈敬之究竟图谋为何。
院内有人疾步赶来,萧含玉也刚好穿完披风,转过身,松磐的声音从堂外传出,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大人叫你去松槐院。”
萧含玉握着绸带,疑惑道:“哥哥有事?”
松磐压着声线,急切回道:“是,有要事跟姑娘商量,姑娘快些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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