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磐从马厩出来,握着缰绳悄悄回头瞟了眼,自家大人本就寡言少笑,现下阴沉着脸,通身上下都透着股严苛凉薄的气息。
松磐贴身侍奉,知道连日来大人辛劳,若不然也不会轻易因小事与姑娘置气。
“大人,姑娘仿佛病了。”
松磐硬着头皮开口,见魏含璋沉默便又说道,“大清早日头都没出来,姑娘穿的甚是单薄,方才她出了一头汗,临走还在咳嗽。”
魏含璋盯着他,松磐声音越来越小,但还在坚持。
“姑娘刚给小小姐侍完药,身子亏虚,大人又斥责了她....”
“我何时斥责了她?”魏含璋冷眸扫过,松磐噤声。
横竖自己的妹妹自己心疼,回回看起来占据上风,回回都得低头安抚。
松磐习惯了魏含璋的嘴硬心软,遂也没再多嘴。
梧桐院的花掉的七七八八,嫩绿的叶子钻出来,抬头看,绿意盎然。
眉芜和眉珍蹲在地上捡拾,廖嬷嬷臂上挎着食盒,将从正院回来,走到院子当中往雕花院墙上一靠,视线落在堆积起来的梧桐花上。
眉珍看到她的鞋面,抬头道:“嬷嬷拎的什么?”
廖嬷嬷抿嘴,将食盒掀开一条缝,香气扑鼻而出来。
“理中补血汤,山羊肉嫩而不膻,温火炖了一个多时辰,里头还有人参首乌川穹,是夫人特意吩咐小厨房给姑娘炖的。”
眉珍起身擦了擦手,羡慕道:“夫人对姑娘真好。”
廖嬷嬷笑:“谁说不是,怀王府统共就送了两只山羊,单给姑娘便用了一只羊的脊骨,炖的汤才最好喝。”
她们一唱一和,生怕屋里的人听不到,特意拔高音调。
萧含玉坐在书案前,本在临摹字帖,却因她们的话心烦气乱,搁了笔,随手拿了本书翻开。
廖嬷嬷以为她没听清楚,便咳了声算是淸嗓。
“夫人还说,郎君好容易回家一趟,却只记挂着两个妹妹,给姑娘和小小姐挑了珠花连夜送到,反倒是她这个亲娘什么都没有。
其实夫人哪里是抱怨郎君,夫人巴不得郎君对姑娘更好,自家兄妹,便是再怎么心疼宝贝都嫌不够。”
听着她提到魏含璋,萧含玉不由将书放下,深吸一口气后转身朝外。
“嬷嬷,快把食盒拎进来吧,省的凉了还得您老跑腿。”
正炫耀的廖嬷嬷一愣,登时站直了身体,左手抚着食盒盖子讪讪。
萧含玉等她布好菜,盛出热汤,忽然哎呀一声,廖嬷嬷手一抖,热汤滴在握碗的手指,她嘶了声,忙放下。
慢条斯理擦拭花瓶的眉珍也跟着过来,急切问道:“姑娘怎么了?”
萧含玉:“嬷嬷,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
廖嬷嬷摩挲着手指走过来:“姑娘尽管说,老奴听着便是。”
“如意绣坊的衣裳不合身,算日子今儿正好王师傅在,她手艺最好,劳您再跑一趟,让她将腰身处改窄一寸,如此便没甚不妥的了。”
廖嬷嬷余光瞟了眼羊肉汤:“老奴...”
萧含玉:“您得快些出门,王师傅再有两个时辰便该走了。”
廖嬷嬷只得不情不愿应声:“老奴这就去。”
打发了廖嬷嬷,萧含玉又转向眉珍,眉珍手里捏着抹布,做了半天样子也没擦下灰尘,只擎等着萧含玉像往常般喊她坐下用饭。
“眉珍,我交代你买的胭脂色买错了,我要的是海棠色,你买的却是樱粉色。”
她捏着胭脂盒,挑开一抹擦到手背,“这盒便罢了,既用了便没法再退,你重新买一盒吧。”
眉珍瞠目结舌:“我记得姑娘要的明明就是樱粉色啊。”
眉芜从支摘窗探进头来,一板一眼说道:“你肯定记错了,当时我就在旁边,姑娘说的就是海棠色。”
眉珍想着既然姑娘不喜樱粉色,那便可以送给自己,琢磨怎么开口呢,萧含玉却往支摘窗走了两步,将那胭脂盒放在眉芜掌心。
“眉珍,快去吧,晚了脂粉铺子该关门了。”
院内清净下来,眉芜哼了声,继续蹲在地上打扫。
萧含玉拉她进屋,两人净手后坐在膳桌前,瓷煲里的汤保温极好,合上盖子几乎透不出热气。
萧含玉不爱吃羊肉,但碍着姨母的情分总不会拒绝,毕竟姨母这么做是心疼她割血气虚,想做点补偿,她收下汤羹便是收下姨母的好意。
廖嬷嬷全都看在眼里,也知道萧含玉每回只吃两口,但她从不与姨母讲明,流水似的补品来到梧桐院,有多半都进了她老人家和眉珍的肚子。
从前萧含玉不计较,往后却不准备继续纵容。
许是不想便宜廖嬷嬷和眉珍,萧含玉一面怂恿眉芜多吃,一面屏住呼吸强行吃了四块,最后喝了碗红果汤好歹压下腻味。
魏含璋到梧桐院时,眉芜恰好去了小库房。
院内静谧无声,隔着支开的楹窗,能看到藕粉色帷帐被吹得到处浮动。
萧含玉临帖装裱后,便去罗汉榻上半卧,看了会儿书便觉得眼皮沉重,索性合眼小憩。
春日里蜂蝶多,蚊虫也时常从脸庞飞过,偶尔落在她额头,鼻间,又痒又麻,她摸过帕子往脸上一盖,多日来的疲惫令她很快睡了过去。
魏含璋推开门,槅扇处的屏风不知何时换的,薄纱上勾勒着含苞待放的海棠,很是应景。
转到里间,便看到榻上那人倚着衾被,脸上蒙了方帕子,双手搭在腰间,细软的身段随意卧着,只露出绢袜一角。
她睡得很熟,绢帕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魏含璋在榻前坐了许久,翻看她叩着的书籍,看到她信手做的批注,唇微微扯了扯。
萧含玉的字是他教的,隽秀清丽,柔韧得体。
外面起风,帷帐高高撩起,魏含璋躬身攥住,轻轻放回榻沿,弯腰起身正要将窗户合上,忽觉身下人动弹。
他低头,发现萧含玉睁着眼睛,眼神迷茫惺忪。
“哥哥?”嗓音更是初醒时的黏糯清甜。
魏含璋嗯了声,楹窗合上,屋内稍微暗淡下来。
萧含玉怔愣了少顷,渐渐缓过神来,意识到不是做梦,不由歪过头去。
魏含璋知道她在生气,为着早上“斥责”她的事。他几乎没对她说过重话,一来是她懂事,鲜少犯错,二来是因为魏韵,总叫他觉得亏欠,如何补救都不能偿还。
魏含璋伸手,在触到萧含玉之前,她不着痕迹往里挪了挪,脑袋偏向墙壁。
魏含璋并不勉强,收回手落在膝上。
“给你带了药膳,既醒来便吃些再睡。”
萧含玉不做声,甚至还默默将帕子盖回脸上。
魏含璋挑眉,见状自行走到桌前,盛了碗预防风寒的药膳,慢慢踱步回去。
接着萧含玉便被一只大手握住下颌,轻轻掰正小脸,温润的指尖划过面庞,将那绢帕拂到耳畔。
“起来吃点。”
萧含玉瓮声瓮气:“姨母让人做了药膳,我也已经吃过了。”
“不一样,”魏含璋搅了搅药汤,抬眼,“不是补气血的。”
“太苦,我不想喝。”
“都没尝过,怎知它是苦的。”
“哥哥不是很忙吗,缘何晌午跑回家来逼我喝药。”
魏含璋:“生我的气?”
萧含玉别扭:“没有,我不会生哥哥的气。”
“那便起来喝药。”
“你放桌上,过会儿我会喝的。”
魏含璋缓缓挑起眉眼,语气中带了三分压迫:“两个选择,自己现在起来喝掉,或者我喂你喝掉。”
他走开便也罢了,如此强势倒让萧含玉生出叛逆心思,于是索性侧过身,彻底面朝墙壁。
刚要去扯薄衾,忽觉一片黑影袭下,还未来得及看,便被一条长臂揽住,魏含璋竟将她径直捞起来,抱到榻沿。
萧含玉羞恼,方要反抗,魏含璋自后将其拥住,端起碗从她面前横过手臂,药膳的气味猛地冲来。
萧含玉还想扭动,但见汤汁晃动,几滴溅出来,正好打在魏含璋的虎口。
她停了动作,乖乖任由其揽着。
魏含璋盛了一勺,挪到她唇边。
她虽温顺,却依旧没有张嘴。
兄妹二人像在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魏含璋瞥见她紧紧抿着的唇,嫣红倔强,但看小脸,仿佛果真如松磐所说,清瘦许多,再往下看,便是她左手食指,虽包裹着但血痕依旧清晰可见。
心便跟着软下来。
“你喝掉药膳,我答应你去庙里拜佛。”
萧含玉侧眸,对上魏含璋的眼睛,他睫毛长且黑,一双眼珠浓润如墨,此刻敛去锋芒,温和地看着自己。
“哥哥想清楚了。”
“嗯。”
“那我待会儿让眉芜告诉王家姐姐。”
“好。”魏含璋将勺子再度贴到她唇边,“先喝药膳。”
他想,不怪妹妹倔强,他也是个固执的脾气。
萧含玉没再拒绝,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勺,气氛缓解后,她便发现两人的姿势着实尴尬,脸噌的通红,稍稍往前倾身,“哥哥,我自己来喝。”
魏含璋松手。
便见萧含玉端起碗,一股脑儿喝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其实我没生你气。”萧含玉站在他对面,像是做错事般解释。
魏含璋手指叩着桌案,不疾不徐:“是么?”
萧含玉点头。
“那你在生谁的气?”
“我...”萧含玉愈发理亏,“我吃了羊肉,脾气不好。”
魏含璋笑:“不是不爱吃羊肉么?”
“如今喜欢了。”
“那待会儿让松磐给你再送半扇过来。”
“哥哥。”她知道他在臊他,转过身走到对面,坐在小案另一侧。
魏含璋如释重负,看她绯红的小脸不似方才那般苍白,悬着的心也安稳下来。
“我答应去庙里,但我与王琬焱说甚,你不能听。”
萧含玉忙点头:“我知道的。”
贪墨案查到如今都没定论,其中牵扯实在错综复杂。从亡故的尚书查到户部,又从户部辗转联系上工部,因着南方暴雨,工部成了众矢之的,所有官员擎等着结果,最好赶紧将罪名安插到工部那几位官员身上,如此他们才能寝食可安。
但魏含璋发现,本应置身事外的礼部最近频频动作,尤其是负责度牒发放的祠部司郎中逢运,其来往寺庙次数过于频繁。
度牒的发放事关僧人数量,而近几年僧人数量猛增,原有的寺庙根本无法满足容纳。于是将作监奏请修建新庙,户部协调,国库资助。若逢运拿度牒做交易,那么既会损耗国库,又能收受各方贿赂,还能通过倒卖度牒谋取私利,可谓一举三得。
凭逢运的官职,单独运作几乎不可能,他幕后定然有主使。
魏含璋便是要去庙里亲自查看,单枪匹马势必会引人耳目,如此妹妹和王琬焱反而会成为查证的掩饰。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话讲给妹妹听,何况此番赴约,也可同王琬焱说清上回的误会,免得她胡思乱想。
萧含玉亦有自己的打算,傍晚时让眉芜以给王家送信的由头,顺道去找沈敬之,让他明日去庙里老地方,她有话要问。
不管是何结果,她总要弄个明白。
翌日出城时,远远便看到王家马车,车旁还有个骑马的少年,似乎等了许久。
萧含玉刚撩起车帘,王成璧便骑着马来到跟前,将手里的花往前一送:“玉姐姐,我去河边摘的花。”
“多谢。”
她接过来,闻着甜丝丝的香味,笑道:“没准真像王姐姐说的那般,你上辈子是我亲弟弟。”
王成璧摸着后脑勺,想看她又不大好意思,小声嘀咕:“咱俩年纪相仿,哪里就是弟弟,我才不是弟弟。”
萧含玉忙着与王琬焱说话,也就没听到王成璧说了什么,且魏含璋就在旁边,一记眼神掷来,王成璧便是想说什么,也全都忘了。
他没跟着上山,送出城门便折返回府。
王琬焱今日穿的格外鲜亮,鬓边带着攒珠步摇,当中还有一枚赤金花篦,乌发绾作高髻,衬的她肤白颈细,更别说精心勾勒的面容,胭脂也用了实打实的分量。
“你哥哥怎么说?”她上了萧含玉的马车,靠近了问道。
萧含玉:“王姐姐,我同你说句交心的话,你别恼我。”
王琬焱神色变得严肃:“我绝不恼你。”
“哥哥或许还未考虑男女之事。”
王琬焱呼了口气,抚着胸口低声道:“你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他不喜欢我。”
“还未考虑,那便是有朝一日终会考虑,横竖他身边没人,也从没有相看过姑娘,我总是有机会的。”
“你不怕被他耽误?”
“就算被耽误也是我自愿的,碍他何事?”王琬焱想的通透,“我愿意等,什么时候觉得烦了,等不到了,我自然会换个人选,不会想不开的。”
萧含玉嗯了声,道:“其实我哥哥人很好,就是有点冷,不过那是对外人,对自己人定是极好极好的。”
王琬焱羞涩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宝相寺的香火从来都是络绎不绝,饶是提前跟慧能师父打点过,马车通行时还是受到阻碍,单是在路上便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萧含玉脚一落地,便打算寻个借口走开,给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正酝酿着,魏含璋伸手从她发顶扫落叶子,而后站在左侧,微侧身子同右侧的王琬焱说道:“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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