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信阳侯府朔望之日不待客,侧门处站着的人却不知情,将紫金冠虚扶后清了清嗓子,叩门,随即双手背在腰间挺直了身子,一派矜贵洒脱地等着。

门开了条缝,小厮探出脑袋,看到他穿着后才将整个身体露出来,却没松开手,只客气道:“这位郎君找谁?”

赵祯往里头扫了眼,皱眉:“你这小厮,主家知道你如此待客的吗?我们登门拜访,你连门房都不让进,还不速速让开。”

他语气恣意,说罢便要推门。

小厮吓了大跳,忙站出来将人拦住:“郎君可留下拜帖,小的为您转交主家,改日一定回帖拜访。”

“改日?”赵祯颇为恼火,正要质问之时,车中人挑开帘子喊道:“哥哥,京城不比遂州,规矩多,咱们不好唐突。”

她走出来,站在赵祯身边冲小厮道:“府里有要事?”

小厮忙点头:“侯府数十年来朔望之日都是闭门谢客的,不是小的故意刁难两位贵人,实在是听命行事,您多担待。”

门口这两位算是皇亲国戚,姐姐赵妃前不久得宠,赵家从遂州迁至京城。赵祯和赵乐兄妹俩人生地不熟,入京后便受邀参加各种宴席,结交新友。尤其是赵祯,心性本就豁达无拘,很快便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打的火热。

昨日王老太傅生辰,赵祯从众闺秀中一眼看到萧含玉,顿觉惊为天人,回去后便心驰荡漾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萧含玉一颦一笑,魔怔了似的。

赵乐歪在铺着裘皮的车壁上,剥了颗蜜橘边吃边笑话他:“怕是不多久我便有嫂嫂了。”

赵祯:“你少打趣,我是真想娶她。”

赵乐正襟危坐:“信阳侯府可不是寻常人家,听闻这位萧娘子甚得宠爱,侯夫人是她亲姨母,手心里呵护长大的美人怎会轻易许人?何况哥哥粗鲁无状,放在京城小郎君堆里可不是什么良配。”

赵祯脸色黢黑。

赵乐笑:“咱们得徐徐图之,切莫不能贪快冒进。”

芍香院支开楹窗,浓浓的苦涩味霎时冲出。

碗底的血还未凝结便被滚烫的药汁冲散,腥甜气很快压下去,常年充斥鼻间的药味像是黏腻的蛛丝,沾上后便扯不下来,连舌尖都是苦的。

萧含玉站在屏风后,眉珍弯腰将其食指用纱布缠好,抬眼见她望着床榻方向发呆,以为是心疼小小姐,便叹了声,说道:“小小姐可怜,竟要受这种钻心蚀骨的痛。”

手指抽疼,萧含玉蜷起来缩回袖中。

姨母顾氏已经带着两个嬷嬷去小佛堂烧经祈福了,临走前双目通红,硬撑着走到廊庑下才掉泪,慈母心,真真令人动容。

“姐姐,咳……”魏韵气急咳嗽,揪着胸口的衣襟小脸涨红,萧含玉没有像往常那般握住她的手,为她轻捶后背,她只是坐在床沿,静静等着魏韵咳完。

魏韵枯瘦虚弱,两条细细的眉垂着,眼窝深陷,唇薄且泛白,咳嗽完的面庞透着股病态的潮红,她支起身子抓住萧含玉的衣袖,似用尽全力般从嗓子眼挤出句话来:“姐姐,是阿韵拖累你了。”

她总是这般柔弱可怜,乖巧懂事,她体会萧含玉的辛苦,每回都要愧疚感谢。

但那夜的话,分明也是从这张嘴来说出来的。

“娘,我太难受了,现下你便让胡大夫剖开姐姐的心吧,把她的心和血给我,我想好好活着,我不想再这么煎熬下去了。”

“她顶替了我站在日头底下,旁人都说她才是哥哥的妹妹,他们一样的气质华贵,志趣相投,我算什么?娘,我不要等到十八岁,我等不到十八岁了,我要姐姐的心,我要同她那般活在人前。”

萧含玉看着魏韵哀戚戚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抽出手来将薄衾拉高盖到魏韵颈间,她还想说话,萧含玉站起身淡淡开口:“你当我是姐姐,我便当你是我妹妹,睡吧,睡醒便会舒服些。”

红木桌案上的香炉冒出烟雾,像浮动游曳的纱,映着魏韵若有所思的神情。

“芍白,去叫哥哥过来。”

魏韵的心提起来,手指抠着掌心,萧含玉最后那句话,是意有所指还是她想多了,总叫人觉得惶惶不安。

梧桐院将要熄灯,垂花门处闪过人影。

眉珍挽着珠帘惊了声:“世子来了?!”

魏含璋轻拢披风,弯腰步入门内,目光往落地屏风后一扫,整理帷帐的眉芜抬起头来,探身朝外,随即床上那人起身,穿上外衣后趿鞋下地。

“哥哥怎么来了?”惺忪的语气带着几分呢喃,柔柔的,像一阵暖风拂过心口。

魏含璋长眸微阖,腰背挺拔,搭在膝上的手收紧又缓缓松开,他定是为着魏韵来的。

从芍香院离开后,萧含玉便意识到自己不该意气用事,撂下那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魏韵心思细密,魏含璋聪慧机敏,他们一定会揣摩思索,若寻出破绽那她往后约莫连行动都会受到掣肘。

萧含玉掩唇轻咳,魏含璋将茶水推到她跟前:“听丫鬟说你夜里又未进膳,不放心便来看看。春日天干物燥,需得顾惜身体,多喝点水润润喉咙。”

萧含玉就着杯沿喝了小口后,双手捧着缠枝花纹的小盏,神态颇为犹疑为难。

魏含璋瞧出她的古怪,问:“你我兄妹不曾有过嫌隙,若有心事不妨告诉哥哥,若不便我亦可帮你保守秘密。”

萧含玉抬起眼睫,温润的黑眸似盛着涟涟水光,她相貌极好,自小到大在人堆里都很显眼,性情又好,故而颇受长辈和同龄人喜欢。

思及魏韵的怀疑,魏含璋盯着她的眼睛,半分不敢含糊。

萧含玉咬了咬唇,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雕葫芦。

魏含璋摊开手,她把葫芦放过去,流苏穗子扫过掌心,又麻又痒,魏含璋指尖轻颤,随即快速收到跟前。此物通体细腻无暇,雕工精美绝伦,底部刻着“祯”字。

“赵家小郎君硬塞给我,我推脱不过,还请哥哥帮忙还给他。”

魏含璋:“他是何时给你的?”

“在王老太傅生辰宴上。”

原来如此,难怪她回来后便心事重重,原是被赵祯纠缠的缘故。这种事不怪她忧思过重,实在是那登徒子手段不齿,竟将如此贴身物件赠与小姑娘,没有规矩也不知礼义廉耻。

“你不要胡思乱想,这件事哥哥会处置妥当。”魏含璋收起玉葫芦,视线从她脸上移到指尖,换了纱布后仍有血迹渗出。那样细软的手,却要时时割开放血,亏得她能忍,多年来并未因此抱怨分毫。

萧含玉侧首:“赵小郎君是国舅,哥哥会不会得罪他,被其迁怒?”

她问的小心翼翼。

魏含璋温声道:“凭他,倒也不至于。”

赵妃年轻初获圣宠,赵家从遂州搬到京城,虽说是皇亲国戚,但在勋爵门户眼中却还是不入流的门户。

信阳侯府子孙不济几十年,也能凭着荫封世袭传承,他们这种老派勋贵自然不屑后起之秀。魏含璋少年得志,十六岁高中状元后入仕,一步步成为天子近臣,撑起侯府门楣的同时,也成为族中郎君们的标杆。

他敢这么说,绝不是因为自负,而是他能这么说。

魏含璋瞧不上赵祯,是因为赵祯乃至赵家得势靠的是赵妃得宠,赵家在朝廷没甚声威,所谓封官不过是虚职。他们赵家想要人,只要魏含璋不点头,便不可能成事。

萧含玉深知这一点,故而不敢在沈敬之殿试前露出破绽。

既决定走这一步,便得一击即中,需得是个连魏含璋都无法左右的赐婚,才能让她顺利走出侯府。殿试三甲能在御前露面,若沈敬之高中趁机提亲,圣上定会应允的。

王老太傅家孙女多次说起沈敬之,道他诗书满腹,必能夺魁。萧含玉亦观察过他,翩翩君子,文质彬彬,确实是个好夫君人选。

亏得今日眉芜出门时被赵祯碰上,萧含玉才能拿玉葫芦遮掩失误,只是对不住那位赵小郎君,兴许接下来魏含璋便会盯死他,即便打着赵乐的名头登门恐怕也不能如愿。

魏含璋把心思放在赵祯身上,自己跟沈敬之的往来也能便利些。

萧含玉正想着,手指一热,抬眸,魏含璋捉住她的左手拉到掌中,将那纱布解开后,目不转睛盯着伤口看。

“疼吗?”

萧含玉:“不疼。”

魏含璋从荷包里掏出糖,像每回割血后哄她那般塞到她唇间,从前是高兴,现在是讽刺,甜味变得苦涩,一点点在唇齿中漫开。

他缠裹好伤口,忽然状若无意开口:“妹妹可有喜欢的小郎君?”

萧含玉愣住,片刻后腮颊发红,耳根滚烫,她摇了摇头:“我还小,不想太久远的事。何况…”

“何况,我有姨母和哥哥,无需自己打算。”

绷紧的神经略微松开,魏含璋唇角轻轻翘起,长眸沁出笑意:“我是你哥哥,自然事事护你周全。”

灯熄了,眉珍往耳房去打水洗漱,眉芜双手把着帷帐站在床前,低声道:“姑娘,今日沈郎君给你的信,不用烧掉吗?”

“不用。”

萧含玉侧身躺着,双手垫在腮边,信上内容含蓄且又态度分明,沈敬之说高中之后必不负小姐青睐之情。

他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