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回雪院后,春雪早已命人倒好了热水。
季辞在房间外的台阶下停驻,“进去吧,我走了。”
“表哥!”
柳云诗叫住他。
季辞回头,见她匆匆进屋,片刻后又急匆匆出来,走至他的面前,摊开掌心。
“瞧见表哥的手烂了,这是张女医给我的药,希望对表哥的伤有用。”
月光下少女的笑容犹如跳跃的精灵。
季辞视线下移,落在白皙掌心中那个青绿色小瓷罐上。
这瓷罐中装的并不是什么治伤口的药,而是张礼专门调制出来,用在脸上化瘀养颜的。
他其实并不知道,今夜那个女人的一巴掌,是否在自己脸上留下了痕迹。
思及此,季辞眼底划过一丝沉冷,缓缓抬眸,却发现柳云诗明艳的眸子里盛满了坦荡的善意。
他沉默了一瞬,从她手中拿过瓷罐,语气晦涩:
“多谢。”
季辞走后,柳云诗便打发了春雪回去休息。
她则独自一人来到内室,坐在浴桶旁的春凳上发起了呆。
昨日在顾家时,她将计就计,本以为季辞看到她如此处境,定会对她心生恻隐。
然而马车上他毫不犹豫的羞辱令她看清了现实。
她知道自己此前太过心急,让他对自己产生了偏见,所以想趁着今夜与他道歉,以退为进。
谁料他却说要送自己走。
迫于无奈,她才选择了跳湖这条路。
她自小在江南长大,水性极好,可以保证自己并不会真的出事。
当着他的面故寻短见,一是想要破釜沉舟,激发他心中对自己身世的怜悯,然而这只是其次,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
浴桶上方水雾缭绕,柳云诗托腮看着,不由又想起了季辞的话。
他说京中有两个贤/闲王,那么父母遇害那日,她无意间听见的那声“贤/闲王”,说的到底是谁?
更漏声声,柳云诗从回忆中回神。
她长叹一声,起身试了试水温,见已经凉的差不多了,她这才褪去衣衫,缓缓钻入了浴桶中。
水面轻晃,粼粼波光映着少女发白的面颊和青紫双唇。
柳云诗摊开掌心,手心里一块儿温润暖玉在月色下泛着盈盈润泽的光。
那块儿暖玉上刻着“南砚”二字。
柳云诗吸了吸鼻子,捧着暖玉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第二日柳云诗果然发起了热,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烧得小脸通红。
张礼来看过一次,开了些药。
季蕴也火急火燎赶来,被她以怕度了病气为由,挡在了门外没见。
柳云诗整整烧了一天,到了晚间,张礼开的药起了效果,她的烧才暂时退了下去。
春雪端了些粥食过来,放在床脚的小木几上,扶了柳云诗起来,用她今日的第一顿饭。
柳云诗没什么胃口,吃得缓慢,春雪就在一旁陪着。
见春雪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她觉得好笑,忍不住扯了扯唇角,笑她:
“好啦,生病的是我,怎么看起来你倒比我还没精神。”
春雪嗔瞪她一眼,“表姑娘昨夜也太吓人了,一声不吭冲到湖边就寻了短见。”
柳云诗有些不好意思,“那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
同为女人,春雪虽然与这位表姑娘相处时间不长,却是知道她的不易的,看她弄的一身是伤,也难免心疼她。
可春雪也知道,若是换做是她,未必做的有表姑娘磊落,世道如此,孤女更是艰难。
她叹了口气,给柳云诗碗中夹了片青笋,“姑娘慢些吃。”
柳云诗喝了半碗粥,吃了几口春雪夹的小菜便饱了。
她擦了擦嘴,看着春雪收碗碟的身影,忽然开口:
“春雪,我能问你个事么?”
春雪头也未回,“姑娘只管问便是。”
柳云诗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斟酌了一番用词,缓声开口:
“姨母和……表哥,是怎么回事?”
春雪动作一顿,并未立刻回答。
昨夜凝露院之事虽然无人敢嚼舌根,但夫人被连夜送去相国寺,这件事便也瞒不住。
更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昨夜发生了什么。
柳云诗见她不答,也不催,只托着腮静静等着。
视线随着她移动到门口,看她将托盘交给门外的丫鬟,接着朝外看了两眼,回身锁上门,朝里间走来。
柳云诗向床里挪了挪,示意春雪坐下来说。
春雪倒也不推辞,虚坐在她床畔,想了想,道: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只知道貌似是因为从前老爷喜欢上了一个外面的女人,那女人勾得老爷整日不着家,也将从前同夫人起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抛诸脑后。”
柳云诗应了声,示意自己在听,让她继续。
春雪犹豫了一下,“后来……后来老爷更是因为与那女子幽会,不幸溺水而亡。”
“你说姨夫也是溺水去的?”
“嗯。”
柳云诗垂眸,忽然想起昨夜刚将自己拉到水面上时,季辞那张苍白的脸。
当时她还以为他是被水冻的,如今想来怕不尽然。
“然后呢?”柳云诗问。
“老爷去后,夫人便像是患了一种疯病,受到些刺激便会情绪失控,轻则打砸,重则……自残。”
春雪轻叹一声,觑了眼柳云诗,接着道:
“夫人疼爱二公子,即便发病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但因为大公子从小是老爷亲自教导,性子和样貌又同老爷十分相像,所以夫人发病的时候,经常会拿大公子出气。”
“经常?!”柳云诗吃惊,“从……从什么时候开始?”
春雪语气低了下来:
“从老爷去世没两个月,大公子那时候也就六七岁,夫人就开始发病了,只要大公子在,夫人便会打骂他。”
“那他不躲?”
柳云诗很难想象,季辞这样的人,从前也遭受过这些。
而且那时候小小的他,疼爱自己的父亲去世,母亲又动辄打骂……
“从前大公子年纪小不还手,但也不哭,就站在那任夫人打骂,也是如今这些年,大公子开始掌家,才会在夫人犯病时将她送去相国寺。”
“府中之人都知道此事么?”
春雪点点头,“几乎都知道的。”
柳云诗抿着唇,不再说话。
方才春雪说的那些事,太过颠覆她的认知,她只觉得心中似有什么情绪在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偏偏嗓子里又像是堵了一团棉絮,闷闷的不舒服。
两人相对无言,静坐了好一会儿,柳云诗长长呼出一口气。
“春雪,睡吧。”
夜里的时候,柳云诗又发起了高烧,但她怕影响春雪休息,便没有叫她。
直到第二日春雪起来伺候,在门外发现怎么唤房中都没动静,才急忙冲进来,发现柳云诗已经烧得昏迷了过去。
春雪慌忙跑出去,唤人请张礼来。
张礼给柳云诗灌了一副强效降温药,又连施了好几针,柳云诗这才悠悠转醒。
春雪小声责备了好几句,见柳云诗实在精神不济,这才住了嘴,跟着张礼一起去煎药。
两人前脚刚走没多久,房门再次被人打开。
柳云诗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听见开门声,下意识转头去看,却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忍不住怔了怔。
微不可察地轻轻松了一口气。
“表哥……”
她的嗓音有些重病后的沙哑,说完便打算撑着手肘坐起来。
“嗯。”
季辞淡淡应了一声,“躺着吧,我路过来看看。”
“哦。”
柳云诗闻言,顺从地躺下,鼓了鼓小嘴,“表哥只是路过啊。”
打从昨夜两人说了许多后,柳云诗能感觉到他对自己似乎没那么反感了,便也胆子大了些,试探地同他开起了玩笑。
果然,在说完这句话后,柳云诗用余光偷偷觑了他一眼。
身旁之人似乎并未像从前那般抵触或露出厌恶的表情,反倒勾了勾唇,语气轻缓道:
“方才进来时碰到张礼,说你今日高烧昏迷了?可还难受?”
闻言她看着他摇了摇头,软糯糯道:“不难受的。”
她的眼睛清凌凌的,水光潋滟,眼神无辜,虽然口中说着不难受,但季辞还是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安。
他一掀袍角,坐到床畔的杌凳上,宽慰道:
“我已同张礼交代过了,府中库房的药材,她随意取用,你这只是普通风寒,别害怕。”
柳云诗闻言,点头如捣蒜,眼中绽开笑意。
少女裹在被子里的身子小小的一团,如绸缎般的青丝铺撒在胭脂色枕头上,浓重的黑衬得她小脸玉雪粉白。
下巴和唇埋在锦被下,只余一双眼睛用一种完全信任和依赖的神情,笑盈盈瞧着自己,模样乖巧得不行。
仿佛他随意的一句话,便能让她全身心交付。
季辞虚握起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忽然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闷热。
他眉心轻蹙,回头看向她,“可是又发烧了?”
柳云诗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从被子下探出手,摸上额头,茫然道:
“没有啊,表哥为什么这么问?”
季辞倏然敛眸,沉默须臾,略哑着嗓音平静开口:
“无事,问问而已。”
柳云诗若有所思地拖长了语调,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那表哥呢?没发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