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已经围满了人,见季辞来纷纷让出位置。
季辞沉着脸走到边沿。
只见湖面漾起一圈圈清波,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团水波荡漾得最为厉害。
在那团水波正中间,柳云诗已经缓慢沉了下来,只能看见一片青丝如海藻一般随着荡漾的水波起伏。
他看了陈深一眼,转头便跳了下去。
陈深会意,将岸边之人全都驱赶离开,又命春雪速速回去拿披风,自己则背过身去守在岸边。
不多时,身后湖中传来一阵破水而出的声音,陈深不敢回头,急着问:
“公子,如何了?”
背后之人喘息略有几分粗重,过了许久,才听见季辞冷而沉的声音,“无事。”
月色如霜,衬得柳云诗脸色越发惨白。
发梢湿漉漉贴在她的眼角和唇边,小姑娘软软摊在他怀中,闷在他怀里小声啜泣。
水中,掌心下的腰肢软得像是嫩豆腐一般,季辞不自觉紧了紧手心,昨夜纷乱的记忆从脑中一闪而过。
心中倏忽窜起一阵莫名的燥意。
他三两下将柳云诗抱上岸,还不待她站稳,便将她从自己怀中推了出来,难得放重了语气,恼道:
“柳云诗!你非要这么闹是么?!”
见她不说话,他心中那股燥意更甚,忍不住扯过她,掐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训斥:
“你自己的命就这么贱?!既然要死,昨日何必处心积虑让我救你?!”
季辞浑身也湿透了,两人的身下晕染出一团水渍,加深了原本灰蒙蒙的影子。
他掐着她的手冰凉。
不知为何,方才在看见柳云诗沉下去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心脏骤然停了一下。
季辞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喉结轻滚,咬牙切齿道:
“拿你的性命演戏好玩么,柳云诗?你若当真求死,现下再去跳一次!这次跳下去我绝不会救你!”
他的语气颇重,不仅柳云诗,就连陈深都吓了一跳,险些没忍住回头去看。
自家公子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外人面前一贯是一副端方清隽的形象,如此情绪失控还是头一次。
尤其是方才他训斥的语气中,陈深总觉得像是带了一丝后怕。
正想着,身后忽又传来柳云诗的声音。
“是不是我死在这湖里,表哥才觉得我不是在演戏?!”
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柳云诗眼圈一瞬间泛了红,语气也不自觉扬了起来,抽泣着断断续续道:
“我、我父母双亡,所有人都在、在说我是顾璟舟的未婚妻,一个两个不是盼着我为他守节,便是、便是想将我送去某人的榻上!”
她越说眼泪越多,偏偏这次不像以往,她抬手狠狠擦去眼泪,生了几分倔: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夸我样貌好,可如今我独身一人,身若浮萍,容貌便成了我的催命符!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姑娘,腆着脸对你百般勾//引,你看不上我,我又何尝看得上自己!”
季辞微微蹙眉,琥珀色眸底隐有波澜,松开攥着她皓腕的手。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妄自菲薄。”
“季大公子——”
柳云诗仰着泪痕未干的小脸,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冲他自嘲轻笑:
“这世道对女子多有不公,即便我不想妄自菲薄,这世道便能放过我了么?旁的不说,我父母才去三日,尚且停灵家中,叔父和堂哥们便霸占了我的家产。”
她敛眸,语气低了些:
“你能想象么,堂哥他们几个大男人,打着照顾我的名义将我堵在房中,若非我的丫鬟以命相护,我恐怕早已……”
柳云诗最后一句话没说完,然而不用她再说,季辞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说话的语气轻轻的,好听的嗓音在夜色中甚至有几分灵动。
然而听在季辞耳中却字字珠玑,每一个音节都如一刻钉子敲进他的心脏。
她所说的那些是他从前身为男子,身为勇毅侯府的掌家人,身为身居高位的权臣从未想到的。
季辞重新审视面前的姑娘。
少女身上湿了水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除了勾勒出她的曲线外,也愈发显出她的肩背淡薄。
她颤巍巍站在月光下,便如一朵在暴风雨中不堪摧折的海棠花。
想起昨日抱她时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季辞心底莫名划过恻隐。
他从前遇到的多是挟势弄权之人,要么便是刑狱中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之人。
而面前泪眼朦胧的,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失怙失恃的小姑娘而已。
即便她对他有些心机,也不过是迫于无奈的自保。
更何况,在他眼中,她的心机就如同孩童过家家一般简单,并没有真正的威胁到他。
他沉默地看向她,周身的冷意与疏离渐渐敛去。
恰在此时,春雪匆匆拿来披风,见到两人无声对立,愣了一下。
季辞回过神,看了一眼春雪,接过她手中的披风,略一犹豫,上前一步轻轻披到柳云诗身上,将她裹紧。
“夜里凉……”
话音未落,柳云诗忽然扑进他的怀中,一双藕臂紧紧圈住他的腰。
季辞一僵,这次却并未推开她。
“表哥,子琛哥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方才死在湖中,下去陪南砚,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结果。”
柳云诗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来哭没哭,但季辞感觉胸前隐隐晕开一丝热意。
季辞顿了顿,视线顺着她抱着他腰的手臂缓慢上移。
柳云诗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埋在他怀中轻颤,仿佛将他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就连最亲的人,都尚且如此对她,他又有什么立场站在道德礼义的制高点,来指责她。
季辞轻叹,手在她肩上方停留了几息,而后轻轻拍了上去,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
“好了,不哭了。此前之事,便不再计较,赵赫之事我也已替你善后,你我既已将话说开,今后相信你也不会再做混事,便……留在府中吧,什么时候想走了我也不拦你。”
他顿了顿,压着眼睑睨了她一眼,接着道:
“李氏想要将你送的闲王,是早先异姓王老闲王的儿子周淮,而我此前对你说过的那个贤王,是五皇子殿下。”
瞧着她迷茫的样子,他便又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此前我问过你想不想跟的,是五皇子,而那个周淮,只要你不愿,我可护你不被他动分毫。如此,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今日他破天荒地耐心同旁人解释许多,也破天荒地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柳云诗闻言,默了片刻。
而后擦干泪,自他怀中退出来。
她极有分寸地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向他蹲身福礼,轻声而郑重道:
“云诗谢过表哥。”
怀中温软消失,夜里的风自湖面上吹来,吹透湿衣。
他忽然觉得胸前浸满凉意。
季辞不自觉曲了曲手指,视线不经意扫过她因低头而露出的莹白修长的后颈。
淡淡道:
“不必客气,走吧,送你回去。”
“好。”
柳云诗乖顺地应了一声,率先转身往回走。
季辞跟在她身后,瞧出她许是因为腿软,走得极为缓慢,似乎每一步都在强撑。
沉默片刻,他碾着扳指,状似不经意开口:
“其实——”
“此刻并无旁人在场,你若是走不动,可以扶着我些。”
柳云诗停下脚步,对他轻轻绽开一个笑容,眼底方才未干的泪在这一刻便化成了潋滟的眼波。
她声音糯糯的,带着一丝哭过的鼻音,轻声回道:
“多谢表哥,我自己可以,今后我不会让表哥再为难的。”
季辞目光在她的面上凝了片刻,语气不明地淡淡“嗯”了一声,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