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不该擅自主张,为姐姐出头。”许令伊抬头看了看张氏,瑟缩着低下头,一副怕极的模样。“我、我只是看到母亲与叶夫人相谈甚欢,有意结成婚事,一时为姐姐着急,才脱口而出。确实是我的错,母亲罚的应该,女儿愿意一直跪到母亲气消.....”
“好了好了,起来说。”许善佑直叹气,一边要扶许令伊,一面愤愤道,“好好的孩子被吓成这样,平日里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许令伊抽泣着不愿起来。
“为我着急?”七七几乎要笑了,“你为我急什么?”
许令伊自打进屋就没敢看许七七,此刻低头颤声道:“姐姐不愿意嫁给叶二公子,我是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七七语气越发强硬。
许善佑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许令伊一愣,但很快回道:“姐姐虽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否则姐姐为何绝口不提叶家提亲之事?叶公子邀约,也不愿与我和二哥同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里轮到我们未出阁的女儿张口闭口地提?至于邀约,你不懂避嫌的道理么?”七七确实对叶秉洲无意,可哪里用得着许令伊为她出头,真是气死个人。
“那、那是我好心办坏事,实在对不住姐姐……”许令伊哽咽道。
七七一言难尽地望着她,真想晃着她的肩膀问:许令伊,你怎么了?
这些年,她没能和许令伊做成亲密无间的姐妹,但也和和气气,相安无事。
直至今日。
“那又是什么,让你在各位夫人面前说我去逛妓馆?畅音楼是妓馆么,我是为了不见叶夫人才去畅音楼的么?”七七越说越气,看到父亲责怪的眼神更觉委屈。
许善佑终于将目光转向许令伊,神色惊疑,显然不知还有这出。
“我、我不记得了,许是吓晕了头……总之是我该死,姐姐罚我吧!”许令伊痛苦地闭上眼。
张氏还没开口,一声慢悠悠地娇唤从门边传来:“许善佑。”
七七扭头看去,许姨娘不知何时来了。她身段高挑,双臂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看戏似地瞧着屋里众人。
向来能恃宠而骄的小妾,不是妩媚动人,就是面上柔弱无辜,柳姨娘却都不是。她个子高,长得虽也不错,却与娇柔不沾边,是那种精明强势的长相。再加上硬朗的京城口音,着实不像能让男人“宠妾灭妻”的“妾”。
“我熬了冰糖雪梨,过来喝。令伊也来。”她像发号施令的主人,许善佑和许令伊都是她的仆从。
在正妻张氏面前如此,是炫耀,更是挑衅。
许善佑显然为难。
“快点。”柳氏弯月眉一皱。
许令伊身子抖了一下。
许善佑扶起小女儿往外走。
七七以为嫡母会阻拦,但张氏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脸色,一丝涟漪也没。
直到许善佑等人消失在院门外,张氏终于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咳起来。
“是我混账,到处乱跑。惹出这么大风波,连累太太受委屈。”七七跪在张氏脚边,惭愧非常。
“我以后再也不听戏了!”她痛下决心保证道。
柔和温暖的烛光,透过洁白细腻的灯纱,洒在两人身上。
张氏瞧着七七苦巴巴皱起的小脸,圆润雍容的脸上露出笑意。
“那我们七七不是要少好些乐趣?”她伸手摸了摸七七软蓬蓬的小脑袋,爱怜道,“快起来吧。”
“太太不怪我啦?”七七见好就收,转眼间已笑眯眯偎着张氏坐下了。
“怎么会怪你呢,”张氏叹道,“今日可见我没白疼你。只是没想到你爹糊涂成这样,可气可怜。还有你二哥......”
“二哥是怕开口更惹爹爹生气,才没说话,他的心是向着太太的!”七七连忙为许延业辩白。
“我不是怪二郎,是担忧他这样没脾性,以后怎么撑起家业。”许氏神色凝重起来,“你也看到了,柳氏就像个貔貅,拼了命要把许家吞下。”
也不怕撑死。
“我正想和太太说呢,令伊今日之举,于我于她都没半分好处,定是柳姨娘逼迫。只是孩儿想不通柳姨娘为何这样,令伊说到底是她生的......”许七七蹙眉道。
她眉眼生得极漂亮,不是妩媚含情那种,而是极清亮、极纯静,似日光明澈,照入清溪,无论望向何处,都不带半分杂思绮念。眉尖蹙起时,楚楚动人之外,又有一种少女的娇憨无邪。
“她是在报复我呢。”张氏脸上寒意渐深。
柳氏为了京城那块地,闹了几个月,最后也没能抢去。前些日子,这女人又发疯,想让许令伊嫁到叶家,还和许善佑说,做妻不成,做妾也行。张氏知道后,指着鼻子骂了她一顿,说她想钱想疯了。
今日这小贱人便是报仇来了。
其实张氏根本不在意这点把戏,她真正担心的是:许家这几年赚的钱都去哪里了?自打柳氏进门后,许善佑拿回家的钱一年比一年少。近几年更是夸张,几乎“一毛不拔”。后院开销全靠她打点自己手里的铺面、田庄维持。
她不是没和许善佑抱怨过,有几回甚至闹了起来。可许善佑油盐不进,咬死了这几年生意没赚钱,还赔了不少......
这鬼话谁信!
张氏怀疑,许善佑和柳氏是想在分家前把财产掏空挪走。于是她明着、暗着去许家名下产业查过几次,可恨许善佑早已悄悄将各个掌柜、档手换成自己的心腹,她几番皆是无功而返。
倒是有个可靠的老管家,姓杨名七力,是许老太爷留给许善佑的,对许家生意账目门清,不过好几年前被许善佑派去京城打理生意了......
喉间一阵腥甜,张氏强忍住咳意。自个儿身子日渐衰弱,她心中清楚,只是硬撑着罢了。
看着七七满是关切的小脸,张氏心中决计:不等来年开春了,她这就北上京城。一来看看英娘堂妹过得如何,今生怕也就只能再见这一面了;二来,她可以试着从杨七力处下手,拿到许善佑把柄;再次嘛,京城是柳氏老家,过去查查,兴许有意外收获。
“七七,你不是一直想去京城看看么?咱们从常州走,去京城看你英娘姨母,她一直想看看小外甥女长得什么模样呢。”
斜阳脉脉,江面浮光跃金。
商船南来北往,穿梭不息。
莺儿提着裙角,“噔噔噔”跑上楼来:“小姐,问到了。二爷说沈相爷家的船也要停这渡口,所以河政官叫人封了码头,除了却沈相的船,别的一概不给停。”
许七七正凭栏远望,闻言问道:“那其余船只怎么办呢,夜里也不能停吗?”
运河连接帝都江南,乃是大夏朝的命脉,许七七此次便是随嫡母、二哥,坐船由常州去京城探望姨母。
眼下中秋将近,河道更是繁忙,夜里行船瞧不清,很是危险。因而大多商船都如许家一般,白日行船,晚间靠岸休息。
“除了要在津沽卸货的,其余都停在五十里外的小码头。不过咱们不用,只等沈相爷的船停好了,咱们就靠岸。”莺儿回道。
“哦?”
“二少爷和码头管事的说了,咱家太太是陆国公夫人的姐姐,这趟是上京探亲,国公府派人在御河码头等着呢,耽误不得。”莺儿回道。
莺儿语带得意,但许七七心里门清,国公府根本看不上许家这门亲戚。
此番进京探亲,也是十二年来头一回。只因嫡母张氏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害怕哪天眼一闭,连英娘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所以不顾长途劳累,定要去京城国公府看看小妹妹。
陆家自始至终没说客套话,也没派人接应,只有英娘姨母在信里欢天喜地盼着。
“奴婢还听漕帮那把手说,表少爷已经平定滇南叛乱,马上班师回京。算算日子,咱们一定能在京城见到表少爷!”莺儿难掩兴奋。
七七没接话,她走回客舱内,正准备喝口茶,窗外忽然号角齐鸣,震得桌椅齐颤。
七七心中好奇,推窗往外看。
只见三艘巨船浩荡驶向岸边,打首的一艘兵士列队,戒卫森严。白底金边的大旗迎风振起,黑金缠线绣着“沈”字。
应当就是丞相沈意的船了。
许七七对朝堂之事所知不多,因为许父对此深恶痛绝,家中少有人提。但沈意毕竟是废过皇帝的大权臣,许七七还是有所耳闻的。
她还知道,沈意虽狠毒贪权,民间名声极差,却有“专一爱妻”的美名,与妻子陶氏成婚二十年,从未纳过姬妾。
许七七半探出身子,想将那巨船上凭栏携手而立的两人看得更清楚些。
难得碰上这样的大人物,莺儿和也忍不住凑过来看。
两船离得颇远,加上许家的船有意避让,还在慢慢地往江心移,是以不能完全看清沈意和陶氏的面容。
“沈大人这身段,不像四十多岁的人,二十几岁的小郎君也不过如此,纤质风流。”秋蝉叹道。
“是呢,”莺儿立刻接上,“也不奇怪,沈大人当官前就是唱戏的,所以得先先帝宠爱。听说去年南音馆那群人掉脑袋,就是因为排戏挖苦沈相戏子出身.....”
莺儿说得正欢,楼船上一袭白衣的沈意忽然转过身,眼神如寒刃,直射而来。
许七七猛地阖上木窗,用后背抵住,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难道他能听见!?
她可不想像南音馆那群人一样被拔舌剥皮!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喉咙同时艰难地动了动。
“他不会听到吧?”莺儿要吓哭了,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割下来。
“一般人自然听不到,但习武之人就难说……”秋蝉也很后悔,她是大少爷从青楼赎出来的,见得多懂得也多,不该大意。
“那你不早说!?”莺儿跺脚。
许七七壮着胆子转身,透过窗缝偷瞄。
沈家的大船已缓缓驶入码头内河,并没人过来捉拿她们。
“谢天谢地,”她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额前碎发吹得一跳一跳的,“京城不比扬州家里,咱们一定要谨言慎行,互相监督!我可不想来时坐船,回时睡棺……”
“是,是!”莺儿秋蝉点头如捣蒜。
拂晓时的残月,隐没在天幕。
霜风自北而来,掠过起伏的山峦,吹彻旷野,直至肃穆军营。
主帐之中,魇了整夜的陆尧,目光沉沉,望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
帐中属将幕僚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闭上眼,又是那个女人。
她偎在他怀里,两行清泪从紧闭的眸中溢出,伸至半空的手似乎想轻触他眉眼。
陆尧心头酸胀难忍,克制不住地要去握她的手。
但终究太迟。
那皓腕纤手白得炫目,如她没有血色的脸颊,在他触及之前,便无力落下……
陆尧闷哼一声,猛然惊醒,只觉五脏六腑如烧似凿,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