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蹁跹

“养剑也有分寸,霍望在王爷面前却是过于放肆了。”

叶伟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刘景浩知道他这是在替霍望赔罪。

即便他是王爷,但这里却不是他的王府。人总是有想要胡闹的时候,情绪该发泄时不发泄,时间久了,就会憋出比病来。没人希望自己生病,毕竟这事儿放在普通人身上还是王爷身上都是一样的不舒服,只是王爷得病,往往是心病。心病吃药能医好的机会不大,但喝顿酒,拼几次剑,或许就能好很多。

这样看来,刘景浩并不是在给霍望“养剑”,而是在给他治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而霍望的病,就在于太执着剑,剑断了,他的心结也解了大半,只是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心无旁骛,还需要他自己慢慢领悟。

病人和郎中的关系,要比对敌人更决绝,比朋友更复杂……敌人不论你想不想,总是会追着你,形影不离。朋友若是隔了一阵子没有见面,却是就会思念。但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情愿一辈子不生病,便也一辈子不用看到郎中。

没有人能做到这般,所以不管早晚,霍望都会有这么一回,提着出鞘的长剑,站在刘景浩对面。往后这样的事肯定还有,决计不止这么一次。

“叶大师不必多礼,都是之前已经说好的。倒是定西王的剑断了,让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刘景浩说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也是把宝剑无疑,但做工和剑刃的锋利程度却是要比霍望断掉的剑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本想将手中的剑送给霍望,起码人家提着酒菜来,若是再连剑都留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可又觉得自己的剑没有人家的好,贸然送出,不但有些失礼,还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听闻叶大师隐居在博古楼?”

想了很久,也没能决定,刘景浩话锋一转,开始和叶伟闲话。

从此刻开始朝前算,刘景浩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做选择,那些事都要比送一把剑大的多、严重的多,但他却没有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住在博古楼下。”

叶伟笑着说道。

隐居在博古楼和住在博古楼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北上南下,不论在天下何方,大体都是这样一个架构。叶伟住在博古楼脚下,或者说北边的一个小镇里。而且也未曾隐居,大大方方的开了个没什么人光临的饭馆,养了一只和他自己同样跛脚的大雁。

这只大雁和叶伟形影不离,现在也是。

它正蹲在桃花树上,用扁扁的嘴,啄着树干上的嫩叶。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茬嫩叶了,在往后就该入秋。时令的变换可不会给这些嫩叶全全然长成的机会,它们会随着已经衰老的叶片一同枯黄、掉落。

大雁啄着这些嫩叶并不是因为肚子饿,完全是出于无聊和好玩。

和人待的再久,它也只是一只大雁,却是听不懂叶伟和刘景浩到底在说些什么。可它又不愿意离开叶伟太远,也就只好如此。

昨晚一头栽进食盒里喝酒的时候,它没有想到自己会醉的那么厉害。

这个院子里最让它感兴趣的,应该是那座假山。但它现在没有力气飞到假山上,因为只要拍动翅膀,它就会觉得昏天黑地的,要从半空中掉下去一般。

刘景浩也看到了这只大雁,可惜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也不清楚叶伟和这只大雁之间的感情。

他更在意的是,叶伟纠正了自己的话,强调他与博古楼并无瓜葛。

这让刘景浩再度看了看霍望。

既然和博古楼没有关系,那他还是和霍望这位定西王来往匪浅。

“我和霍望也许久没见了,要不是文坛龙虎斗,估计他都想不起我来。”

叶伟看破了刘景浩的心中所想,开口说道。说完之后,还很是自嘲的笑着。

刘景浩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也只能陪着笑了几下。

这种时候,不笑显得太过于严肃,难免伤了和气。若是笑了,却是又怕笑的夸张,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有些轻蔑。

两人沉默了片刻,霍望朝前走了一步,对着刘景浩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开。

刘景浩当然不会阻拦,但叶伟却拄着拐,弯腰捡起了一根方才被霍望的剑气震断的梅花树树枝。

“弄坏了凌夫人的梅花树,今年冬天是来不及了,明年冬天我陪她一棵。”

叶伟说道。

“没想到叶大师还会种树。”

刘景浩说道。

梅花树又不是土豆或者芋头,他捡走一根树枝,即便是新鲜断裂的,也种不活。

不过这样的事情,嘴上客套一句也就够了,他又何必撑着不便的腿脚,弯腰捡起一根来?

“毕竟以前算是个半吊子阴阳师。后来有了徒弟,一身本事大半都送了出去,也没剩下多少。不过以前有本事的时候,虽然不聪明,悟性不好,但还算的上刻苦,自己愿意琢磨,所以到现在也就剩下个阴阳之理还牢记着。不管是花草树木还是人兽飞禽,终究也逃不脱这两个字的道理,您说是吗,王爷。”

叶伟一边将梅花树树枝上的杂乱枝杈用手掰断一边说道。

刘景浩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他的话乍一听好似是在说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一身本事十不存一,但实际上却是对刘景浩实打实的威胁。

即使本事都给了徒弟,但他对“阴阳”之理的理解还是无人可及。接着又说这天地万物却是都归属于其中,那岂不是连擎中王刘景浩也不能超脱?

刘景浩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心里也是有些许

不满……可对方却并未赤裸裸的威胁,要是自己硬生生的提出来,反倒是显得气量不够。

“哎呀,这是凌夫人酿的梅花酒吧?”

叶伟扭头看到八仙桌上摆着酒壶和酒杯。

刘景浩和霍望虽然在桌子旁坐了一局棋的时间,但霍望却一口菜没吃,一口酒没喝。

叶伟也不等刘景浩招呼,将右手中的梅花树树枝递给霍望,左手撑着拐,走到八仙桌前,将拐靠在桌边,然后左右开弓,自斟自饮起来。

接二连三的喝了好几杯,知道一壶酒空了大半,这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爽,停了下来。

“叶大师觉得如何?”

刘景浩问道。

“香醇怡人,既有花之暖,还有雪之寒。寒暖交织,本该是水火不容才对,可在这酒里却是交相辉映,着实是天下第一流!”

叶伟说道,还极为夸张的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

“呵呵……这几年无事可做,却是染上了酒瘾!看到好酒就把持不住自己,还请王爷莫要责怪!”

叶伟收起大拇指,将其攥在拳心,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说道。

刘景浩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介怀,然后自己也走到桌旁,亲自拿起酒坛子,给酒壶加满。

有酒瘾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酒瘾的,就跟杀了人的永远说自己无辜一样。

但凡是能说出来的,往往都不是真的。最真实的,却又埋的太深,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伟笑嘻嘻的看着刘景浩给自己把酒壶倒满,紧接着便拿起酒壶,给对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不过自己这杯却没有喝,而是递给了霍望。

霍望结果酒杯的时候,察觉到叶伟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抿了抿嘴角,带着几分不乐意,走上前去,给刘景浩经了一杯酒。

“多谢王爷替我养剑!”

叶伟是让他与刘景浩喝一杯,就是为了让霍望说几句软话,给自己找补些许,也好为一会儿离开做个铺垫。

没想到霍望却是这样要面子,手中的剑都拼的寸寸断裂,还要梗着脖子说什么“养剑”。

这样的事放在平常人身上,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身为王爷,他怎么说,便是怎么样,即使刘景浩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揪着不放而伤了两人之间的和气。

“养剑这种小事,定西王要比我强得多。只是我的耐心要比王爷好些,不那么着急。要是王爷稳住劲儿,那太下却是没有你养成的剑。”

刘景浩喝完杯中酒说道。

霍望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他清楚刘景浩此刻口中的剑不是指别的,而是指他放在定西王府内隐秘之处的那把星剑。

至于耐心和着急这个事,有个词叫做急功近利。

霍望来中都城前,写信给刘景浩,在其中很是隐晦的说了“魔傀彩戏师”一事。

他本希望能从刘景浩这里得以解决,但它却始终没有现身。刘景浩方才告诫他说不要太心急,大抵也是说的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霍望瞧了一眼叶伟,见他正在逗弄啄嫩叶的大雁。长长的叹了口气后,心中的沉闷随着吐出的酒气也化解了不少,但天色已然暗沉,今日看来是晴不了了。

看着这天,霍望总是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雨低落,可这雨就是被厚厚的云层兜住,怎么都不能痛快的落下。

定西王域也下雨。

定西王城算是西北地界雨水较多的地方。

不过西北的雨和西北的风一样凌冽、迅捷,没等人反应,就下了下来,还未及回神却是又停止。

蚕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手上,可以砸出痛感来。小孩子皮肤娇嫩,却是都能砸出一圈红印。

霍望不喜欢潮湿,所以他讨厌下雨。

一时间,他在心里决定,自己要赶在这场雨光临中都城之前离开,最好是自己刚走,它便将整个中都城笼罩。

其实他不喜欢下雨,是不喜欢身在雨中,但却很喜欢听雨,看雨。

进中都城之前,他先是绕着城墙骑马转了一圈。北高南低,背面虽没有山,但走到至高处,还是能约莫的总览整个中都城。倘若真要看雨,那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凌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霍望问道。

出于礼貌,他想和凌夫人打个招呼再走。

这个太下已经没有能留住他的人和地方。

即使刘景浩也不行。

前提是霍望以死相拼。

但两人之间距离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还有不小的距离。

不发生这样的情况,霍望便不会受到任何舒服。可一个人自由惯了,就会想被管着,没这个人的时候,就得自己找点和自己作对的事情。

凌夫人这次对霍望的态度很不好,和以前以及这次对其他几位王爷很不一样。

霍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哪里能猜到是因为自己曾在定西王域为难过刘睿影的关系?

后来当他知道刘睿影成了诏狱典狱后,倒也这么猜测过,但也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景浩不知霍望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凌夫人,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人关系并不融洽,尤其是这一次“文坛龙虎斗”。

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刘景浩却是也无法回答,而且还不能将凌夫人失踪和霍望联系起来。

中都城内最近的风雨他也有所耳闻。

要是说这一切背后站着的是他定西王霍望,那倒是很多疑点都能解释的通顺。

一群人赶在王城里胡作非为,除去他们害了疯病

以外,就是因为他们身后有着另一个王爷的身影。

现在的太下,不怕王爷的只有王爷。

那些三位至高大人,和五位至高阴阳师,还有余下的如任洋、沈清秋、高旭凯一般的武道绝顶,已经超脱了世俗的畏惧之心,不可一同类比。

“估计快了。”

刘景浩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凌夫人失踪的消息,眼下是整个中都城的绝密。

霍望看到刘景浩说完这句话后,双眼就变得无神起来。不是他脑袋突然放空,而是忽然想起了很多零碎。

要是今晚凌夫人还在,霍望应当在七个时辰前就来到了“三长两短堂”。至于七个时辰前到底是什么时辰,他现在想不起来,反正每天都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时日长久了,却是就不需要去专门注意时间,到了那个时候,就会不自觉的起身,迈开步子,朝着诏狱的方向。

其实也有例外,毕竟是擎中王,哪会没有棘手的事?说不定哪天,就被一两件缠人的事情托住,以至于遗忘了不能,延误了时间。

当人真正投入到一件事情中的时候,一个时辰也可以变成一眨眼。在刘景浩看来,无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眨眼他都能做很多事情。

一个时辰他能去三威军的驻地巡视、训话,再在中都城里胡乱走一通权且当做散心。

一眨眼内他可以杀一个人,当然也可以是两个,也能是许多个。全看有多少不长脑子的人来送死,全看他当时想不想杀人。

不过无论刘景浩在做什么,他都会腾出些时间,把自己方才觉得好玩、有趣的事情记载纸上。

他写字远不如用剑那般利索

用剑只需一次便可,但除了“一”字以外,没有一个字的笔画是一划。

所以他写的很慢,在写的时候往往还会错过其它好玩、有趣的事情,这是平日里最让刘景浩懊恼的一件事。

但他还是坚持写。

有时候实在来不及,便用简单的一个词记下当时的情绪,事后只要看着这个词,想想今日何时有过这样的情绪,便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

“开心”是八画,“难过”是十六画。说明难过的情绪无论是次数还是程度,都是开心的两倍。这两种情绪反应在刘景浩的记录中,也都是同等的。

想着想着,刘景浩的思绪被从天而降的雨勾扯了回来。

憋了许久的雨,从晨曦到现在,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一回过神,看到的就是霍望极为挣扎的面庞。刘景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和霍望的熟悉程度还不到了解他不喜欢雨的地步。

霍望抬手在自己头顶抹了一把,形成了一堵横在上空的劲气围墙,把雨水牢牢的挡在外面。

这样看来好似不在雨中,但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四周的潮湿不会和他打出的劲气一样隐瞒,而落在地下的雨点,也让霍昂的脚上的靴子颜色变得深刻。

雨和雪不同,总是被人躲避。

大家都说“玩雪”,“躲雨”,从中就可以分辨出区别。

刘景浩抬头看了看那天,却不慎被一滴雨打在了眼睛里。这滴雨,不是径直落入的,而是现掉在了梅花树的叶片上,紧接着弹起,又落进了刘景浩的左眼。

一时间,他的视线模糊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看不清天,却把霍望纠结的神情看的很清。

他现在最想看到的,既不是雨,也不是霍望,而是凌夫人。

想当初第一次看到凌夫人的时候,他还不叫凌夫人。不姓凌,也不是夫人。

但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女人,眼神中似有似无的都在透露着故事,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有点像栀子花,但还混了些梅花。

身上有花香的女人很多,可唯独她身上的花香不似漂浮在身侧用花瓣熏染而成,倒像是体内散发出来,混合着本身独有的成熟性感的香气。

最奇怪的就是,无论刘景浩和凌夫人身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血腥味却是都压不住凌夫人身上的花香。他本以为大家都是如此,直到问了杜浦羽之后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闻到,其它人闻到的还都是血腥。

当时的刘景浩并不敢多看凌夫人,所以用鼻子比用眼睛多。

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这种女人不能多看,多看了就难免会爱上,但那会儿他总觉得自己随时会丢了性命。一个每天都在等死的人,是不配爱人的,可他却没有反应过来,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是已经爱上。

在纠结与思索之间,陷得越来越深,只有爱的深切,才会考量该不该爱。

后来再想起这些事,他都有点懊悔因为犹豫带来的阴差阳错,让她成为了凌夫人。同时也庆幸现在的凌夫人和他仍然极为亲近。

就像有时候天很阴沉,带着伞出门后却一整天都未落雨。有时候艳阳高照,走着走着却是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论什么天气出门都带着一把伞,只要不嫌麻烦,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不过刘景浩从不打伞,反而会在下雨时刻意出去走走。

这辈子经过的煎熬那么多,那么烫,为何还要躲雨?本就是个不断自焚又重生的过程,这辈子躲过的雨都淋不透,不如就在该下时淋个彻底,反而显得自己更豁达些。

“雨不小,进屋说?”

刘景浩待落在眼睛中的雨滴混着眼泪从眼眶流出后,对着霍望和叶伟说道。

叶伟举着拐杖,用杖头趁着雨水帮大雁梳毛,霍望却是不等刘景浩的话音全然落下,就立马点头,抬腿朝“三长两短堂”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