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妖一族虽然名字威猛,但其实和“妖”没什么关系,就是一种虫子。
几百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任何产生灵智的虫子,它们以吸血为生,大多生活在幽暗的地下或者洞穴里。
觅食和繁衍是枳妖一生仅有的两项任务。
但阿重是不同的,从出生起她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在其他虫子乱爬时,她已经开始试图理解同族的行为,并尝试和它们交流。
但很快,她就遇到了挫折。
她的同族无法理解她的“话语”,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而它们自己只是日复一日的觅食、觅食、繁衍、觅食、觅食……
她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这个族群里的异类。
无数个日与月的交换中,没有生物知道,一只产生了灵智的虫子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世界的。
如果同族不能理解她,那她就去理解同族,将自己同化。
枳妖的生活习性很简单,它们也不是非常强调团队合作精神,哪怕她有时候会表现出一些异常情况,也没有枳妖会在意,准确地说,它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她又失败了。
当她逼着自己和其他虫子“一样”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注定了她和它们的不同。
即使同族发现不了她的不同,但她自己却无法忽视那份差异。
最终,她放弃了。
诞下她的父母在她能够独自觅食后,便像约好了似的集体消失,她对此毫不在意,因为枳妖都是这么生活的。
她不在意父母,也不在意同族,因为她隐隐觉得,自己和这些枳妖是不一样的,那是超脱于物种之上的不同,是一种完全无法忽视的不同。
这种不同,注定了她的孤寂。
她狰狞的外貌与弱小的身躯,也彻底切断了她和其他种族交流的可能。
即使灵智被开启,但她也不能天赋异禀到不用人教,就可以直接理解其他种族的言语和行为,而其他种族也不会想要主动了解一只形似甲虫、还会吸食自己鲜血的可怕枳妖想要表达什么。
她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
转折点出现了。
因为一场战争的爆发。
而这场人与妖之间的战争同样改变了太多人与妖的命运。
这场战争本来和枳妖这种低等物种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们甚至连被送到战场上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但是一个叫做“青道”的妖族将这个现实改变了。
妖族大多拥有特殊的天赋,青道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将自己的意识注入到其他生物体内,从而为其命令,但这种精神禁锢一旦对产生灵智的种族使用,就会遭到严重的反噬。
青道便想出了一种办法,通过培育一种低等物种,在施术时,将反噬的风险转移出去。
为了最大限度发挥出青道的能力,妖族首领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的实验,而最终,他成功了。
青道对一只枳妖施加精神禁锢,这个禁锢只有一个指令,那就是吸食他人鲜血、注入毒素。
他研制出了一种特殊药物,配合枳妖独有的迷幻毒素,注入人体内后,就会让那个人对青道产生服从的命令,类似于精神禁锢。
而抹灭灵智所引发的反噬则全由枳妖承担,虽然这种方法会导致禁锢的威力减弱,但是效果显着,用一只枳妖来换取一个服从的敌人作为帮手,怎么想都是划算的交易。
自此,枳妖一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灭亡危机,阿重也无法避免。
在妖族的抓捕中,她虽侥幸逃生,却受了重伤,无法自救,只能在洞穴中静静等死。
期间,一个人族女子走进了洞穴,她也受了重伤,脸上满是血污,长发几乎都被鲜血浸湿。
她一步一晃地走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眼神空洞而麻木。
哪怕是最好的大夫来到这里,也救不了这个女子,因为她早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疼痛让喘息都变得格外艰难,女子咬着牙,靠着墙边慢慢滑下,腹部的鲜血也因此彻底洇湿了衣服。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只小虫子。”
女子看见了受伤的枳妖,它的背甲、口器碎裂,八条前肢没了一半,若不是身躯微微晃动着,不会有人以为它还活着。
“居然还活着,真可怜啊!”
女子的语气中带着怜悯,不知道是在说枳妖,还是说自己。
枳妖听到了女子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话。
这些年来,为了疏解那如影随形的孤寂,枳妖一直在研究着人族与妖族的行为和交流方式。
令枳妖惊喜的是,它发现要理解这些其他种族,居然比预想的更为容易。
只是比起幼年时的期盼认同,它现在更喜欢的是默默研究,尤其是这些其他种族可以轻而易举地要了它的命。
不过,现在它才不在乎这些呢,反正它都要死了。
于是枳妖挣扎着用一只完好无损的前肢在地上写:你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女子见状,表情惊讶了一瞬,“没想到你这只小虫子,居然还会写字!这要是传出去,要惊呆多少人啊!”
会吗?
枳妖在地上写着。
虽然要死了,但它还是怀抱着一个愿望,尽管从未实现。
女子看着这两字,脸上的神色变了变,不再是那种略带戏谑的表情,而是一种认真的神色。
“不一定,毕竟,现在外面世道乱的很,除非你是块金子做的,否则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喜欢你。”
枳妖收回了前肢,它有点失落,不是因为女子的话,而是因为它要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不可能了。
洞穴再次变得安静起来,女子也闭上了眼,过往的二十三年在脑海里飞速转了一圈,剩下的只有撕心裂肺的痛。
“小虫子,你知道吗?今天,我找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为了这份工作,我努力了整整一年!”
女子忽然开口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这一年里,我像个苦行僧一样在背书、做题、考试,前前后后考了将近十次,却都差了临门一脚,失眠与噩梦几乎成了我上个月的常态。”
“但是…但是,你知道吗?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似的,最后一次,我成功了!我居然真的考上了!!”
泪水从眼里滑下,女子睁开眼,欣喜的嘴角还未成型,就被残酷镇压下去,像火堆里的一点余烬,唯剩绝望在呐喊着。
“可是,这一切都被他们给毁了!打仗!打仗!打仗!突然就打起来了!!!那群可恶的妖族用炸药将一切都给炸了,我的家人、我的书院、我的工作没了!!通通都没了!!!”
“他们怎么不去死啊?!!!”
“他们为什么不去死啊?!!!”
“呼……呼……”
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洞穴里回荡着,昭示着女子的怨恨与不甘。
一旁的枳妖不能理解女子的感受,它从未经历过这些,即使知道她话语中的含义,终究不能够感同身受。
女子的喘息声渐渐变小,刚才那一番话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
她再次闭上了眼,没有一丝留恋,失去血色的唇却张了张,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小虫子,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件让你想要去做的事情,那就拼命活着吧,不要……再留下遗憾了。”
女子死了。
在这个乱世中,死亡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枳妖并没有多悲伤,因为它知道,是女子选择了死亡。
但它还不想死,它还想再看看这个世间。
就在刚才,在女子说话时,它突然想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她是第一个对自己说这么多话的人,它想记住她,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黑暗笼罩着洞穴的内部,只有微弱的光线从洞口洒入,照亮了洞内模糊的轮廓。世界仿佛被局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沉默而孤寂。
在这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风的心跳声,每一次跳动都如同房屋倾倒般清晰。空气凝重而静谧,似乎时间也停滞了。
岩壁上的水珠像宝石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匀布在洞顶之上,不时“滴答”的掉落下来。
它为自己起了个名字,一个和人族与妖族相似的名字,叫做阿重。
阿重阿重,既是虫,也是重,它要活下来,它不想遗憾的死去。
不想就这么……孤独的死去啊!
阿重挪动着身躯,慢慢向女子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