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僧驾驶着欧宝轿车疾驰在乡村道路上。胡利安王子望着窗外,想弄明白主教为什么这么诡异。
巴尔德斯皮诺有事瞒着我。
主教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胡利安带出皇宫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是极其不正常的行为。当时,他对王子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王子的人身安全。
他让我不要怀疑……只要相信他就行了。
主教一直像叔叔一样对待王子,同时他也是国王一直信任的密友。但对巴尔德斯皮诺让他躲到王子屋的建议,他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什么事出了岔子。我被孤立了——没有电话,没有消息,没有保镖,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汽车此刻正颠簸着通过王子屋附近的铁轨。胡利安凝视着前方绿树成荫的道路。左前方一百码的地方隐约可见一条长长的林荫车道通往远处的王子屋。
当这座荒凉的行宫出现在胡利安的脑海里时,他突然本能地谨慎起来。他身子往前倾,把一只结实的手放在开车的侍僧肩上。“请在这里停下。”
巴尔德斯皮诺惊讶地转过头。“我们都快要……”
“我想知道出了什么事!”王子吼叫道。吼声在小车里听上去震耳欲聋。
“胡利安殿下,今晚一直乱哄哄的,不过你必须……”
“我必须相信你?”胡利安质问道。
“是的。”
胡利安捏了捏年轻司机的肩膀,指着荒凉的乡间小路上一块长满野草的路肩。“停车!”他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继续往前开!”巴尔德斯皮诺针锋相对地说道,“胡利安殿下,我会解释……”
“停车!”王子咆哮道。
侍僧朝着路肩急打方向。车子“吱嘎”一声停在了草地上。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胡利安命令道,心跳在加速。
侍僧用不着等王子说第二次。他跳下还未熄火的车子,把巴尔德斯皮诺和胡利安丢在后座上,急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在淡淡的月光下,巴尔德斯皮诺好像突然害怕起来。
“你应该害怕。”胡利安说话的口气非常专横,就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巴尔德斯皮诺被这句威胁的话吓坏了,身子不由得退缩了一下。胡利安以前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主教说过话。
“我是西班牙未来的国王。”胡利安说,“今晚你根本不让我知道任何安保细节,不让我用手机,不让我听新闻,不让我联系我的未婚妻。”
“我真的很抱歉——”巴尔德斯皮诺开口说道。
“你不能只道个歉吧。”胡利安打断主教的话,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很奇怪,此刻在他眼里,主教似乎非常渺小。
巴尔德斯皮诺慢慢地喘了一口气,在黑暗中转过身来面对着胡利安。“胡利安殿下,今晚早些时候,有人联系过我,说——”
“谁跟你联系的?”
主教犹豫了一下。“你的父亲。他心烦意乱。”
他心烦意乱?就在两天前,胡利安还到萨尔苏埃拉宫拜见过他父亲。那时他感觉,虽然他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但精神还很好。“他为什么心烦意乱?”
“很遗憾,他看了埃德蒙·基尔希的节目。”
胡利安绷紧了下巴。他父亲因为年老体弱,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睡觉。在那个时间,他不应该醒着才对。再说,国王认为皇宫里的卧室是睡觉和阅读的殿堂,所以一直禁止在卧室里看电视和电脑。国王的医护人员都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不会让他下床去看一个无神论者的作秀表演。
“这都怪我,”巴尔德斯皮诺说,“几周前我给了他一台平板电脑,好让他不会觉得与世隔绝。他正在学习文字输入和邮件收发。结果他看到了埃德蒙的事。”
父亲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周,居然还看到了已经引发血腥暴力的反天主教节目。想到这里,胡利安觉得很不自在。父亲早就该反思他为这个国家做的许多离谱的事情。
“您可以想象,”巴尔德斯皮诺恢复了镇定继续说道,“他关心的事很多,但尤其让他深感不安的是埃德蒙的言论,而你的未婚妻居然还主持了他的演讲。国王觉得未来王后的参与对您……对王室的影响都不好。”
“安布拉有她自己的自由。这一点父王应该明白。”
“话虽这么说,但他打电话给我时很清醒,也很生气,那种口气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他命令我马上带你来见他。”
“那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胡利安指着前方王子屋的车道问道,“他住在萨尔苏埃拉宫。”
“他不在萨尔苏埃拉宫了。”巴尔德斯皮诺平静地说,“他已命令侍从和护士给他穿上衣服,把他放在轮椅上,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样,他就可以在自己国家历史的簇拥下度过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主教这么一说,胡利安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王子屋根本就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胡利不安地转过身去,目光越过王子屋车道,遥望着从他们眼前延伸出去的乡间道路。越过树林,他只看到远方一座庞大建筑之上发光的尖塔。
埃斯科里亚尔宫。
距离阿凡托斯山脚下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坐落着像城堡一样的世界上最大的宗教建筑群——西班牙富有传奇色彩的埃斯科里亚尔宫。整个建筑群占地超过八英亩,包括一座修道院、一座大教堂、一座宫殿、一座博物馆和一座图书馆,还有胡利安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墓室群。
皇家地下墓室。
胡利安八岁那年,他父亲曾带他到地下墓室,领着他穿过太子祠——塞满王室子嗣的墓室群。
胡利安永远不会忘记看到地下墓室里那个“生日蛋糕”墓的可怕情景。那是一个形似白色夹心蛋糕的圆形大墓,里面埋葬着六十位王室子嗣的遗骸。这些遗骸都被安放在“蛋糕”四周内侧的“抽屉”里。
胡利安看到这个可怕墓室时所产生的恐惧,过了好几分钟后才慢慢退去。他父亲还带他去看他母亲最后安息的地方。胡利安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与王后身份相配的大理石墓室,但令他吃惊的是母亲的遗体躺在一个极普通的铅盒里,而铅盒被放置在长廊尽头一间光秃秃的石屋中。父亲向胡利安解释说,他母亲目前被埋在“腐败室”里。王室成员的遗体都要在这里存放三十年,直到逝者肉体只剩下粉尘才会被重新安葬到永久墓室里。胡利安还记得当时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眼泪和呕吐。
接着,父亲带他来到一段陡峭的阶梯顶部。这段阶梯似乎无止境地通往下面的黑暗之中。在这里,两边的墙壁和阶梯已经不再是白色大理石,而是高贵庄严的琥珀色大理石。每隔两个台阶就有一盏许愿烛,烛光影影绰绰地照在黄褐色大理石上。
幼小的胡利安伸手抓住古旧的绳栏跟父亲一起往下走,一步只迈一个台阶……一直走进黑暗之中。在阶梯的底部,父亲打开一道装饰华丽的大门,然后站到一边,示意幼小的胡利安进去。
国王祠。父亲告诉他。
虽然只有八岁,但胡利安已经听说过这个墓室——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
胡利安胆战心惊地跨过门槛,一个气势恢宏的褐色墓室赫然出现在眼前。整个墓室呈八边形,里面弥漫着焚香后的味道。头顶上方的枝形吊灯上烛光摇曳不定,给整个墓室增添了朦胧的色彩。胡利安走到墓室的中央,慢慢地转身环顾。在这个庄严的墓室里,他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又觉得自己那么渺小。
八面墙壁都有很深的壁龛。壁龛里堆放着一模一样的黑色棺材,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棺材上都有金色铭牌,上面的名字都能从胡利安的历史教科书上找到:国王费迪南德……女王伊莎贝拉……国王查理五世——神圣罗马皇帝。
在沉默中,胡利安可以感受到肩膀上父亲那只柔软的手的重量,不禁肃然动心。有朝一日,父王就会葬在这间墓室里。
父子俩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亡灵回到地面,重新回到光明之中。一走到户外西班牙的烈日之下,国王便蹲下身来,直直地看着年仅八岁的胡利安。
“记住,人终有一死。”[296]国王小声说,“即便是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生命也是短暂的。要战胜死亡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让我们活出个样子来。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去表现仁慈之心,全心全意地去爱。从你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你有你母亲宽大的胸怀。你的良知会引导你。如果在生活中面临黑暗,就让你的心来指引你前进。”
几十年过去了,胡利安无需别人提醒,为了活出个样子来,他几乎没做什么大事。事实上,他才刚刚摆脱父亲的影子,树立了自己的人格。
我让父王彻底失望了。
多年来,胡利安遵从父亲的忠告,让良知指引自己前进。但当他的内心渴望一个与他父亲统治下的西班牙完全不同的国家时,前进的道路却异常曲折。对自己深爱的祖国,胡利安的梦想如此大胆,以至于这样的梦想要等到他父亲去世后才能说出口。即便到了那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让别人接受他的做法,不仅要让王室接受,而且要让整个国家接受。他能做的就是等待,保持一颗宽容的心,并且尊重传统。
后来,也就是三个月前,一切都变了。
我遇到了安布拉·维达尔。
这位朝气蓬勃、意志坚强的漂亮女人把胡利安的世界翻了个底朝天。在他们刚开始见面的那段日子里,胡利安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让你的心指引你前行……抓住每一个机会,全心全意地去爱!坠入爱河的那种快感跟胡利安之前体验过的感觉截然不同。他觉得自己终于踏上了活出个样子来的第一步。
但现在,就在王子茫然盯着前方时,他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孤独感和孤立感。他的父亲就要死了,他心爱的女人不能跟他通话,刚刚他又训斥了他信赖的导师巴尔德斯皮诺主教。
“胡利安王子,”主教轻轻地说,“我们该走了。你父亲很虚弱,他有话急着要跟你说。”
胡利安慢慢转向他父亲毕生的好友。“你觉得父王还有多少时间?”他小声问道。
巴尔德斯皮诺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他不想让你担心。不过,我觉得结局会来得比任何人料想的都要快。他想临终诀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胡利安问,“为什么要撒谎,要这么保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你父亲给我下了死命令。他命令我,在他没有亲自跟你讲之前,绝不能让你跟外界接触,绝不能让你听新闻。”
“绝不能让我听……什么新闻?”
“我觉得还是由你父亲解释为好。”
胡利安盯着主教看了好长时间。“在我见到父王之前,有些事我想知道。父王现在头脑清醒吗?还有理智吗?”
巴尔德斯皮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胡利安回答说,“今晚父王的要求似乎有些奇怪,有些冲动。”
巴尔德斯皮诺难过地点了点头。“别管是不是冲动,你父亲还是国王。我爱他,我得遵照他的吩咐行事。大家都得遵照他的吩咐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