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禹市踩在盛夏的尾巴上下了场暴雨,是半夜下起来的,上午就停了,但天还阴。
离大一正式报到还有两天,C大还没什么人,响响就提前到了。
他联系了辅导员,在校门口领到了学生卡和寝室钥匙,辅导员交待几句,有事走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在偌大校园里逛着。
C大是老校,占地面积很阔,建筑有新有旧,和着四处可见的绿化带一起,都被暴雨洗刷得干净。
响响背着书包,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积水,雨后的空气很清新,他却不敢放开了去呼吸,因为太潮了,而他怕生锈。
他不喜欢雨天,水分太充足的天气,很让一个铁壳铜芯的闹钟感到不安。
但这点不安不会影响他对新环境的好奇,毕竟接下来起码三年,他都会在这里上学。
还是很期待呢。
响响拿着和录取通知书一同寄给他的C大平面图,有点看不懂,拧着眉头横过地图看看,倒也稀里糊涂地路过了食堂、各学院楼、主教学楼。
在校园最中心的图书馆门前时,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看这张地图的技巧,决定先找到宿舍楼。
可在第三次路过图书馆之后,他有些发懵,是彻底不认识地图上标的方向了。
这时天上的阴云散开了点,千万束的阳光从薄云中透出来,积水粼粼的波纹上映着灿金颜色。
好看,但有点晒。
只涂了一层烤漆的铁皮闹钟不怎么禁晒,响响有些发晕,看地图更晕,他放弃了自己找方向,决定捞个人问问。
作为一个闹钟,何苦为难自己像鸽子一样会认路,他又不是罗盘。
虽然主动找人问路也挺让他为难的。
而且找不到人。
这时候新大一没报到,老学生大多没返校,学校里也没几个人,正是上午十一点钟,连刚才还见得到的清洁工,都去休息了。
响响又绕了两圈,只见着一个年迈的人拄着拐悠哉悠哉走过,看上去挺像老年康熙巡视自己的江山,还对他严肃地致意了一下,他就没敢上去问。
他决定找个楼进去问问,看楼里有保安。
但当他走近的时候,那个蓝衣服的保安就走了,走了!
响响试图走进去,拿出校园卡,却刷不开这栋楼的门,抬头一看,是机械院的。
新生指引手册里好像有那么一句,讲学院楼只有本院师生才可以刷卡进入,尤其是实验楼,管控比较严格。
响响在门外徘徊片刻,没等着保安回来,都想离开换一栋楼试试了,忽然有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从楼里出来。
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推门出来看见响响,一致住了口,面露惊讶。
“学长学姐!”看他们目光过来,响响抓住机会,硬着头皮开口,“我是新生,请问,五号宿舍楼在哪个方向?”
“原来是学弟啊,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小,初中生一样。”女生笑眯眯地看着他,眉目弯弯,“哪个院的?”
“理学院。”虽然这个问题与宿舍楼在哪里无关,但响响还是老实回答了,并且反驳,“我十八岁了,不小。”
“噗。”女生失笑,又面露遗憾,“这么可爱的小学弟,可惜与机械院无缘,学姐好难过呀。”
面对这样明显的调侃,响响只是腼腆地笑笑。
三个人又侃了几句,就同意了带响响去宿舍楼,说反正要去食堂,正好顺路。
响响默默跟在他们仨身后,听他们聊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题,知道女生叫田脆饼,男生一个叫赵照,一个叫张青泽,他们是大二的,同一个实验小组,提前返校是因为一周的小学期课程。
本来他们该去郊区的工厂,但下暴雨大巴不发车,就只能在学校完成作业。
机械这个领域,响响是比较熟悉的,因为他的本体与之息息相关,听他们讲一些机械相关的内容,他也觉得有趣。
至于他们讲着讲着,又调侃起他来,就让他一直低头盯着地,有点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压扁了塞进去。
“话说,咱们机二新转来那个男生,原来就是理学院的。”赵照牵起了别的话题,“转专业要系里绩点前五,理院几个专业又不差,大好前程,他干嘛跑机械院来和图纸零件打交道?”
“谁知道呢?”田脆饼不在意这个,“反正人是长得真好看,咱们院也要有院草啦!”
“什么院草,人渣罢了。我理院那边有高中同学,他说路迟,就新来那个,转专业是为了息事宁人,作弊都证据确凿了,但是院里就是不给处分。可能是家里有关系有门路吧,啧,C大也脏了。”张青泽揣摩过,下了个结论。
路迟?
这个名字让响响抬起了头。
他发生了什么么?
“不是吧。”赵照一脸老大不情愿,“学校怎么把垃圾往机械院里塞?为什么还要塞给机二?”
“没有证据的事,你们瞎嘚啵什么。”田脆饼撇了撇嘴,“说风就是雨的。”
“你就是看人家好看!肤浅!”赵照嫌弃脸。
“而且、而且啊。”张青泽还在倾倒小道消息,“我那位同学说,路迟脾气特别臭,一副老子眼里就是没你的劲,成天黑着脸闯教室,除了成绩好就没别的优点。”
“结果成绩也是假的。”赵照翻了个白眼,“我还寻思他连着两天迟到,系主任的话当耳旁风,多牛批啊。”
他们说热闹了,田脆饼自动让开,与他们隔了两步距离。
“而且啊,路迟还一个人住一间寝室,室友都没。”
赵照已经能自动发掘信息点:“咱们学校宿舍容量多紧张啊连调换寝室都不行,你说他要是没背景,谁信?”
“还有人见到他和校外小混混搅和在一起呢。”
……
响响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想,路迟现在是一个怎样的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是谣言吧,他想,可就是难免的,心底有些不安,像早起出车站被暴雨包围时一样。
而且万一,路迟讨厌他,不愿意和他住一间寝室,他怎么办呢?
*
此时路迟正端着暖壶盖走出寝室,里面是敞开的方便面袋,面饼掰成两半。
他一边趿拉着拖鞋走,一边把料包挤在面饼上,走进水房的时候,刚好把空掉的料包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
水房没人,他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刷校园卡接热水,暖壶盖托住了方便面袋,面饼在热水中软化,香气滚出来。
这时他身后传来脚步声。
“哟,大学霸又吃泡面啊。”带刺的冷讽随即飘到耳边,“转的专业怎么样,还习惯么?”
“要不要哥几个帮你去和新同学联络下感情?”
路迟眉头皱了下,看水差不多了,刷卡停掉,转身走出水房,目不斜视。
没有给讽刺者半分眼色。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又是糟糕的一天,起不来床、迟到、被批。
陌生的课业在课上没有做完带回宿舍,要在下午上课前补完,午睡的时间又被挤掉。
新班级的同学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九成九是原来专业的洗脑包传了过来。
还又碰到隔壁那一窝,虽然只有一只,他还可以不必理会,但很烦啊!
不过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没有。
原来理学院的辅导员打电话说,他的新室友提前报到了,是个很乖巧的男生,让他照应着点。
总而言之,他要有室友啦!
C大的寝室大多是四人间,路迟大一时却分到了比较特殊的一个,只有两张床位,他还没室友。
一般来说这种住宿还独居的情况会让人很自在,但路迟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睡觉沉起床难,需要一点外力。
太难了,来不及吃早饭踩点到教室还是好的,更多的时候,他都是课上到半截从后门溜进去的。
而且C大抓出勤率很严格,路迟大一差点因为频繁迟到被处分,就格外渴望一个能叫他起床的室友。
而到复习周忙的时候,一起晚,一天的计划就打乱了,他还拖延成性,考前一小时生死突击也不是没有过。
但是他向辅导员手头笔头申请了十多次调寝,都没能成功,甚至专业都转了,寝室也没动。
好在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的理学院今年也有个倒霉蛋没排上四人寝,他要有个学弟室友啦!
路迟快乐地回到自己的139寝室,感觉手里的方便面都变香了。
他没吃早饭,饥肠辘辘,但这会儿还是放下面咽了口水,拿起抹布,飞快把隔壁空床擦了一遍,地上的快递盒全部收过来堆在自己这边。
不能让学弟自己收拾,对吧,要照顾着他,对他好一点,让他住在这里有家一样的感觉,他就不会想着走啦。
室友关系和谐,有助于早起共同快乐!
虽然气温升起来了有点热,但路迟还是关了空调,开窗通风,散掉方便面味。热总比味容易接受。
最后他对着镜子看了眼自己,觉得不用再捯饬,于是只拨弄一下头发,对着自己的脸比了个大拇指。
真帅气。
齐活!就等小学弟来啦!
路迟美滋滋地嗦着面,并思考着话术,请求小学弟早晨拖自己起床的话术。
小学弟应该能不赖床每天早起吧,再不济也能被闹钟叫醒,别到时候一赖赖一对就好。
唉呀,不管怎么样,都好紧张。
吃了两口面,路迟突然觉得自己桌面似乎有些乱,遂放下筷子,快速收拾一波,实在捋不齐的,塞柜子里!
又吃了两口,他觉得自己被子没叠有些不像话,寻思要给小学弟做一个好的榜样,遂再次放下筷子,上床收拾一波。
他要通过形象,来建立学长的威信,这样,他就不会被洗脑包骗了。
嘿嘿嘿嘿很乖的学弟。
从床上往下看,他又觉得快递盒什么的堆得太乱了,遂筷子都没拿起,下床飞快整理一波,来不及规整的都塞进柜子里。
整齐多了。
他忙出一身汗,但确实好久没这样彻底收拾一遍东西过,没动力。
路迟美滋滋地看着今天的成就,十分满意。
这时,他忽然看到桌子上没画完的图纸,微笑逐渐僵硬。
“……”折腾半中午,还来得及做完么?
这时,门被敲响,门外的人声音清润,软软地问:“学长在么?”
“在。”路迟飞快揉脸,让笑容恢复柔软,站得笔直,是他自认最完美的欢迎姿态,“门没锁,你进来吧。”
响响背着书包,右手提着袋子,左手覆在门上,犹豫再犹豫,感觉自己的的秒针都走得快了些。
可他是绝对精准的。
“不要紧张。”响响心说,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推开门,探着脑袋看进去,想说点问好的俏皮话,但是说不出来。
学长绷着脸站在干干净净的寝室里,笑得僵硬,腮边微微抽动。
响响有点被吓到了,不敢动。
呜,他怎么看起来这么可怕,是讨厌自己还是不想要新室友啊?
这时忽然“哗啦”一声。
路迟的柜门难承其重,在他身后陡然弹开,“哒”一下敲在床柱上,乱七八糟的快递盒和其它物品集体出柜,噼啪掉了一地,将寝室整洁的环境破坏殆尽。
他们在一秒凌乱的场景里四目相对。
“……”响响忽然觉得学长不可怕了。
“……”路迟的内心和柜门一样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