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
孟如寄坐在门槛上,整整半个时辰,一点都没动弹,她将自己这一生浅浅回顾了一下,细数平生,孟如寄自认为没怎么做过亏心事。
人杀过,妖杀过,但也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该杀之人。
她想不明白,搞不通透,如果来无留之地,算是她该历的一个劫数,那为什么,这个劫的名字,会叫“倒大霉”?
她该吗?
她活该吗?
像是为了映衬孟如寄的低落的心绪,无留之地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来。
来这里这么多天,孟如寄还是第一次看见下雨。
就像是奈河倒流去了天上,又从空中被揉碎了落下。
就在孟如寄身上的衣衫被雨水的潮气润湿的时候,料想中的疼痛,如期而至。
疼痛一开始并不剧烈,但随着时间的延长,痛苦显然也在加深,从皮肉皲裂的疼痛变成了敲击骨髓的闷痛。
心脏也好似被一只长满钉子的手握住、揉捏。
无力抗拒的痛苦让孟如寄将头埋在膝盖间,她靠着门框,蜷缩身体,咬牙隐忍。
过去也不是没有这般难熬的时刻。
内丹在她身体里时,因为灵力过于充沛,数次险些将她浑身经脉都冲碎。但凡她放松一些,压制不住,要么就是自己爆体而亡,累及衡虚山,要么就散发力量,直接危及衡虚山。
这两个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只能在夹缝中,危机里,压抑着痛苦,调和体内的力量。
行如踏蛛丝临深渊,稍有不慎,便坠地狱。
但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一个人在她修行之地,熬过那孤独又漫长的痛苦时光。
因为没人能帮得了她……
总是如此……
“啪嗒”几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声音又急又快,踏在泥泞的土地里,宛如踩破了孟如寄包裹自己的透明心墙。
孟如寄自朦胧中抬起头,望向正前方。
一个身影,裹挟着风雨,撕碎雨幕而来。
孟如寄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便瞬间被一个潮湿的,冰冷的怀抱抱住了。
青草的味道袭上鼻尖。
孟如寄怔愣住,片刻后,心神回归,她也感觉到,这个怀抱慢慢温热了起来。
带着这个人本来的体温,将雨水、湿润的衣裳、还有皮肤,全都熨得滚烫。
然后孟如寄听见了心跳。
对方的,自己的……都比往日里急促。
身体里的疼痛已经不知不觉的褪去了。
孟如寄在这个驱散寒冷与疼痛的怀抱里呆怔了许久,然后才眨巴了一下眼,缓过神来:“牧随?”
还能是谁。
当然是牧随。
而随着孟如寄唤他的名字,牧随的怀抱更紧了一下,但下一刻,又好似有千钧力道,将牧随的胳膊拉开。
牧随缓慢的放开了孟如寄。
他控制着自己的手臂,握紧了拳心,放在半蹲着的膝盖上,整个人身体紧绷,牙关咬得死紧,他好似在用力控制着自己,控制着他的身体,他的手,不再拥抱孟如寄。
而随着他们的拥抱分开,四周带着凉意的雨水灌进了他们各自的胸膛,将本已捂热的衣衫与肌肤又吹凉,凉意甚至能渗到皮肉里面去。
如果一直在寒冷中,孟如寄或许还没有感受,此时温热后的薄凉却让她唇齿有些颤抖起来,她伸出手,向前倾了身体,双手从牧随的臂弯里,腰侧旁穿过。
在牧随微瞠的目光中,孟如寄环抱住牧随,不由分说的将他往前一拉。
本就单膝跪地的牧随差点被拉得双膝跪地。
孟如寄却一点没觉得抱歉:“来了就再抱会儿。”她提要求,“有点冷。”
牧随的胸膛便似要烧着了一般滚烫起来,几乎快能把两人的衣服都烘干了。
好一会儿,牧随的神智仿佛才找了回来:“你……受伤了吗?”
“没有。”孟如寄抱着他回答,“就是小绿丸被冲走了,过了时间,有些疼。”
牧随唇角一抿,他克制着自己的动作——不去抱住孟如寄。以及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语调尽量平静。
“我被河中暗流推了很远,找过来费了些功夫……”他说完一句,抿了一下唇,闭了好一会儿,话语又冲开了他的嘴巴:
“抱歉,我应该无论发生什么,也一直在你身边。”
孟如寄闻言,在牧随怀里眨巴了两下眼睛。她松开牧随,将两人拉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歪着头,打量牧随。
孟如寄的远离让牧随第一时间想将她重新拉过来,但他忍住了,抬起的手,终究是没有触碰孟如寄,反而一个转弯,捏住了自己的眉心。
牧随侧着头,抬起的手似乎要将自己的眉心揉烂。
他的动作遮掩了他的表情,但孟如寄还是捕捉到了,牧随情绪里的“后悔”二字。
也不知是后悔“没有一直在她身边”。还是在后悔自己这情话说得太露骨直白。
“牧随,你……”
孟如寄话刚开了个头,身后忽然传来了“啧啧”感慨的声音。
孟如寄和牧随一同回头,但见莫离正抱着手,翘着腿,坐在破木板凳上,捧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干果,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
“牧随,你是真不害臊啊。”莫离感慨,“堂堂逐流城主,上哪儿学的这一嘴骚话。”
话音一落,牧随的脸上是后悔也没有了,克制也没有了,所有的情绪被一股陡升的杀气“唰”的一洗,他浑身的气息变了。
几乎是瞬间,牧随身形如风动,下一刻孟如寄听到的就是人摔在地上的闷响、板凳翻滚的躁动、还有莫离的求救:
“不孝女!救为父!”
孟如寄百般不情愿的开了口:“好了。”
她甚至还坐在原地,头都没回。
身后,破碎的木茬子尖端停在了莫离的眼珠前。
几乎再前进一点,就可以直接捅破莫离的眼珠,刺穿他的大脑,将他送去往生……
且,因为牧随拿的是断口参差不齐的木茬子,莫离的死状,估计会更加难看。
牧随咬着牙,身体却诚实的听了孟如寄的话。他转头看向孟如寄:
“不杀他,后患无穷。”
这次换孟如寄抬手,头疼的捏了捏眉心:“他石头本体可以当钱用。”
孟如寄起身,身体因为刚才的疼痛还有点晃悠,她扶住了门框,闭了闭眼,再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却发现一只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胳膊。
孟如寄转头看去,见是牧随已经放了莫离,到了她身边,将她扶住。
就像他之前说的,他应该一直在她身边……
孟如寄怔了怔,倒也没客气,抓住了牧随的胳膊,稳住了身形。
“起来吧。别躺着了。”孟如寄转过脸,冷眼盯着还躺在地上的莫离,“人都到齐了,聊聊呗。”
“行呀。”莫离拍了拍衣服,半撑着身体,还是瘫坐在地,“聊聊,你以后打算怎么孝敬为父?”
孟如寄和牧随的脸色齐刷刷的变得更加难看。
莫离并没有就此收嘴,还对着牧随继续道:“对了,因为你们已经是夫妻了,那逐流城主,你便也是我半个儿子了,你也得想想,以后怎么孝敬我。”
牧随转头,看向孟如寄,眼神里只有三个字——
杀!了!他!
孟如寄一边抓着牧随的胳膊,生怕他冲动,将他摁着,坐到了桌子旁,然后她一边疯狂告诫自己——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莫离故作娇气的伸出了手:“先从扶我起身开始吧……”
退一步……
越想越气!
孟如寄一拍桌子,怒喝:“给我起来!给脸不要,以后咱们就都别想好过,一起死!”
莫离被吼得一怵,娇滴滴伸出的手在空中缩了缩。
牧随看着被孟如寄以蛮力拍裂了的桌子,也跟着默了默。
屋子里,沉默的只能听到屋外淅沥的雨声。
片刻后,莫离自己摸了摸鼻子,乖巧的站了起来,拖来了另外一个板凳,在牧随对面,双腿并拢,坐下。连咳嗽,都客气的捂住了嘴。
牧随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不自觉的摸起了木头桌子的裂缝。
都消停了。
孟如寄拉来了另一个破木头凳,金刀大马的坐下。
四方桌,坐了三个人,每个人头发和衣衫都乱糟糟的,写满了狼狈。
孟如寄率先开了口:“给他养老,字我签了,诺我承了。”孟如寄看着牧随,“杀他,不行。”
牧随摸着裂缝的手指收紧,抠下了一块碎木屑来。
牧随抬眼,杀气森然地盯着对面的莫离。
莫离本坐得乖巧,闻言,他挺直了背脊,舒展了胸膛,抬起头来,还在桌子下面翘起了二郎腿。他抱着手,似笑非笑的看着牧随,以嘴型无声说着:“养我,可以。”
“但是!”孟如寄又转头,看向莫离,“牧随与我已有白头之约,我与他便是荣辱与共。约法三章里,你要尊重我,也要尊重他。这是养你的前提。”
莫离得意的神情断在脸上,他眉梢一挑。
牧随却似郁气舒展,他微微上扬下颌,眸光轻蔑的看向莫离。
孟如寄又道:“都没有血缘关系,给你养老也只是一个承诺,你别拿不孝女和儿子这种称呼来埋汰人。”
随着孟如寄话音一落,牧随将手中抠下来的那块木屑放在中指上,用力一弹,木屑弹出,打在莫离的脸上。
莫离白皙的脸上立即被木屑弹红了一块。
莫离神色一冷,瞥向牧随。
牧随接住莫离的眼光,身体微微向后,做足了轻蔑与挑衅的姿态,他头微微歪了歪,仿佛以眼神在问莫离:“听见了吗?老不死的。”
“好了……”孟如寄疲惫的双手捂住脸,“都别闹了。以后咱们三个,一起上路。现在,当务之急……”孟如寄看向牧随,“你的银珠还在吗?”
神色倨傲的牧随,表情在这个问题后僵住。
他收缩了身体的姿态,声音低沉:“被河水冲走了。”
孟如寄瞥了牧随一眼:“真的?”
牧随回以沉默,但微微转过了身,面向孟如寄:“真的。”
大有你可以来搜身的模样。
孟如寄叹了口气。
好嘛……
她早就猜到了,有什么幸运的事情,是轮得到他们的呢……
“咕咕咕……”
腹鸣之声,宛如催命一般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止牧随,屋子里的三人,肚中都不清净。
此起彼伏,在寂静的破木屋里,奏响饥饿与贫穷之曲……
“先……”孟如寄叹息,“摘点果子吧……”
孟如寄看了看这个破木屋,想到了她第一次拿到山匪头子留下的那几个银珠子的欣喜。
她以为自己要从那时开始,开启自己在无留之地的逆袭之旅,没想到开始的是窒息之旅。
这一圈折腾下来,非但没有变富有,还多了一个“祖宗”,外加一贫如洗身无分文饥寒交加……
活着,真累……
感慨完了,孟如寄站起身,一边挽袖子,一边说:“等吃完了,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她看了莫离和牧随一眼,“投河的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他们的钱!不能就这么没了!
“吃饱了,办事。”孟如寄盯着莫离,“明白?”
莫离笑了笑:“当然。”
孟如寄又看了牧随一眼。
牧随没有多言,沉默的站起身,跟孟如寄一样,挽起了袖子:“吃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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