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田良平接到摩衣子的联络,是在九点半稍过一会儿的时候。
“感觉肚子饿了没有噢?”
“已经吃过炸猪排了。”
摩衣子哈哈大笑道:“我正在总服务台……那就到楼上的休息室来吧,我也没哟什么食欲。”
津田良平放下电话,走出房间,一边按下电梯按钮,一边不经意地,看向被灯光打亮的站前广场。这种时间,只有稀稀拉拉的人影,一对小情侣正肩膀靠着肩膀,一起仰望着广场中心,和善光寺大有渊源的如是姬像。
“还好是在酒店里的休息室。”津田良平暗暗想道。如果太冷了,人就没有出门的欲望。
电梯似乎上来了,津田良平正准备收回视线,正巧有一辆汽车从视野中掠过。
“咦,那辆车是……”
是跟摩衣子形容的画廊货车,如出一辙的双色车,车的型号自然也很相似。
指示灯熄灭,眼前的电梯门开了。
“哎呀,时间刚刚好。”摩衣子就在电梯里站着。
和白天不同,她穿着长及腿部的大网眼的胭脂色手织毛衣,配以黑色紧身裤。装束虽然简单,却格外衬托出她的美丽。
津田良平走进电梯,朝摩衣子笑着说道:“果然是看错了呢!……”
“嗯?你看错什么了?”
“今天在小布施,不是认错了汽车吗?就在刚才,我也再次看到了很像的外国车,从下面开了过去。肯定在长野也有公司,采用了跟执印画廊差不多的涂装吧。”
“是吗?你也看到了那辆货车……”
摩衣子的脸上闪过疑惑;不过,她立刻又恢复了笑脸。看来是对唐突的发言,有些不知所措吧。
“先不说车的事情了。倒是你,没觉得无聊吧?”津田良平很认真地问道,“我原本是想赶紧打发掉老师的,可他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情报,不小心就听入迷了。”
“是有关工作上的事情吗?”
“等会儿喝着酒,慢慢跟你报告,肯定也能把你吓一跳。”摩衣子笑着说。
休息室里有好几对儿欣赏着夜景的情侣,靠窗户的桌子只有一个还空着,侍者理所当然地,将男女两个人引至桌旁。
虽说跟大城市相比,小镇的街灯光显得稀疏、寂寞,不过很有气氛。休息室里很安静,穿着短裙的女子,在中央面无表情地弹着钢琴。
摩衣子接过酒单,很快就作出了决定,应该是她常喝的牌子吧。
“小吃拼盘要火腿和烟熏三文鱼行吗?牡蛎上得也很快。”
“点什么都行。有比萨吗?”
“有哦,那就追加一份。”
摩衣子不禁轻笑起来。她肯定看穿了津田良平,并没有吃什么炸猪排,又或许是在笑比萨太不搭调吧。
“那位画家回轻井泽了?”津田良平好奇地问。
“回去了。他下午找长野的画廊有事,才会过来。”
“所以才会联络您吗……”津田良平脸上闪现一丝失落感,“对了,都聊什么了?似乎也没酒。”
刚才在电梯里,也没有闻到酒味。
“连我也掺和进去,就不知道几点才能散场了,我特意没有喝呢。”摩衣子笑着说。
“那个有价值的情报,能让我也听一听吗?”
“具体就是……”摩衣子恶作剧似的瞅着津田,“不知道你听了以后,会不会信呢。”
“很大概率会相信哦,刚才我还在电话里,跟塔马先生聊了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和他吗?……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了?”
看来摩衣子对津田良平和塔马双太郎的谈话更感兴趣。
红酒端上了桌来,津田良平往玻璃杯里斟上酒,开始报告自己的发现。
摩衣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在桌上的人物关系图,半晌以后,她才带着惊讶加困惑的笑容,慢慢地抬起了头。
恐怕她对大半登场人物,都不太了解吧,这也不怪她。津田良平尽可能细致地,说明了他们的功绩,以及跟鸿山的联系,摩衣子成了热心的学生。
“哈哈,你真不愧是一个日本史老师,讲课很得要领。托福,我全都弄清楚了。”讲解结束以后,摩衣子终于舒了一口气,“不过啊……很厉害不是吗?如果能够证实,那个鸟居耀藏就是操纵北斋的人,肯定是个大话题。”
“应该是吧,感觉越来越朝着摩衣子小姐的目标发展了。”津田良平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再加上新发现的作品……”
“好像有些时来运转了,说不定,发现新作的可能性也……”
“完全正确,我说的情报就是这个。”
津田良平顿时一呆。
“说不定明天就能发现北斋的新作了。”
津田良平哑然地凝视着摩衣子。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津田良平一脸严肃地问道。
“肯定啊,现在的进展状况,可容不得我随便开玩笑。不过,要是他骗我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请先让我听一听详细的情况吧。”
“你也知道吧?我家画廊从半个月之前,就在向长野周边的画廊,或者古代美术商寻求情报。”
“难道是问到了眉目?”
“才不是呢。我问的那些店,都没有回应,然后呢,有个跟长野的画廊,关系很好的画家,今天偶然听店里人说,我在拼命搜索北斋……”摩衣子故作神秘地森森一笑,“那位画家就是我刚才去见的老师。”
津田良平默默地当着听众。
“老师那儿,聚集了全国各地的绘画商,有的是上门商量展览会策划,有的是直接来买老师的作品。其中有一个大阪来的画商,就跟老师透露,他最近弄到了北斋的大作,正在寻找买家。于是。老师就联系了画廊,得知我在长野就顺道过来了。”
“可是,也不一定是新发现的作品啊,画家先生也没有看到实物吧?”津田良平一脸狐疑地摇着头说。
“你先听我说完,有问题等会儿再提。”摩衣子愤愤地挥了挥手,大声强调,“老师激动得不得了,就跟长野的画廊主,详细地讲了那个大阪画商的事情。结果呢,画廊主不仅知道那个画商,居然还亲眼看过那幅作品。据说长野县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原来如此,那个拿着北斋作品的画商,来到了长野县推销。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联系执印画廊?”
“因为大家都判断是赝品。他在长野到处兜售,好像还跟松本的卉代美术商面谈过,不过谁都不买账。”摩衣子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个画商本来风评就不好……再加上要价太高,也是原因之一吧。”
“那确实是假货喽?去北斋陈列馆,应该就能做正规鉴定吧。”津田良平想当然地说。
“有趣的是,他偏偏不去北斋陈列馆鉴定,估计他多少也觉得那幅画有问题吧。与其被鉴定是赝品,还不如保持模棱两可的状态比较好卖。”
“怎么就说那是赝品了,有什么根据吗?”
“‘北斋’这两个字是后来添上去的,粗糙得就连外行也能一眼看出来。”
津田良平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老师也是后来听说的,这才发现提供的情报,根本没有价值,他一见我就道歉说,其实不值得专门跑一趟。不过,我听你讲了不少关于北斋的事,所以察觉……”
“察觉什么?”津田良平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我拜托老师牵线,把见过实物的长野画廊主请了过来。结果直接跟他一问,是真迹的可能性相当高呢……那个后添上去的落款,并不是把其他画师的名字去掉,换成北斋的,而是在宗理画号的正上方,加了‘北斋’两个字,而且,听说那幅画是出自波士顿呢。”摩衣子认真地说,“还有,画廊主说:那幅画本身相当有水准,要不是‘北斋’那两个字,他说不定都买下来了……听到这儿,任谁都会恍然大悟吧,可惜通常只要有后加落款的痕迹,就立刻被定性成赝品了……”
“竟然是这样啊!……不如说是担心有人不认识宗理,才亲切地补上了北斋的名字,确实可以考虑这种可能性。不过,说‘亲切’也很奇怪就是了。”
津田良平也不禁好笑。没什么亲切不亲切,完全是为了买卖。估计在波士顿,光有宗理的名字就足够了吧,可这里是日本,弄到画的商人,担心宗理的落款卖不出好价钱,才添上了北斋的画号。他肯定想着反正是真迹,加两个字也没什么问题。
还真别说,世上还就有这种千里挑一的蠢货。像是为了抬高价钱,擅自给褪色的真品添添补补,这类例子数不胜数。摩衣子也是在美术世界,摸爬滚打很长年的人,理应清楚这些情况。
“还有呢,听说那件作品,还配有费诺罗萨的收纳箱,只是长野的画廊主笑着说,那箱子也不能轻信。”
津田良平的眉毛顿时一挑。
“是费诺罗萨哟,知道我为什么吃惊了吧?……”摩衣子笑着点了点头,“多亏了你,我对费诺罗萨也算有了了解,当然会激动。”
“听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赝品,真想实际去见识见识啊。”津田良平颇为感慨和失落,“如果是故意造假,甚至还搬出费诺罗萨助阵,肯定不会用添加落款这种,一眼就被识破的损招。换个角度说,反而可能是真迹。”
“对吧?……画廊主人他们对宗理和费诺罗萨,都没有什么了解,不排除误判的可能性。我感觉肯定有戏。”摩衣子也满脸期待。
“去哪儿能看到实物?”津田良平激动地问。
“我就猜你会这么问。只是照片的话,明天就能够看到,至于实物嘛……持有者是大阪人,想看还有些麻烦。不过他有照片,放在松本的古代美术商那儿,明天早上长野的画廊主人会去取,大概中午之前,就能够把照片带来酒店。”
“不愧是执印画廊,真有手腕。”
津田良平感慨地连连点头。有这等厉害的手腕,难怪她能在寸土寸金的银座,经营大型画廊。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去取照片,也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总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吧。”
摩衣子轻抛媚眼,举起酒杯。
“打扰了,请问是执印女士吗?”一名侍者来到桌前,“店里有您的电话。”
“这种时间?谁打来的?”
摩衣子怀疑地看向侍者,对方苦笑着耸了耸肩。
“会不会是刚才的老师?”
“都十一点了,老师不会这么没常识。”
摩衣子嘟嘟囔嚷地站起身子来。
从津田良平所坐的位置,能够看到入口旁的电话亭里,摩衣子不耐烦的模样。一声近似怒吼的“畜生,不用你管”,恰好在钢琴曲间隙响起,惹得不少客人注目。
好一会儿之后,摩衣子终于气冲冲地挂断电话,回到了桌子旁边。
“是宇佐美,他明天要过来。”摩擦衣子轻声说,津田良平顿时一愣。
“非得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他才甘心……”
“看您的心情很不好啊。”
“肯定啊,难得才能好好地休个假。真是受够他了。”
“可是……宇佐美先生怎么会过来?”
“穷操心呗。有店伙计跟他说了北斋的事情,他知道我最近很迷北斋,生怕我不跟他商量,就胡乱去买东西。什么只看照片不可靠,反正我怎么说明,他也听不进去……东西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谁也没说要买,不知道他急个什么。”
所谓担心,恐怕只是借口吧,津田想起了决定双人旅行的时候,宇佐美阴暗的视线。
“算了,我们继续喝酒吧,别去管什么宇佐美。”摩衣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原本高涨的气氛一落千丈,津田良平有种被宇佐美看透的感觉。宇佐美无疑对摩衣子,怀着不同寻常的感情,津田心里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