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破给陈孝意的回书言辞恳切,也不用别人代笔。
“公与朕遇于马邑,为朕收代州三郡,事业初成,之后君不疑臣,臣不疑君,十余年间君臣相得至今,此古之少有之事,日后必成佳话无疑。
今卿上书请辞,朕览来信,思量再三,不能相强,允公归老,若身体还堪奔波,便可来长安相见,若不成,也可在晋阳安居,或归于故土。
卿向为朕之肱骨,今半路而辞,朕心甚为惋惜,还望卿能保重身体,观朕治理天下,以盛世相酬。”
写完这封书信,李破心里愈加难受了起来。
当年他在代州遇到的两个老臣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个是王仁恭,这人无疑是一个纯臣,虽然办了件糊涂事,但那一身的风骨却是李破自己绝对无法具有的,前隋遗臣当中恐怕只有卫玄,阴世师,樊子盖,尧君素等人能跟他相提并论。
这些人陆续故去,顺便也敲响了前隋的丧钟,忠臣往往现于王朝末世,可怜可恨又可叹。
其人临终所言,李破至今记忆犹新,王元实并未想着自己的身后之名,也未惦念家人,而是念念不忘马邑百姓,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所以李破才为其树碑以为留念,并在代州三郡广为宣示其人抗击突厥之功绩,掩其过失,至今马邑郊外的墓园之中,依旧有人为其奉上香火。
而陈孝意就是另外一位了,他和王元实都是临危受命,到代州的主要使命就是牵制李渊,至于防御突厥南侵,当时洛阳的那些人估计想也未想。
王元实用他的生命诠释了忠诚二字,陈孝意则投了李破,其实同样都存着一番以百姓为念的大慈之心,只是乱世已临,他们无法力挽狂澜,只能各选道路而已。
陈孝意在李破身边是出了大力的,并代两州数载积蓄,都有陈孝意的功劳在里面,后来的臣下们都不敢在陈孝意面前放肆。
一个是因为陈孝意得到了李破的信重,第二个就是他本人的才能和人格魅力所致了。
李破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可每每想到陈孝意的岁数,心里都会一揪,可见陈孝意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晚间,他把温彦博,苏亶两人叫到甘露殿寝宫,一边跟他们饮酒,一边回忆着晋阳旧事。
“陈中书要告老了?”
苏亶惊问了一句,温彦博点着头,陈孝意的奏疏是先到吏部,由吏部尚书裴世清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裴世清年岁也不小了,感叹着岁月无情催人老,却还有些羡慕陈孝意能活那么大的岁数,如今功成身退,正是臣子们最希望能拥有的结局。
辅佐君王建功立业,扬名于世,最后还能归老田园,安度晚年,实在令人羡煞。
唯一让人有些遗憾的是,陈孝意出身河东陈氏,正是他的老乡,可这些年铿锵一面,没能与其人坐而论道,结交一番,实乃生平憾事也。
此时温彦博看着皇帝的脸色,除了为陈孝意感到惋惜之外,却也感怀于君王的念旧,作为臣子,这无疑是值得他们庆幸的一件事。
陈孝意请辞,皇帝看上去颇为伤怀,那异日他们离开,也定能得到君王的记挂,以此观之,他们确实跟对了主人啊。
“至尊要不要挽留一下,前些时那边来信,陈公身体康健,神思清明,至尊要他留任两年,应该没什么就算去意已决,也当推据再三,以显其荣。”
这是官场规矩,亲近的臣子请辞的话,君王都要再三挽留,对双方的名声都有好处。
可李破只稍一沉吟便道:“你们都是我心腹之人,你们知道朕为人如何,朕也知道你们秉性怎样,就不用做给外人看了。
再说陈孝意年纪大了,还要强留于他,朕于心不忍,唉,希望他能过上几年清闲日子
咱们这些人啊,都算是应时而生,费尽艰难才有今日,我只愿你们也能和他一般,与我善始善终,到时你们请辞,我也不会挽留,只会为你们高兴。
那说明你们一直恪尽职守,终得善果,我呢,贤明不改,宽厚仁爱,未让功臣们寒了心。”
这无疑是推心置腹之言,让温彦博,苏亶两人都是动容不已。
苏亶感激的道:“至尊放心,我等绝不让陈公专美于前。”
李破看了看他,心说温大临说这话我还信,你嘛,时常尾巴就翘的老高,若非我时常敲打,不定你个混账东西现在在哪吃风呢。
温彦博就很实在的笑道:“臣若能高寿若此,已是大幸,又安敢奢求其他?”
李破笑了笑,举杯道:“那就为了能活的长些,咱们饮上一杯。”
理由够奇葩,酒还是得喝,温彦博两人饮了一杯,温彦博又道:“那之后该如何封赐?”
李破想了想,心说与其荣于身后,不若一次到位,于是便道:“齐国公,上柱国,加光禄大夫,食邑三千户。”
温彦博和苏亶听了都被吓了一跳,,这么重吗,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陈孝意殁了吧?
如此赏赐,非位极人臣者不能得之,而且一般也都是殁后而得。
温彦博这个时候有点后悔问这一句了,不如回去跟裴世清等人商量一下再说,那样一来,有吏部来上书,皇帝就算想加恩,也不会这么离谱。
苏亶缩了缩脖子,满心的羡慕嫉妒恨,真想快点老了,也来享受一下这样的待遇。
温彦博则有什么说什么,斟酌了一下词句才道:“臣觉得封赐太重,以后还如何加恩追赠?不如降一降,郡开国公,柱国,金紫光禄大夫,食邑一千五百户,至尊以为如何?”
苏亶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妥,于是劝道:“至尊应该知道陈中书之为人,想来他也不会在意这些,若是闹的他固辞不受,岂非不美?”
李破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遂点头道:“那就依了你们,不如元宰亲自回去一趟晋阳,代朕探望一下陈伦?”
看着苏亶瞬间便苦了下来的一张脸,李破不由哈哈一笑,道:“算了,朝中可少不得你这个精打细算之人。”
苏亶的心忽高忽低了两下,这才意识到被皇帝给调戏了,却还是暗自擦了一下冷汗,到外面走一趟不算什么,可离开朝中几个月,回来之后不会被窦诞那厮占了位子吧?
他现在颇为忌惮段纶和窦诞两人,两人不但是李渊的女婿,而且交情莫逆,至尊用人也是怪了,这样的人启用不说,还一堆的都弄到了户部,简直好像是在故意给他出难题,时常让他有如坐针毡之感。
好在这些日子听说段纶正在谋求他任,让苏亶稍稍放了心,准备暗中帮段纶使使劲,吏部那边还缺个侍郎,应该能让段纶满意吧?
不行就弄到中书去,也算是高升不是?
虽然有苏亶这厮逗趣,但李破还是不很痛快,酒喝的不免有点急,不一会便已微醺,“当年晋阳王氏墙外的那颗老树你们还记得吧?”
温彦博和苏亶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些笑容,那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的至尊还是代州总管,刚得晋阳不久。
在人家王氏墙外听起墙角嗯,不对,是和人说话,被晋阳王氏的才女王琦听到,于是便有了现在的王昭仪。
这等粉红色的逸闻在晋阳流传很广,百姓对此更是喜闻乐见,也就是皇帝还在位,不然的话,人们指不定就会编个故事出来传唱一番。
苏亶就笑,“怎么不记得,臣还去瞻仰了一番后来好像还听说至尊要把那颗老树移来长安,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至尊有意如此,臣过后便派人到晋阳去那老树请来?”
李破摇头失笑,“那老树于我有点拨迷津之恩,你可饶了它吧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晋阳王氏,温氏,张氏等都跟我来了长安,树却留在晋阳,此正和天理。
我看啊,关西世族日益守旧,也该是让他们挪一挪的时候了,山东,河北,河南等地缺职很多,很多人却不愿去那里赴任做官,你们回去想一想,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
这是正事,关西人称雄已久,几朝帝王都在想着怎么削弱他们,当今也不例外,两人都是正色应诺。
就听李破又道:“并州总管之职要空下来了,你们有什么人选没有?”
温彦博稍稍想了想便道:“不如调李药师前往,他曾为马邑郡丞,主政马邑多年,不管是对突厥还是并代两州都很熟悉,想来不会负了至尊所托。”
李破摇头,直接给否了,“他才主政荆襄不久,不能轻离。”
苏亶试探道:“至尊可是已有人选?”
李破沉吟片刻道:“那就先让太原郡太守王禄暂摄总管事,另外屈突通在雁门任上,两边应无大碍,等过些时再说吧。”
两个人一听就知道皇帝这是已经有了主意,跟他们两个先言语一声,就不用往上荐人了。
他们在朝野内外想了一圈,能堪大任的人其实不少,就是信任的问题无法解决,左思右想其实还是李靖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