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多年,至尊容颜依旧,威仪却更胜从前,真是让人羡慕啊。”
见礼已毕,使节落座,阿史那牡丹捋着脸侧的狼尾笑道,和从前一样,话语中透着些随意和熟稔,只是笑声没那么大了而已。
殿中的人不多,起居郎薛元敬是不会缺席的,这是帝王接待外国使节的重要场合,正是记录帝王言行的最佳时机。
作为接待外国使节的主要官员,鸿胪寺卿唐俭必然在场,之外还有负责鸿胪寺案记录的是鸿胪寺少卿陈叔兴,吴兴陈氏后人。
就这么几位,在皇帝接待突厥使节这件事上来说,已经算是很私密的场合了。
与在晋阳时一般,显示出李破并不想大张旗鼓的和突厥人往来,只是和当年不尽相同的是,当初突厥人大举南下与边塞军民种下了无数仇恨,和突厥人往来太多,于治政不利。
而今呢,他则是怕突厥来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些不合适的言语,让他难堪倒是小事,若逼他做出一些不妥的承诺,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阿史那牡丹是启民可汗的女儿,又曾是阿史那杨环的贴身侍从,对南边的礼仪以及规矩都很熟悉,而且经过几次接触,他明白这是一位合格的使节。
当她察觉出可资利用的机会的时候,也许就会趁机发难,不可不防。
就像现在,她是不是在暗示他们之间的来往比人们想象中更加密切呢?
当然了,这些年他可从来没怕过突厥人,“可汗近来身体可还安好?你何必来羡慕于我呢?如今天下间又有谁能比你的主人更有威严?”
阿史那牡丹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努力的克制着才没有大笑出声,“可汗的身体很好,就是草原上的风有些冷,事情也很多,弄的她很烦恼,可惜草原上没有像您一样的人,不然可汗会轻松很多。
可汗也一直在惦记着您,我来之前便嘱咐我说,要告诉于您,当年的承诺该到兑现的时候了。”
李破脸上笑意更盛,“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汗会毁诺,就是拖的时间有些太长了,有点记不清可汗的许诺还有哪些没有兑现呢?”
有点打脸,当初阿史那杨环请李破率兵北上助其登上汗位,许诺的东西可是不老少,最后真正兑现的却是寥寥无几,尤其是竟然还想将女儿接回去
阿史那牡丹并不见窘迫,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我带来了可汗的祝福以及公主的嫁妆,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薛元敬和陈叔兴都在奋笔疾书,不敢漏掉哪怕一个字,而侍立在侧的唐俭心情则是波澜起伏。
他之前得李渊重用,又乃秦王李世民一党,李渊败亡之后,很是惶惶了一阵子,迁鸿胪寺卿,也果然没了多少实权。
不过他倒安心了下来,只要没有被削职为民,也没有被牵连入罪,那就还有起复的机会,尤其是他是晋阳人,和后来的很多人同属乡党,有着天然的优势。
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半年之后他即将调任兵部侍郎,在这之前还能接待突厥来使,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可以为他的宦途增加一些资历,比如今次做的好的话,以后突厥来人是不是就还会用他来接待呢?
而今皇帝和来使的对答他仔细聆听良久,心下才道了一声,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种充满了突厥风格的谈话了?
而皇帝和突厥的来往果然已非一日,来使与皇帝更是彷如故友,交谈起来词锋甚健,也不知当年至尊做了什么,才得突厥可汗许诺?
而且听上去至尊并不太满意想来与突厥伽蓝公主结亲就是许诺中的一件,至今才算有了结果?可伽蓝公主已经是皇帝的妃子了啊。
唐俭有些晕,毕竟这年月先上车后补票的行为并不多见,尤其还是发生在两个如此尊贵的人物的身上,就更奇幻了一些。
当初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才会让突厥可汗将自己的女儿先送过来?想到此处,唐俭不由暗自咂舌,果然是能者无所不能。
“当然不够”李破声音略高,脸上依旧带着笑,可话语之中却没了多少温度,“陈年旧账也就算了,但去岁颉利汗阿史那求罗率数万众南来,难道是来打的?
我与可汗当年定下盟约,互不相犯,还曾派人去参加过可汗登位的盟会,这些年谨守盟约并未派遣一兵一卒去草原,可以说是可汗最忠诚的盟友。
可我得到了什么?突厥部众连年进犯马邑,还试图劝内附的突厥部族北归,因为可汗的原因,我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冒犯,只当是他们私自行事,可汗并不晓得。
如今呢?阿史那求罗,始毕可汗的儿子,他竟然敢来进攻于我,是得到了可汗的支持吗?那你来我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想向我解释可汗并不知情吗?
或者是不是说,可汗已经整理好了家务,开始想要惩罚那些伤害过突厥的人了?”
一连串的质问从皇帝嘴里冒出来,把唐俭吓了一跳,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呢?依现在之局面,激怒突厥人可并非明智之举。
就像李渊派了独孤怀恩出使突厥失败,还让突厥人狠狠羞辱了一番,李渊也忍了下来,是李渊不愤怒吗?李渊怎么会不愤怒?
可最终还是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不是李渊不想发作,而是和朝臣们商议之后才做出的不予理睬的决定。
国与国之间的交锋,不应该意气用事,这里需要把杨广翻出来,再践踏一遍。
唐俭的目光立即转向突厥来使,已经能够想象之后的情节,来使严词以对,然后演变成破口大骂,然后皇帝一怒之下,斩杀来使,于是突厥人大举来犯,两国交战,血流成河
好吧,他的想象力还真不错。
只是阿史那牡丹并没有动怒,只是收敛起了笑容,沉吟一阵便道:“阿史那求罗擅作主张,可汗确不知情。”
李破窒了窒,唐俭瞠目以对,这无赖耍的竟让人有了不知该如何说话的感觉。
转眼阿史那牡丹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中也稍露出了些尴尬,她是突厥来使,代表着的是突厥可汗的脸面,面皮还是比较值钱的。
“可汗命我来到您的面前,就是为了延续之前的约定,请您不要因为那些小事而动怒,我们之间的盟约是在天神的注视之下完成的,没有人能够背弃它。
如今可汗已经允许您娶她的女儿为妻,那么我们也就是亲戚了,您说亲戚之间还能有什么无法化解的冤仇呢?”
李破刚才被恶心了一下,这会却还是笑了起来,“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会说话,也怪不得可汗总是派你来见我。”
阿史那牡丹也被稍稍膈应了一下,以前相见你可不敢这么居高临下的跟我说话,嘴上却是笑道:“初见您是在马邑,再见已是晋阳,如今换了西京长安,拿我们突厥人的话来说,您的威名正在山川间回荡,终有一日会传遍整个天下,愿那一天能够早点到来。”
此时李破终于警惕了起来,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他现在已经称帝于西京长安,可作为突厥帝国的主人,却还没必要派人来如此恭维于他,而且连续示弱所为哪般?
难道是突厥又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李破瞄了瞄木桩子一样的唐俭,心里不由叹息了一声,合格的外交人才真的很难遇到啊。
派你去接待突厥来使,可不是让你去充门面,说场面话的,若不能探听到突厥使节的真正来意,却就将人带到了我的面前,你说你做的是什么狗屁鸿胪寺卿?
李破有些光火的想着,嘴上却也不慢,“感谢你的祝福,其实不用这么客气,想来天神也不愿看见他的鞭子变得黯淡无光,毫无用处,你说是不是?”
阿史那牡丹的笑容僵了僵,胸膛也急速起伏了两下,才又放松了下来,心里也是暗骂,都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和当年一样,牙尖嘴利的这么不饶人,真是有失体统。
李破此时可不管什么体统不体统的,就算知道了她的想法也一定会嗤之以鼻,你个突厥人也配跟我谈体统?那马邑,雁门,以及安乐城中的百姓岂非死的很冤?
也没再容阿史那牡丹说话,李破摆了摆手朝伺候的宫人们示意,一边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还是那句突厥老话,只有朋友才会在一处饮酒,那就让我们先饮上几杯,再来进行朋友之间的交谈吧。”
能和皇帝做朋友,阿史那牡丹表示很高兴,心里也在琢磨着,也许喝些酒,之后的话题会更能容易交谈一些。
她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当年在马邑,晋阳的经历,最后得出结论,不管喝多少酒,眼前这位皇帝都不是那种轻易能够就范的人物。
初初的试探过后,她也明白了一件事,登基为帝的人和坐镇晋阳的汉王完全是两种生物,就像是狮子和狼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