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云:“试试这个。”递过来一件细呢黑色外套。
方孟敖的眼神变了,望着程小云手中展开的外套,没有去接。
气氛一下僵住了。
方步亭:“是我跟你程姨说的。孟敖小时候吵了好几次,要他妈照着小说里堂吉诃德的样子做一件细呢黑色披风,被我骂了。你们程姨费了心思,做了这件外套……小云,他不愿穿就收起吧。”
方孟敖接过来一甩,穿上了:“谢谢程姨。穿了十年的军装,今后可以不穿了。”
方步亭难得如此欣慰,站了起来:“老话说得好,前人强不如后人强呀。孟韦的衣服也做好了吧?”
程小云:“做好了。”
方孟敖望了父亲一眼,倏地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上楼吧,行长有话跟你说。”
二楼办公室,阳台茶几旁,不知话题如何不对,三人这时都沉默着。
方步亭望着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共产党:“‘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孟敖刚才问我有钱做衣服怎么就没钱去管一下崔中石的家小。培东,今天当着孟敖我们正好把话说清楚。人情再薄,我也不会薄到不管我银行职员的孤儿寡母,问题是崔中石的家小有共产党在管了,我方步亭的后路还得自己安排。”
方孟敖望了一眼姑爹,又望向父亲。
方步亭:“现在,就是个拉洋车、卖香烟的都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要得天下。可有几个人真知道国民党为什么会败,共产党为什么会胜?我为他们搞了二十多年银行,我知道。在中国几千年贫富不均的病根不除,西方那套金融经济只能是火上浇油。我不会再为国民党去台湾搞什么银行,学的这一套共产党也用不上。我还能干什么?好在无锡老家那几十亩田去年就让族人卖了,攒的一些钱也都买了金圆券,在乡下、在城里我都不算剥削阶级了。北平这个仗一打完,我就和你程姨回老家去,我们俩教个中学、小学总还可以。这个家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剩下一个小儿子了。孟韦从小听话,被我安排在三青团、国民党中央党部都干过,想为共产党做事也已经晚了。培东,把你们的安排说说?”
什么安排?方孟敖倏地望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说道:“上面已经同意,这几天就安排孟韦带着崔中石的老婆孩子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崔婶和两个孩子在哪里不可以安排,为什么要安排去香港?”
谢培东的目光越来越深了:“我在中央银行干了二十年,瞒了你爸二十年,也瞒了国民党二十年,能够瞒这么久,是因为我做好了瞒一辈子的准备。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就像我和你崔叔,北平解放了,全中国都解放了,我们在党内的身份可能还要瞒下去。你崔叔的身份不能公开,你们崔婶还有伯禽、平阳在北平或是上海生活就很难安排。去了香港,可以给他们开个小店面,一家人生活,两个孩子上学就能解决。你爸帮了我二十年,也等于帮了共产党二十年,现在他提出让孟韦去香港上大学,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不答应。跟上级请示了,已经同意,让孟韦和你们崔婶一家一起去香港。”
方孟敖好一阵心潮翻涌:“孟韦自己愿意吗?”
谢培东:“还没跟他说,让你跟他说。”
方孟敖:“怎么说?”
谢培东:“孟韦是个重感情的人,跟你崔叔感情最深。就说是为了护送崔叔一家,他会愿意。”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崔叔的事也不能再瞒崔婶了。走之前,应该带他们去看看崔叔。”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也站起来:“去吧。西山已经驻了解放军,我们自己的人会安排。关键是出城,要请王克俊秘书长开特别通行证,还要注意避开徐铁英和王蒲忱。”
燕京大学的校车开到西山那条路的尽头停下了。
前面车门开了,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跳了下来,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下车吧,小心点。”
第一个下车的是何孝钰,伸出手接下了叶碧玉。
方孟敖穿着便服,一手提锹,一手抱着伯禽下了车。
接着是方孟韦抱着平阳下了车。
回头望去,路的远处能看见持枪的解放军。
向上望去,隐约可见那座西山监狱。
范主任确实殷勤,从车里又提下了篮子递给何孝钰:“你们去吧,山上路滑,小心点,我在这里等。”
何孝钰:“谢谢范主任。”
范主任:“应该的,放心吧。”
西山监狱后的西山,方孟敖站住了,放下了伯禽。
方孟韦也站住了,放下了平阳。
两个人都向上面不远处望去,又同时回头望向后面的叶碧玉和何孝钰。
叶碧玉被何孝钰搀着,停在那里,已经流泪了。
何孝钰轻声说道:“崔婶,现在还不能让孩子知道……”
“晓得……”叶碧玉揩了眼泪,也不再让何孝钰搀扶,自己向上面走去。
何孝钰提着篮子跟着走去。
方孟敖和方孟韦这才各自牵着伯禽和平阳向上面走去。
好些坟,相隔都不远,有些有碑,有些没有了碑。
方孟敖和方孟韦在一座无碑的坟前站住了,望着走过来的叶碧玉。
叶碧玉看了看方孟敖,又看了看方孟韦,接着望向那座坟。
夏天的坟,居然长出了草,虽已枯黄,满坟都是。
方孟敖一锹铲进了坟前的土。
一锹,两锹,铲了几锹,方孟敖从土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何孝钰一眼便认出了,是陈纳德送给方孟敖的那瓶红酒!
伯禽、平阳都睁大了好奇的眼。
方孟敖:“是这里。”
何孝钰从篮子里拿出了蜡烛,方孟敖用打火机点燃了。
叶碧玉蹲下了,拿出了纸钱在蜡烛上点燃。
伯禽似乎感觉到什么,没有敢问。
平阳走过去帮妈妈拿纸钱,悄悄问道:“这是谁……”
叶碧玉已经满脸泪水:“我们家的亲戚……叫哥哥也来烧吧。”
伯禽也已走了过来,点燃纸钱。
方孟敖望着何孝钰:“你在这里陪着。”
何孝钰噙泪点了点头。
方孟敖转对方孟韦:“跟我来。”
兄弟俩穿过松树林,向左边更上方走去。
一座老坟,半截断碑。
“康熙三十七年立”几个字扑向方孟敖的眼帘!
方孟敖望着那半截残碑沉默了好一阵:“知道这里埋着什么吗?”
方孟韦:“埋着谁?”
方孟敖:“马汉山。”
方孟韦睁大了眼又看了看这座老坟:“不会是马汉山。”
方孟敖望了一眼远处,回头将锹递给方孟韦:“马汉山在碑前埋了东西,挖出来,崔婶一家在香港足够生活了。”
方孟韦明白之后,心里还是一震。
锹进锹出,土飞土落!
“铮”的一声,铲着了硬物!
扒开了土,一个装子弹的铁盒!
铁盒捧出来了,好沉。
方孟韦:“是什么?”
方孟敖:“打开,打开看看。”
方孟韦打开了盒盖,一片黄光晃到脸上!
——满满的一盒,全是金条。
方孟敖在盒子边坐下了:“坐。”
方孟韦也在盒子边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这个马汉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都给崔婶吗?”
方孟韦:“因为你放了他一马。”
方孟敖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孟韦,假如我们不是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当年就在上海滩混,你说你哥会不会变成马汉山这样的人?”
方孟韦:“不会。”
方孟敖:“你怎么知道不会?”
方孟韦:“你要变也会变成王亚樵那样的人。”
方孟敖在弟弟肩上打了一拳:“还是我弟知道我的为人。”
方孟韦:“哥,你说,我们这些人都在干些什么?我们干的这些事都是什么事?”
方孟敖盖上了盒盖,站了起来:“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能想明白。有些事现在想不明白,今后也想不明白。还有个地方,也去看看。”
方孟韦慢慢望向大哥:“能不能不看了?”
方孟韦站起了:“去看看吧。”
穿过几棵老树,方孟韦猛地站住,蒙在那里!
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
——“江西曾可达之墓”!
方孟韦慢慢转头望向了大哥。
方孟敖将铁盒放在墓碑边,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插在碑前。
方孟敖:“这个人抓过我,审过我,来北平跟崔叔过不去,跟我们一家过不去。记得在五人小组你还跟他吵过。”
方孟韦没有接言。
方孟敖:“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
方孟韦:“说了什么?”
方孟敖:“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评价再高有用吗?”
方孟敖深深地望着弟弟:“去了香港买一本《吉诃德先生传》看看。好些问题在那本书里有答案。”
送走了方孟韦和崔中石一家,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了燕大东门外文书店。
那个索菲亚女士陪着他们上了二楼,开了门锁,永远是教堂里那种笑容:“(英语)梁先生说过,你们会来。”
何孝钰、方孟敖对望了一眼。
何孝钰转对索菲亚女士笑道:“(英语)是的,谢谢索菲亚女士。”
索菲亚女士:“(英语)一会儿见。”下了楼。
何孝钰和方孟敖进了房门。
桌子和椅子,满墙的书架和书。
何孝钰站住了。
方孟敖站住了。
冬日的光在窗外流动起来,越流越快,流进了房间。
整个房间被流光影现出了一幕幕:
梁经纶和何孝钰……
梁经纶和方孟敖……
梁经纶和谢木兰……
书桌上方的灯啪的亮了,流光瞬间退出了窗口!
方孟敖开了灯,走到书桌前坐下了:“左边第二个书架第二排的第一本。”
何孝钰慢慢走到书架前,目光望向第二排第一本书。
——《吉诃德先生传》!
“是《吉诃德先生传》吗?”何孝钰回头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没有回头:“是,第三章,有一段用圆圈做的标注。”
何孝钰心中一悸,慢慢抽出了那本书,慢慢翻到了第三章。
——几行小圆圈,画得很圆,标记在几行字下!
“找到了?”方孟敖没有回头。
何孝钰:“找到了……”
方孟敖:“我来背背,你看对不对。”
何孝钰望着书中标注的那几行字。
方孟敖的声音仿佛要把书中的字呼唤出来:
我底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
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
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
方孟敖的声音在小屋环绕!
“过来吧。”方孟敖在轻轻召唤何孝钰。
何孝钰捧着那本书,抑制住心中的翻腾,把书插回书架,走到书桌,在方孟敖对面慢慢坐下了。
方孟敖:“知道梁经纶为什么要标注这段话吗?”
何孝钰无法回答。
方孟敖:“那天我翻到这一段也想了很久,现在才有些理解他了。他想能搞成币制改革,又知道币制改革永远搞不成,就想起了堂吉诃德。一个人最难是面对现实又要拒绝现实,拒绝轻而易举的成功……当然这个成功本来与他无关,失败也就与他无关了。”
何孝钰:“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谈他?”
方孟敖:“是谈我自己。”
何孝钰:“这段话与你有关吗?”
方孟敖:“你不觉得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吗?”
何孝钰:“跟风车作战?”
方孟敖眼睛一亮,站起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何孝钰依然坐着:“你喜欢过我吗?”
“我喜欢风车!”方孟敖提起了一条腿解开了鞋带。
“干什么?可不许乱来……”
方孟敖又提起另一条腿,解开了鞋带,按着面前的书桌:“这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何孝钰已经不知道心里是慌乱还是激动:“当然是用来看书的……”
方孟敖:“能不能坐人?”
何孝钰:“不能……”
方孟敖噌地一下跃上了桌子,屈腿坐在上面,伸过手:“现在能了,上来吧。”
“你干什么?”何孝钰竟不自觉地伸过去一只手。
方孟敖:“两只手。”
两只手伸过来了,方孟敖挽住何孝钰的手臂往上一提,把她也提到了桌面,轻轻放下。
何孝钰:“我没有脱鞋……”
方孟敖已经在替她脱鞋了,脱了鞋摆在一边。
面对面,膝对膝,眼睛就在眼睛面前!
“书桌上能够坐人吗?”
“能……”
“能说我爱你吗?”
何孝钰闭上了眼,身子有些微微发颤。
方孟敖身上那件外套倏地脱下,倏地飞起,披在了何孝钰身上,把她包了起来!
何孝钰坐着被提起了,提到了方孟敖的腿上!
黑色的外套下摆铺在桌上,何孝钰在外套里被抱住了!
坐在腿上,却如此舒适,方孟敖的腿盘得这样到位。
抱在身前,无任何压迫,方孟敖的手在托着她的腰。
何孝钰在等着,没有睁眼。
方孟敖只这样看着她。
何孝钰慢慢睁开眼了。
——一双孤独的眼睛,一个孤独的男人!
何孝钰倏地抱紧了他!
方孟敖闭上眼了,嘴的气息,唇与唇的电流!
书桌上面那只灯泡突然明灭忽闪起来。
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自己掉了下来!
窗外的流光全都不见了,窗外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何孝钰的脸枕在方孟敖的肩上,微微喘出来的气都呵进了方孟敖的耳里。
方孟敖的嘴边就是何孝钰的腮:“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看那一段话了吗?”
何孝钰:“不知道……”
方孟敖:“想不想知道?”
何孝钰:“不想……”
方孟敖倏地沉默了。
何孝钰感觉到了沉默后面的沉重,抬起了头:“想知道,告诉我。”
方孟敖:“‘等我底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北平就要解放了,中国也很快就会解放。我的事迹连同我这个人都会被遗忘,你怎么办?”
何孝钰伸手堵住了方孟敖的嘴,又望了他好一阵子,倏地站了起来,在桌面上高高地看着方孟敖:“新中国不会遗忘任何人,更不会遗忘你!想不想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
方孟敖依然坐着,抬头望着何孝钰:“想。”
何孝钰轻声地背诵起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方孟敖笑了:“真好……”
何孝钰蹲下了,又坐在方孟敖身边:“我们一起站在航船上,一起看日出,一起……”
“生一个婴儿!”方孟敖笑接道。
何孝钰窘了:“瞎比喻!”
方孟敖的笑容慢慢收了:“我知道这是毛主席在井冈山的一篇文章里的话,是对历史的预见。历史是人写的,可很多人都写不进历史。如果我不能跟你一起看到新中国,你会不会等我?”
何孝钰:“出什么事了?组织上怎么说的?你不许吓我……”
方孟敖:“今天我们为什么要送崔婶一家去香港,你一点都没有想过?”
何孝钰摇着头。
方孟敖:“这说明解放了崔叔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还有姑爹的身份要继续隐瞒。为什么?只有一个答案,北平分行要迁到台湾去,北平分行的钱还有一些人都要用飞机送去。”
何孝钰蒙了:“组织上的安排吗?”
方孟敖:“现在还没有,不过会很快。”
“为什么会这样?”
方孟敖:“北平会和平解放。”
何孝钰捏紧了他的手:“和平解放也不应该让你们走呀!”
方孟敖:“和平解放是有条件的。傅作义早就在跟我们秘密和谈,最大的顾忌是蒋介石和他的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最大的可能就是答应蒋介石把他的人和钱运走。现在国民党的飞机都不能在北平降落了,我们这个飞行大队就成了两边和谈的一张牌。”
何孝钰激动了:“中央会答应吗?”
方孟敖:“北平和平解放,就是一件丰功伟绩,值得浇铸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
何孝钰把他抱紧了:“真是这样,我跟你一起走……”
方孟敖:“如果想我回来,你就在北平等我。”
方邸外,胡同,大门,到处回响着《夜深沉》的唱片声!
深沉的堂鼓,从方邸楼内传来,敲碎了沉沉夜空,敲击着胡同里一个个钢盔钢枪的脸!
接着是划破夜空的京胡!
——《霸王别姬》的唱片,“风吹荷叶煞”的曲牌!
方邸大门院内,京胡声在划着徐铁英的脸!
他望向了脚边不远的扫帚。
谢培东在京胡声中默默地扫着院子!
他又望向了一楼客厅的门。
洞开的大门灯光扑射出来,方孟敖飞行服抱臂静立的剪影!
京胡声激烈起来,徐铁英在看表!
东单机场,这里似乎也能听到激烈的京胡声,王蒲忱在看表!
接着,他望向了一动不动的二十个飞行员。
三架C-46静静地在寒风中。
C-46旁装满了箱子的军卡静静地在寒风中。
西北军棉冬帽下的眼睛在寒风中。
激烈的京胡声、堂鼓声也在敲打着华北“剿总”。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伫立着西北军棉冬装的傅作义警卫团。
大坪左边,伫立着中央军李文第四兵团警卫团。
大坪右边,伫立着中央军石觉第九兵团警卫团。
傅作义警卫团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两个方阵的中央军。
两个方阵的中央军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会议室的大门。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日淮海战役以解放军全面胜利结束,国民党和共产党全面战争的三大战场就剩下了华北。一月十四日解放军攻克天津,一月二十一日,共产党和谈代表进入北平。傅作义连夜召开华北战区高级将领会议,通告《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重点解决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接受改编事宜,通知中央军师以上将领飞离北平,会议在紧张中相持……
方邸外,胡同,街口,京胡、堂鼓进入高潮!
一辆吉普在街口倏地刹车。
胡同里钢盔钢枪一齐碰腿立正!
王克俊引着一个便服中年男人踏着堂鼓声快步走进了胡同。
方邸大院。
“立——正!”
大院门口的口令声中京胡和堂鼓的声音结束了。
王克俊陪着便服中年男人站在院门内。
谢培东手中的扫帚也停了。
徐铁英也就沉默了几秒钟,迎了过去。
王克俊:“介绍一下,解放军的刘部长。”
——共产党华北城工部部长刘云来了!
徐铁英怔了一下,双手伸了过去:“幸会!”
刘云也伸出了一只手。
徐铁英握住刘云:“倡导和平,全国同声回应。冀弭战销兵,解人民倒悬于万一。愿同心一德,一致协力促成永久之和平……”
刘云笑了一下:“蒋总统的下野文告,徐主任这么快就能背了?”
徐铁英:“惭愧。”
“谢襄理。”王克俊领着刘云、徐铁英走到了谢培东面前,“解放军的首长到了。”
谢培东慢慢望向了刘云:“长官好。”
刘云又微笑了一下:“解放军里没有长官。”
王克俊:“带我们去见你们行长吧。”
谢培东:“我们行长不愿走,我去了也没用,你们去吧。”
王克俊望向刘云:“刘部长,我们,还有徐主任一起去见?”
刘云:“好呀。”
王克俊、刘云、徐铁英走向一楼客厅大门。
方孟敖向王克俊敬礼,同时也是向刘云敬了礼。
王克俊向刘云又介绍道:“国军王牌飞行员,特运大队方大队长,方行长的儿子。”
“我知道,抗战英雄。”刘云向方孟敖伸过了手。
方孟敖握手时双脚一碰,让到了大门边。
方邸二楼的行长办公室内。
没有坐阳台,也没有茶水,刘云、王克俊在办公桌边的长沙发上坐下了,徐铁英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了。
方步亭关了唱机的盖子,搬了一把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方步亭:“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请问解放军这位首长的具体职位。”
王克俊望向了刘云。
徐铁英也望向了刘云。
刘云:“我在华北城工部和敌工部负责。”
方步亭:“失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刘云:“请说。”
方步亭:“我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我也是个自由的人。想当什么由不得我,不想当什么却是我的自由。现在看来我想自由竟不可能。国民党逼我去台北,我本可以留在北平;傅作义不让我留在北平,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可共产党也要劝我去台北,中国再大便无我的容身之处了……大道理,王秘书长都跟我说了,你们明天要宣布《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北平能够不死伤一人,不毁坏一砖一瓦,谁妄图阻拦谁就是罪人。可我想不明白,我不愿意去台北,怎么也成了罪人?”
刘云:“没有谁认为方行长是罪人。”
“是不是罪人我自己知道。”方步亭接道,“八月十九日之前,金融崩溃,北平分行金库已无任何储备黄金和白银。八月二十日推行币制改革,强令民众用自己的黄金白银兑换金圆券。北平分行金库现存的黄金白银就是通过我的手从北平民众那里掠夺来的。现在我要是再把这些钱带去台北,是不是罪人?”
王克俊无法回答。
徐铁英更是不会接言。
方步亭直望着刘云。
刘云:“我掉一句书袋,方行长愿不愿意听?”
方步亭:“愿听高见。”
刘云:“‘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孰云其罪?”
方步亭眼中先是露出惊诧,接着慢慢舒缓了。
王克俊则露出佩服的神色,并望了一眼徐铁英。
徐铁英愿不愿意也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态。
“共产党内有高人哪!”方步亭深望着刘云,“出自《淮南子·原道训》,是不是?”
刘云笑了:“方行长好学问。”
方步亭:“如果可以,刘部长能不能把这一段古训变成你们的话直接告诉我?”
刘云:“这我就不能掉书袋了。传达一句原话吧,‘让国民党把钱运走,把民心给我们留下!’”
方步亭:“谁说的?”
刘云:“我党毛泽东主席。”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
李文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石觉出来了,站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
整齐的方阵转步!
第四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第九兵团警卫团的队伍整齐地跑出了大坪门外。
根据《关于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中共中央同意,傅作义华北“剿总”二十五万大军全部接受改编为解放军,国民党驻北平军政人员去留自由,中央军第四兵团、第九兵团师以上将官可以飞离北平,绝不阻拦……
东单机场,方大队飞行员快步登上了飞机。
三架飞机的机尾舱口都打开了,卡车上的箱子在紧急搬运进舱。
飞机侧面舱口,西北军棉冬服军人在查看傅作义亲自签名的特别通行证。
几个副官提着皮箱,护着几拨家眷登上了中间陈长武那架飞机。
方邸大院内。
刘云走了。
王克俊走了。
最后一口箱子也被小李扛出了院门。
谢培东站在院中。
方步亭、程小云站在他面前。
方孟敖、何孝钰站在他们旁边。
方步亭:“这个院子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好好看着,说不准哪一天我们就回来了。小云。”
程小云过来紧紧握着姑爹的手,未语已泪。
方步亭:“把你想好的话跟姑爹说吧。”
程小云趴到了姑爹肩上,停了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找个老伴吧,年轻一点的也行。”
谢培东笑了:“谁愿意跟我呀。”
程小云:“已经替你说好了,分行营业部的魏玉英,人家愿意。”
谢培东收了笑:“人不错,看缘分吧。”
门外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部汽车,接着是所有汽车的喇叭响了起来。
方步亭:“让孟敖他们说几句吧。”
程小云站开了。
方步亭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走了。”方步亭眼中有了泪。
“走吧。”谢培东眼中也有了泪。
方步亭猛一转身,牵着程小云走出了院门。
站在面前的是何孝钰和方孟敖了。
两个人都在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向何孝钰伸出了手。
何孝钰立刻握住姑爹。
谢培东:“让我抱一抱。”
何孝钰靠紧了过去。
谢培东抚着何孝钰的后背,在她耳边:“你爸回了电报,他希望你跟孟敖走……”
何孝钰已经泪流满面!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过来。”
方孟敖跨前一步。
谢培东把何孝钰的手递给了方孟敖:“好好待她,不许耍浑。听见没有?”
方孟敖倏地一把将姑爹抱住了:“姑爹,我会替你替崔叔还有木兰把一个人留下来……”
谢培东立刻明白了,低声严厉:“组织没有这个决定,不许胡来!”
方孟敖松开了谢培东,退后一步,倏地敬了一个礼,一把牵过何孝钰,向院门走去,再不回头!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一日,民国三十八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正是小年。这夜北平无云,大半个月亮升起了,紫禁城城楼在望。
东单机场,邵元刚的那架飞机已经起飞,在月亮下盘旋。
陈长武那架飞机的螺旋桨越转越快,飞机滑动了,倏地昂首升空!
月亮下,两架飞机在前后盘旋。
第三架飞机舷梯边,方孟敖扶送程小云登了上去,郭晋阳在机舱里接住了她。
方孟敖又将父亲扶送了上去,郭晋阳、程小云两只手同时来接他。
方步亭一脚还踏在舷梯上,回转身伸下了手。
何孝钰登上了舷梯,将手递给了方步亭。
方孟敖送了一把,何孝钰跟着方步亭进了机舱。
舷梯边就是永远提着那只公文包的徐铁英了。
王蒲忱、孙朝忠在望着他。
徐铁英向王蒲忱伸出了手,一握,同时将一册卷宗递给了他:“特种刑事法庭的传票,我走后给孙朝忠。”
王蒲忱一怔。
孙朝忠更是一震。
徐铁英:“是中央党部更忠诚,还是预备干部局更忠诚,就看我这个孙秘书接不接受审判了。”
徐铁英走向舷梯,方孟敖居然在舷梯下等他。
徐铁英笑道:“谢谢。”
刚要上舷梯,舷梯突然滑动了,被推向了一边!
徐铁英惊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又是一脚,舷梯被踢出了跑道!
几步,一跃,方孟敖竟然攀住舱门,跃上了飞机!
徐铁英蒙在那里,机舱门已经关上了。
螺旋桨转动了,徐铁英怔怔地望着。
飞机开始滑行,很快便昂首飞离了地面!
徐铁英突然发现手里的那只公文包不见了,回头望去。
公文包在孙朝忠手中:“主任,一起忠诚吧。”
北平上空,三架C-46前后在北平上空盘旋。
方孟敖的C-46,方孟敖在俯瞰北平!
月色朦胧下的北平,像航拍的照片,像沉睡的史书!
方孟敖倏地举手向沉睡的北平敬了一个礼,一拉操纵杆,飞机向着月亮飞去!
北平德胜门内,人声鼎沸,歌声如潮!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军车、坦克,从人潮中开了进来!
第一辆军车上,毛泽东的画像,朱德的画像!
人潮还在向入城的解放军队伍涌来!
许多人被挡在了人潮的后面。
人潮中的谢培东任由人潮挤动!
第一辆坦克驶过来了!
人潮又汹涌起来,谢培东像汹涌大海中的一撮浪沫!
大道那边传来一阵激昂的欢呼。
谢培东看见欢迎的学生队伍高举横幅呼喊着跑过来了。
学生队伍从谢培东的眼前跑过。
谢培东突然眼睛一花!
——牵手欢呼奔跑的学生队伍中出现了梁经纶的侧影!
——梁经纶的侧影变成了背影!
谢培东的眼睛直了!
——梁经纶左手拉着一个学生,右手拉着一个学生!
——右边欢呼奔跃的学生俨然谢木兰!
震天的歌声、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霎时归于寂灭!
谢培东什么也听不到了,直直地望着那个女生的背影!
突然,终于,那个女生蓦地回头,向谢培东灿烂一笑!
就是谢木兰!
(全文完)
刘和平
二零一四年六月三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