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天和地都像被洗了一遍,七月十五的月亮竟比八月十五的月亮还亮。
在北平警察局大院里候命的各分局、各大队的警官被淋了半夜的雨,虽脱了雨衣,无奈新任局长没有发话,依然列队站在那里等候。
所有的人又一齐敬礼了。
曾可达陪着谢培东从大楼的大门走了出来。
方孟韦的小吉普从大院里面开了出来,停在大院门口。
从敬礼的队列中走向大院大门,曾可达这一次没有还礼,只陪着谢培东走到小吉普前站住了。
方孟韦开了后座车门。
没有握手告别,也没有一句寒暄,曾可达只站在那里,看着谢培东上车。
方孟韦关了车门,上了驾驶座,吉普车吼的一声,离去了。
转身时,曾可达这才扫了一遍还敬着礼的警官们,接着望向了站在队列前的孙朝忠。
孙朝忠一身透湿,敬礼的姿势却比那些警官更挺。
曾可达站住了:“手都放下吧。”
警官们这才都放下了手。
曾可达:“币制改革,这三天是冻结账户,各店铺面一律关张,不许交易。各分局分管的地面出了事,我只问分局局长。市局各大队二十四小时都到街上去。”
“是!”
曾可达独自向警察局大楼走去。
曾可达回到局长办公室时,孙朝忠也默默地跟了进来。
“徐铁英回南京了,你还留在北平,是建丰同志的安排吗?”曾可达自己收拾着茶几上的杯子。
孙朝忠:“建丰同志没有具体安排,如果有,也应该直接指示可达同志。”
曾可达回头看他了:“奇怪,我也没有接到指示,难道是建丰同志把我们忘了?”
孙朝忠:“今天是币制改革第一天,建丰同志在上海工作繁巨,可以理解。”
“理解?”曾可达盯着孙朝忠看了好久,“建丰同志有个核心计划,我一直在理解,你能不能帮我理解一下?”
孙朝忠:“如果不违反纪律,请可达同志提示一下。”
曾可达:“那我就提示一下吧。是一首诗,南北朝的,诗名叫什么来着?”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孙朝忠居然立刻答上了!
“是。是这首诗,能不能背来听听?”曾可达紧盯着他。
“是。”孙朝忠低声背诵起来,“‘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
居然还能背序!曾可达的眼神都横了。
孙朝忠:“‘……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曾可达:“好,背的很好,接着背。”
“是。”孙朝忠又认真地背诵起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喂,校部总机吗?”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连夜在何其沧房间试听刚装好的电话。
何其沧、何孝钰还有程小云都站在旁边看着。
电话有了回应。
范主任:“我是总务处范亦农呀……嗯,我现在何副校长家……对,新装的专线,给我接南京司徒老校长府邸……”
“现在不要接!”何其沧立刻阻止。
“现在不要接!”范主任在话筒里跟着嚷道,眼睛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电话给我。”
那个范主任对着话筒:“等一下,何副校长有话说。”将话筒递给了何其沧。
何其沧接过了话筒,“给你们添麻烦了……今晚我要给司徒老校长通电话,应该没有问题吧……没有问题就好,你们多辛苦。”
放了话筒,何其沧转对那个范主任:“辛苦了。”
范主任:“应该的。”
“还有两个工人呢?对了。”何其沧转望向何孝钰,“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不用了!”范主任连忙接道,“工人加班校部有补贴。我们先走了,有问题,随时叫我。”
何其沧:“孝钰,你和经纶送送他们。”
何孝钰:“好。”
“何副校长留步。”那个范主任止住了何其沧,勤勤恳恳地走了出去。
何孝钰送了出去。
何其沧又望向了那部新装的电话。
程小云在他身后:“一切都靠何副校长了……”
何其沧慢慢转过了头:“你们家那个司机还在楼下吧?”
程小云:“他是来给我送衣服的。”
“你还真打算在我们家住?”何其沧苦笑了一下,“你们夫妻就不要给我演戏了,回去告诉方步亭,我何其沧一辈子没有为私事找过司徒雷登,在家里等我的消息吧。”
“老夫子……”程小云是真感动,眼中有了泪星。
何其沧:“你看你看,哪有那么多眼泪。要哭,回家哭给方步亭看去。”
程小云破涕笑了:“我才不哭给他看呢。”
王蒲忱在西山监狱密室里等候蒋经国的电话也不知道多久了,电话没来,两个烟缸已经满是烟头。
电话铃终于响了!
王蒲忱从椅子上骤然弹起,扔掉了手里那个烟头,拿起话筒:“是我,建丰同志……正要向你报告,梁经纶同志刚从外文书店给我来了电话,共产党北平城工部突然通知他去香港;同时何副校长在家里装了一条直通司徒雷登大使的专线,应该正在跟司徒雷登大使通话,请司徒雷登大使出面向总统说情,让方孟敖和他女儿出国结婚。还有,晚上九点,谢培东去警察局见了曾可达,转达了方行长的意见,请求开除方孟敖的军籍。蒲忱以为,种种迹象表明,这是共产党在破坏我们的‘孔雀东南飞’计划……”
话筒那边的指示非常简洁!
王蒲忱:“……八月十二日我们全天候监听了北平分行电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信号,监视的人也没有发现谢培东与可疑人员有任何接触,嗯……我们会继续监视……”
桌子上另一部电话的铃声响了。
王蒲忱望了一眼那部电话:“……是,建丰同志,应该是曾可达同志的电话……知道了,先接他的电话,听他怎么说,再向你报告。”
“蒲忱同志吗,你那边联系上建丰同志没有?”
果然是曾可达从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曾可达拿起茶杯,喝时才发现里面没有水:“我们预备干部局的事,就不要跟保密局交叉了……对方孟敖如何处置,对梁经纶今天言论如何定性,都直接关系到‘孔雀东南飞’计划还要不要实施。可总统府四组现在还没有回复,建丰同志又联系不上,我想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陈方主任,总统有没有直接训示……”
王蒲忱有意沉默了少顷:“总统如果有直接训示当然好……建丰同志问及,我当然帮你解释……好,我挂电话了。”
放下了话筒,在烟缸里按灭了烟,王蒲忱又拿起了那部专线话筒,很快就通了:“建丰同志,曾可达同志果然急不可待了,现在应该在给陈方主任打电话……是,我今晚守在这里,等你的指示。”
“芷公,您还好吧?”身在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曾可达此刻却仿佛直接进了南京总统府,“风尘未扫,这个时候实在不应该惊扰您……”
“不客气。”陈方在电话里依然十分和蔼,“报告我回来就看到了,已经呈交总统。经国局长是什么意见?”
曾可达:“一切听候总统裁决。”
陈方:“预备干部局有没有具体的处置意见?”
曾可达:“这正是我要向芷公报告的。那个谢培东今天晚上来了,转达了方步亭的意见。方家希望按《陆海空军服役条例》处置方孟敖,要求开除他的军籍。”
陈方:“报告经国局长了吗?”
曾可达:“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可达认为,谢培东这个要求,可能是方家的要求,也可能是共党的谋划,应该及时报告芷公,让总统知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
“芷公,芷公……”曾可达按捺不住了,轻声呼唤。
“我在听。”陈方依然和蔼,“想一想,如果我是经国局长,你会怎样建议?”
都说是福至心灵,可更多时候福气来了人往往更加糊涂,都因为福气来的太不容易。
曾可达立刻答道:“我还是那个建议,方孟敖的处置应该听空军司令部的意见,如有必要不妨听听夫人的意见,毕竟空军是夫人一手建设起来的。还有梁经纶,币制改革的论证已经完成,这个人对总统多有不满,不宜再留在燕大,不能再让他跟美国方面有直接联系。这就是我给经国局长的建议。”
那边又是片刻沉默。
这回曾可达耐着性子在等。
陈方表态了:“还有五分钟我就会去见总统,预备干部局的意见我会直接报告。如果总统同意了你们的意见,方孟敖那个飞行大队怎么安置?”
曾可达:“报告芷公,这一点我也想了。币制改革,北平需要运输大量物资,华北战区更需要空运大量军需。我建议将这个飞行大队改编到中央航空公司,预备干部局可以协助代管。”
陈方:“我要去了。建议你把刚才的想法同时报告经国局长,如果一时还联系不上,可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报。”
曾可达:“谢谢芷公指教!”
放下话筒,曾可达开了办公室门:“王副官!”
“到!”
曾可达看见,会议室门边,孙朝忠还站在那里。
曾可达目光收了回来,对王副官:“以后,这里就你一个人值班。关了门再进来。”
王副官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一眼局长办公室的门,曾可达进去了,这才轻声对孙朝忠:“孙秘书,你先到外边值班室坐坐吧。”
孙朝忠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王副官轻轻关了会议室的门,向局长办公室走去。
曾可达开始直接向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发电了。
电台便安置在局长办公桌旁,王副官发完了电文,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回电。
墙上壁钟的走字声越来越响。
曾可达望了一眼壁钟,晚上十一点一刻,接着又挽起衣袖去看手表:“墙上的钟慢了一分钟。”
“我现在就调?”王副官站起了,望着曾可达,慢慢去摘耳机。
电台的显示灯亮了!
曾可达:“接收电报!”
王副官立刻坐下了,飞快地记录。
曾可达竭力镇静,去倒了两杯白水,自己喝了一口,将另外一杯送到了王副官电台旁。
来电很短,已经记完,王副官欠了一下身子,抓紧翻译电文。
曾可达紧紧地盯着电文的方格纸。
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回电!
王副官的电文纸刚拿起,曾可达已经一把抓了过去!
电文纸上:
曾可达的眼睛亮了。张厉生是行政院副院长兼天津经济区督察,这份来电使他有了底气,他决定不再等建丰同志回电。
曾可达径直走到挂衣架前,取下了军帽,戴上,转对王副官:“给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回电,我立刻去飞行大队,执行运输任务。同时把张副院长的来电转发建丰同志!”
今晚,北平西北郊飞行大队军营大门上亮着的那盏灯昏黄如萤,没有了大队长,偌大的军营朦胧在月色之中。
曾可达的吉普关着车灯悄然开了进来,停在大坪上,对面便是营房。
李营长从大门口便一直跟着车跑了进来,敬礼,开车门。
曾可达下了车,向黑黢黢的营房望去:“都还好吧?”
好什么呢?
李营长吞吐着回了一句:“还好吧。”
“还好是什么意思?”曾可达向营房走去。
李营长跟在身后:“从机场回来后都没有吃饭,也没人说话,全躺在床上。”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绝食?抗议?”
李营长:“应该不是吧……”
“那是什么?”曾可达盯着他的眼。
李营长:“方大队长突然被抓了,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曾可达:“军人的词典里从来就没有理解这个词!”
李营长没有回话。
曾可达慢慢回头,语气缓和了些:“叫他们集合,有紧急任务。”
“是。”
望着李营长向黑洞洞的营房大门走去,曾可达突然感觉一阵莫名的孤独,举头望去,一月在天,四野空阔,却看不见南京。
一个老者的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熟悉地在他耳边悄然响起:“到底是月亮近,还是长安近?”
几个孩童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月亮近,长安远。月亮能看见,长安看不见……”
曾可达脸上露出了儿时的笑……
突然整个军营大亮!
是高墙上的碘钨灯都开了。
曾可达倏地望向营门,见王副官和青年军那个排都站在那里,忍住了呵斥,转望向营房门。
李营长出来了。
他身后却没有人。
曾可达盯着李营长。
李营长:“传达了,都不说话,都不起床……”
曾可达大步向营房门走去。
“长官!”李营长快步追了过去,“还是我带人把他们叫出来吧……”
“一个人也不许进来!”曾可达大步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没有开灯,高墙的碘钨灯从窗口照进来,依然很亮。
曾可达站在营房门内,举目望去。
左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右边一排,十张床,十个躺着的背影。
曾可达站了好几秒钟,开了营房的灯,接着从床的通道向最里端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到了单间门口,曾可达又开了单间里的灯,向躺着的飞行员望去。
二十个人都是侧身面向单间,这时自然也就面向着曾可达。
可每个人都闭着眼。
“陈长武!”曾可达点名了。
每个飞行员都在听着,都没睁眼。
“陈长武!”曾可达又叫了一声。
“到。”陈长武慢慢从床上爬起了,站在床前。
“问一个问题。”曾可达问道,“你说,是月亮离我们近,还是南京离我们近?”
陈长武:“不知道。”
曾可达:“《陆海空军刑法》知道吗?”
陈长武:“知道。”
曾可达:“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三十二条。”
陈长武:“‘在军中或戒严地域掌支给或运输兵器、弹药、粮食、被服或其他军用物品,无故使之缺乏迟误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因而失误军机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背诵的很好。”曾可达赞了一句,接着大声下令,“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北平飞行大队全体集合,执行运输任务!”
依然沉寂。
一声一声,曾可达听到自己的心脏像鼙鼓般在敲响!
终于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郭晋阳。
又有一个人站起了,是邵元刚。
陆陆续续所有的飞行员都站起了,曾可达心跳减慢了,眼中立刻浮出期待和赞许!
很快,期待和赞许从眼中消失了。
没有人走出营房集合,陈长武向他走来。
一个跟着一个,无声排成纵队,向他走来。
陈长武在他面前站住了,双手递给他一个证件。
曾可达下意识接了过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颁发的军官证!
一个接着一个,曾可达手里捧着二十个军官证!
每个人又都回到自己床前,站住了。
一双双眼睛烁烁地望着曾可达!
“意图离去职役?”曾可达也灼灼地望着他们,“是不是?回答!”
“是!”陈长武大声接道。
曾可达:“好,好。背诵《陆海空军刑法》第九十三条第二款!”
陈长武:“‘军中或戒严地域,无故离去职役或不就职役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曾可达:“你们准备上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吗?”
陈长武:“报告曾督察,七月六号我们已经在特种刑事法庭接受审判,我们二十个人都已被判解除军籍,至今特种刑事法庭仍然没有给我们恢复军籍,《陆海空军刑法》任何一条都不再适合给我们判罪。”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现役军官证也不能给你们判罪吗?”曾可达哗的一下将手里的军官证摔在地上,“拿回去,仔细看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大印!”
陈长武:“我们不看了,交给特种刑事法庭的法官看吧!”
郭晋阳、邵元刚率先拎起了早就装好的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所有飞行员同时拎起了皮箱,向营房门外走去。
剩下了陈长武,也慢慢拎起了皮箱,望着曾可达:“押我们回南京吧,特种刑事法庭上见。”最后一个走出了营房。
曾可达脸色铁青,在军营门卫室拨二号专线。
话筒里的声音:“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按了电话机键,猛摇电话:“国防部调查组,请接南京一号专线,请接南京一号专线!”
话筒里又是那个声音:“对不起,您不能……”
曾可达又按了机键,摇电话柄。
话筒那边:“北平华北‘剿总’总机,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沉默着,话筒那边:“请问接哪里?”
曾可达鼓起了心气:“听清楚了,我是国防部北平调查组兼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派驻北平办事处,立刻给我接通上海中央银行经济督察组!”
话筒那边:“对不起,您不能拨这个专线……”
曾可达把话筒搁上了,望向玻璃窗外:“李营长!”
门从外面拉开了,竟是王蒲忱站在门口。
曾可达似乎明白了什么。
王蒲忱:“这里的专线撤了,出来说话吧。”
曾可达跟着王蒲忱来到了军营高墙下。
高墙的碘钨灯早已被曾可达喝令关了,大坪那边,月色如梦,二十个飞行员提着皮箱默默站着,像一幅陈年旧照。
“真准备把这二十个人都送特种刑事法庭?”王蒲忱目光转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想听听你的意见。”
王蒲忱:“我没有意见,想不想听听徐铁英的意见?”
曾可达:“徐铁英都回南京接受调查了,他有什么意见?”
王蒲忱:“回南京后他就向中央党部一口咬定,方孟敖是共产党。可方孟敖的任命,还有方大队这二十个人的任命,发证单位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签署人是蒋经国局长。”
曾可达这才露出了惊愕之色:“中央党部怎么说?”
王蒲忱:“中央党部没有怎么说,只是把他的原话报告了总统。”
曾可达:“总统有态度了?”
王蒲忱静静地望着他,少顷:“总统详细听了陈方主任的汇报。”
曾可达大惊:“陈主任怎么汇报?”
王蒲忱:“到现在你也不问一声我为什么来见你?”
曾可达蒙在那里。
王蒲忱:“根据保密局保密条例,或者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纪律,我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到这里来跟你说这些。”
曾可达:“建丰同志……”
王蒲忱打断了他:“陈主任是不是跟你说了,一切都向建丰同志汇报,听建丰同志指示?”
曾可达:“是……”
“我现在向你传达总统的原话。”王蒲忱有意停顿了片刻,“‘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事不要跟我说,跟经国说。’”
曾可达慢慢望向天上的月,取下了头上的大檐帽:“我跟你走吧。”
一个人,便向营门走去。
“到哪里去?”王蒲忱的声音叫住了他,接着走到他身后,“作为同志,我先给你提几个意见,可不可以?”
曾可达慢慢转过身:“请说。”
王蒲忱:“你刚才给飞行大队下命令,问他们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现在月亮就在我们头上,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到底是月亮近还是南京近?”
曾可达突然感觉到一股羞辱:“如果是这样的问题我就不回答了。组织到底决定怎么处理我,我服从就是。”
王蒲忱:“我不是组织,组织也没有说处理你。你如果觉得我问这样的问题对你不敬,那我谈谈个人看法,可不可以?”
曾可达只望着他。
王蒲忱:“这个答案从古就有,很多人都认同,月亮近我们走不到,长安远我们能走到。以此拿远近做文章,我认为这个答案是错的。如果说我们能走到的地方就近,八年抗战,南京被日本人占了,我们就去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心里都只有一个重庆。抗战胜利了,现在还有几个人去重庆?月亮就不同,天涯海角,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照着你。今天你我都在北平,建丰同志在上海,到底是南京在照着我们还是上海在照着我们?我的理解,还是月亮离我们近,建丰同志离我们近。”
曾可达:“我同意你的看法。”
王蒲忱:“我现在可不可以传达建丰同志的指示了?”
曾可达:“请蒲忱同志传达。”
王蒲忱:“‘孔雀东南飞’行动旨在保障华北‘剿总’五十万大军能够有充足的后勤军需出关呼应东北,南下呼应中原和山东,行动的关键是美国的援助和央行的配合,重用方孟敖和梁经纶的目的就在这里。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了你,币制改革第一天,你却向总统府建议处置方孟敖,还要求审查梁经纶同志。建丰同志认为很不妥当,要我问你的真实想法。”
曾可达:“蒲忱同志应该比我更清楚,谢培东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方孟敖如果真是共产党怎么办?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王蒲忱:“谢培东真是共产党交给我来办。方孟敖真是共产党自有建丰同志负责。我重申一下建丰同志给你我的共同指示,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希望我们真正领会。”
曾可达从不久前知道王蒲忱也是铁血救国会就一直将他视为特工而已,此时方才知道,他才是建丰同志的心腹,感慨只能埋在心底:“我现在无法联系建丰同志,我的想法请蒲忱兄转告。”
王蒲忱点了下头。
曾可达:“王文成公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眼下第一任务是要灭掉心中的贼,认真检讨,彻底反省……”
王蒲忱:“很好,我一定转告。”
曾可达:“可是有一件急务必须马上处理。”说着,拿出了张厉生的电报递了过去。
王蒲忱接过电报,没有看,依然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行政院张副院长电令,今晚三点飞行大队必须赴天津运送第一批物资,现在快两点了,这二十个人拒不执行,我该怎么办?”
王蒲忱将电报递还给他,笑了一下:“你觉得行政院真会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直接下命令吗?”
曾可达眼中依然疑惑。
王蒲忱:“这个电令是建丰同志请张副院长发的。一面要对付共产党,一面还要对付我们自己的中央党部,建丰同志正在采取措施,并叫我告诉你,不要回警察局了,天一亮就去天津经济区北平办事处专抓币制改革。”
曾可达:“明白了。”
方邸一楼客厅。
座钟敲了两下,今夜无人入眠。
这一家,这三个人,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方步亭静坐无语,谢培东静坐无语,程小云给他们的茶壶里续了水,也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小云哪。”方步亭终于开口了,“我有个安排,想听听你的看法。”
程小云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我想把他们姑爹调到中国银行,然后安排到纽约办事处,你看怎样?”
应该征求谢培东的意见,却对程小云说,多少难言之隐!
程小云转望向谢培东。
“不要替我操心了。”谢培东也不看方步亭,“先安排孟敖出国吧。如果你们真担心我是共产党,把我调到哪里都会牵连你们。”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方步亭拍了桌子,“我们怕受牵连?怕受牵连我现在还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谢培东,二十年前你来见我说我妹妹病死了,八月十二号你回到家里说木兰去了解放区……被你牵连的是谁?是你老婆,是你女儿,你知不知道?!”
方步亭已经浑身颤抖。
“怎么了?!”程小云连忙过去搀着他,“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姑爹说话?”
“你要我怎样说话?”方步亭甩开了程小云,“难不成让我等着国民党到家里来把他抓走吧?”
“内兄。”谢培东慢慢站起了,“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方步亭盯向了谢培东。
程小云:“听姑爹说吧。”
谢培东:“二十年了,你从来没有怀疑我是共产党,徐铁英动用了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的力量也不能证实我是共产党。我只能这样跟你说,我如果真是共产党,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也不会刻上‘共产党’三个字……我们俩年纪都大了,谁送谁还不知道。小云比你我年纪都小,有件事只能拜托她……”
“不要这样说,姑爹……”程小云流泪了。
谢培东:“人都是要死的。真到了那一天请你将我跟木兰的妈合葬,还有,木兰如果真被他们害了,就把我们三个人迁到一起……明天,我就离开北平分行,回无锡老家去,看有没有人抓我。”
“不要说了……”程小云坐下,失声哭了起来。
方步亭也止不住流泪了。
谢培东眼深,泪水只在眼眶里转。
整座大楼,整个大院,只有竹林的风声。
燕京大学镜春园。
石径,细长的凤尾竹,月明风清,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到了内院门前。
一个青年轻轻拉开了门,轻轻敬了个礼:“张部长好!”
“你好!”张月印飞快地跟青年握了一下手,跟着前面那个人进了院门。
“把门锁了。”前面那个人叮嘱道。
“是。”青年从外面将院门关了,接着是锁门声。
院内对面是北屋,左面是西厢房,张月印跟着前面的人向西厢房走去。
上了石阶,前面的人在门前停住了。
他的脸转过来,竟是燕大总务处那个范主任!
范主任的手轻轻抓住门环,望着张月印,这时才轻声对他说道:“刘云同志来了。”
张月印一惊。
门环轻轻叩了两下。
门从里面开了。
镜春园小院西厢房。
“介绍一下。”刘云同志没有任何寒暄,直接介绍房内另一个三十出头的陌生面孔,“齐慕棠同志,接任刘初五同志的工作。”
“慕棠同志好!”
“月印同志好!”
灯光下,那个齐慕棠比刘初五的眼睛还亮。
——是跟梁经纶接头的那个电话工“小刘”。
“坐吧。”刘云同志先坐下了。
大家跟着坐下了。
“张月印同志!”刘云的眼神比声调还要严厉。
张月印刚坐下,立刻慢慢站起了。
刘云:“中央已经有指示,城工部不许再跟谢培东同志联系,不许干涉谢培东同志的工作,今晚你为什么跟他接头?”
张月印:“刘云同志……”
“不要解释。”刘云立刻打断了他,“国民党保密局北平站已经对谢培东同志二十四小时监视,你知不知道?谢培东同志和方孟敖同志现在的处境比任何时候都危险,你知不知道?”
张月印只好答道:“知道……”
刘云:“知道还在谢培东同志去警察局的途中见他?小李同志是组织派去保护谢培东同志的,谁给你们的权力改变他的工作性质?给何孝钰同志递纸条,还监视谢培东同志的行动。给你们说的很清楚了,谢培东同志的工作直接向周副主席负责,周副主席信任他,中央信任他。你们这样做是想干什么?”
张月印沉默了少顷,必须解释了:“徐铁英对谢培东同志突然采取行动,方孟敖同志突然擅自驾机起飞。根据组织的地下工作条例,这种突发情况,地方党组织有采取紧急措施的义务。”
刘云望着他,森严地笑了一下:“很好。那就说说你们采取的紧急措施。坐下说。”
张月印站在那里,已经坐不下去了。
坐在张月印身旁的齐慕棠望向了刘云:“刘云同志,我建议您直接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接过了他的眼神,又望向张月印:“你同意这个建议吗?”
张月印:“请刘云同志传达指示。”
刘云:“那就坐下吧。”
张月印慢慢坐下了。
刘云:“先提个问题。我们已经知道,国民党在北平有个秘密行动叫作‘孔雀东南飞’,为什么叫‘孔雀东南飞’?张月印同志学问大,记得当时就是你提议严春明同志破译了这个密码,焦仲卿是方孟敖同志,刘兰芝是梁经纶。现在方孟敖同志突然被国民党关了,梁经纶也因为国民党内部的矛盾斗争受到了猜忌。你来分析一下,这只‘孔雀’还能不能飞?”
依然是批评带着讽刺,气氛尴尬沉闷。
张月印毕竟党性很强,还是认真答道:“上次会议中央已经指示,‘孔雀东南飞’行动是蒋介石保证傅作义华北战区后勤军需的重要方案,方孟敖同志和梁经纶是蒋经国安排执行这个方案的重要人选。如果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梁经纶受到猜忌,国民党很可能安排其他人执行这个方案。”
“分析得很好嘛。”刘云的态度明显缓和了,“接着分析一下中央是同意方孟敖同志离开北平出国还是希望他留在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