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号那天晚上……”方步亭吞下泪水,“木兰的爹还有你都在演戏给我们看?”
梁经纶:“是……”
方步亭掏出手绢揩了眼泪:“告诉我,杀木兰的是蒋经国还是陈果夫陈立夫!”
梁经纶:“他们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杀害木兰的是徐铁英。”
“徐铁英算什么东西?”方步亭露出了刚烈之气,“告诉我他背后的人!”
梁经纶:“没有具体的人,要说背后就是党通局还有中央党部。”
“我召开一个中外记者会,你愿不愿意出来做证?”方步亭眼中熠熠闪光。
“我愿意。”梁经纶,“可是谢襄理不会同意您这样做……”
“他自己的女儿!”方步亭吼完这句立刻止住了,望了望二楼,神情黯然了,“二十年了,他竟然瞒了我二十年……自己的女儿被害了还要瞒我……你们这些国民党,还有共产党,到底在想什么?”
梁经纶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没有回答。
怒气过后,方步亭显出了暮气,再望梁经纶时,眼神有些空了:“国民党,那个徐铁英,为什么没有抓木兰的爹?”
梁经纶:“没有证据,相反,他们有贪腐的证据在谢襄理手中。”
方步亭又默想了好一阵:“你告诉我,方孟敖知不知道他姑爹的身份?”
梁经纶:“应该知道。”
方步亭:“他姑爹会不会就是方孟敖在共产党的上级?”
梁经纶:“党通局和预备干部局也想确定这一点。”
方步亭望向了窗外:“那我就只能去问他本人了……”
梁经纶:“问谁?谢襄理还是孟敖?”
“是呀,问谁也不会告诉我呀。”一声长叹,方步亭又望向了梁经纶,“今天,你对我说了实话,现在,我也把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和你先生商量了,请他找司徒雷登大使,再请司徒雷登大使直接找蒋介石,开除孟敖的军籍,然后送他出国。你说,蒋经国会不会设法阻拦?”
梁经纶默想了少顷:“就算蒋经国不阻拦,另外一个人不同意,孟敖也不会出国。”
方步亭:“他姑爹?”
梁经纶摇了摇头:“周恩来!”
方步亭一震,眼睛睁得好大。
梁经纶:“谢襄理是共产党,就是由周恩来直接领导的共产党。孟敖是共产党,就是周恩来指示发展的特别党员。蒋经国先生用方孟敖,表面上是在争取你还有我先生支持币制改革,骨子里是在跟周恩来较劲。这两个人有一个不同意,孟敖就走不了,也不会走。方叔,就看您怎么跟谢襄理谈了。”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我知道了。希望我们今天谈的话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想走,你先生和我也可以安排你出国。”
“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梁经纶也站了起来,“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孝钰和孟敖能一起出国。请方行长相信我。”
方步亭望着梁经纶的眼,没有再回话,向茶几上的电话走去。
恰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鸣笛。
方步亭停住了,向窗外望去。
他的那辆奥斯汀来了,程小云下了汽车,何孝钰下了汽车。
接着,客厅门从外面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程小云,何孝钰跟在后面。
看到方步亭和梁经纶站在那里,程小云怔了一下,何孝钰也有些意外。
对视也就一瞬间,方步亭:“正想打电话,还以为你们回家了呢……”
“回家?你有家吗?”程小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你的家十年前就没有了,现在木兰没有下落,你跑到西山监狱去坐牢,大儿子反被关了……银行那栋楼是你的家吗?”
方步亭没有回话。
梁经纶望向了地面。
何孝钰过来了:“程姨……”
程小云:“你爸呢?请你爸下来。”
“问得好!”何其沧已经站在二楼了,“接着问,叫他回答。”
看见何其沧,程小云的眼泪下来了:“何副校长……”
“不要哭。”何其沧还真是怜疼程小云,“哭什么嘛……对这么不惜福的人,回家去,骂也可以,打也可以。”
程小云忍住了泪:“您知道,来北平后我就一直住在外面,上个月才搬到那个楼里,我不想再回去。在您这里住几天,跟孝钰一起住。”
“我看好!”何其沧立刻答应了,“让他一个人回去,尝尝孤家寡人的味道。”
说完,何其沧转身回房间去了。
“孝钰,我们上去。”程小云再不看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何孝钰望向方步亭:“方叔叔……”
方步亭:“让你费心了。”径直向门外走去。
何孝钰这才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我去送送。”
回到方邸大院,进了院门,方步亭站在廊檐下,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望向那栋二层洋楼。
回家的路上天便阴了,这时已是彤云密布,而且很低,阴历七月半这场大雨要下了。
“行长。”小李站在院门口低声叫道。
“什么事?”方步亭没有回头。
小李显然在那里犹豫。
方步亭:“说吧。”
小李:“夫人不在家,我是不是把蔡妈、李妈叫来,总得有人给行长做饭,收拾屋子。”
“明天叫吧。”方步亭回头了,此刻看着这个小李多了好些亲切,“你去银行,完事没完事,都接谢襄理回来。”
“是。”小李答道,去拉院门。
方步亭突然又问道:“知道小少爷在哪里吗?”
小李:“听夫人说,好像回了警察局,找徐局长去了。”
方步亭:“知道了,你去吧。”
“嗯。”小李从外面把院门关了。
院门一关,风便起了,方步亭伸手探了一下,是西风,接着看见好些竹叶纷纷飘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卷。
靠院墙那把大竹扫帚也吹倒了,在地上翻了个滚,还在被风吹着移动。
天越来越暗,方步亭眼前一花,看见谢培东拿着扫帚在慢慢扫着院子。
那么大的风,吹到谢培东的身边都绕了过去,只有竹叶在他的扫帚下纷纷飘去!
紧闭着眼,再睁开时,哪里有什么谢培东,那把扫帚还在地面!
方步亭走了过去,拿起那把扫帚,顺着风扫了起来。
风卷着竹叶,顺着扫帚的方向,向东边飘去,方步亭在扫着风。
风越来越大,竹林有了呼啸声,接着尖厉起来。
手中的扫帚渐渐握不住了,方步亭停了下来,这才听到,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在风中响着。
他松开了扫帚,向风中的电话铃声走去。
“徐铁英被撤职了,已经调回南京。”窗外风雨已经很大了,一楼客厅话筒里方孟韦的声音还是如雷贯耳。
“等一下。”方步亭一震,轻轻放下话筒,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把另外几个开关都开了。
整个客厅,包括二楼灯都亮了。
方步亭踅了回去,又拿起了话筒:“谁是新的局长?”
“是曾可达。通知了,叫我和所有人都在局里等他。”
方步亭:“听着。他来了以后,提到你大哥,提到你姑爹,什么也不要说,也不要再打电话。”
按了机键,方步亭飞快地拨了另一个号码:“薛主任吗?谢襄理离开没有……是,是我叫他回来的,今晚我们要在这边和央行对接。银行那边由你负责,通知所有的人加班,按行政院经济管制委员会的方案,二十一号前所有的账户都要冻结。”
搁了话筒,方步亭突然感到又渴又饿,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狠喝了几口,这才发现放茶壶处有一张纸条。
那是程小云留的字条:
肉在蜂窝炉上,饭在下面。
方步亭放下了茶壶,拿起了字条,向厨房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心里陡然一酸。
他闻到了久违的红烧肉蒸梅菜的香味!
方邸一楼厨房。
锅盖揭开了,肉碗还在锅里,方步亭拿着筷子,站在灶前已经吃了一块肉,筷子又伸进了锅里。
“我也没吃饭呢。”
方步亭猛一回头,谢培东站在厨房门口!
方步亭看着他,把谢培东看得都要倒过来了!
谢培东却望着灶上的锅。
方步亭把筷子一扔,走出了厨房。
饥饿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却不是饥饿。
方步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谢培东端着那只锅,手上还夹着两只碗、两双筷子,放在餐桌上。
赤手将肉碗端出来了,将锅底的蒸饭也端出来了,冒着热气,他也不怕烫。
谢培东盛了一碗饭摆在餐桌对面,又盛了一碗饭摆在自己面前:“吃饭吧。”
方步亭却拿起茶壶喝了两口,没有起身,也不接言。
谢培东不再叫他,吃完一大口饭,夹了一小筷梅干菜,接着端起肉碗倒了一点油汤在饭里,拌了几下,大口吃了起来。
看着谢培东站在那里吃饭的孤单身影,方步亭陡然想起,老婆死了,女儿也死了,这个妹夫,这个共产党,到底是什么人!
三两口便吃完了,谢培东拿着自己的碗筷,又拿起空锅走进了厨房。
方步亭听到了厨房里洗碗的声音、刷锅的声音。
谢培东又出来了,走到客厅门前,捧起了门柜上那摞厚厚的账册:“为了救我,你去了西山监狱,孟敖驾机上天,小李都告诉我了。先吃饭吧,吃完饭慢慢谈。”说着,向楼梯口走去。
方步亭盯着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怕徐铁英再来抓你?”
谢培东在楼梯口站住了:“徐铁英已经撤职了。要抓我,也不是他。吃饭吧。”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望着谢培东上楼的身影:“谁告诉你的?”
“你们不都怀疑我是共产党吗?当今天下,哪有共产党不知道的事。”谢培东上了二楼。
进了二楼办公室,方步亭不再看谢培东,任他在办公桌前归置那摞账册。
方步亭走到阳台玻璃窗前坐下了,望着窗外。
风声停了,雨幕连天。
谢培东过来了,在他对面坐下。
“八月十二号那天,你去找木兰,也是大雨。”方步亭听着雨声。
“是。”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一号,中央银行在上海成立。”说到这里,方步亭转过头盯着谢培东,“十一月五号,你就抱着木兰来找我,那天好像也下着大雨。”
谢培东慢慢避开了方步亭的目光,望向窗外:“是。”
“二十年了,我和你风雨同舟,什么话都跟你说,什么事都跟你商量,你现在就回答我一个‘是’字?”方步亭敲了桌子。
“你要我怎么回答?”
方步亭的眼神又倒过来了,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妹夫,第一次见他时的感觉蓦地又涌上心头,如此其貌不扬,如此没有情趣!
方步亭又望向了窗外:“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今天必须问了,你要说实话。”
谢培东:“你问。”
方步亭:“我妹眼界那样高,我在美国写信给她介绍回国的同学,她一个也瞧不上,怎么就会瞧上你?”
谢培东:“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到今天,到现在,你还要瞒我!”方步亭又连敲了几下桌子。
谢培东:“我没想瞒你。”
方步亭:“那就回答。”
“她怎么看上我的只有她知道。现在你问我,我也想问她。”谢培东突然提高了声调,“可她已经过世二十年了,怎么回答你?!”
方步亭一下被哽住了,满耳都是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那我就直问了,当年,她是不是参加了共产党,你也是共产党,你们才结的婚?”
谢培东望向了方步亭:“这个答案国民党党通局和保密局也想知道。上午在金库,徐铁英就一直追问我,甚至问到了在重庆我见没见过周恩来……”
“周恩来”三个字让方步亭一震,他屏住了呼吸:“你怎么回答?”
谢培东:“在重庆八年,你比他们都清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周恩来。我是不是共产党,你妹是不是共产党,都不应该由你来问,我会回答他们。”说着,向办公桌走去。
“回答谁?你不是已经知道徐铁英撤职了吗?”方步亭直指第一个问题。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谢培东已经走到了桌前,“徐铁英撤职,是孟韦打电话告诉我的。”
方步亭被噎住了,慢慢吐出那口长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还是更紧张了。
谢培东:“署理局长是曾可达,接下来调查我的应该是他。我准备了两样东西,你先看看。”说着,从桌上拿起两纸信笺。
方步亭又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走了过去。
谢培东递给他第一纸信笺:“这是我给你和央行总部的辞呈。在他们证实我是不是共产党以前,我要求辞去北平分行的襄理,接受他们的调查。你先签个字吧。”
方步亭接过那份辞呈,只扫了一眼:“还有一张呢?”
“呈南京特种刑事法庭的诉状。”
方步亭一怔,没有去接,只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八月十二号,他们逮捕无辜学生,抓了我的女儿。当天释放学生,王蒲忱告诉我木兰去了解放区,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木兰还在他们手里。在金库,我就告诉了徐铁英,身为父亲,我不会放过他们。”
方步亭只觉心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把抓过那张诉状。
诉状遮住了方步亭的目光,埋住了他的头:“你真觉得木兰还在他们手里,能够救出来?”
一片沉寂,暴雨扑打落地窗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方步亭:“还有,你能保证在法庭上他们不会坐实你是共产党?”
谢培东:“不需要保证,没有谁能坐实我是共产党。”
方步亭慢慢将诉状递过来,谢培东来接时,他又紧紧地捏着诉状:“想没想过,你告的是党通局和保密局,特种刑事法庭不会受理你的申诉?”
谢培东:“那就看他们要不要起诉孟敖了。”
点到话题了!
方步亭:“你想不想他们起诉孟敖?”
谢培东沉默了少顷:“孟敖是你的儿子。”
“我希望他们起诉孟敖。”方步亭盯着谢培东的眼神,“罪名无非是违犯《陆海空军服役条例》,结果大不了是开除军籍。开除了军籍,我正好安排他出国。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经国,他还要继续利用孟敖。”
还有一个是谁?方步亭有意停顿了,谢培东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追问。
方步亭:“我说一个猜测,另一个人可能就是周恩来。”
谢培东眼神更虚了,方步亭却看到了更深!
方步亭:“多余的话我都不想再说了。我只想让蒋经国先生和周恩来先生都知道我的意思,孟敖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开除了军籍,希望他们都放过他。”
恰在这个时候闪电来了,从阳台的落地窗正中扯了下来,仿佛要将这间屋子撕成两半!
方步亭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谢培东也在等着接踵而来的雷声。
雷声却迟迟未来。
谢培东苍凉地拿起桌上的辞呈和诉状,放进了公文包:“我也说一个猜测吧。如果我真是共产党,真能够在周恩来先生那里说得上话,你猜我会怎么说?”
方步亭:“于公于私都会请他让孟敖出国。”
谢培东:“他会听我的吗?”
方步亭怔怔地望着他。
窗外的雨声立刻大了,四面八方敲击着方步亭的心!
方步亭伸手抓住了谢培东提着的公文包:“雨太大,小一点儿再去。”
谢培东:“你忘了,找木兰那天,雨比今天还大。”
方步亭慢慢松了手:“我去叫小李。”转身先出了办公室。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方步亭站在二楼走廊栏杆边,厉声喝问。
跟着出来的谢培东也看到了,对面走廊上,小李站在那里!
“是,行长……”小李露出惊慌,“夫人要换洗的衣服,今天晚上还得送去……”说着双手捧起了栏杆下的皮箱。
“你刚才在隔壁房间拿衣服?”方步亭更严厉了。
“是……”
方步亭回头望了一眼谢培东,又盯了一眼对面走廊的小李,快步向楼下走去:“你下来!”
小李拎着皮箱从那边楼梯小心地下了楼。
谢培东也跟着下了楼。
“打开箱子。”一楼客厅内,方步亭紧盯着小李。
“是。”小李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了箱盖。
皮箱里确实是程小云的衣服。
方步亭不宜降低身份翻看:“你刚才一直在办公室隔壁,我的房间?”
小李点了下头。
方步亭:“好轻的身手……都听到什么了?谁派你来的?”
“是夫人。”小李满脸无辜,“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的,夫人告诉了我衣服都放在哪里,叫我拿……不信,行长可以打电话问夫人……”
“为什么不走这边楼梯!”方步亭依然逼问。
小李:“夫人说了,不要惊动行长。”
方步亭慢慢望向了谢培东:“这个家里,我还能相信谁?”
“那就谁都不要相信。”谢培东望向小李,“先送我去警察局,再给夫人送衣服。”
谢培东已经走向客厅门,小李拉好了箱盖,拎着皮箱,兀自站在那里不敢动。
谢培东拿起了门口的雨伞:“这么大的雨,门外听不到我们谈话。”
推开门,风声雨声扑面而来,谢培东撑开雨伞独自走了出去。
“去吧。”方步亭不再看小李。
“是。”小李快步追了过去,顺手抄起了门口的一把雨伞,消失在门口。
方步亭茕茕孑立,望着门外的雨,又望向了茶几上的电话,走了过去,还是没有动那个电话,独自坐了下来。
车开往去警察局的路上,四面风雨,车内几乎看不见车外。
谢培东坐在后座,望着前面的小李:“以后任何事都要先报告行长,这个家,他说了算。”
“知道了。”
谢培东慢慢闭上了眼,突然又睁开了,望向小李:“是不是走错路了?”
小李:“听说那条路又倒了电线杆。”
谢培东坐直了身子:“听谁说?”
小李居然没有回答。
谢培东:“夫人怎么会给你打这个电话,叫你到她的卧室拿衣服?”
小李还是没有答话,开了一小段,把车停了。
谢培东紧盯着他!
那边的后座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人坐了进来!
车门紧接着关上了,车又开动了。
身边那人拿下礼帽,伸过手来:“谢老!”
——是张月印!
何宅客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了,雨声如瀑。
“范主任!”何孝钰的声音已经很大了,依然显得这样微弱,“这么大的雨……”
门外廊檐下那个范主任收了伞,大声接道:“不能耽误了,何副校长等急了吧?”
院子里,两个工人还扛着人字梯,雨衣里抱着电话线站在暴雨中。
何孝钰:“叫他们快进来。”
梁经纶也走出了门外:“先到廊檐下来!”
两个工人从雨中走到了廊檐下。
梁经纶立刻看到了那双眼睛——白天跟他接头的人!
范主任安排道:“你们两个,王师傅进去拉线,小刘在外面接线。”
“快进来!”何孝钰让到门内。
那个范主任跺了跺脚,又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进去了。
王师傅脱了雨衣,也跺了跺脚,扛着人字梯、拎着电话线跟进去了。
梁经纶对何孝钰:“你陪他们,我在门外看着。雨大,关上门。”
“好。”何孝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那个小刘,人字梯还在肩上,只放下了电线,向梁经纶伸出了手:“梁经纶同志。”
梁经纶也伸出了手:“小刘同志。”
“我是一九二七年‘四一二政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共产党员!”谢培东对张月印从来没有如此激愤,脸一扭,望向了车窗外,“我的身份原来只对周副主席负责,去年才跟城工部交叉,你们却安插了这么年轻的一个司机在我身边对我进行监视,现在还来跟我谈什么复杂的政治背景,什么突发事件。张月印同志,我明确地回答城工部,我没有办法继续把方孟敖留在北平,更没有办法拖住蒋经国的什么‘孔雀东南飞’行动,请你转告刘云同志。”
窗外都是雨幕,车突然猛地撞了一下,谢培东和张月印都剧烈地一晃!
张月印一把扶住了谢培东,见小李还在猛打方向盘,大声呵斥:“怎么开的?!”
小李已经吓坏了:“对不起,张部长,倒了一棵树……”
“城工部明天就把他调走。”张月印还在扶着谢培东,“谢老,您自己安排一个司机。”
谢培东一抖手臂,抖掉了张月印的手:“我不是小孩,年轻也不是错误。方步亭那里我已经瞒不下去了,也不能再瞒了。我必须向国民党摊牌,让他们审讯方孟敖,然后安排他出国。城工部如果继续坚持意见,我请求报告周副主席。”
张月印也严肃起来:“谢老的意思,你现在只能按方步亭的意见办,不能执行城工部的意见?”
“停车!”谢培东突然叫道。
小李小心地将车停了。
谢培东望着张月印:“我的身份是北平分行的襄理,见曾可达我只能传达北平分行经理的意见。没有时间了,张月印同志,请你下车。”
张月印:“谢老,我今天传达的指示,关系到全国的解放战争,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谢培东:“放心。没有了一个方孟敖,包括没有我谢培东,中国依然会解放。”
“那我就不说了。”张月印一推车门,下去了。
“雨伞!”小李在前座急忙拿起了雨伞。
车外连天的雨幕,已经不见了张月印。
“开车。”谢培东靠在后座,“到警察局后就说车撞了,耽误了时间。”
“是……”
“开快点儿!”谢培东闭上了眼。
大雨在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整个北平警察局从大门到大院,所有警察都穿着雨衣,列队站在雨中。
方孟韦举着雨伞站在大门外。
孙朝忠举着一把更大的雨伞,罩着依然身着少将军服的曾可达也站在大门外。
显然已经等了很久,北平分行那辆奥斯汀终于来了,停在方孟韦面前。
方孟韦伸手拉开了后座车门,雨伞盖住了半个车顶。
孙朝忠罩着曾可达也走到了车旁。
雨伞罩着谢培东下了车。
不顾雨大,曾可达的手伸出了雨伞:“谢襄理,这么晚了,这么大的雨……”
方孟韦半个身子挡住了曾可达,敲了一下车窗门。
小李摇开了车窗。
“半小时前就出来了,怎么开了这么久?”方孟韦大声问道。
小李:“雨大,车撞了一下,耽误了。”
方孟韦:“还能开吗?”
小李:“还能开。”
方孟韦:“不要等谢襄理了,给夫人送衣服去吧。”
“是。”小李在车内答道。
方孟韦不再说话,搀着谢培东径直向大楼走去,将曾可达撂在那里。
孙朝忠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的目光也盯向了他,慢慢接过雨伞:“回去再看一看预备干部局的纪律。建丰同志都是自己打伞,自己拿包。”举着伞,独自走了进去。
孙朝忠被撂在了雨中,但见门内门外,所有的警察一齐向曾可达敬礼。
曾可达一手举伞,一手还礼,望着前面那顶雨伞,走向了大楼的大门。
雨中,孙朝忠再看那辆奥斯汀时,已经消失在雨幕中。
北平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方孟韦没有进来。
孙朝忠也没有进来。
曾可达蹲在一个打开的柜前,找出一盒茶叶,又拿出了另一筒茶叶,接着拿出了好几筒茶叶,不禁感慨:“徐铁英喝茶还真讲究呀。有六(音:lu)安瓜片、君山银针、大红袍,还有不同产地的名茶,谢襄理喜欢喝哪一种?”
“白水就行。”谢培东在沙发上答道。
“还是喝茶吧。”曾可达拿起一筒茶,回头望向他,“庐山云雾,我们家乡的茶,怎么样?”
谢培东:“曾局长也喝吗?”
曾可达:“我不是什么局长,只是暂时署理几天。谢襄理喜欢,我陪你喝。”
谢培东:“新生活运动,还是不要坏了你们的纪律。”
曾可达把另外几筒茶叶放进了柜里,拿着那筒庐山云雾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朝两个杯子里都倒了茶叶,拿起热水瓶倒水:“新生活运动是一种精神,以茶待客也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端着两杯茶过来了,“谢襄理有好些年没有回江西了吧?”
“谢谢。”谢培东端起茶,揭开盖子,吹了吹,饮了一口,“是庐山的高山云雾,跟我去年在庐山喝的一样。”
“谢襄理去年去了庐山?”
谢培东:“中华民国的夏都,中央银行在那里也有别墅。”
“哦……可惜今年去不了了。”曾可达端起了茶杯,“不过,只要币制改革推行了,跟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决战,我相信明年我们能在庐山见面。到国防部招待所,我请谢襄理;到中央银行别墅,谢襄理请我。我们喝新茶。”
“但愿吧。”谢培东放下了茶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份辞呈,“这是我的辞呈,请曾督察先看看。”说着,递了过去。
“什么辞呈?”曾可达依然端着茶杯。
谢培东将辞呈摆到曾可达面前的茶几上:“徐铁英、党通局怀疑我是共产党,我必须先向北平分行和央行辞职,以便于你们调查。”
曾可达这才放下了茶杯,拿起那份辞呈,看了看,又放下了:“徐铁英这样说有证据吗?”
谢培东笑了一下:“有证据应该也不会给我看吧。”
曾可达望着谢培东:“没有证据,谢襄理何必急着辞职。币制改革刚开始,万事丛错。天津经济区,北平是重点,谢襄理这个时候辞职会不会把事情搞复杂了?”
谢培东:“徐铁英被撤职了,方孟敖被抓了,说到底都是因我而起。不调查我,事情不是更复杂吗?”
曾可达有意沉默,深深地望着谢培东。
白天,徐铁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中石死了,谢培东还在,这个人是周恩来精心布的棋,一日不挖出来,迟早会成为平津地区币制改革乃至华北跟共军决战的心腹大患……”
“我问几句话,谢襄理方便就请回答。”曾可达开口了,“你来辞职,请求调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方行长的意思?”
谢培东:“我自己的意思,方行长也同意。”
曾可达:“那我就冒昧推测一下,如果深入调查,牵涉到崔中石将几十万美元转到香港长城公司的事,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我说不清楚。”
曾可达:“牵涉到北平分行为民调会走的账,牵涉到党通局的百分之二十股份,谢襄理能不能够说清楚?”
谢培东:“说不清楚。”
曾可达站了起来:“都说不清楚,谢襄理为什么还要求我们调查?”
谢培东:“正因为说不清楚,才请求你们调查。”
曾可达:“谢襄理这么信任我们?”
谢培东也站了起来:“我想最后信任你们一次。在要求你们调查的同时,还要请你们给我一个说法。”
曾可达:“什么说法?”
谢培东:“七天前,八月十二日,就是你曾督察陪着我去追我的女儿。可今天徐铁英告诉我,我女儿并没有去解放区。曾督察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女儿是不是已经死了?”
曾可达怔在那里,少顷,反问道:“徐铁英真是这么说的?”
谢培东:“我是不是共产党,希望你们都能够赶紧调查,给个结论。是共产党,你们可以冲着我来,不要害了我的女儿,接着把孟敖牵连进去!这是我的要求,也是方行长的意见。现在是宪政时期,我们准备诉诸法律。”说着,谢培东掏出了包里的诉状,递了过去。
曾可达一把接过诉状,认真地看了起来。
万籁俱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曾可达抬起了头:“你们真的希望让特种刑事法庭审判方大队长?”
谢培东:“国防部和空军司令部都下令抓他了,难道你们不会审判?”
曾可达:“谢襄理这两样东西我能不能誊录一下,原件明天还你?”
谢培东:“曾督察拘押我都行。”
“言重了。”曾可达拿起谢培东的辞呈和诉状,“请回去告诉方行长,你们的要求,我今晚就向南京请示,明天给你们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