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武跳上了发粮处的高台,低声向方孟敖报告。
“敢开枪!”方孟敖身前就是严春明,眼一犀,乜向身后的工棚。
工棚内,一袋一袋面粉形成了一个十字通道。
孙秘书果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正中,与方孟敖的眼神一碰!
方孟敖毅然转过头,对严春明:“请讲吧,我保护你。”
接着便站到他身后,高大的身躯将严春明挡得严严实实。
“谢谢……”严春明面朝大坪,“同学们……”
这一声本想喊得洪亮,却透着沙哑。
大坪上的人却出奇的安静,配合地望着他,等着他。
严春明意识到了是自己的汗水从额间到镜框一直流到了嘴里,伸手从长衫间去掏手绢,却摸到了那把枪!
严春明反而镇静了,小心地抽出手绢,擦了擦流到嘴边的汗,接着喊道:“同学们!”
这一声洪亮了。
严春明:“刚才,我和大家一起背诵了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一种感觉,像是第一次读这篇文章……其实,我和朱先生在西南联大时就是朋友,自以为很了解他。今天才发现,我们有时候对一个人,对一篇文章,白头相交,倒背如流,也未必真正了解……”
说到这里他又噎住了,满脸的汗水或许还夹着泪水又流到了嘴边。他只得又掏出手绢,还取下了眼镜,揩了起来。
大坪上所有的人更加安静了。
人群中的梁经纶,也满脸流汗了。
望着高台上一前一后的严春明和方孟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孙秘书依然提着枪站在十字通道中间,也满脸冒汗了。建丰同志给自己的指示是配合王蒲忱秘密逮捕共产党。可徐铁英摆着那么多宪兵不用,命令自己当场向严春明开枪,意欲何为?这一枪开与不开,党国都已经乱了。
“徐铁英叫你打严春明?”突然,曾可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孙秘书一惊,没有回头,低声道:“徐铁英在工棚外。”
曾可达:“王站长把他叫开了。”
孙秘书这才慢慢回头,跟曾可达碰了个眼神。
曾可达:“没有建丰同志的指示,不许开枪。”
“徐铁英已经请示了叶秀峰,党通局要杀共产党没有理由不执行……”
“党通局那边有建丰同志。”说完,曾可达立刻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了,缓和了面容,“把枪给我,徐铁英追问我来对付。”
孙秘书点了下头,曾可达拿了他的枪。
严春明的声音又从讲台上传来,二人又望向了讲台。
严春明:“……就在前不久,朱先生的儿子拿着一张借条来找我。借条是朱先生写的,同时送来的还有几本宋版和明版的善本书,说是作为借款的抵押,向我借一个月的工资,四十美元……”
说到这里,严春明又将湿透了的手绢放回口袋。
这一次,梁经纶的目光定在了严春明右手所插的长衫处。
微微隆起,显出一角枪柄——是那把枪!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也定住了!
梁经纶没有想到被自己锁在保险柜里的枪竟然在严春明的口袋里!百密一疏,他想起了善本室有两套钥匙!严春明接下来要干什么?无论面对共产党北平总学委,还是面对铁血救国会,自己都将无法交代了……
被定住的汗珠流动了,从梁经纶的脸上淌了下来。
还有另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线,也是一惊,是卡车旁人群中的老刘,他也察觉到了严春明口袋里有枪!
“该死!”老刘低哼了一句。
“还救不救……”他身旁一个弟兄低声接问。
好几双眼都望向老刘。
老刘谁也不看,只望着粮袋上的严春明。
严春明接着说道:“……一个月四百大洋的教授为什么会向我这个一个月四十美元的教授借钱呢?大家知道,因为我们燕大发的还是美元,而国民政府早将大洋改成了法币。朱先生每月一千五百万法币,全买了粮食也不够他一家人吃十天,剩下的日子就只能靠领美国的救济粮了。可朱先生还是拒领了这些救命的粮食。那天,我把钱送过去,特地问了他,是不是有共产党做他的工作。朱先生告诉我,他是个自由的人,可还是个中国人,那么多中国人在挨饿,自己和家人如果每天吃着美国的救济粮,就连中国人也不配做了。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跟任何党派都没有关系!”
群情终于激奋了,大坪上不同的呼喊声震四野:
“反饥饿!”
“反迫害!”
“朱先生不死!”
“不领救济粮!”
大坪左边的第四兵团特务营,大坪背后的警备司令部宪兵全都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严春明高举起左手,示意大坪上的师生安静。
梁经纶立刻配合,转过身去,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方孟敖望向端枪的军队,大声喝道:“放下枪!等他说完!”
那些枪又默默地放下了。
大坪上的爆发复归寂静。
严春明侧过身,突然对站在身后的方孟敖:“感谢方大队长的保护,现在请你让开一下。”
方孟敖往一旁让开了一步。
严春明突然指向身后的工棚,大声说道:“国民党的长官们就在我的身后,我现在问你们,派这么多军队包围手无寸铁的学生和老师,你们到底是来发粮,还是来抓人?你们总是有理由,只要民众对你们的倒行逆施发出抗议,你们就安上一条共产党的罪名。我刚才转告了朱先生的原话,他跟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们好好反思朱先生的死,不要把学生和民众的义愤都视为共产党。如果这些学生、老师都是共产党,你们今天还能拿着枪站在这里吗?!”
“戡乱救国的手令就是总统签署的!”
——陈继承的吼声在高粱地边的报话机里震得徐铁英耳鼓直响。
徐铁英将报话机拿到了胸前,报话机里的声音依然在轰响:“共产党都上台了还不开枪?当场击毙那个严春明,有跳出来的,见一个抓一个!敢暴力反抗,开枪!”
徐铁英:“我建议陈副总司令亲自前来压阵。”
“开枪,抓人!我立刻过来!”
徐铁英将报话机筒递给了报务员,向工棚方向走去。
宪兵立刻开路,高粱秆被两路汤姆逊冲锋枪急速拨开,徐铁英像踏在船头冲开的浪沟里。
严春明的声音越来越近,徐铁英的面前只有一排排倒下的高粱秆。
太阳光下,站在高台上的严春明脸上那副厚厚的眼镜片又朝向了满坪师生。
严春明这时俨然一位慈爱的师长,声调中满带深情:“我们都钦佩朱自清先生的骨气,可真正理解朱先生,应该读懂他对生活的赞美和眷恋。刚才大家背诵他的《荷塘月色》,那是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同时,我们不应该忘记他的《背影》,那是伟大的父爱。同学们,朱先生不但是你们的导师,也像你们的父亲。无论作为导师,还是父亲,他都希望你们走好人生的路。八年抗战,我民族满目疮痍,内战又打了近三年了……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国,总有一天要搞建设。未来中国能不能够富强,希望在你们身上……”
这时,方孟敖又突然一闪,挡住了他的背影:“先生,你的话说得很好,可以下去了。”
方孟敖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了身后走进工棚的徐铁英!
严春明显然也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对方孟敖:“国民党内也不都是反动派,方大队长,谢谢你的保护,请你们保护好这些学生和老师。”
他的手插进了长衫的口袋。
方孟敖已经搀住了他,准备将他送下高台。
“有枪!抓住他!”一声大喊从掩体右边传来!
接着,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
——王蒲忱向高台飞奔而来!
几乎同时,掩体左边通道另一个身影闪过青年航空服务队,也向高台飞奔而来。
——是老刘,一边飞奔,一边高喊:“民调会的,有情况报告方队长。”
右边通道,王蒲忱飞奔的身影。
左边通道,老刘飞奔的身影。
两个人几乎同时跑到了中间的粮袋讲台。
只快一步,老刘跃上了讲台,直奔严春明,肩一靠,将严春明撞下了讲台!
转过身时,他手里已经拿着严春明的枪!
老刘这一连串动作真叫迅雷不及掩耳,王蒲忱只慢了一步,便没上台,趴在右侧粮袋上,双手握枪对准老刘:“你是共产党,把枪放下!”
老刘看也不看王蒲忱,只对方孟敖大声说道:“方大队长,我是马局长的人。我们马局长被他们抓了,有人破坏发粮,请方大队长去过问一下。”
说着,竟用手里的枪顶住了方孟敖,貌似要挟!
所有的人都被这个人突然的举动怔在那里!
方孟敖不认识老刘,当然不知道他此刻一连串的举动一是救严春明,二是掩护自己的身份,身一闪,一把抓住了老刘的枪。
两只手都如此有劲,老刘握着枪柄,方孟敖抓住枪身,那把枪被定住在台上。
好些枪都举起来了,瞄准了台上的老刘。
“不许开枪,抓活的!”王蒲忱喊着已经跃上了粮袋。
枪还是响了!
王蒲忱愣在台上,望向枪响处,是台后的工棚。
接着又是两响!
方孟敖睁大了眼,手慢慢松开了。
眼前这个人胸前的血涌了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枪,可身子已在慢慢倒下。
方孟敖猛地回头,盯向身后的工棚。
曾可达手里有枪。
几个宪兵手里有枪。
可这几个人都在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枪口一收,递给了孙秘书:“把台上那个共产党抬下来!抓那个严春明!还有别的共党,一个也不许放过!”
撂下这几句命令,徐铁英转身向工棚外高粱地大步走去,同时将方孟敖、王蒲忱、曾可达三个人的目光也撂在那儿,一眼也不看。
大坪上人群已经大乱。
梁经纶指挥着身边的学生:“保护严教授,往后面走!”
严春明被学生架着,兀自不走,喊道:“眼镜,我的眼镜!”
——刚才被老刘撞下台来,严春明的眼镜便掉了,听见了枪响,却没看见老刘倒下。
梁经纶凑过头来急速说道:“刚才救你的人遇难了,赶紧走!”
严春明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梁经纶对架着严春明的学生:“走,送到何副校长那边去!”
满坪的师生有些在互相冲撞,有些挽起手臂组成短短的人墙,也不知道该保护谁,有人大声叫着:“不要乱,往校园走!”
第四兵团特务营朝天鸣枪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朝天鸣枪了!
大坪后排,何其沧激动得发颤,大声喊道:“不许开枪!”
可怜他的声音只有身旁的女儿,还有谢木兰和保护他的校工能听见。
何孝钰紧紧地扶住父亲,眼睛仍然看着前方粮袋的高台,满脸泪水!
她看见好些宪兵已经抬着老刘同志的尸体往后面工棚跳了下去。
谢木兰满脸汗水踮起脚尖,她看见了梁经纶,看见了几个学生架着严春明正往这边挤来,大声对何孝钰说道:“你赶快送何伯伯回去,我去救人!”说完便闯进了混乱的人群,向梁经纶他们挤了过去。
粮袋讲台上,方孟敖已经抽出了枪,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也都握着枪已经排在他的身后。
方孟敖:“陈长武、邵元刚!”
“到!”
方孟敖:“分别瞄准特务营和侦缉处,谁敢开枪就射击谁!”
“不要开枪!”曾可达飞快地跳上了粮袋,靠近方孟敖,“徐铁英刚才打死的是共产党城工部的头。现在发生冲突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方孟敖只盯了他一眼,依旧下令:“分别瞄准!”
陈长武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第四兵团特务营。
邵元刚十个人十支卡宾枪对准了警备司令部侦缉处。
二十人同时喝道:“放下枪!”
特务营和侦缉处竟然也都举起枪对准了他们!
方孟敖的枪直指那个特务营长,枪口隔着距离也能看出正对他的眉心!
站在警察局方阵前的方孟韦举起了枪,以示答应。
方孟敖:“带你的队伍去缴他们的械!”
“不许冲动!”曾可达举枪朝天连续开了三枪,“所有的人都放下枪!凡开枪的全部送军事法庭!”
曾可达声嘶力竭稳住了局面,所有枪虽然没有放下,但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曾可达大声喊道:“王站长!”
“在!”
曾可达循声找去,却看不见王蒲忱,只得大声说道:“找徐铁英,叫他过来,下令军队不许冲突!”
老刘已被摆在高粱地里,胸口大片血渍,身边蹲着王蒲忱,站着徐铁英,四周围着好些宪兵还有北平军统站的人。
王蒲忱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柴:“这个人就是经国局长点名要抓的共产党‘红旗老五’。徐主任,这几枪你向经国局长和毛局长去解释。”
徐铁英:“我会向叶局长还有陈部长报告,陈副总司令也会向总统报告。”
王蒲忱把刚掏出的一包烟和一盒火柴都扔了:“好。曾督察在等我们呢,走吧。”一把抓住徐铁英的手臂便向工棚讲台方向走去。
徐铁英还没来得及挣脱,只觉自己被他挽着的整条手臂全都麻了,没有了知觉。
王蒲忱五根又细又长的手指此时竟像五根扣钉,钉在徐铁英的手臂上!
王蒲忱扣着徐铁英大步走进工棚:“行动组执行第二套计划,务必抓住那个严春明!”
落地玻璃窗前阳台上,方步亭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眼望着窗外一片空白,背后的谢培东也竟然只听电话,没有声音。
大办公桌前,听着电话的谢培东已经脸色大变,怔在那里。
镜春园北屋内,张月印对着话筒,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已经确认,中了三枪,好像是为了救燕大那个严教授。不能再死人了。请方行长立刻给李宗仁副总统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去保护现场。目前只有方行长和何副校长可能阻止流血……”
放下话筒,张月印的眼中闪着泪星。
“谁的电话?是不是死人了?”方步亭听见谢培东搁了话筒。
谢培东:“北平警察局的人从发粮现场打来的。徐铁英开枪了,孟敖、孟韦都有危险……”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木兰和孝钰呢?她们在不在现场?”
谢培东:“在,还有何副校长。”
“拨李宇清副官长!”方步亭失声叫道,大步向办公桌走来。
——方步亭的思路竟然和张月印一样!
“是李副总统行辕吗?”谢培东问道。
“是。赶快打!”
谢培东立刻拨号。
程小云被方步亭失态的声音引来了,站在办公室门外,紧张地望着方步亭。
这间办公室,程小云是不能来的,今天却犯禁来了,但依然没敢走进大门。
方步亭望着她,苍凉地摇了摇头,没有叫她离开,也没有叫她进来。
电话拨通了。
谢培东:“请问是李宇清副官长吗?这里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我们方行长有紧要情况,请稍等……”
方步亭已经一把抓过了电话。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大坪。
粮食已经是一粒也发不下去了。
关键是前来领粮的各院校学生代表,还有老师也都走不出去了。
秘密逮捕演变成了现场抓人,四面都被军队围住了。
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的特务营奉命必须抓住严春明,包括所有掩护他的人,已经堵住了大坪后的出口和左侧。
方孟韦指挥的北平警察局不能抓人,也不敢真跟警备司令部和第四兵团动武放人,只能原地站在那里,这便将大坪右侧堵住了。
青年军那个营的任务是保护曾可达和方孟敖大队,李营长带着三个班围在粮袋讲台的三面,其他的人都严阵待在工棚两侧和后面的高粱地里。
最不可能站在一起的四个人现在全都站在了讲台上,曾可达、徐铁英、王蒲忱,还有方孟敖。
他们的后面便是那二十名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严春明突然上台演讲,老刘突然被打死,完全打乱了曾可达和王蒲忱原来的行动计划。现在,四双眼睛都在望向一处,那个严春明被一群学生护在大坪中央,更可怕的是梁经纶和谢木兰就在严春明身边!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仿佛默片,彩色在褪去,变成了一幕幕黑白:
——曾可达两眼虚望前方的照片。
——徐铁英两眼露着凶光的照片。
——王蒲忱斜眼望着左下方的照片。
——方孟敖两眼望向天空的照片。
——大坪上所有师生沉默不屈的全景照片!
——大坪后排何其沧愤怒、何孝钰紧挽父亲的照片!
何其沧黑白的面容和身影有了色彩,倏地发出了大声的责问:“你们谁是最高长官?!”
讲台上那四个人的照片都还原了现场的情景,四个人都望向了何其沧,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的责问。
“让我过去!”何其沧便要从大坪走向讲台。
“不要过去!”何孝钰紧紧地挽着父亲,“没有用的。”
燕大教务处的人也都紧紧地靠住了他。
一向身体孱弱的何其沧猛地甩开了女儿的手,向人群走去。
大坪上的学生开始让路。
几个宪兵冲过来,列成一排,枪口挡住了何其沧。
讲台上的方孟敖枪一闪,顶在了身边徐铁英的太阳穴上:“叫他们让开!”
徐铁英如此镇定,大声说道:“挡住他,不许伤害!”
那排宪兵人墙,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使何其沧半步也不能前行了!
方孟敖顶在徐铁英的太阳穴上的手枪的扳机在慢慢向后扣动!
曾可达的手轻轻伸过来,轻轻托住方孟敖手中的枪:“枪一响,何副校长他们都有生命危险……放下吧。”
方孟敖的枪硬生生地离开了徐铁英的脑袋。
大坪上不知哪几个学生带头唱响了激愤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团结就是力量
接着,所有的学生都唱了起来:
那力量是铁
那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有些老师显然不会唱这首歌,开始还不知所措,这时也跟着唱了起来:
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国发出万丈光芒
团结就是力量……
歌声开始重复,大坪上的学生在歌声中向严春明、梁经纶和谢木兰他们聚拢,将他们层层围在中央。
还有一些学生向何其沧、何孝钰聚拢,唱着歌挡住那排宪兵的枪。
何孝钰陪着父亲一直在默对身前的枪口,突然发现父亲的嘴动了,老人家跟着旋律也唱了起来。
何孝钰的眼泪止不住又涌了出来,紧紧地挽着父亲,看着他唱。
骤然,通往大坪的公路上枪声大作,盖住了大坪上的歌声!
车队出现了,不知有多少辆,全是警备司令部的宪兵,一齐朝天放枪!
陈继承来了!
高粱秆纷纷倒伏,高粱丛中的曾可达浑身是汗,豕突般冲向那台收发报机。
他身后大坪那边枪声、抓人声已响成一片。
王副官望着他,立刻握住了发报机键。
曾可达竭力镇定,对王副官大声说道:“建丰同志!”
王副官飞快地敲击机键。
曾可达:“陈继承发难,梁经纶被抓,方大队被围,冲突在即,局面失控。曾可达。”
话音落了,机键也停了,王副官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却死死地盯着那台收发报机。
枪声、抓人声,他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只有那台收发报机越来越大。
匪夷所思,南京的回电到了!
王副官手中的铅笔已在飞快地记录密码,曾可达眼中那支铅笔却如此缓慢!
王副官缓慢的身影在曾可达眼中倏地快了,但见他拿着密码站了起来,念道:“不许冲突,控制方大队撤围,立刻参加华北‘剿总’会议。建丰!”
王副官话音刚落,曾可达已经猛地转身,狼奔般冲进了高粱丛中!
北平华北“剿总”会议室召开的紧急会议,注定要在剑拔弩张中一决高下了!
会场内,还是那个主席台,还是那张铺着白布的长条桌,桌前还是那三把高靠背椅子。
会场外,却是一片军队的跑步声、口令声、列队声。
整个会场都被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宪兵围了。
陈继承率先走进会场大门。
守门的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同时敬礼。
跟着进来的徐铁英立刻被宪兵连长拦住了:“长官,请把枪交出来。”
徐铁英立刻把枪交给他,走了进去。
接着进来的是王蒲忱,看也没看那个宪兵连长,像递一支烟,把枪递了,步速依然。
再进来的就是曾可达和方孟敖了。
看着这两个人,宪兵连长拦他们时有些紧张:“长官……”
曾可达最担心的却是方孟敖,回头看着他,拿出枪先递了,依然站在那里等方孟敖交出枪。
方孟敖也拿出了枪,宪兵连长刚要接,令曾可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方孟敖举起枪,对着天花板,一声枪响,整个会场枪声轰鸣!
华北“剿总”会议室外大院。
李宗仁那辆别克车旁,刚搀着父亲下车的何孝钰脸色立刻白了。
何其沧的脸色也立刻变了。
从后面车里下来的方步亭、谢培东正朝何其沧这辆车走来,都倏地停住了脚步,望着枪声传来的会场大楼,惊呆了!
会场内。
陈继承回头惊愕的目光!
徐铁英回头惊愕的目光!
王蒲忱回头惊愕的目光!
曾可达脑子已经一片空白,闭着眼愣在那里。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都指着方孟敖,枪声再响,建丰同志的一切部署、自己的一切努力也许就此结束了。
“第一枪了!”是方孟敖的声音。
接着,曾可达被紧接着的枪声惊开了眼。
方孟敖对着天花板竟又连续开了五枪!
天花板上出现六个好大的弹孔!
何孝钰、谢培东不能进会场,站在大树下车辆旁,惊急的目光全都在前面两个老人惊急的脚步上。
方步亭此刻搀着何其沧居然能走得如此之快!
还有两个大步走在前面的人,一个是李宗仁的副官长李宇清,一个是傅作义的秘书长王克俊。
宪兵连长和四个宪兵的枪口依然对着方孟敖,宪兵连长在等陈继承的命令。
陈继承站在主席台下,死死地盯着方孟敖。
方孟敖把枪慢慢插进了枪套:“六发子弹都打完了,还要交吗?”大步向会场最后一排座椅正中走去。
陈继承的目光倏地转望向了曾可达。
曾可达还站在原地,也望着他。
陈继承:“请曾督察立刻报告你们经国局长,这个人该怎么处理!”
曾可达:“是开了会报告,还是我们退会,现在去报告?”
陈继承气得牙一咬:“不用你们报告了,开会!开完会我直接报告总统!”转身登上了主席台,走到最中间那把椅子前笔直地坐下。
台下,方孟敖也已走到最后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倏地坐下,正对着主席台上的陈继承,偏又不看他的脸,只看他头上的帽子。
其他三个人终于缓过神来了,枪声还在会场萦绕,一个个都阴沉着脸,胡乱在最后两排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敬礼!”门口宪兵连长一声口令打破了沉寂。
陈继承本还铁青着脸,跟着目光不对了。
说好的是李宇清、王克俊配合自己开会,怎么把何其沧、方步亭也带来了?
李宇清第一个进来,扫了一遍会场,发现所有的人头都在,提起的那口气松下来,转脸对何其沧和方步亭:“二位先生请到前面就座……”
何其沧、方步亭没有接言,也没有动步,两双目光同时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过去,全身朝向他们。
这是告诉他们,自己安然无恙。
何其沧先是向方孟敖轻点了一下头,接着乜向还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方步亭。
方步亭看到学长的眼神,才察觉自己很是失态,慢慢松了挽着何其沧的手,攥住两手心的汗,恢复了以往的端严。
“走!”何其沧点着拐杖笃笃有声地往前走去,方步亭踏步跟去时,看到了儿子十年来最亲近的目光!
李宇清、王克俊两个中将倒跟在后面了。
曾可达、王蒲忱还有徐铁英都唰地站起来。
会场大门被四个宪兵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