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女儿。”
这一声,让一直低头站在父亲躺椅边的何孝钰猛地抬起了头,望向了父亲。
这个称呼是如此遥远,小学的时候听到过。中学以后,父亲一直叫自己名字。
“吓着我女儿了。”父亲重复着这个称呼,“把凳子搬过来,搬到爸的膝前。”
这又是从来没有的事。平时伺候父亲,也曾给他捏肩捶背,那是在身后;也曾给他泡脚捶腿,那是在身侧;也曾陪父亲说话,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
何孝钰端起凳子站到了父亲身前,还是隔着一段距离。
坐在躺椅上的何其沧抬头望着女儿,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席前教子,膝前弄孙。中国人啊……这个位置爸一直是给未来的外孙留的,今天不留了。搬过来……对,就是这里。来,坐下。”
凳子摆在父亲膝前,何孝钰却依然站在凳子那边,从来没有这样不敢望向父亲,何况坐下。
父亲一只手伸过来了,何孝钰的手也伸过去了。
女儿的手被父亲紧紧地攥住了。
何孝钰的心也被父亲紧紧地揪住了,她知道父亲在等着自己看他。
不忍看,也不得不看了。
父亲的嘴角挂着笑容,眼中却充满了苍凉。
“爸!”
何孝钰立刻坐了下去,女儿的膝跟父亲的膝紧紧地挨在一起了。
接下来却是沉默。
这时父亲的目光反而移开了,虚虚地望着上方。
“爸。想问什么,您问就是。”
“那爸就问了。”
“嗯。”
“记不记得那一次爸问你,如果方孟敖和梁经纶都被抓了,而爸呢只能救一个,你希望爸救哪一个……你没有回答。后来,爸后悔了,不该这样问你。这个世界上,有好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根本就不应该问。”
“爸。”何孝钰攥紧了父亲的手,“您应该问,女儿也应该回答您。”
“有答案吗?”何其沧望向了女儿。
“有。我现在就可以回答您。”
何其沧惊诧地望着女儿,接着毫不掩饰脸上的怯意:“不要,不好回答,就不要回答。”
“好回答。”
何其沧望着女儿。
何孝钰:“我希望您救梁经纶。”
“为什么?”
何孝钰:“因为爸爸离不开梁经纶。”
何其沧:“那方孟敖呢?”
何孝钰:“我去给他送饭。”
父亲笑了,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怔怔地望着女儿。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里,曾可达怔怔地望着方孟敖:“没有必要了吧,梁经纶同志已经把他在共产党内的身份说得很清楚了。”
“我想听。”方孟敖十分固执,“请梁教授把加入共产党的誓言念一遍。”
曾可达只好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有些不能忍受了,紧望着方孟敖:“我可以念一遍。方大队长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意图?”
方孟敖:“你念完了,我会告诉你。”
“好。”梁经纶站起来,望向前方,念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作如下宣誓: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三、遵守党的纪律。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五、要做群众的模范。六、保守党的秘密。七、对党有信心。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完了?”方孟敖盯着梁经纶。
“完了。”梁经纶也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这时两个人都不想看了。
“梁先生请坐。”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坐下,自己站起来,“我请梁先生念这段誓言,真实意图就是,我这个人从来只干不说,希望你们不要叫我宣任何誓言。曾督察,你可以谈我和梁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合作了。”说完,又立刻坐下。
“我喜欢务实。”曾可达只得站起来,“现在,我就传达‘孔雀东南飞’行动的详细计划和步骤。”
何宅院落里,谢木兰抱膝坐在石阶上。
“《西江月·井冈山》毛泽东。”望着天空的月亮,谢木兰想起了梁先生不久前教她的毛主席诗词,“‘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突然又停住了,她敏锐地听见了一楼客厅门轻轻推开的声音。
是何孝钰出来了!
她立刻将头趴在膝上,双手抱着,假装睡着。
月光照着何孝钰出了客厅大门,照着她一步步走向梁经纶住的房间,走向坐在石阶上假装睡着的谢木兰。
“别睡了。”何孝钰尽量装着不知道她在假睡,“起来吧。”
“你知道我没睡,何必假装怜悯。”谢木兰反倒不装了,负气地答道,依然埋着头。
何孝钰轻叹了一声:“上楼去吧,我爸在等你。”
“何伯伯等我……”谢木兰倏地抬起了头,“谈梁先生的事?”
“好像是吧。”
谢木兰立刻站起来,月光下很难从何孝钰的脸上看出表情,一阵怯意,忍不住问道:“你说我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你是自由的,你自己决定。”
“你走前面吧,别像押着我似的。”
“那你押着我好了。”何孝钰抬步便走。
“还是一起走吧。”谢木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何孝钰让她拉着,也不知是自己牵着谢木兰,还是谢木兰拽着自己,两人向小楼的门走去。
月亮照着她们。
何其沧的眼在窗前看着她们。
两个人走到二楼何其沧房间门口站住了,看到老人站在窗前,都有些尴尬。
何其沧慢慢回过了头,笑着:“你们这两个人啊。”
接着慢慢走回躺椅前:“看见你们月下的身影,我想起了一首打油诗。想不想听?”
何孝钰在前,谢木兰跟着,走到了躺椅前。
何其沧还在笑着:“还没回答我呢?”
“爸,您就念吧。”何孝钰知道父亲的用意。
何其沧:“不能白念。念完了要告诉我,这首诗是谁写的?写给谁的?木兰回答。”
谢木兰还是聪明的,也猜着了他要念诗的用意,点了下头。
“我念了啊。”何其沧是江苏人,这时却模仿着安徽人的口音念了起来,“‘天上风吹云破,月照你我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念完,望着谢木兰。
“这谁不知道,胡适先生写给他夫人的诗。”谢木兰明白了何伯伯的意思,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典型的老臣子,旧文章。没有意思。”
“哦?”何其沧来了兴致,“我倒想听听,怎么就是老臣子、旧文章,怎么就没有意思。”
谢木兰:“不就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何伯伯,你们哈佛留学的博士,都这么传统吗?”
何其沧哈哈大笑起来:“回答得好,批评得也好。”
两个女孩被他笑得只好跟着笑。
何其沧笑毕,接着说道:“胡适博士在文化上倡导反传统,可自己骨子里的传统文化却根深蒂固。其实何伯伯这一辈人大多这样,跟留不留学,是不是博士,都没有关系。可我们真不希望你们再传统。下面我引用一段更能说明问题的话考考你们。这可是一个赫赫有名的英国人讲的。答出来了,你们反什么传统,我都坚决支持。”
“您考吧,我们一定能回答。”谢木兰立刻激动了。
“好。”何其沧坐直了身子,满脸肃容,朗诵了起来,“‘我们的前面可能是一片黑暗,但是我们会坚持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我们对神喊出我们的呼声,只要我们去追求,我们就会胜利。我,永远跟你们站在一起。’”
如此慷慨激昂!
谢木兰震在那里。
何孝钰也震在那里。
何其沧:“谁讲的?什么意思?”
谢木兰真是恨死了自己,她居然答不出来,只能悄悄地望向何孝钰。
何孝钰轻声答道:“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二战宣言。”
“答对了。”何其沧又笑了,这时笑得如此年轻,“木兰呀,你刚才批评何伯伯,现在何伯伯要批评你了。这么著名的演讲,你却答不出。下面再问你,必须答出来,要不,何伯伯就不帮你了。”
“您问吧……”谢木兰声音轻了。
何其沧:“乔治六世是怎样当上英国国王的?”
“我知道!”谢木兰立刻又激动了,还举起了手。
何其沧真笑了:“不要举手,回答就是。”
谢木兰放下了手,站得笔直,飞快地答道:“是因为他哥哥乔治五世爱上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王位。”
何其沧:“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这样做?”
谢木兰:“温莎公爵!不爱江山爱美人!”
何其沧:“俗!换一种说法。”
“是……”谢木兰着急地在想着更好的说法,似乎有了,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
念到这里,她又觉得不对了,窘在那里:“我说不好了,何伯伯,您教我们吧……”
“好。孝钰,你也听着。”何其沧收敛了笑容,肃穆地望着她们,“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去不久,欧洲还处在暂时的和平时期。乔治五世为了追求爱情和自由,毅然放弃了王位,这很了不起。但是,他如果在二战爆发时期这样做,就肯定不对了。因为他是国王,除了生命、爱情、自由,他还有对自己国家应该承担的责任。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是不是富强,它的人民是不是幸福,首先要看领导这个国家的人,尤其是男人,能不能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幸福。我们这个民族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承担那么多责任,失去自己的幸福呢?还是我的老乡顾炎武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国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要救亡图强,应该是男人们的事。你们现在得不到别的幸福,最起码也应该去追求爱情的幸福。木兰上来前,孝钰的话我都听懂了。孝钰,你如果爱方孟敖,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木兰,你如果爱梁经纶,也就不要管别的事,真心去爱!我支持你们,跟你们站在一起。”
“乱点鸳鸯谱!”方步亭急了,大声嚷道。
客厅里,程小云的手还按在刚搁下的电话筒上,望了望方步亭,又望向谢培东。
“备车,我这就过去。”方步亭说着就往客厅门走去。
“步亭!”程小云急得直呼他的名字。
方步亭站住了。
程小云:“何校长说这是两个孩子自己的意愿,是自由恋爱,他不干涉,也希望我们不要干涉……”
“他一个书呆子,你也听!”方步亭愤愤地转身,看着程小云,这才知道自己不冷静了,把目光转向了谢培东,“自己的得意门生在身边搞间谍、玩政治,一点儿都不知道,整天民主自由,还什么自由恋爱,把木兰往火坑里推嘛……”
谢培东心里比他还急,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能接,只望着方步亭拿主意。
方步亭:“这样。小云去见他,好好谈孟敖和孝钰的事。我去见梁经纶。”
“行长。”谢培东必须问了,“你见梁经纶怎么说?”
方步亭:“他是太子党的人,我就问他,还要不要在北平搞币制改革了。想要我这个行长配合,就离我们家木兰远点儿!”
“这应该管用。”谢培东的感动完全是真的,“只是梁经纶现在是跟孟敖在一起,行长也不好去……”
方步亭:“你也是个呆子。打电话,叫孟敖去何家,就说何副校长要见他。打呀。”他望向了程小云。
程小云拿起了电话,又问:“哪个号码?”
方步亭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燕京大学外文书店,问电话局。”
“知道了。”程小云立刻拨号。
方步亭又对谢培东:“你还待着?叫小李备车,我和小云一起走。我在外文书店下,小云去何家!”
“好。”谢培东疾步走了出去。
外文书店二楼房间的电话并不猝然,竟是自己的先生将方孟敖叫去了,梁经纶便有被猝然抛在这里的感觉。
曾可达也要走了,既不问何其沧为什么将方孟敖叫走,也不说方步亭来见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伸出手握别。
梁经纶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可达同志,你也要走了?”
曾可达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接着又严肃了:“经纶同志,时局维艰,组织永远在你背后!接受考验,好好跟方步亭谈吧。”手还是伸在那里。
梁经纶依然不握:“我当然要接受考验。现在,我只希望可达同志也留下来,一起跟方步亭谈。”
“什么?我能跟方步亭谈吗?”曾可达的手收回去了。
“那就请可达同志指示,我怎么跟方步亭谈。”
“代表何副校长,跟他论证币制改革的方案。”
梁经纶满目萧然:“到现在,我还能代表何副校长?”
“什么意思?”
梁经纶:“何副校长是民主人士,我可是铁血救国会的同志。”
曾可达望向地面,又抬起了眼:“方步亭现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梁经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这个时候突然来见我,绝不是跟我谈什么币制改革。”
“不管他谈什么,你只跟他谈币制改革。”曾可达当然知道梁经纶此刻内心的纠缠,可自己不能陷入这种纠缠,说完这句立刻向门外走去。
走出门,曾可达又突然停住了,慢慢转回身。
站在门外,他发现梁经纶不知何时也转了身,在望着窗外。
“经纶同志。”
梁经纶又慢慢转过了身,只望着他。
曾可达:“我刚才说了,组织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代表铁血救国会,重申一下建丰同志今年三月的指示:‘目前国民党已经彻底腐化,毫无战斗能力,失去全国人民的拥护,而共产党赤化不适宜中国。中国的未来应该属于我们有志气、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们,这些青年一旦组织行动起来,就可以洒热血、抛头颅!’团结好方孟敖,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
“方孟敖如果真有共产党的背景呢?”
“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曾可达的手短促地劈了一下,“建丰同志的指示已经很明确,‘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关键是用好’。”
“怎么用好?”梁经纶此刻竟也如此固执。
“学习建丰同志,不要儿女情长!”曾可达必须点破梁经纶心里那一层隐衷了。
梁经纶被震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天降大任哪……作为同志,只代表个人,我也赠你一句话吧。”
梁经纶只得望着他。
“‘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停顿了片刻,曾可达又加了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
这可是两句话了。
说完这两句话,曾可达毅然转身,这次是真的下楼了。
一层楼梯口旁,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站在那里,显然不只是守卫,看神态是有急事向梁经纶汇报。看见曾可达下楼,同时肃正,行青年军礼!
快步中曾可达摆了摆手:“辛苦了,注意梁经纶同志的安全。”
“可达同志!”是那个叫欧阳的中正学社学生,“学联的人都聚集在燕大图书馆,等梁教授去安排明天的事。”
曾可达停住了脚步:“你们安排一些人先去,注意有没有共产党学委的人在操纵。梁经纶同志暂时还去不了。”
“明白!”
不止在北平,在全中国所有的大学里,燕京大学图书馆都是建筑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仅这个阅览大厅就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查阅图书资料。
一九四八年的暑期,尽管战乱,尽管经济困难,由于美国方面保证了教学经费,燕大应期毕业的还是拿到了毕业证,已经离校。尚未毕业的也不急着赶论文,晚九点了,图书馆不应该有这么多学生。
图书馆的管理员、助理管理员也都赶来了,登记借书。
有登记借了书坐到桌前看的,有不登记借书只是坐在那里的。
有站在架前翻书的,有不翻书只在书架前徜徉的。
好在都很安静,这是美国大学图书馆的规矩,已经形成传统。同学间只是“道路以目”,大家都在等,也都在互相观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共产党学生。
谁也不知道有哪些人是国民党学生。
共同的名义是学联的学生。
许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共产党学委发展的党员学生是在等梁经纶,国民党中正学社发展的学生也是在等梁经纶。
梁经纶这时却困在外文书店楼上,来不了。
“严主任,您回来了?”一个管理员轻轻的一句话,立刻打破了寂静。
几双眼睛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另几双眼睛也惊诧地望向图书馆大门口。
——前几天接到校方通知,图书馆主任严春明教授已经辞去燕大的教职,说是回了天津南开,这时却突然出现了!
惊诧望他的有共产党学生,三五人。
惊诧望他的有国民党学生,二三人。
那三五人都是共产党学委燕京大学支部的骨干。
那二三人都是中正学社燕京大学的骨干。
还有好些共产党学生和国民党学生并不知道严春明的身份。
“还有些善后工作要移交。你们忙吧。”严春明回答得很简短。
和往日一样,他提着那只在法国留学时用奖学金买的、据说是十九世纪手工制作的路易威登公文皮包,反着古旧的皮光,静静地从书架间、书桌前走过。
他并不理会,其实是看不见那些双诧望他的眼睛,只是隔着高度近视的厚玻璃眼镜向身边的学生轻轻点头。
他走到了阅览室大厅的尽头,走进了过道。
他从包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
过道尽头的门,便是善本书库,也是他办公睡觉的地方。
镜春园那间北屋的电话突然响起。
骨节崚嶒的一只手拿起了话筒,是刘初五。
他显然刚到这里不久:“我是。张老板。”
也就听了两句,老刘好生吃惊:“一刻钟前他才从我这里离开的,都安排了,让他去那边……我以党……胆量和人格保证,绝没有叫他回学校……我这就查明,然后向老板报告!”
放下电话,老刘在那里发怔,突然叫道:“小张!”
“在。”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精壮青年低声应道。
老刘的目光好不瘆人:“你把严教授交给接应的人了吗?”
那小张:“交给了。”
老刘:“交给谁了?!他现在在燕大图书馆!”
那小张也立刻紧张了:“不会吧……”
老刘:“什么不会?严教授如果出了事,我处理你!先出去!”
老刘又想了片刻,终于提起了话筒,拨号。
严春明坐在燕大图书馆善本室里,像是有意要冷落那电话,让它响着,捧起一摞书,叠在另一摞书上,拿起白湿毛巾在擦着自己的书桌。
那电话比他还要固执,第一遍响完,第二遍又响了起来。
严春明一只手依然在擦着桌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拿起了话筒:“我是严春明,正在收拾善本书,有话请简短些。”
老刘像是被舂油的大木锤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猛吸了口气,才使自己镇静下来:“严教授,我这里刚给你找到了一本汉朝的善本书,叫什么《玉台新咏》,立刻过来拿。听明白没有?”
严春明出奇的平静:“刘老板,汉朝没有善本书。我不过来了,这里离不开……”
接着,他还是惊了一下,对方的话筒搁得好响!
严春明看着手中的话筒,出了一会儿神,轻轻搁下。
该来的都要来,唯有坦然面对。
燕大图书馆阅览大厅内又多了好些学生,还有人从门外陆续进来。
若有意,若无意,共产党那几个学生骨干,国民党那几个学生骨干都在暗中观察进来的人。
这几双眼睛同时警觉了,同时盯上了一个人。
这人身上挎着一个帆布工包,手上提着一个插满电工用具的提包,一边让着蜂拥而进的学生,一边穿过书桌,走了进来。
是校工老刘。
那个管理员远远地望见,走过来。
但见那个老刘已经走向一个就近的学生——国民党中正学社的一个学生,问道:“请问严教授是哪个房间?”
那个学生望了望他,然后向最里边的通道一指:“走到头,最里边正对着的房间就是。”
“谢谢了。”老刘便向里边走去。
“什么事?谁叫你来的?”那个管理员叫住了他。
老刘又站住了:“严教授打电话说他的灯坏了,总务处叫我来修。”
“哦,去吧。”那个管理员接着又叮嘱了一句,“那是善本室,不要把书弄坏了。”
“知道了。”老刘走进了过道。
一双眼睛在召唤刚才那个被问话的国民党学生,这个学生悠悠地走了过去。
问话:“他是校工吗?”
“是校工,到我们宿舍修过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回道。
“他说是严春明房间的灯坏了,总务处通知他来修灯。”那个被问的学生又低声道。
燕大图书馆善本室的门关上了,立刻加了闩,老刘也不搭理严春明,径直走向里边一排书架,爬了上去,拧卸天花板上一个并未亮开的灯泡。
严春明:“那个灯没坏。”
老刘:“坏没坏我还不知道,你过来看。”
严春明只得走了过去,站在书架旁,也不仰望书架上的老刘。
老刘在书架上蹲了下来,将换下的那只好灯泡在书架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只灯泡里的钨丝立刻断了,接着从工包里拿出一个新灯泡,低声说道:“公然违背指示,你要干什么?”
严春明:“我要负责任。”
老刘:“负什么责任?”
严春明:“负全部责任。”
老刘:“什么全部责任?”
严春明:“燕大学委是我负责,梁经纶直接受我领导,我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国民党特务身份,一切严重后果都应该由我来面对。”
“就凭你?!”老刘站起来飞快地换了新灯泡,跳了下来,“我现在代表华北城工部和北平城工部命令你立刻离开,这里的屁股组织上来揩。”
严春明没有接言,当然更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刘也不再搭理他,从工包里抽出一根一尺多长的钢棍,望向了装有铁护栏的一面窗户:“我离开以后,你立刻从那个窗户出去,外面有人接应。”说着便向那面窗户走去。
“不要撬了。”严春明声音低沉却很坚定,“我不会走的。”
老刘停在那里,转脸盯着他:“你说什么?”
严春明:“在这里我就是组织。明天给各大院校发配给粮,局面只有我能控制,党员学生、进步青年的安全我要负责。明天过去以后,我再听从组织安排。”
老刘:“明天你就会被捕,知道吗?还怎么听从组织安排?”
严春明:“那我就面对被捕。”
老刘咬了一下牙:“国民党的严刑你也能面对吗?”
“我不知道。”严春明分外平静,“我不让他们抓住就是。”
老刘盯着他:“你能跑掉?”
严春明:“不能。我会‘举身赴清池’。”
“跟我绕《玉台新咏》?有文化是吗?”老刘居然记得这是《玉台新咏》里的词。
严春明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跟文化没有什么关系。毛主席说过,这是暴动,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老刘露出了惊诧:“什么暴烈行动、你怎么暴烈行动?谁叫你暴烈行动了?”
严春明:“我自己。请老刘同志、张月印同志原谅我,也请你们向上级报告我的思想。明天,如果能够安全处理好局面,我接受组织安排转移。如果出现被捕的局面,我会立刻结束自己的生命,国民党的牢我不会去坐。”
老刘侧着头将严春明好一阵打量,只发现他那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片出奇的厚,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
严春明:“我还犯了一个错误,现在也向组织交代吧。刚才在你那里,趁你出去,我拿了你的枪。”
老刘的第一反应是飞快地去摸腰间,第二反应才是感觉到自己也失态了,接着一把抓住了严春明的手腕:“枪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严春明被他抓住手腕,十分平静:“我不会交的……”
“你敢!”
严春明:“为了不被捕,不供出组织的秘密,那把枪是我党性的保证。没有什么敢不敢。”
老刘的手慢慢松开了,口气也软了:“严春明同志,下级服从上级,请你立刻把枪还给我。”
严春明摇了摇头:“个人服从大局。老刘同志,不要说了,你离开吧。”
老刘望向了桌上严春明那只公文包。
严春明:“枪锁在保险柜里了,很安全。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老刘倏地转眼望去。
这个鬼善本室,大大小小竟有这么多保险柜!
老刘知道,除了严春明,自己确实拿不走那把枪了。
他只好又望向严春明:“春明同志,这样做知道党会怎样给你下结论吗?”
严春明:“理解的话,就给我发个烈士证;不理解的话,就在我档案政治面貌那一栏里填上教授好了。”
“好!”老刘何时如此不能指挥一个下级,“我指挥不了你,叫张月印同志来好了。不把组织毁了,你不会回头。”说着,挎着那个工包,提着那个电工工具的插袋,向门口走去。
“老刘同志。”严春明跟在他身后,“你如果叫张月印同志来,我现在就出去,向所有学生公布梁经纶的真实身份!”
“你这是破坏中央的整体部署!”老刘猛地转身。
严春明:“我不想。我不理解,也愿意服从。因此,我必须留在这里,看住梁经纶。”
老刘站在那里,真不愿再看严春明了,望着手里那个断了钨丝的灯泡。
严春明这时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干什么?握什么手?”
严春明双手伸过去握住了老刘那只拿着灯泡的手:“老刘同志,我从来没有用过枪,请教教我,扳哪个机关子弹才能打出来?”
老刘手一抖,抽了回来,甩了一句:“书呆子!”向门口走去。
“你真想我被捕吗?”严春明在背后低声说道。
“燕大的书不是多吗?”老刘的手停在门闩上,“自己查书去。西点军校、保定军校和黄埔军校的步兵教科书上都有。”
何宅一楼客厅里,方孟敖竟在连接客厅的敞开式厨房里揉面。
何其沧坐在自己的沙发上看着他。
程小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
何孝钰和谢木兰则坐在长沙发上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