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也慢慢站了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一个私人话题。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何校长在给政府论证币制改革,你理解西方经济观念应该更透彻一些,提醒何校长按照经济规律分析币制改革到底可不可行,责无旁贷啊!”
梁经纶必须接招了:“方行长不耻下问,这么早见我谈了两个话题,我现在还不明白,这两个话题到底哪个与我有关。”
方步亭:“两个话题其实是一个话题,真能救中国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等我们吃早餐呢,走吧。”
方步亭见梁经纶依然站在那里,不再虚套,先走了出去。
梁经纶望着他的背影,等他走到了院子里,才走出门去。
两个学生装的青年,就是每次骑着自行车护送曾可达去见梁经纶的其中两个青年,静静地站在曾可达房门外的走廊上,在等着叫他们进去。
后园小径,王副官端着玻璃罩托盘的早点来了。
两个学生装青年静静地望向了他。
王副官登上走廊,望着他们:“可达同志也是刚回来不久,等着吧。”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来。”
是曾可达的声音。
冲了澡走到客厅,曾可达正在系短袖军服的衣扣,丝毫不见疲惫,能看出还在兴奋中,又透着继续整装上阵的态势。
“将军,先吃点儿东西吧。”王副官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揭开了玻璃罩。
托盘里也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六必居的酱菜,四个大馒头。
“他们来了吗?”曾可达已系好了衣扣,没有看早点,望着王副官。
“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吧。”王副官答着,又从军服下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两本不厚不薄的书,“您要的《新月派诗集》,后面是刚抄好订上去的《孔雀东南飞》诗。”递了过去。
曾可达接过了书,盯着封面看了看,直接翻到最后面那首订上去的手抄《孔雀东南飞》。
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在曾可达的眼中也就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焦仲卿!”他耳边仿佛又听见了奉化口音在叫着这个名字。
又翻了一页,还是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字。
“刘兰芝!”幻听的那个奉化口音又在叫着这个名字。
曾可达将书啪地合上,放到桌上:“叫他们进来吧。”
王副官:“还是先吃……”
曾可达盯向王副官:“叫他们进来。”
“是。”王副官不敢再说,开了门,“进来吧。”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悄悄走了进来,穿着学生装还是行了个军礼:“将军!”
曾可达已经一手拿着一个馒头递了过去:“先吃点儿东西。”
两个人双腿一碰:“是。”接过了馒头。
曾可达这才坐下,一手拿起一个馒头嚼了起来,又端碗喝粥:“吃呀。”
“是。”两个人这才也开始嚼馒头。
“梁教授现在在哪里?”曾可达一边吃着,发问了。
两个人对了一下眼神,决定由左边那个回答。
左边那人:“报告将军,梁教授昨天一晚都在何副校长家,现在还在何副校长家。还有,方步亭天刚亮就去了何副校长家,现在都在何副校长家。”
曾可达手里的碗停住了,手里的馒头也停住了。
两个青年军学生特务手里剩下的那点儿馒头也不敢嚼了,静望着曾可达。
曾可达站了起来:“吃完。”说着一个人走到了门边。
两个人轻轻地接着嚼馒头。
曾可达又回转过身:“梁教授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个人中右边的那个答道:“报告将军,遵照您的指示,我们不许与梁教授接触……”
曾可达手一挥:“回去,告诉在那里的人,继续监视。”
“是。”两个人嘴里含着馒头,转身走出去了。
曾可达的目光望向了桌上的电话:“只有打电话了……是吗?”
“……应该是。”那王副官才知道是在问他,含糊地答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铃声在电话机上响了。
声音是那样的小,比正常的电话铃声要小一半,像是也怕站在它面前的方孟敖。
谢培东望向了方孟敖:“我可以接吗?”
方孟敖仍然低着头,仍在看账册:“当然。”
谢培东一手捧起了电话,一手拉起了线,显然是想走到离方孟敖远一些的地方再接。
“就在这里接。”方孟敖还是低着头。
谢培东只好站住了,左手捧着电话,右手放下电话线,拿起了话筒:“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请问哪位?”
方孟敖的眼瞥向了他。
一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捧着话筒立刻警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提示,目光闪了一下,低声回道:“这么早打搅了。我们是中国银行北平分理处,有一笔账想请问你们央行。请问您是方行长还是谢襄理,现在方不方便……”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便。”声音低沉,竟是方孟敖说的。
虽仍然同在一张办公桌旁,可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方孟敖离谢培东也有约两米的距离,竟能将紧贴自己耳边话筒里那么小的声音听得如此清楚!
谢培东只能答道:“方便。”
对方却没有立刻接话。
方孟敖的目光射了过来,望着谢培东拿在脸边的话筒。
谢培东:“请说吧。”
对方这才又说话了,方孟敖收回了目光,又望向账册。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紧贴着话筒,斟酌着词句,明确地向谢培东传达指示:“我们董事会昨夜得到的消息,南京方面在查一笔呆账,是一笔用古诗做代号的呆账,我们必须立刻明白这是一笔什么呆账,然后立刻报告总行。请谢襄理立刻跟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联系,请你向他问一问知不知道南京方面是怎样处理这笔呆账的,由谁来处理。并请你将关于他个人以前那些账的来龙去脉对他说清楚,说彻底,不要再有任何隐瞒。要让他相信,关于他的账我们都承认。请他明白,账要还,所有的账都要还,现在是该向那些人算总账的时候了。谢襄理,不知道我将董事会的意见传达得准确不准确。”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很准确。”谢培东回答这三个字时声调十分果断,十分清晰,而且不再有任何犹豫,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已经不再看账册了,坐在了方步亭那张办公椅上,回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对着话筒继续清晰地说道:“南京方面派来的那个人就在我身边,现在办公室只有我们两个人,整栋楼也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请问还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向他了解。”
那处陌生的房间。
张月印神情更凝肃了:“很好。让他相信你,相信我们。再请他将最近南京方面交给他的任务给我们露个底。今天上午我们必须向总行报告。”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敖看着谢培东放下了电话,又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了南面的阳台。
谢培东的背影在阳台上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等他转身再向办公桌走来,方孟敖发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
谢培东走到办公桌前还是那样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慢慢站了起来。
谢培东:“方大队长,你要查的账,这个办公室里没有。我带你去,所有的账我都会明白告诉你。”
方孟敖:“去哪里?”
谢培东:“院子里,那片竹林。”
方孟敖的目光倏地望向谢培东刚才站的阳台,只见一片强烈的日光从天空照了进来!
“好。走吧!”
何宅一楼客厅。
餐桌前没有何其沧。
除了坐在上首的方步亭面前小碟里有一个馒头,另外还有一玻璃杯喝了一半的牛奶,程小云、何孝钰、谢木兰和梁经纶面前的碟都空了,每人一个馒头都已吃到了最后。
谁都不说话,谁都在回避着别人的目光。
何孝钰说话了:“方叔叔,您的馒头还没吃呢。”
方步亭微笑了一下。
程小云接言了:“吃了吧。何校长还在楼上等你呢。”
方步亭微笑的目光望向了梁经纶:“梁教授这样的国家人才,竟然连一顿饱饭都不可得,我们这些人失职啊……木兰,把这个馒头端给梁教授。”
“嗯。”谢木兰完全不假思索,立刻端起了大爸面前的馒头。
可当她准备将手里的碟放到梁经纶面前时,又怔在了那里。
梁经纶的目光根本不看她,也不看任何人,而是虚望着前方。
那碟馒头端在谢木兰手里成了众目所视,不敢递给梁经纶,也不好再放回大爸面前去。
程小云的目光望向了何孝钰。
何孝钰从谢木兰手里接过了那碟馒头:“梁先生,吃不吃您也应该先接着吧。”放到了梁经纶面前。
“哦。”梁经纶这才收回了虚望前方的目光,“对不起,我走神了,在想一个问题。方行长刚才说什么?”
方步亭依然微笑着,端起面前那小半杯牛奶慢慢喝了,放下杯子,又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到桌上,慢慢站了起来:“你们收拾吧,我该去楼上了。”
几个沉默的人,望着方步亭向楼梯走去。
沙发茶几上,电话铃声响了!
方步亭的步伐丝毫未受电话铃声的影响,徐徐登楼。
何孝钰准备去接电话。
“我去接吧。”梁经纶站了起来。
谢木兰一直低垂的眼这才又倏地抬起,发现梁经纶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何孝钰,眼睛不禁亮了起来,赶紧又收了,望向桌面。
梁经纶已经走向电话。
“程姨、木兰,我们去院子里透透气吧。”何孝钰说道。
程小云也站了起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还是关于我们那篇报告的可行性问题。”曾可达拿着话筒尽力使语气果断而又不失平和,“昨天半夜,我们校长定下了新的主题,明确了具体要求。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现在急需请你来当面看看报告。具体地点嘛,我会派学生来接你。”
何宅一楼客厅。
梁经纶也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可能要十点以后了。十点前我们何校长有一份重要的方案要赶送去南京的飞机。这个方案非常重要,我必须帮着处理好,直到九点接方案的汽车来。”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看了一下手表:“好。十一点前请你务必赶到,务必!”
何宅一楼客厅。
对方已搁了电话,梁经纶慢慢搁下电话,向二楼望去。
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感觉到一个物件在摆动,梁经纶转头望去。
——那座被处理得没有声音的座钟,钟摆动了——已是早晨八点了!
他站了起来,向楼梯走去,走了几级,又停在那里,望向二楼的走廊,回头又望向窗外。
大玻璃窗外,院子里,何孝钰陪着程小云慢慢走了过去,谢木兰傻傻地跟着,走了过去。
梁经纶闭上了眼。
——真是进退踟蹰!
方邸院落竹林。
这里是竹林最茂盛处,恰又是能够一眼看见大门院落的地方,曾几何时谢培东就是坐在面前这条石凳上跟何孝钰交代了与方孟敖接头的任务。
谢培东走到竹林石径一条石凳前站住了:“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说起呀。”
方孟敖在他背后保持着约两米的距离,也站住了。这句话让他眉头一蹙,眼神又犀利起来。昨夜,曾可达就跟他说了什么二十四史里的好些历史,有些他能接受,更多的让他反感。
“您把我带到这里来不是也要说什么历史吧?”
“还有谁跟你说过历史?”谢培东倏地转过身,直望着他的眼睛。
方孟敖何等敏锐,同样一份信息,别人听来,往往都要衰减。在他这里,任何时候,都能接收到几倍的感觉!
何况面前这位自己的姑爹、崔中石在北平分行的直接上司此刻露出的语气神态是如此明显,反常到根本不像一个正在接受调查的对象!
——方孟敖预感到困扰自己长达几年,又使自己一向日夜痛苦的谜底正在走近。
“我在代表国防部调查组向您调查北平分行的账目。”越是这个时候,方孟敖知道越要沉着,“而不是让您向我说什么历史。”
“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历史。”
方孟敖对视着谢培东的目光,又过去了好几秒钟:“好。您坐下,我听。”
谢培东坐下了,望着站在面前山一样的方孟敖,感觉他身后层层叠叠的竹林就像山那边纷纭如烟的往事。
“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谢培东的目光又望向了方孟敖的眼睛。
“北平分行跟北平民调会的账。还有,崔中石的死。”
“不是。”谢培东轻摇了摇头,“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两个问题。”
方孟敖紧盯着他。
谢培东:“你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
沉默,方孟敖给了谢培东几秒钟的沉默:“说下去。”
谢培东:“最想知道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共产党!”
这一次方孟敖给谢培东只有不到两秒钟的沉默,紧接着说道:“请您站起来。”
谢培东没有站起来,依然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方孟敖的语调低沉严厉了。
谢培东只好慢慢站起来。
“站到我这里。”
谢培东只好又走到了石径上,方孟敖接着走过去,坐到了谢培东刚才坐的地方。
主客易势,方孟敖坐在问话的位置,谢培东站在了答话的位置。
方孟敖:“接着说下去。”
“好。”谢培东站着与坐着并没有神态上的变化,十多年来他站在方步亭面前这样对话已经由习惯而成了自然。
“我明确地告诉你,崔中石是中共党员。”
“说下去。”
“方孟敖也是中共党员。”
接下来当然是眼对眼的沉默,是方孟敖目光逼出来的沉默。
“沉默什么?说下去。”明明是他造成的沉默,方孟敖却如是反问。
谢培东不看他了,抬眼望向了竹林的上方,语调低缓:“崔中石是我一九三八年在上海发展的中共党员。”
方孟敖慢慢站起来,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依然没有看他,接着说道:“我是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时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方孟敖的目光里,谢培东的声音就像刚刚从竹林那边一层层漫来的风吹竹梢声!
“还有你的姑妈,也是一九二七年加入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何宅一楼客厅。
谢木兰显得如此心神不宁。
只有程小云一个人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她。
她想掩饰,装作轻松地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抬头看了看楼上的走廊,故意踏上楼梯,极慢极轻地假装上楼。
程小云怜悯地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不要去干扰你大爸跟何校长。”
谢木兰立刻站住了,转身向程小云露出极不自然的一笑,又轻步走下楼梯,轻步跳着,走到大门边的窗前,定定地望着窗外——这外面梁经纶那间小房才是她揪心关注的地方!
程小云:“梁先生和孝钰也是在说正事,你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吧。”谢木兰仍然掩饰着,走回沙发边,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程姨,你说吧。”
程小云望着她还在斟酌如何跟她说话,谢木兰的目光又已经望向了院落方向的窗外。
方邸院落竹林。
竹林那条石径接近院落处,邵元刚和郭晋阳专注地听着。
方孟敖站在他们面前低声说道:“把住这个院子,任何人不许进竹林。”
“明白。”
方孟敖转身沿着石径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走过刚才谈话的地方,又转了一个小弯,他看见谢培东在离石径约五米深的竹林里站着,走了进去。
谢培东向他递过来一把竹篾刀。
方孟敖没有立刻就接,仍然审视着他。
谢培东:“平时修竹枝用的,你拿着,帮帮我。”
方孟敖这才接过了篾刀,依然看着他。
谢培东举手摸向身旁一根八九米高的粗竹,是想去摸上边一个竹节,接着说道:“才两年多就长得我摸不到了。孟敖,看到上面那条痕迹了吗?”
方孟敖抬眼望去,但见那个竹节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虽已愈合,但仍然清晰可见。
谢培东:“你个子高,挨着疤痕下面那个竹节帮我砍下来。”
方孟敖不再犹豫,一刀,两刀,接着伸手一扳——那根竹子的上半截带着茂盛的竹叶哗地断了,却叉架在旁边几根竹上。
谢培东去拽那一截竹竿,却拉它不动。
“我来。”方孟敖只一把,便将架搁在其他竹子间的那截竹竿拖了下来,摆在地上。
谢培东慢慢蹲了下去,并紧手指,伸进斩断的那截空竹筒里,显然是在凝神要夹住一样东西。
方孟敖竭力镇静地望着他那只似乎掏着了东西慢慢收回的手。
一个包扎得很紧的长条油布包掏出来了。
谢培东费力地想去拧开扎着长条油布包的钢丝,那钢丝却纹丝不动。
谢培东抬头望向方孟敖,方孟敖蹲了下去,两根指头捏着钢丝的纽结处,反方向很快就将那根钢丝解下来了。接着同样的动作解开了上边另一根钢丝。
谢培东两手伸了过去,慢慢展开了包着的油布,里面还微微卷着的是一个牛皮纸大封袋。
谢培东蹲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蹲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守住了,不会有人过来?”
方孟敖:“放心吧。”
谢培东这才打开了封袋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来一本薄薄的杂志,看了片刻,定了定神,将杂志递给方孟敖:“在里面,你看吧。”
方孟敖下意识地双手接过了杂志,还是先看了看谢培东,才去翻杂志。
中间夹着东西,一翻便是那一页,方孟敖的目光愣在那里!
——一张照片!
——正中间那个人经常出现在新闻报刊上——周恩来!
右边那个人显得比现在年轻,更比现在有神采,就是蹲在面前的姑爹!
左边那个人让方孟敖的眼慢慢湿了,他低声地像是在问:“是姑妈?”
谢培东的眼也有些湿了,点了下头。
这回是真的沉默,沉默了也不知有多久。
方孟敖用手掌擦了下左眼,接着用手指擦了下右眼,轻声问道:“姑妈牺牲了,您就带着木兰来找我爸了?”
谢培东只眨了眨眼,老泪已干,没有回答,接着便要站起来。
方孟敖伸手搀他起来:“我记得您当时是说姑妈病死在路上……应该不是病死的,上级派您到我爸身边来的吧?”
谢培东摇了摇头:“当时不是。我们那个地下市委多数人都牺牲了,剩下的走散了,我一时跟组织也失去了联系,才带着木兰来的你家。一年后组织派人来了,传达了上级的指示,决定让我留在你爸身边,了解国民党内部的经济情况。”
一个莫大的希望蓦地涌上方孟敖心头:“我爸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慢慢让他失望了,他在慢慢摇头。
方孟敖还是不甘心:“我爸那么厉害,十多年都不知道您的身份?”
谢培东当然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答道:“中央银行的人是搞经济的,和国民党其他部门搞政治的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包括你爸,都不想太掺和国民党的政治,可经济和政治从来就分不开。好在中间经历了八年抗战,国共合作,我的工作更多是配合你爸为抗战筹款。到国民党发动内战,我和崔中石同志才真正开始秘密工作,从他们的经济了解他们的政治、军事。这期间更多的工作是崔中石同志在做,他在前面替我挡着,我在背后替他把着。唉,最后怀疑还是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崔叔是奉你的指示到航校来发展我?”
“是。”
“利用孟韦对我的感情,你们俩商量,每次都让孟韦叫崔叔到航校来看我?”
“是。”
“我明白了,我爸因此不会怀疑您。”
“……是。”
“为了使你不暴露,这样说吧,是为了使组织不暴露,你们最后又决定让崔叔去牺牲!”方孟敖语气突然严厉了。
谢培东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方孟敖不再看谢培东,只望着地面,望着那一竿斩断的竹子:“可崔叔是你看着死的!他从被抓到被杀,你和我爸都知道,而且你们都去过警察局。你们一离开,崔叔就被杀了。我想知道实情,到底是你们没有办法救他,还是你们做了决定要让他去死?”
谢培东:“都不是。”
方孟敖猛地又抬起了头,望着谢培东。
谢培东:“组织拟定了详细的救援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通过我劝你爸出面去救崔中石。那天你在家,你应该明白,你爸去警察局是真心想救崔中石,为了你,为了孟韦跟你们崔叔的感情,他也要救崔中石。你爸一手拿着钱,一手拿住徐铁英的把柄跟他谈判,徐铁英答应了你爸,暂时不杀崔中石同志。可中石同志还是被他们杀害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个环节,这几天你一直在追究,应该比我要清楚些。这也正是组织上想要了解的情况。”
方孟敖闭上了眼睛,微风又起了,竹叶沙沙。
他眼里没有出现天空,却隐约听见洋楼里传来的钢琴声!
——是巴赫——古诺的《圣母颂》。
——是《C大调前奏曲》那段仿佛黎明时春风流水般的行板。
——是父亲那天从警察局回来心力交瘁勉为其难的弹奏……
眼睛猛地睁开,只有微风竹叶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他现在在哪里?”方孟敖问道。
“在何副校长家里。”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说明白吧。”何其沧这时坐在他那把躺椅上,望着书桌打字机前坐着的方步亭,“你们中央银行到底是希望我这个方案赞成废除旧法币推行金圆券,还是论证币制改革不能推行?”
方步亭苦笑了一下:“中央银行不是我们的,我们也没有谁能够左右中央银行。其沧兄,你我都是学金融经济的,不是办商务印书馆出身的王云五,他不懂,你我应该懂。整个政府的财政赤字都已经达到四十万亿了。没有储备金,没有物资,依靠印一些新纸币能够挽救业已崩溃的经济?”
何其沧:“到现在还谈什么懂不懂经济,中华民国的经济有谁能懂?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原始自耕农,不到百分之十的城市经济却有百分之九十掌握在少数官僚资本的手里。这么庞大的政府,这么庞大的军队,还要打内战,那些官僚资本谁愿意掏出一分钱来养?没有钱就拼命印钞票,货币都贬值了四十七万倍,你和我在美国学过这样的经济吗?你当我愿意写这个什么币制改革方案?你管着平津地区的金融,不知道几十万月薪的教授都在天天挨饿,何况市井小民?昨天我向社会局又问了数字,北平每天饿死的人已经六百多了……我兼着国府的经济顾问,通篇废话,我也得写呀。”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本意。”方步亭站了起来,“所谓币制改革,说白了就是军事管制经济,谁也拦不住。可南京方面最关心的还是上海。其沧兄,你能不能帮我们北平和天津多争取一点儿美援,多争取一些物资配给。毕竟这个国家的文化精英多数在北平,学生闹事最厉害的也是北平。‘七五事件’你知道,南京方面下不了台,新的一派就打压老的一派,打不动,竟利用我的儿子来打我。我方步亭算个什么,无非一个一等分行的经理罢了。我倒了,换个人来北平分行只会更乱。吃亏的还是北平和天津的民众,包括那些大文化人和学生。”
何其沧沉默了,接着撑着椅子便要站起来,方步亭过来帮了他一把。
何其沧:“有一班十点飞南京的飞机,我这个方案本想今天送财政部。你既然来了,今天就不送了。干脆,你也耽误一天,帮我一起改改这个方案。”
方步亭这时已经完全不像北平分行的行长,而像老兄长面前的一个老兄弟,如此要强的人轻轻拍着何其沧的手臂,眼睛湿了。
何其沧也动了情,说道:“孟敖这孩子我见了几次,还深谈了一次。从小就落难,百战生死的人。我知道你这个父亲不好当。有机会我帮你开导开导他。”
方步亭捏紧了何其沧的手臂:“我们今天不谈他,好好改这个方案吧。”
“好,好。”何其沧应着,提高了声音叫道,“孝钰!孝钰!”
“行长,何校长是叫孝钰吗?”楼下传来的是程小云的声音。
方步亭去开了门:“是。叫孝钰来吧。”
“那就不要叫孝钰了。”何其沧望着门口的方步亭,“叫梁经纶上来,我告诉他方案今天不送了。”
方步亭点了下头,又对楼下大声说道:“不要叫孝钰了,请梁教授上来吧!”
“小妈,我去叫吧!”
这回传来的是谢木兰的声音。
方步亭回头时,何其沧的目光与他碰在了一起。
两个老人突然同时回避了对方的目光。
——这一层儿女的事,在两个老人的心头,真是“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