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警察局重刑犯禁闭室。
十平方米,四面墙,窗口都没有一个,一盏千瓦的聚光灯打着那把铐押椅,入伏的天,再强壮的人一两个小时也会虚脱,崔中石闭眼铐坐在那里,汗涔涔而下。
这可是对付共产党的待遇!
崔中石知道自己平时曾多次设想的这一刻终于来了,熬过去便是解脱。他在心里竭力想把满目光晕幻想成一面红旗。
“小崔,你不够朋友。”徐铁英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吹散了崔中石眼睛里好不容易成形的红旗。
“你知道,我们不是朋友。”崔中石竟回了这么一句。
徐铁英的第一句话便被他顶了回来,虽然站在那盏灯外,却也是熬着酷热,依然耐着性子:“这可不像你平时说的话,也不像你平时的为人。”
“我平时就是这样为人。”好些汗流到了嘴里,崔中石轻咽了一口,“只不过平时徐局长看在钱的份儿上,把我当作朋友罢了。”
徐铁英:“我喜欢直爽人。那就说钱吧,那百分之二十股份的红利你汇到哪里去了?”
崔中石:“账户都查到了,何必还要问我?”
徐铁英:“那个账户是谁开的?”
崔中石:“当然是我开的。”
徐铁英也在不住地流汗,这时恨不得一口将他吃了,却又不能:“哦,你开的。那你就一定能再把那笔钱转出来了?”
崔中石:“我平时转给你们的钱能够再转出来吗?”
“崔中石!”徐铁英叫他这三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你是高人,我们下面就不要再谈钱的事了。只是好奇,我跟你探讨一下我们的本行。只从理论上探讨,你应该不会拒绝。”
崔中石当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满脸的汗,嘴角还是露出微微一笑。
徐铁英:“方步亭那么精明,你是怎样让他如此信任你的?”
崔中石:“徐局长这么精明,以前不也很信任我吗?”
“反问得好。”徐铁英赞了一句,“其实你的档案材料我早就都看过了,没有发现你在哪里受过共产党的特工训练嘛,这身本事怎么练出来的?”
崔中石:“徐局长觉得我很有本事吗?”
徐铁英:“游刃于中央银行、财政部、中央党部如入无人之境,如鱼得水,共产党内像你这样的高人也不多。我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为了区区这点钱将你给暴露了。得不偿失啊!”
这就是在玩离间心理了。
崔中石:“不要停,说下去。”
徐铁英显然胸口又堵了一下,却不得不说下去:“旁观者清。小崔,我知道你们满脑子装的都是那些什么主义和理想。尝试一下,把你脑子里装的那些主义理想先搁在一边,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人。我告诉你,西方的术语叫间谍,我们有些人喜欢称作无间道。这是佛教用语,本是指的无间地狱,凡入此地狱者永不超生、永不轮回。可自己反不知道,还以为能够游走于人鬼之间。其实鬼不认你,人也不认你!这就是他们今天为什么抛弃你的原因。你不认为这正是自己解脱的机会吗?”
崔中石:“徐局长说完了吗?”
徐铁英:“说说你的见解。”
崔中石:“太热。你刚才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那我就说几句你能听清的!”徐铁英终于被激怒了,“你以为自己是在为共产党牺牲。你的老婆和你的两个孩子是不是也要陪着你牺牲?!”
“局长。”孙秘书偏在这个紧要的当口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禁闭室门口,“方行长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知道了!”
“是。”孙秘书立刻走离了门口。
徐铁英咬着牙,忍着汗,凑到崔中石耳边:“不要侥幸有人能救你和你的家人。犯了共产党三个字,除了跟我配合,没有人能救你们!”
见徐铁英满脸满身的大汗走来,候在禁闭室外通道尽头的孙秘书立刻端起了早已准备的一盆凉水。
徐铁英从脸盆里捞出毛巾开始擦洗脸上、颈上的汗。
孙秘书将脸盆放到了地上,又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梳子甩干了水。
“局长,您用不着这样陪着受罪。”孙秘书接过毛巾递上那把梳子轻声说道,“再问他换个地方吧。”
“小孙,要吃得苦。”徐铁英梳了几下头,将梳子递给了他,向通道铁门走了出去。
徐铁英走回办公室时脸上的汗虽然擦了,衣服上的汗依然贴湿一片,转过屏风但见方步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大热的天他居然一滴汗也没有,见自己进来居然也不起身。
徐铁英便也闷着头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
“一共多少股份,半年的红利是多少,徐局长把数字告诉我吧。”方步亭开门见山,低头并不看他。
徐铁英侧过了脸紧盯着方步亭:“崔中石的账方行长没有看过?”
方步亭:“没有。这样的账我原来不看,现在不看,今后也不会看。”
徐铁英:“方行长对手下的人真是信任哪。您就不怕他们牵连自己?”
方步亭:“不受牵连我现在会坐到北平市警察局来吗?多少钱,你就直说吧。”
徐铁英:“钱倒是不多,半年的利润也就四十七万五千美金。”
方步亭:“我把谢襄理也带来了。你跟他谈,哪个账户,他会给你开现金支票。”说到这里他扶着沙发的把手站了起来,“今天晚上还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车,我希望崔中石能够赶上。”
“方行长的意思是给了钱叫我立刻放了崔中石?”徐铁英坐在沙发上没动。
方步亭这才慢慢望向了他:“那徐局长的意思是什么?要了钱还要命?”
徐铁英依然没有起来,只是抬头与他目光对视:“您就不问一问崔中石将我们党部公司的这笔钱弄到哪里去了?”
尽管来的时候做了最坏的打算,方步亭还是希望徐铁英只是为了要这笔钱,而并不知道崔中石跟共产党有任何关系。现在见他这般神态,这样问话,明白崔中石果然在这个当口将钱汇给了共产党!表面不露声色,心里恨恨地说了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徐铁英看出方步亭被击中了要害,这才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从文件夹中拿出一页写着账户、公司名称的情报电文,又走到方步亭面前:“愿不愿意,方行长都请看看这个账户。”
方步亭也不接,望向徐铁英手中的情报电文。
电文纸上,上面一行是一串长长的开户数字,下面打着“香港长城经贸有限公司”!
方步亭转望向徐铁英:“我说了,你们这些账我从来不过问。不管他把钱转到了哪个公司,我替他垫付就是。”
“转到了共产党的账户呢?”徐铁英摊出了底牌,“垫付了就能了事?”
方步亭仍然装出不相信的神色:“这个账户是共产党的?”
徐铁英:“已经查实了,这家公司表面上是被政府取缔的那些所谓民主党派开的,实际上是共产党在香港专为民盟民革那些反政府的人筹钱的机构!”
方步亭慢慢闭上了眼,却说出了一句徐铁英十分不愿意听的话:“这就是我不愿意过问你们这些事的原因。你们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了。”
“我们?”徐铁英再也不能忍受,必须把脸撕下来了,“钱是崔中石暗中转的,崔中石可是你们北平分行的人。方行长!你是没有出面,可崔中石去南京救你儿子总是你派去的吧?区区一个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要是不打着你的牌子,我们全国党员通讯局的大门他都进不去。为了救你儿子,中央党部那么多朋友不遗余力地帮忙,不惜拿堂堂一名国军中将的命换你儿子的命,你现在反倒把事推给我们?不错,我徐铁英原来是欠过你的情,可中央党部还有通讯局那么多人不一定会买你的账!饿极了他们可是六亲不认,何况你的人是共产党!”
方步亭心里受着煎熬,这时也不能说崔中石去南京救大儿子是他小儿子的安排,不得不又睁开了眼睛:“父亲救儿子,人之常情。当时你们不是调阅了大量的档案材料吗?那时可没有听你们说过谁是共产党。”
“现在查出来了!”徐铁英脸色已经铁青,“方行长还要我放了崔中石吗?”
方步亭只沉默了少顷,答道:“当然不能。崔中石既是共产党,我便脱不了干系。徐局长可以立刻跟国防部曾可达会审,最好让崔中石把什么都说出来,交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审判。”
徐铁英的脸色只变了一下,接着冷了下来:“方行长说的是玉石俱焚?这我可要提醒你,你是玉,我可不是石。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不是我个人的,是党部公司的党产!根据中华民国公司法,党营公司参股经营完全是合法的。”
方步亭的反感也立刻露出来了:“多谢徐局长提醒。我能不能够也提醒一下徐局长。方某因在美国哈佛读了三年经济学博士,又在耶鲁攻读了三年金融博士,政府在制定金融法包括你说的公司法的时候,便叫我也参与了。公司法里可没有哪一条写着不出股本金就能占有股份的。你们这百分之二十股份,出了股本金吗?没有出股本金,你们哪来的这百分之二十股份?”
徐铁英这些人平时害怕的就是方步亭这帮留美回来掌握党国经济命脉的人,且不说他们背后的靠山是宋家、孔家,就眼下这件事本就要依靠他发财,何况他完全知道这些股份是从侯俊堂空军方面白夺过来的。
徐铁英闭上眼了,好久才慢慢睁开:“多年的朋友了,我请方行长来可不是想伤了和气。关键是现在你我都被共产党算计了,这件事还不能让曾可达他们知道。我说两条意见吧。第一条方行长刚才已经答应了,希望尽快把那笔钱汇到党部公司的账户。第二条,今晚必须秘密处决崔中石。”
方步亭:“就第二条我不能答应你。”
徐铁英又惊又疑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告诉你吧,调崔中石去上海央行工作,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的安排……”
——方步亭竟然瞒着自己和曾可达早有安排!
这个安排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徐铁英咬紧了牙愣在那里想。
七点过了,天边还有暮光,顾维钧宅邸后园石径路边的灯便开了。
园子很大,曾可达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一条打篮球的短裤,一双青年军黄色布面的跑鞋,独自沿着石径已经跑得大汗淋漓。
曾可达住处的门口,他的副官和在车站跟踪崔中石的其中一名青年军特工站在那里候着。
那个特工显出了忧急,低声对副官道:“王副官,我们可只有一个同志在那里监视。再不采取行动,崔中石我们就很可能控制不住了……”
“长官正在思考。”曾可达的副官低声喝住了他,“注意纪律,这不是你该提的事。”
曾可达还在绕着石径跑着,天越来越暗,他的面孔也越来越暗,两只眼却显得越来越亮。
副官和那个特工两腿一碰,站直了。
曾可达终于“思考”完了,跑向了住处这边。
曾可达停止了跑步,径直走向房间:“进来吧。”
副官和那个特工立刻跟了进去。
徐铁英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被眼前这只老狐狸给“卖”了,望着方步亭时那张脸便灰暗无比:“方行长,我能不能这样理解。如果今天我不去追查那四十多万美金是不是到了党部公司的账户,就不会知道崔中石竟把钱汇到了共产党在香港的机构,也就发现不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可铁血救国会早就察觉了崔中石是共产党,并且部署了在上海秘密逮捕的行动。这一切曾可达应该都跟您谈了,您为了保全自己,极力配合他们,却瞒着我们。”
方步亭的心情其实比他还要灰暗:“理解得好,还有别的理解吗?”
徐铁英:“方行长,不要以为崔中石跟扬子公司跟我们还有民食调配委员会做的这笔生意,你没有过问,铁血救国会那些人就打不着你!一个共产党被你重用了多年,戡乱救国时期还把这么一大笔钱转给了共产党,就凭这一条,崔中石落在铁血救国会手里,你的下场也绝不会比我们好。我这个理解,你认不认同?”
方步亭:“我完全认同。崔中石现在被你关着,大概过不了多久曾可达自然会来找你。你就按刚才的理解会同国防部调查组立案就是。”说着就往屏风那边走去。
“方行长!”徐铁英再老牌,也比不过方步亭这份沉着,“您就这样走了?”
方步亭又站住了:“在电话里已经告诉徐局长了,我那个被国防部调查组重用的大儿子还在家里等我呢。说不准他也是共产党,可你们反复调查了他不是。我还得代表北平分行接受他的调查。徐局长,我可以走了吗?”
跑步思考完进到住处房间后,曾可达依然没有下达任何任务,而是自己去到了里间冲澡。
副官陪着那个青年特工沉住气在外边的客厅里等着,这时才见曾可达上穿一件短袖夏威夷白衬衫,下着一条夏布便裤,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走出来了。
“把那个在警察局门口监视的同志也叫回来吧。”曾可达端起桌上的一杯白开水一口喝了。
那个青年特工还在等着他下面的话。
曾可达放下杯子时盯了他一眼。
“是。”那青年特工双腿一碰,带着一脸不理解也要执行的样子急忙走了出去。
“方孟敖还在他父亲家吗?”曾可达这才问王副官。
王副官:“在。郑营长来过两个电话了,方步亭去了北平警察局现在还没回去,方大队长一直在家里等着。”
曾可达:“你去通知,把我们监视崔中石家里的那些人也统统撤了。”
王副官是可以随时提醒长官并提出不同意见的,这时问道:“长官,属下能不能请问为什么这样安排?”
曾可达:“徐铁英要杀崔中石了。我们的人一个也不要沾边。让方孟敖把账都记到他们头上。从明天开始,准备彻查民食调配委员会,彻查北平分行!”
“长官英明!”那王副官由衷地说了这句,转身也走了出去。
曾可达拿起了桌上的电话,飞快地拨通了:“徐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听说崔中石被你们截下来了,是不是扬子公司和民食调配委员会的案子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步亭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下了,这时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并不看正在接电话的徐铁英。
“没有。”徐铁英对付曾可达反倒显出了老牌中统的镇定,“有新的线索我当然会第一时间告诉曾督察……是方行长通知我,说崔中石的调动南京央行有新的安排……我们警察局负责护送嘛,当然顺便就接回警察局了……方行长正在我这里,让他跟你通话?”
方步亭倏地站起来,一口气撑着,大步走向了徐铁英递过来的电话。
方步亭听着电话,接着答道:“……任何新的安排都是南京方面的安排,无非是一定要将崔中石调走嘛……我也提醒曾将军一句,北平一百七十多万人要吃饭,现在傅作义将军几十万军队的军需也都要中央政府供给,主要依靠的是美国的援助……对,我的意见就是让崔中石到美国去,给我们北平分行这边多争取一点儿美援……至于他能不能平安离开北平也只有你们国防部调查组和徐局长这边能决定了……”说到这里他又闭上了眼。
徐铁英原来还站在离方步亭有数步的距离,阴晴不定地琢磨方步亭的话语,现在知道电话那边曾可达要做最后的表态了,不能再顾忌,立刻走了过去,站到了电话边。
话筒里曾可达的声音像是有意说得很轻,徐铁英听得便隐隐约约:“我完全理解方行长的难处,同意改变原来调崔中石去上海的安排。”
“不过。”这里,曾可达突然提高了声调,“对于徐局长突然插手这件事,我们认为是很不正常的!请方行长转告他,我们是看在方行长的份儿上,让他处理这件事情。希望他考虑您的难处,把事情办好。今晚就办好,最好不要拖到明天。一定要逼我介入,尤其是方大队长介入,都是不明智的!”
非常干脆,曾可达将电话挂了。
“混账王八蛋!”徐铁英脱口而骂,竟有些像马汉山了。
方步亭将电话慢慢搁了回去:“我本来想自己一肩将这件事情扛了,徐局长实在不应该硬插进来呀……商量后事吧。”
徐铁英:“什么后事,怎么商量……”
方步亭:“我必须回去了,要不然我那个大儿子就很可能到这里来。我把谢襄理留在这里,怎么商量,他全权代表我。最好不要两败俱伤,你也能拿到钱,我也能过了关。”
方步亭不再停留,拄着杖走了出去。
徐铁英真不想送他,咬着牙还是送了。
北平市警察局原为清朝六部之首的吏部衙门,坐落于天安门前东侧,占地有四十亩之阔。民国时被警察局占了,为显警局威严,大门不改,高墙依旧。
靠东的后院,原来是前清吏部堂官公余信步散心之处,现在成了局长家居的庭院,等闲无人敢来,因此十分安静,几株古柏,三面高墙,墙根下和草地上不时传来蛩鸣。
空旷的后院正中,一张汉白玉圆形石桌,四个汉白玉圆形石凳,看质地也是清朝吏部的遗物,面对园门,石桌旁孤零零地坐着谢培东一人。
园门外灯光照处,轻轻地,孙秘书带着崔中石走进来了。
谢培东慢慢站起。
方步亭那辆奥斯汀小轿车刚转进宅邸街口,便看见青年军那辆中吉普和方孟敖那辆小吉普停在路边。
戒备在街口的青年军那个班看见方步亭的轿车居然还一齐向他敬礼。
方步亭闭上了眼,小轿车极轻极稳地开到大门外停住了。
护门的那人立刻过来了,轻轻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将一只手护在下车的门顶上。
“关了。”车座里方步亭轻声说道。
那人一愣,兀自没有反应过来,车门仍然打开在那里。
“关了!”方步亭低吼道。
“是。”那人这才慌忙又将车门轻轻关上了。
方步亭闭眼坐在车内。
前边的司机也屏着呼吸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偷偷地从车内的反视镜中看着后边的行长。
方步亭又慢慢睁开了眼,怔怔地望向自家的大门——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敢进自己这个家。
徐铁英承诺了方步亭,于是发话,任何人不许接近后院,空旷旷的,石桌边只有谢培东和崔中石两个人。
“他们说你是共产党。”隔桌坐着,谢培东语气十分沉郁,“我不相信,行长也不相信。可你瞒着我们把那笔钱转到那个账户上去,这就说不清了。行长叫我来问你,那是个什么账户,你是不是自己在里面有股份?说了实话,我们或许还能救你……明白吗?”
“谢谢襄理,也请你代我谢谢行长。我既然瞒着你们转账,就不会告诉你们背后的情由,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背后的情由。”隐隐约约的灯光散漫地照来,站着的崔中石脸上露出淡淡的笑。
这笑容让谢培东揪心:“四十七万美金,是个大数字。可丢了命,一分钱都跟你无关了,值吗?”
语带双关中,谢培东用眼神传达了上级对崔中石此举的表扬。不等他反应,紧接着说道:“再说,钱转给了别人,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想过没有?”
崔中石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沉默片刻,低声答道:“我也只能对不起家里,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了。”
“瞒着行里,瞒着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句对不起就交代过去了?”谢培东将脸一偏,“坐下说吧。”
“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已经干了。”崔中石十分平静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进了央行,当了北平金库这个副主任,经我手的钱足以让全北平的人一个都不饿死,我却不能。还要帮着那些人把这些钱洗干净了,转到他们的户头上,甚至送到他们手里。这几天关在家里整理那些账目,一翻开我就想起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里的话,每一行数字后面都写着两个字‘吃人’!请你告诉行长,不管把我调到上海是什么目的,我走之前都不能再让那四十七万美金转到徐铁英他们手里去……”
“这就是你把那笔钱转到香港那个账户的理由?”谢培东立刻打断了他,“他们已经调查了,香港那个账户是民主党派的,跟人民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代表人民。”崔中石望着谢培东又露出了笑,“刚才徐铁英审我,我看到他那副难受的样子,心里已经觉得值了。您不要问了,谁问我也是这个回答。”
谢培东闭上了眼,沉默少顷,转望向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