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吓得在被窝里僵直成一块牌匾。
她不是想装死, 而是想真死。
……不。也不能这样。
她怕什么!
人要是不要脸到极点,是可以另别人无可奈何的。她又不知道山光远脱了衣服,所以才看到的, 不怪她!
至于多看了几眼, 她也可以解释成自己脑子迷糊没反应过来。
言昳刚给自己在心里打完气,听着山光远那头也没有动静, 就睁开眼朝他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
山光远似乎被她一开始的喷嚏声欺骗了, 以为她睡梦中受凉, 担忧的皱着眉头, 只拿了个巾子挡了挡重点, 手按在屏风边缘, 探出大半个身子看她是不是踢被子了。
言昳哪里想到自己正大光明的偷看一眼,竟然看到了一览无余的山某人!
窄腰收紧的线条, 跟垂下的手臂形成中间的空隙,更显得他匀挺。某人生了这样狂野有力的身子, 面容上却偏偏是担忧柔和的神色。
言昳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对比。
她发誓自己注意到山光远的视线的瞬间,就立刻闭眼装睡, 但山光远还是跟她四目相对。
四目相对啊!
山光远惊得往后倒退一步, 急急扯住披风上挂的衣裳往身上裹。可衣带挂住了屏风, 他用力一扯,几乎是整个披风朝他的方向倒过去!
山光远连忙抬手撑住屏风,可祸不单行,倾斜的屏风、他慌乱的动作,又将架台上的黄铜水盆碰翻,撒了他一身。眼看着水盆就要摔落在地,他也不确定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还是怕吵醒她, 条件反射的去拿脚垫了一下。
言昳只听见一阵碰碰咔咔,动静不是太大,但他闷哼了一声。
她连忙趁此机会装傻,发出一声被吵醒的含糊咕哝声,道:“……唔,阿远?”
言昳从来没在山光远面前耍过这种猴戏演技,此刻演的她恨不得抽自己耳刮子。
山光远好不狼狈,衣服挂在肩膀上半湿了,屏风差点倒下去,水撒了一地,脚还因为垫了一下铜盆发疼。
他缓缓吸匀了一口气,人要炸了,声音却不变:“抱歉,你睡。”
言昳恨不得跳起来去看,哪里睡得着。
山光远那头发出一点懊恼的声音,他把屏风扶正了,又窸窸窣窣穿了件单衣,把滚到地上的盆子捡起来。
等他拿巾子擦了擦头发和脸,脸上难堪的劲儿渐渐要把他淹死了。她是醒来不小心看到了吗?
他……他以为她睡得特别死,就没在意……
言昳要是害羞了,估计也不会说什么吧。他就也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赶紧把她再哄睡了就好。
山光远给自己鼓了气,才有脸走出屏风,清了清嗓子,小声唤道:“言昳?”
她踢动了一下身上盖的好几层皮袄,声音好似还没完全醒,低声呢喃:“……热死了,我一身都是汗。这儿真是不舒服。”
山光远趿着鞋,踩着地上厚厚的草垫毛毡,走过来,用铁火钳拨了拨炭盆。
言昳睁开一点眼缝看他。
山光远已经裹上了深灰色菱形纹的衣袍,看起来是只穿了这一件,但裹得严严实实的。他把头发散下来了,可能刚刚在篦头发,不过洗脸的时候把鬓边额前几缕碎发都给沾湿透了,有点可亲的贴在他硬朗的下颌眉骨旁。
他可真爱干净。
确实,以前都是他嫌弃言昳五体不勤瘫在榻上吃东西。
山光远也在转头看她,目光略有些躲闪。言昳心想,自己千万不能露怯,就侧躺着,手垫在脸下头,直直的看着他的动作。
山光远心里松了口气,觉得刚刚言昳估计才刚醒,也没看清,否则她不会一点害羞躲藏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他心里又隐隐有点失望。
她上次触碰他伤疤的感觉,他还记得。
不,岂止记得,简直夜夜回想。
他有点希望她看到他赤|裸的上身,再次露出心疼的表情,抬手碰一碰他。
但现在显然没这个机会了,山光远总不能把衣服脱了,非挤到她面前来,说“你看看我可不可怜快摸摸我”吧。
他声音低哑,面上神色巍然不动,看着眼神发愣的言昳,道:“这榻上确实不舒服,要不换个地方睡吧。”
言昳抬眼瞧他,心里响起冲天的唢呐声,她僵住:他请她去床上睡吗?这么、这么主动吗?
言昳一时间嗓子眼发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两只手揉了揉眼睛,使出最起码七八年没用过的装傻卖萌技巧,伸了个拦腰,把自己答应下来的回答,融进伸懒腰的鼻音里。
山光远伸手探了一下她额头,全是汗,确实可能给她盖太厚了,他把她身上盖的皮袄拿下来两件,只留了一件厚披风,道:“我抱你过去?”
言昳想继续装纯,可她隐隐又控制不住嘴角,连忙把脸埋进软枕里别露出坏笑,道:“可别,哼,我沉。”
山光远像是今天吃了太多西北风,哑着嗓子笑了两声,胸腔都在共振:“真记仇啊。我当时说的是热水袋。”
他说着,两只手探入披风下,从她和床铺之间伸进手去。
山光远做这个动作之前也没多想,可他手已经挤在她和床铺之间,才脑子嗡嗡的心里大叫不对。
床铺再软,也真的软不过她斜躺的身段,他感觉自己用力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就弯腰僵在了那里。
言昳似乎也有点僵硬,含混的骂了一声什么,抬手扣住他肩膀。
山光远心一横,将她打横抱起来,心里直背线膛炮尺寸数据,几乎要在脑袋里对老天爷和他自己磕头——千万别出现上次马背上的窘事了!
山光远僵硬的抱着言昳,将她放到了窄窄的床铺上。床上还铺了一层干净的兔毛绒毯,她就像掉进盘子里的杏仁豆腐,他明明小心翼翼的放下去,可她落在绒毯上,还是会有些余光中弹软的起伏。
山光远后脑发紧。
言昳伸手摸了摸绒毯,才想起来这小破床一个,显然是山光远让给她,自己挤榻去了。她把脸埋在绒毯上,笑道:“哎呀,真干净,真舒服。”
山光远没说这是他之前垫在床上的睡过几次的。不过前些日子被军中杂役拿去仔细清洗了之后,他就没再用过。
言昳还能嗅到一点点山光远的气息。
他其实就是干干净净的爷们一个,没什么香味,之前偶尔几次近距离闻,也几乎就是没有味道,寡淡透明如他本人的性子。非说要硬拗,可能有点松木或者树林的气味,估计跟他有时候行军要穿山过林有关。
言昳脸趴在软绒毯子上,面上显露几分安逸,山光远不敢看他,只觉得跟她趴在他胸膛上似的。
他刚要起身,言昳仰头问道:“鞑靼兵那边怎么样了?”
山光远挽了一下单衣的宽袖:“都没事了。你睡吧。”
言昳非要知道:“我怕我的船被烧了,你不跟我说,我睡不着。”
山光远无奈笑道:“都没事。炮台确实被他们毁了一些,刚刚清点过了,损毁了两成左右。还有一些粮草被他们烧了。不过不要紧,捉了他们,也拿到了一些关于大军来袭的线索。”
言昳点头,鼻息吹动绒毯上的短毛,她道:“你做事,我放心。”
山光远躬身:“是,言老板。”
言昳嘻嘻笑道:“没事,我宽宏大量,叫二小姐就行。”
山光远觉得跟她聊天斗斗嘴也无比愉快,若不是手边没有小凳,他真想就坐在这儿,掌灯与她在灯笼似的营帐里,慢慢聊。
其实这帮子鞑靼很棘手,如饿狼一样在风雪之中,几次被击散又上来扑咬,似乎非要将炮台都毁了不可。
最后山光远不得不临时命人包围、分拨,把他们几乎全都剿杀了。
他此刻累的肩膀与两腿都是疼的,却还想站在那儿,听她活力又娇蛮的语气,他故意道:“嗯。你也不提那毁了的两成炮台,看来还是要算我账上。”
言昳:“那当然!如今是卖方市场,想买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要是想要我手里的货,就不能得罪我。好好认栽吧。”
她说的明明是谈钱的事儿,山光远却觉得自己容易想歪。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道:“反正我也没多少家当,你真要讨债欺负人,我也没办法。”
言昳弯着嘴唇笑起来。
山光远看她的笑,心里发慌:“快睡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言昳:“明儿早上。”
山光远有点不舍:“这都快早上了。”
言昳揉眼睛道:“那醒了就走。”
山光远忍不住隔着她身上盖的披风,拍了拍她,低头,他瞧见她手背上皴裂还没好,他转身去榻边小桌上,拿起了两个小盒子的油膏。
他把盒子递给她:“用一点?”
言昳更能看清他手上的裂口,打开盒子,挖了一大块油膏:“你用一点吧,看看你自己的手,都成什么样子。”
山光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对我没用,我要是实在严重就开点药膏了。你自己用吧。”
言昳央着道:“我都挖出来了,总不能弄回去吧,你快点,手给我。”
山光远只好伸出两只手,手指都不知道该蜷着好还是攥紧好。
言昳抹到他两边手背上,给搓揉开,这油膏里似乎有羊脂,随体温化开成透明,其实抹在手上有些生疼,但山光远只抿了抿嘴,没说话。看她拿刀拿枪拿镜子也不会沾阳春水的嫩手,热络的给他搓揉指节。
他手里的痒简直顺着胳膊往上攀。
言昳现在是彻头彻尾的绿茶勾搭手段,她虽然从来没有特别主动的想引谁上钩过,可她对自己的个人魅力还是相当有自信。
她不信自己这么多年引以为傲的一双手,这么整出个上下翻飞,精细周到,他还不会有一点波动。她可就差给山光远做个美甲了。
但山光远脸上不是很有表情。
他只是沉沉的毫无反应的盯着自己的手。
言昳略有点失望。
怎么会……
明明他重生后也算个大小伙子了,上次骑马的时候不还闹出硬事,现在倒跟要立地成佛的似的。
还是说确实他俩只有患难与共的深深友谊,山光远对她没有那么多男女之情的想法?
这要是别人,言昳看上了,有千万种办法强扭出甜瓜来。
可如果她真的鬼迷心窍馋上山光远,但山光远前世今生都对她这么好……言昳倒是没有那个脸皮,去强扭他了。
言昳搓揉着他的指节,走神起来:虽说时运不济、兵荒马乱下,败者很难保全,但他前世算是费尽了心思保全她了吧。
他也是个可怜人,却像是撑起残破翅膀的鹰隼,护了她好些年。他手背上有凸起的血管,新旧交叠的疤痕,想来她前世从未仔细看过摸过的手,应当比现在还要粗糙。
她不觉得这些痕迹难看,反倒生出几分奇异的缱绻,道:“你的手也挺好看的。”
山光远僵了一下:“也?”
她拿他跟别人比?
言昳难得吐露真话,仰头道:“我是说跟你的人一样。”
山光远手又攥紧了:“你别调侃我了。”
言昳捏住他手背,不解:“怎么是调侃你呢?”
山光远从来没被她直接夸过,梗着脖子难以适应。她觉得他不难看就够了,山光远知道自己无法跟京师金陵的那帮子清冷贵公子们比。
言昳抹完油膏后松开了手,她自然无法说她觉得山光远不能属于“好看”,而是又可爱又涩的类型。
最后只道:“我真不是调侃你,我是真的觉得你蛮好看的。”
她两只手缠在一起把剩余的油膏给自己蹭匀了,并没看到山光远从锁骨到脖子,渐渐涨红起来。
他突然被夸,手足无措,只好道:“你快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