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帮票号重返京津复业,严守了“天大窟窿赔得起”的祖训,敞开老窖积蓄,源源调运巨银上柜,兑现旧票,赔偿损失,很快激活了银市。西帮的实力再次惊动天下商界,西帮信誉更是陡涨,达到历史顶点。
历劫遇险反能借势出奇,这本也是西帮的本事。而这次历庚子大劫,西帮又使自家声誉大著,自然也惊动了京津官场。
辛丑年,也即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朝廷外务全权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李鸿章,在京病故。而此时回京的朝廷銮舆,才行至河南荥阳。朝廷行在命王文韶接任外务全权大臣,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则叫袁世凯继任了。
袁世凯到天津上任后,很快也听说了西帮在复兴津市中的作为。此时,他正在甫任北洋大臣的兴头上,傲然做出了一个霸气的决定:开办一间北洋自家的官银号,请西帮票号加入,替他经营。他亲自定名为“天津官银号”。
天成元的津号老帮邱泰基,以及日升昌、蔚字号、大德通、志诚信等几家大票号的津号老帮,是在光绪二十八年春末时候,被召进北洋大臣衙门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袁大人居然是为此召见他们,一时谁也不知所措,只能以“事关重大,必须请示老号和东家”作答。
但出面召见他们的直隶藩台,却口气颇硬,说袁大人催办甚急,尔等必须尽早奉命,以不负袁大人对西帮的器重。
再器重,我们也做不了主!
按西帮规矩,这样的大事,即使老帮们有应对妙着,也得请示老号和东家的。所以也不尽是托词。
邱泰基回到津号,就急忙将此事说给了何老爷。何老爷此时正在天津。
他为何也来了天津?原来,朝廷离陕回京后不久,何老爷也与六爷一道,返回了太谷。但这一趟西安之行,焕发了他的理商激情,回来哪还能坐得住?于是,就不断磨缠老太爷,希望再放他去跑码头。康笏南呢,见何老爷这次在西安立功不小,知道他还宝刀不老,也就忽然有悟:何不以西安为例,就用出游的命义,派何老爷去外埠有急务的庄口,协办、督办一些商事?此可暗比他为钦差!派一位举人老爷去做吾家钦差,也是一件快事。
当然明面上只能是老号的钦差,不能做东家的钦差。否则,孙大掌柜会生疑的。康笏南将此意说给孙北溟,他也很赞同,认为何开生这样的理商高手,窝在家馆,也太可惜了。只是,六爷即将赴考,此时放走何老爷,合适不合适?康笏南连说:“何老爷在吧,也是疯癫无常,他能专心给老六备考?还是放他走吧。我们到底谋出了一个使唤举人老爷的办法!”
何老爷对这份“钦差”,当然喜出望外了。问他第一站想去哪里,他脱口就说出了天津。做津号老帮,那是他近两年来的梦想。天津商务也正叫劲,而邱泰基毕竟初到天津。康笏南、孙北溟就同意派他赴津。
在西安时,邱泰基与何老爷就很相投,现在又于天津相聚,他们当然都很高兴。何老爷是这年春天到天津的。刚到不久,就遇了这样的事。
何老爷刚听了事情的大概,就猜出了袁世凯揣的是什么心思。但他没有急于说出,现在与在西安不同了,既为钦差,就不能太气势逼人,喧宾夺主。他只是问:“其他大号是什么打算?”
邱泰基说:“都是大感意外,不知所措,要请示老号,尤其是东家。”
何老爷就说:“这涉及股本、人事,当然得由东家老号定夺。可邱老帮一向主意多,你总得先拿个主意,叫老号东家裁定吧?”
“何老爷久住京号,摸熟了这等高官的脾气,该知如何应对的。”
“我跳出江湖多年,以前的老皇历哪还能用!袁项城这个人,更不摸他的脾气。”
“此人谁又能摸准他的脾气?戊戌年,他连皇上都敢背叛;近年在山东,太后的话也敢不听!”
“正是!我们区区民商,哪能伺候得下他?”
“我想也是。生意不似官令,成败常在两可间。给他挣了钱,他当然高兴;赔了呢?一赔再赔呢?他说不定会砍你的脑袋!”
何老爷见邱泰基与自己看法相同,就问:“他的这间天津官银号,打算怎么叫我们加入,说了没有?”
“说是要按西洋银行的体例,叫我们出银出人。出银算入股,出人呢,给他操持生意。”
“我们出银出人,他们当东家掌柜,挣了钱,归他们;赔了,怨我们!我还看不出他这点心思?”
邱泰基见何老爷这样说,也便直说了:“那我们只好恕不奉命?只是,我们驳了袁大人的面子,在天津如何立足?”
何老爷断然说:“天津商界是大头,官场倒在其次。再说,津市劫后复兴,也离不开西帮的。我估计,袁世凯想役使的几家大号,不会有一家奉命的。面子肯定要驳他的,如何驳,还可有所讲究吧。”
“那我们就赶紧联络其他几家大号?”
“以我之见,邱老帮你得辛苦一趟,赶快往京师见见戴老帮。请他预测一下,袁世凯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长久?对其前程心中有底了,才好谋划如何驳他。我呢,即刻给老号、财东去信禀报此事,请他们尽快定夺。”
“何老爷真是想得周到!”
第二天,邱泰基就启程赶赴京师。
到京后,出乎邱泰基意料,京号戴膺老帮听完就问:“你们回绝没有?”
邱泰基忙说:“这么大的事,我们哪敢擅自做主?”
戴老帮断然说:“应该当场回绝!”
“当场回绝?”
“对,不拘寻个什么托词,当场回绝!”
“同去的数家大号,当时没有一家应承,可也没有一家回绝。”
“不管别家如何,我号也当回绝的!”
邱泰基忙说:“我初来京津,不会办事,还望戴老帮指点。”
戴膺这才叹了口气,说:“邱老帮,这也不能怨你。有一件事,你大概还不知详吧?”
“哪件事?”
“庚子年,两宫西狩时途经徐沟,康老东台曾陛见太后和皇上。”
“其时,我尚在口外归化城,也只是听说有这事,详情实在知之不多。”
“当时,我是陪了康老太爷去徐沟的。陛见中间,太后对康老太爷说的最多的,你知是什么?”
“是什么?”
“就是袁世凯想要你们办的这件事!”
“太后也想叫西帮替她开官银号?”
“可不是呢!太后很说了一番离京逃难出来所受的种种凄惶,尤其没带出京饷来,想花钱,就得像叫花子似的跟人要!所以,她就说了,日后回京一定要开间朝廷的银号,走到哪,银子汇到哪,就跟你们山西人开的票号似的!”
“太后也知道我们票号的妙处了?”
“反正是这次逃难,叫她另眼看我们了。她一再对康老太爷说:予与皇上回京后,尔等替予挑选些挣钱好手,为朝廷开一间银号!你想,太后真要开起银号来,还不把我们西帮手里的利源夺尽?官款京饷,哪还轮得上我们兜揽?所以,正盼着太后回宫后,重享至高排场,忘了开银号这档事!现在,袁世凯这样抢先要开官银号,办法也与西太后相同。这消息传进宫,能不提醒太后重温旧梦吗?我们如不断然回绝袁世凯,太后一旦下旨叫我们给她开皇家银号,那我们连托词也寻不出了!西帮既肯伺候袁世凯,哪还敢借故不伺候皇太后!”
“我真是不大知道这些详情。”
“既不知,即无过。何老爷也不赞成伺候袁世凯吧?”
“十分不赞成。我也十分不赞成。只是,袁世凯毕竟是北洋大臣,如何驳他,想听戴老帮指点。以戴老帮眼光看,袁世凯在北洋大臣任上,能否长久?”
戴膺又断然说:“不论能否长久,都得断然回绝他!回津后,不管别家如何拖延,你都要及早回复:天成元无法奉命!托词有现成的两条,举出即可:一曰刚历庚子大劫,字号亏空太甚,无力参股;一曰敝号人员都系无功名的白丁,按朝廷大制,进官银号只能做仆佣,不能主事做生意。”
邱泰基低声说了句:“何老爷可是有功名的。”
“何老爷也不能伺候他们!”
“那就听戴老帮的。老号、东家那里,不会有异议吧?”
“老号、东家那里,我来禀报。怪罪下来,与你无关。”
“那我回津后,即刻照办!”
邱泰基早听说京号戴老帮敢作敢为,却又不贪功,不诿过,今亲身领受,果然叫人钦佩。而在戴膺的印象中,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但到津以来却全不是这样。眼前这件事,他本可用信报、电报就商于京号的,倒亲自跑一趟。这很出戴膺意料,也就更多了对邱泰基的好感。
议事后,戴膺摆了一桌很讲究的酒席,招待邱泰基。席间,两人相谈甚洽。
等邱泰基返回天津,其他几家大号也已得到指示:赶紧婉拒袁世凯,恕不能奉命。托词与戴膺所举出的两条,大致相同。西帮老号一向也没这样痛快过,即便回绝,也是笑里藏刀,云遮雾罩,这次是怎么了?除了有戴膺那种考虑,显然还因为袁世凯人望太差,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敢与他合股!
于是,邱泰基与其他几位津号老帮,分别给北洋大臣衙门递上了婉拒的呈帖。令他们意外的是,袁世凯大人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又不断派人来游说,语气也婉转了许多。
虽如此,邱泰基他们也只是虚以应付,老主意还是:拒不奉命。
京号这边,送走邱泰基没几天,就见宫禁中那位小宫监二福子登门而来。柜上伙友还以为他来存银子,也就只殷勤伺候,不想惊动戴老帮了。
哪想,二福子刚坐下就说:“快请你们戴掌柜出来!”
一伙友忙说:“我们戴掌柜……”还未等说完,二福子就厉声说:
“不管你们戴掌柜到了哪,也得赶紧给我请回来!”
“有急事?”
“可不呢,天大的急事!”
二福子还从未这么发过威,柜上伙友赶紧跑进去请戴老帮了。
戴膺出来,还没说话,二福子就说:“戴掌柜,赶紧吧,崔总管在宫门等着呢!迟了,谁也吃罪不起!”
戴膺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问了一句:“崔总管?”
二福子却说:“赶紧吧,跟我走,反正有好事!”
戴膺要进去更衣,二福子也不让,只好跟着这位宫监火速去了。赶到皇城宫禁的神武门,二福子就叫戴膺远远站着等候,他一人跑了进去。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站到紫禁城宫门之外等候!这分明是皇家大内要交办什么事,能是什么事?二福子只说反正是好事,能是什么好事?戴膺紧张地想了半天,才忽然有悟:只怕是皇太后想起了开银号的事吧?老太爷在徐沟陛见两宫时,就是大内的崔总管领进去的。一定就是这件事,可这算什么好事!皇太后若真发旨叫西帮给她开银号,那是既不能断然回绝,又不能应承,该如何措辞?
在宫门外站了很久,想了很久,既未谋出良策,也未等来宫内动静。戴膺正生疑呢,才见二福子跑出来,拉他走近宫门,命他跪下。他跪下低头趴了很一阵,才听见一个粗糙又尖利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你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吗?”
戴膺不敢抬头看,只低头说:“就是。”
“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哑巴?”
二福子忙踢了踢戴膺,低声说:“高声答应!”
戴膺才稍抬起头来,大声说:“小的就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戴膺!”说时,向前扫了一眼,几位小宫监簇拥着的那位大宫监,站在宫门之内。模样没看清楚,只看清相隔一二十步远呢,难怪得大声说话。
“那你听好了,本总管要传老佛爷口谕:‘庚子年在西安过万寿,正是患难时候,难得太谷康家孝敬!所捐礼金算我们暂借,人家也不容易。再挑幅宫里藏的稀罕画儿,送出去借给康财主看几天,以嘉其忠。’听清了吧?”
戴膺赶紧高声答应:“听清了,谢皇太后圣恩!”
那远处的喝叫,依然严厉:“听清了,就画个押,把画儿拿走。此为朝廷内府藏品,价值连城,记着:不可示人,更不敢毁了丢了,还要跟你们要呢!”
二福子跑过去,先拿来一个黄皮折子,双手抻着,另一小宫监拿来笔墨,叫戴膺画押。翻开的那一页,空无一字!文字显然折在前头了,二福子又紧捏着,不好翻看。戴膺是商人,未见字据写着什么,习惯地犹豫了。正想低声求二福子展开前头几页,远处就又传来喝叫:“怎么了,字也不会写?真掌柜,还是假掌柜?”
戴膺也只好匆匆写下了自家的名字。
二福子收了折子跑进去,转眼就捧了一个尺许见方的锦匣。戴膺接住,忙高喊了声:“谢皇太后圣恩!”
喊过,才觉出这锦匣不轻,多少还有些分量。字画,本也没有多少分量。可这么方方正正一个小锦匣,也不是装一般字画的尺寸。里面究竟装着什么稀罕的字画?
今天这样宫门接宝,更是大出戴膺意料!威慑天下的皇太后,竟也如此不忘患难之交?
回到京号,戴膺也只把副帮梁子威叫进内账房,细说了刚才经过。梁子威听了,也是惊诧不已。
“宫中藏品,价值连城,那会是一幅什么画?”梁子威不由得说道,“我们先看看?”
戴膺忙说:“我们不能动!宫里怎样送出来,我原封不动送回太谷。”
“怕损坏?”
“怕担待不起!这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开了封,万一有个差错,就说不清了。我们还是不动为好。崔总管交待了,只是暂借,还要收回呢。所以,也得赶紧往太谷送!”
“宫里什么时候收回,有个期限没有?”
“没说期限。”
“没定期限?”梁子威顿了顿,说,“依我看,西太后是不是想以此画抵债呀?”
“抵债?听崔总管传的口谕,也好像西太后在西安跟我们借过钱。借了多少钱,要拿价值连城的东西抵冲?子威,你知道借了我们多少?”
“我哪知道?两宫在西安时,邱泰基也在西安。问问他吧?”
“我看,还是谁也别惊动。最当紧的,先赶紧往太谷送宝!这不同于平时调银,跟镖局交待一声就得了。此既是宫中藏品,如何平安送回太谷,那就大意不得了!”
两人计议良久,决定由梁子威亲自押了这件宝物,回太谷去。但梁子威也只是担一个虚名儿,真东西还是暗中交给镖局押送。交待镖局,也只能说匣内装的,是为康老太爷新购得的一件古董。为了保险起见,交给镖局的,也分成真假两件,由两班镖师分头押送。因此,戴膺交待梁子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比照画匣的模样、尺寸,再暗暗买两个回来。三个画匣,一真二假,分别押送。
在寻访画匣中间,梁子威探听到:这种画匣是装长卷画的。
长卷画?皇家内府藏的长卷,能亲眼一睹的,只怕世间也无几人吧。但不管诱惑多大,戴膺是绝不会开封的。倒是越知匣内东西宝贵,他越感到应尽快护送出京:夜长梦多!京师这地界,什么人没有?
所以,在接到这件宝物四天后,梁子威及两班镖师,都先后离京了。
梁子威走后没几天,戴膺就收到户部一纸请帖,说是户部尚书鹿传霖大人,要亲自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集议要事。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真还未受过户部尚书的召见。以前的京号老帮,也没听说过曾享此种殊荣;若有,早流传为佳话了。时至今日,官虽已离不开商,但名分上商仍居末位。官见商都在暗底里,从不便在衙门正经召见的。尤其像户部尚书这样的朝廷重臣,叫他召见你?隔着千山万水呢,想也不用想!
庚子年,两宫逃难到太原时,户部尚书王文韶,曾召见过西帮的京号老帮。当时的王文韶,贵为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是朝廷行在臣位最重的相国。他屈尊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也算是破天荒了,可那是非常时候,两宫穷窘之极,他出面跟西帮借钱,实在也是万不得已了。
这次鹿传霖下帖召见,却是在堂堂京师!
王文韶接任外务全权大臣后,鹿传霖继任了户部尚书,亦在军机走动。鹿传霖与西帮,倒是久有交往。他在陕西、广东、两江等督抚任上,都善理财、也喜欢理财,所以与西帮多有交往,互有利用。可仅凭这点,他就能不顾朝廷尊严,公然召见西商?不是那样简单!
联想到天津袁世凯的举动,特别是西太后的借宝出宫,戴膺预感到朝廷一定是在打西帮的什么主意!
他不敢耽搁,立马就奔草厂九条,去见平帮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李宏龄也是刚收到户部的请帖,正疑问呢,见戴膺来了,便说:“我猜着你也要来!”
戴膺就问:“你也收到户部请帖了?”
“鹿传霖既要集议,也不会只请你们一家!”
“你们平帮一向与鹿大人走得近,他眼里哪有我们?叫我们去,不过是作你们的陪衬。”
李宏龄就皱了眉说:“既是公堂召见,只怕不会是好事!”
戴膺就问:“以兄眼力看,不是好事,会是什么事?”
“只怕和袁世凯打的是一样的主意!”
“我也这样担心,才赶紧跑来见你!”
两人刚说了这样几句,票业老大日升昌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跑来了。他听了两人的猜测,也断然说:“鹿传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是想拉西帮给他开官银号,哪会给我们公堂集议的礼遇?”
戴膺就说:“叫我看,鹿传霖虽位高权重,只怕也不敢擅给西商如此礼遇吧?”
李宏龄忙问:“那你的意思,鹿传霖也是奉旨行事?”
戴膺不便将西太后借宝出宫的事说出,只好拐了弯说:“这是关乎朝廷大礼,鹿传霖哪敢马虎?”
梁怀文说:“要是朝廷也动了这种心思,我们如何回绝?”
李宏龄说:“可我们也不能应承吧?这分明是与虎谋皮。”
戴膺说:“老号、财东断然不会应承的。”
梁怀文说:“我们回绝袁世凯,找的一个借口,就是强调我们系民商,不便入官门做事。朝廷要真打我们的主意,只下一道旨,准予封官,此借口就没了。”
李宏龄叹了口气,说:“庚子年,祁帮露富过甚了!大德恒一家就借给户部三十万,大德通又将老号做了皇家行宫,如此张扬露富,朝廷岂能不打西帮主意!”
梁怀文也说:“乔家两大票号,毕竟起山晚,沉不住气啊!”
戴膺怕再往下,就该埋怨太谷帮,忙说:“叫我看,最惊动朝廷的,只怕还是我们劫后返京的作为,一口气就用巨银将京市撑起来了。劫后国库空空,你西帮倒有运不完的银子,源源入京,户部也好,太后也好,能不眼热?可我们不如此,劫后亦难复生!”
三人计议良久,也未谋出太好对策。只好议定见过鹿传霖后再说。见鹿传霖时,无论集议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应承,要以请示老号财东为由,拖延下来。
三人还议定,在鹿传霖召见前,谁家暗中拜见了有私交的户部官吏,打听到重要消息,一定互作通报。
可惜,这样的事并未发生。召见日期太紧迫了。
果然,军机大臣、户部尚书鹿传霖大人,亲自召见西帮票号的京号掌柜,正是和北洋大臣袁世凯的打算一样:邀请西帮票号选派金融高手,参与组建大清户部银行,并请各大票号出资入股,官商合营这间官银行。
这间户部银行,也果然是奉上谕组建,不单是户部的意思。当今上谕,还不是太后说话!
一切都如戴膺所料。
只是,召见那天,西帮驻京的四十八家票号,无一遗漏都被邀请去了。这有些出人意料。为何如此一视同仁?听了鹿大人组建户部银行的设想,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户部银行打算集合股本四百万两银子,户部出资一半,另一半,即邀请西帮票号加入。仅以驻京四十八家票号计,每家认股五万两,西商的二百万两股本就富富有余了。出区区五万两银子,西帮谁家不是易如反掌?
难怪鹿传霖有善理财的名声,这一如愿算盘真也打得不错。可惜,以此取悦西太后还成,想说动西帮的京号老帮,那是太肤浅了。
戴膺当时一听此打算,就识破了鹿传霖的真正用心:哼,四百万股本,户部出一半,它眼下能出得起吗?朝廷劫后余生,百废待兴,尤其背着那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赔款,户部哪能拿得出这笔钱来开银行?就是真能拿得出来,只怕也要仗着官势,不肯实数拿出。银行开张时,准是官股虚有其名,仅凭西帮这一半商股运营而已!官商合营,霸道的还是官,吃亏的还是商。
戴膺看看在场同仁,一个个虽不动声色,但他已觉察出来:多数与自己一样,早已识破鹿传霖暗藏的陷阱。所以,他也不动声色。
鹿传霖见掌柜们一个个静坐着,没有什么反响,就以为他们是怯场拘束:毕竟是面对户部大堂!所以,他也没有很在意。交待了户部打算,强调了这是奉圣旨办事,筹组银行是奉圣旨,邀请西帮加入也是奉圣旨,说清了这两层意思,也就不想多说了。然后,点名叫日升昌、蔚丰厚两家的京号掌柜,说说如何奉旨行动。
梁怀文和李宏龄,面儿上倒装得诚惶诚恐,但回答也仅是:“即刻禀报总号和财东,响应户部谕令。”
鹿传霖倒也未细察,就昂然退堂了,先后半个时辰不到。前年王文韶以相国之尊,在太原召见这些京号掌柜时,只听见一哇声哭穷,借不到钱,尴尬之极,却也不便愤然退堂。两相对比,鹿传霖今日是威严排场多了。
可他能比王文韶当年更有收获吗?
受召见后,因一切在意料之中,戴膺也未急于再去见李宏龄和梁怀文,只是专心亲笔写了一封信报,急呈老号的孙大掌柜。这件事,是奉旨,还是违旨,总归得老号、东家作决。
第二天,信报才发走,就见梁怀文打发来一个小伙友,传话请戴老帮晚间赴宴,席面设在韩家潭,务必赏光前去。
此时梁老帮设宴局,肯定还是商议户部的谕旨,可将席面摆在韩家潭,那就有些蹊跷了。现在也不是狎妓戏相公的时候!或许,是邀来了户部的属吏?
傍晚时候,戴膺如约来到韩家潭那家相公下处。进去后,领妈正殷勤巴结,被梁怀文撵开了:“跟你说今日我们先要议事,少来打扰,记不住呀?”
戴膺见先于他到来的,是祁帮大德通的京号老帮周章甫。刚要问梁怀文今日摆的是什么宴席,李宏龄也到了。梁怀文这才对大家说:
“今日请三位来,虽是我做东,却是应了一位大人的要求,祁太平三帮,各请了一位。”
周章甫便问:“这位大人是谁?”
梁怀文说:“来了就知道了,各位都认得的。”
戴膺说:“一定是户部的大员吧?”
李宏龄说:“别处大员,眼下我们也顾不上来应酬他!”
没说几句话呢,这位大员也到了。一看,当然都认得:是户部银库郎中张伯讷。西帮兜揽京饷汇兑,与户部银库哪能交道打得少了!银库郎中自然得格外巴结,请张大人在这种地界吃花酒,也就成了常有的事。只是,张伯讷今天的神色却严峻异常,与这相公下处很不相称。梁怀文叫先摆席开宴,他也制止了,说:“今日有要事就教各位掌柜,先说话,再喝酒,以免误事!”
李宏龄笑笑,说:“张大人又吓唬我们吧?除了筹办官银行,还有什么与我们相关的要事?”
张伯讷说:“就是这件事!”
戴膺就说:“敝号已连夜写就信报,今一早即发邮,将部旨禀报太谷老号。既受朝廷圣恩,我们哪敢怠慢?”
周章甫也说:“想老号与财东,也不敢怠慢的。”
张伯讷冷笑了一声,说:“在这种地界,你们也不用假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
梁怀文忙说:“张大人,我们又怎么得罪您了?”
张伯讷说:“你们给鹿大人演戏,还管些用,给我演戏,没用!”
李宏龄也赶忙说:“张大人,是不是鹿大人误会我们了?”
张伯讷又冷笑了一声,说:“鹿大人很相信你们,以为他这样出面一召唤,你们就会群起响应!”
戴膺就说:“张大人也知道我们西帮规矩,这种大事,务必要老号、财东定夺的。我们京号,只能尽力呼吁吧。”
张伯讷说:“本官今天在这里见各位,只想说几句实话,也想听你们说几句实话。此既为朝廷着想,为鹿大人着想,也是为你们西帮着想。”
梁怀文就说:“张大人既不把我们当外人,有何指教,就尽管说吧,我们诚心恭听就是了。”
张伯讷说:“那我先问一声,以各位之见,西帮是参加户部银行好,还是不参加好?”
周章甫说:“这不是我等可拿的主意。”
张伯讷说:“我不是强求你们越权做主,只想听听各位的见识!几位都是西帮中俊杰,驻京多年,该不乏远见卓识的。若此事由你们做决断,会如何行事?”
李宏龄说:“我等倒是早想将票号改制为银行,但从未想过官商合营。官尊商卑,如何能合到一处?”
戴膺却问:“邀西帮加入官银行,真是皇太后的懿旨吗?”
张伯讷说:“鹿传霖位尊,也只有一个脑袋,他哪敢假托太后懿旨!真是太后钦点叫托靠你们。廷议时,太后几次说:‘开钱铺,咱们都不会,交山西人操办吧。山西人很会开钱铺,很会挣钱,予深知的。’军机大臣瞿鸿玑极力附议,说:‘山右巨商,所立票号,法至精密,人尤敦朴,信用最著!’鹿大人当时也说:‘盛宣怀办通商银行,已历数年,无大起色,即因未揽得西帮中金融良才!’从太后到军机,如此看重你们的金融本事,实在是西帮千载难逢的一个良机!”
梁怀文忙说:“得朝廷如此器重,当然是西帮大幸。只是,与西洋银行比,西帮票号所操的体例章法,早显陈旧了。户部银行既仿西洋银行体例,我们实在也很生疏的。”
张伯讷长叹一口气,说:“我真是高看你们了!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几位竟也视而不见?你们操办银行,再生疏,也比盛宣怀强吧?当今举国之中,操持金融,谁能比过你们?所以,你们加入户部银行,那还不是由你们把持它吗?再说,朝廷办户部银行,也不是要取西帮票号而代之。认点股,出个把人,也伤不着哪家宝号的筋骨。你们的票号照开不误,只是多了一个户部银行作靠山,又有什么不好!几位也知道吧,在西洋,如户部银行者,称国家银行,或中央银行,位至尊也!太后、军机请你们操持如此位尊的官银行,几位居然无动于衷?真是高看你们了!”
张伯讷这一番话,倒真打动了在座的两个人:戴膺和李宏龄。只是,他们都没有表露出来。
当时,他们与其他两位一样,仅虚以附和张大人,未作实质表态。这倒也不尽是信不过张伯讷,只是这等由老号做决的大事,他们决不能擅自说三道四的。这是规矩。
张伯讷如此卖力说合,当然因为与鹿传霖私交不错,想帮衬一把。鹿传霖在此事上的过分自信,很令他担忧。不过,张伯讷也是看出了其中的历史机遇,真想指明了给西帮看。
那晚,四位京号老帮矜持始终,不吐真言,很令张伯讷失望。所以酒席散后,他也离去了,并未久留韩家潭。
去年在上海,戴膺从容考察过西洋银行,所以对国家银行的厉害,已加深了认识。张伯讷将户部银行比作西洋国家银行,他也就忽然有悟。张伯讷所言不差,这是西帮难得的一次变革良机。
大清的国家银行初创,即由西帮班底把持,实在不是一件坏事。尤其对日后票号转制银行,也大有助益吧。
在京号老帮中,对改制银行最热心的,还是李宏龄。所以,见过张伯讷后第二天,戴膺就又跑去找李宏龄了。
两人倒是一拍即合,都赞成不要错失眼前良机,应乘势接下西太后及军机处赐下的这杯敬酒,排排场场打入户部银行。当今之世,朝廷要办官银行已势不可挡。尤其历此庚子大劫后,国库空空,财政窘迫,办官银行就更急迫。明知官银行是夺西帮利源,但你不加入,它也要办;既不可挡,何不打入其中,使之尽量利我,为我所用?
再说,现在西帮信誉大著,名声这么大,连朝廷也赏你吃敬酒,我们如一味冷脸回应,似乎眼里连朝廷也没有了,激怒那位妇道人家,只怕后患无穷的。
只是,仅李宏龄与戴膺二人,也左右不了西帮大局的。头一步,他们得先说服京号老帮们。两人计议后,列出了对付户部银行的上中下三策:上策,当然是阻挡其成立,仍由西帮执国中金融牛耳;下策,不阻挡,也不参加,敬而远之,官商各行其是。上策做不到,下策不可取,只剩了中策:审势应变,参加进去,利我护我。
说服老帮们取中策,应不太难。只是,鹿传霖官商合股的陷阱,如何避开?两人计议良久,认为西帮交待户部,在出银认股上可尽力磨减,越少越好,商股少,也才能逼出官股来;但在出人上,却宜宽大,占它人位越多越好。在出银出人上,持此一少一多,既不违旨,又使鹿传霖的如意算盘不如意,可能会获大家赞同吧。
两人有了此番主意,便鼓动梁怀文召集了一次同业公议。果然,京号老帮们大多赞成李、戴二位的主张。公议后,都立即以此主张说服老号和东家。
梁子威押了一个假画匣,最先回到太谷。因为他出京后,乘了一程卢汉铁路,即从丰台卢沟桥,坐火车到正定,然后才雇了标车,西行入晋。所以,他比镖师们早到几天。
他的突然归来,先把孙北溟吓了一跳。戴膺为了安全,事先未告之总号这个消息。等梁子威在密室说出了西太后借宝出宫之事,孙北溟更惊骇不已,连问宝物在哪。梁子威说明了押画迷阵,孙北溟又要立即将此事禀报康庄。
梁子威忙说:“大掌柜,还是等镖局将宝物平安押回,再惊动康老太爷吧!宝物尚在回晋路上,实在不宜早声张的。”
孙北溟才说:“梁掌柜想得周到。老太爷最喜欢金石字画了,听说后哪还能坐住?”
梁子威问:“庚子年,西太后在西安过万寿时,跟我们天成元借过多少钱?”
孙北溟说:“现银加银票,总共六万两银子呢!”
梁子威说:“六万两?那这借出宫的,该是一幅很值钱的画了。内府藏画,虽号称价值连城,但现在京中古玩市面,再珍贵的东西,标六万两银子,那可是天价了!”
孙北溟说:“值不值六万,老太爷一看,就知道了。”
梁子威这才忽然似有所悟,说:“难道皇家大内也知道老太爷的嗜好?”
孙北溟没听明白梁子威说什么,便说:“更值钱的东西,大内也舍不得出借吧?既是借给我们开眼,值不值六万,倒也不关紧要了。”
梁子威就说:“在京时,戴老帮就和我猜测过:此件宫藏古画,只怕是给我们抵债的。虽明面上说借,却未定归还期限;借我们的六万,更未提一个还字!”
孙北溟却说:“只要老太爷看着值,抵债就抵债吧。”
梁子威感到,与孙大掌柜说事,好像总是隔着一层什么,难以说透。
在等待镖师的那几天,梁子威未走出老号一步:他还是怕将事情张扬出去。
五天后,终于将押宝镖师平安等来。画匣一交割,孙北溟就与梁子威一道,坐了字号自家的车马,悄然往康庄去了。
康笏南听完梁子威的禀报,精神顿时大振。先哈哈笑了一声,才问:“谁去宫门接的画?”
梁子威忙说:“是戴老帮去的。”
“哪座宫门?”
“是神武门。”
“谁出来送的画?”
“听说是崔总管。”
“崔总管?我见过他!在徐沟见两宫时,就是他引的路。那太监手劲还真大,死死攥住你,就往进拽!听说在西安,也是这个崔总管到咱们字号,讹了六万两银子?”
孙北溟就说:“就是他。老东台,你快启封看看货吧!从宫门接了画匣,他们可是谁也没敢动,原封给你送回来了。”
康笏南又哈哈一笑,说:“孙大掌柜,你也沉不住一点气?我问你:西太后借画给我,你知道为了什么?”
孙北溟说:“京号他们估计,是为了抵债,抵在西安讹去的那六万两银子。所以,才催你启封,看东西值不值?”
康笏南就问梁子威:“你们真这样以为?”
梁子威说:“只是一种猜测吧。或许,皇太后是真念着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康笏南拉下脸来,哼了一声。“举国跟着她受难受辱,还要领她的情?”
梁子威忙说:“我们也不相信那堂皇之言!”
孙北溟就说:“老东台,是不想叫我们看宝吧?那我们就回字号去了,这画匣里装的是什么,是金子,还是石头,都与我们无关了。”
康笏南说:“孙大掌柜,就你着急!”
孙北溟说:“我们担着责任呢!梁掌柜这一路押宝回来,担惊受怕,费尽心机。”
康笏南就唤过老亭来,吩咐他去把三爷和六爷请来。今年三爷一直没有外出,所以立刻就到了。但六爷却未到,老亭回来说:“六爷说了,他正念书备考呢,要是生意上的事,就不来了!”
康笏南拉下脸说了声:“放肆,叫他来!”
老亭说:“我告他,不是说生意的事。他说:那我和六娘一搭去……”
康笏南更沉了脸问:“他说什么?”
老亭说:“要来,就和六娘一搭来。我说:老太爷只叫你一人,有紧要事!六爷还是说:那一搭去了,给老太爷问过安,六娘先回来就是了。”
康笏南忙问:“真都来了?”
老亭说:“哪敢叫他们来?我说,那得先问问老太爷!”
康笏南一脸怒气,说:“快给我撵走!快给我撵走!”
老亭应声出去后,孙北溟忙说:“六爷小两口新婚燕尔,如此相敬相投,也是康家福气。老东台,你也不用太计较了。”
三爷也忙说:“父亲有何吩咐,我代六弟领受就是了。”
康笏南冷冷哼了一声:“跟他五哥一样,没出息!”
六爷的婚事,也是在去年九月办的。汝梅出嫁,六爷娶亲,康家连办了两件喜事。康家的传统,是丧事排场,婚事简朴。这两件喜事,赶上动乱刚过,办的也就更简约。但婚后六爷和孙氏新娘,真是如漆似胶,形影不离。大家就惊奇,怎么跟当年五爷五娘一样呢?其实,六爷与孙小姐因有西安那一次秘密的浪漫之旅,回到太谷后不免相思得厉害,可又难以再秘密相会,熬到成婚,自然就格外亲密些。这就是现代很普通的恋爱,但在那时代不是常有,所以像传奇似的。这很使康笏南想起五爷五娘的下场,就不大高兴。尤其这位新六娘,婚后不久,居然就和杜筠青一样,三天两头进城洗浴,而六爷居然每次还陪了去!这就使康笏南更不高兴,但又不便阻止。
这情形,孙北溟是知道的。康老太爷为此发火,在场的也只有他能说话,便说:“老东台,你是不稀罕我们送来的大内藏画,还是真怕我们沾光,分享了你的眼福?梁掌柜,咱们还是先走吧?”
三爷忙说:“老太爷是说我们呢!”
康笏南这才说:“梁掌柜,去仔细洗洗手,过来开封吧。”
梁子威有些意外,慌忙说:“我可不懂……”
孙北溟立刻说:“你不动手,难道叫老太爷动手!”
康笏南忽然问:“梁掌柜,你说里面是长卷?”
梁子威说:“只是估摸。这种画匣,是装长卷的。”
康笏南就命老亭往桌上铺了软毡,软毡上又铺了软缎。这中间,已有仆佣过来伺候梁子威洗手。洗毕,老太爷就对他说:“梁掌柜,开封吧。”
梁子威也只好捧起画匣,轻放在软缎上。然后,解开外面的锦缎包袱,这层包袱是京号加的;接着,解开了黄缎包袱,画匣才全露出来。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
梁子威正要去撕匣口的封条,康笏南过来挡住,说:“我来。”梁子威退后,康笏南命老亭倒了杯清水,含了一口,轻轻喷到封条上。片刻后,封条被完好揭起。他略挽了挽袖口,打开匣盖。大家不由得都伸过头来,见里面还包着一层黄绫!康笏南小心掀开黄绫,才终于露出了画卷,几乎占满了画匣的一粗卷画。
康老太爷往出提画卷的时候,更是极其小心。画卷放到软缎上,他叫三爷过来抻住卷头,他自己慢慢往开推展。一边展开,一边低头细看。
大家也早凑近了来看:画似绢本,设淡色,幅宽一尺左右,长就不好估计了。画卷上仿佛是一条街市,布满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寺观,其间行人车轿涌动,倒也逼真。只是,他们几位实在也不大懂字画,不知此画如何宝贵,只觉展开在桌案上的,仅为极小部分,不免惊叹此长卷之长!以前,谁也没见过这样规模的长卷画。
老太爷当然是懂画的,大家就盯了看他,想从他的表情上寻得暗示。但老太爷一脸凝重,也猜不出什么意思来。
画还在慢慢展开,老太爷这边往开展,三爷那边往里卷。谁也不敢说话,屋里气氛凝重异常。
大约展开到一半,老太爷忽然颓然坐下。这是怎么了?大家吃惊不小,尤其梁子威,更吓了一跳:出什么差错了?但又不敢开口。
孙北溟说:“老东台,看累了吧?”
康笏南对老亭说:“你们把画展到头,展到头,小心些展!”
展到卷尾了,康笏南站起来看了看,并没有什么收藏者的跋语诗文,倒是有画师的题款钤印,但那是颇生疏的无名之辈。
他又颓然坐下了,带着几分怒气说:“宫中也藏这种东西!”
梁子威赶紧跪了说:“老东台,有什么差错吗?”
康笏南说:“起来吧,没有你的事!”
孙北溟就问:“这画不值六万?”
康笏南就着老亭递过的铜面盆,洗了洗手,又呷了口茶,才说:“孙大掌柜,出三万,我就卖给你!”
孙北溟笑了,说:“我又不识画,要它做甚?太后真赐下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康笏南冷冷说:“什么赐?她这是讹我们!这样的东西,还说是内府珍品,只借给我们开眼,真把我们当成土老财了?”
孙北溟说:“能说详细些吗?我们可都在云雾山中!”
康笏南又冷冷哼了一声,说:“她还以为我也跟你们似的,什么也不懂,只要是朝廷内府赐物,就价值连城了?我给你们说,这是一幅名画的摹本,低劣的摹本!”
一直未说话的三爷,这才问了一句:“摹的是什么名画?”
老太爷说:“传世的长卷中珍品《清明上河图》,系北宋张择端所作。入清以来,真迹即为内府收藏,世间再难见到。金元以来,摹本不少,其中亦有精品流传。太后出借,当然也只会是摹本,但也不能拿如此低劣的摹本来戏弄人!”
三爷就问梁子威:“路上没出什么差错吧?”
梁子威忙说:“没出差错!为保险起见,此画接出宫,就未敢在京多耽搁,路途上还布了迷阵,一真二假,同时一道上路。”
孙北溟说:“你们在京也未开封验看吧?”
康笏南断然说:“与京号无关!当场开封,你们也不识货。”
三爷就说:“会不会是那位崔总管捣了鬼?”
康笏南说:“不用多说了,这种事很像那位妇道人家的作为。梁掌柜,你们京号辛苦了。此事到此为止了,你们还是费心张罗咱们的生意吧。”
梁子威才松了口,说:“谢老东台明察。京号生意,就请放心!”
数天后,曹家忽然派人来请康笏南与三爷,说备了桌酒席,务必来一聚。康笏南问曹家来人:“有什么事吗?”来人也不大知道,说主家只叫转达:贵府务必要赏光!
康笏南觉得有几分奇怪,也就带了三爷,应邀去了。
一到曹家,就见当家的曹培德有些兴奋。康笏南就说:“贵府有什么喜事吧?”
曹培德忙说:“哪有什么喜事!我是听了你老人家的指点,也要开一家票号。起了一个字号名,叫锦生润。想请教你们父子,此三字,在票号业不犯忌吧?”
康笏南一听是为这事,倒也不失望,就说:“做生意做到你们曹家这种境界,起个什么名字都成!我早给你说了,曹家开票号,股本,信誉,码头,什么都不缺,只选一个好领东,就全有了。叫什么字号,实在很次要。”
曹培德说:“那从你们天成元借一个好手,来给我们锦生润做领东吧?”
三爷说:“曹家账庄的金融高手还少呀?”
康笏南却笑了问:“你看上天成元的谁了?”
曹培德立刻说:“京号的戴掌柜!”
三爷也立马说:“你这是要砍我们的顶梁柱!还没开张,倒谋了要拆我们的台?”
康笏南依然笑道:“戴掌柜过来做领东,你们曹家给顶多少身股?”
曹培德也笑了说:“顶多少身股吧,你们舍得给我?戏言尔!锦生润初入西帮票业,初入太谷帮,只望贵府天成元大号不要欺生。”
康笏南正色说:“西帮票业有规矩,无论祁太平三小帮之间,还是各字号之间,不倾轧,不拆台,危难时还要互相救急。争抢生意,当然常有。但百多年来西帮一直信守:内让外争。天下如此之大,各帮各号尽可自辟畛域,自显奇能,取利发财的,无须自相火拼残杀。曹家入票业,只会壮西帮声势,谁会欺负你们!”
曹培德起身作了一揖,说:“有康老太爷这一席话,我们也放心了。为表谢意,请你们父子看一件稀罕的东西!”
一听稀罕的东西,康笏南心里就一动:难道曹家也得了皇家赐品?
曹培德带他们走进一间密室,除了一主二客,跟来的只有一个男佣。男佣进入里间,一阵响动过后,就见搬出一个匣子。这匣子较那画匣稍大,看男佣搬动的样子,分明沉重异常。
曹培德就说:“这是朝廷内府密送出宫,暂借与我们观赏的一件珍宝。刚从京师押运回来不久。所以敢说是一件稀罕之物。”
康笏南和三爷对望了一眼,便问:“西太后也借你们曹家的银钱了?”
曹培德听了一惊,也问:“难道你们康家也得了皇家赐品?”
康笏南一笑,说:“先看看这是一件什么珍宝吧!”
男佣卸去匣子,现出来的是一件金光闪耀的西洋自鸣钟!形状为西洋火车头,钟盘不大,嵌在司机楼两侧,但火车头极其精致,虽小,却与真物无异。
曹培德说:“出宫时听宫监交待:此为西洋贡品,除了钟表机器,其余全用金子铸成,黄金、乌金、白金都有。运回来,我们用大秤称了称,五十斤还多!”
康笏南估计了一下,不大一件东西,就五十斤重,应该是金质无疑。他就问:“西太后借了你们多少钱,竟拿此珍宝来抵押?”
曹培德说:“人家说是借,不是抵债。要抵债,我也不愿意!这么件东西,值不值钱吧,太招眼!这种年月,摆在明处,不放心;密藏起来,还成什么钟表?玩赏几天,归还内府,最好。”
康笏南笑了笑,没说话。
三爷就说:“我看借你们曹家的银子不会少!”
康笏南听出曹培德不愿意说出借御债的数目,便接了说:“庚子年两宫过境时,也没听说借你们曹家的大钱呀?”
曹培德说:“是在西安借的。”
康笏南就说:“祁县乔家也借过大钱给朝廷,不知赐了一件什么东西给他们?”
曹培德说:“听说那是户部出面借的,要归还。再说,庚子年大德通老号被赐为行宫,太后皇上住了一夜,这已是厚赏了。我倒是听说志诚信的京号,也从宫中接了一件稀罕的东西!”
康笏南就说:“志诚信也有赐品?”
三爷也问:“又是一件什么稀罕东西?”
曹培德放低声音说:“我听孔庆丰大掌柜说,是一件叫‘穿阳剑’的宝物。”
三爷不由问了一声:“一把宝剑?”
曹培德一笑,说:“此物只有二寸多长,粗细也仅似兰花花梃,看似玉石般一件死物,平时却须在小米中养着。说是男人遇有便溺不通,此物可由阳根马口自行穿入,等它自行退出,溺道即通畅矣。”
三爷说:“真有这么神奇?”
曹培德说:“谁知道呢?不过孔大掌柜还说,所谓通溺道,也许只是遮掩,说不定是治阳根不振一类。”
康笏南立刻就说:“原来如此!孔庆丰叫你亲见了此物?”
曹培德说:“我也是近日请孔大掌柜来指点票号,才听他说的,并未亲见。不过,是否将此物交给他的财东员家,孔大掌柜还拿不定主意。仅此一件赐品,员家子弟还不又要争抢打斗!你们想见此宝,赶紧去志诚信,孔大掌柜不会捂着不叫你们看。”
康笏南哈哈一笑,没说话。三爷却低下头。
曹培德忙说:“你们康家,也得了皇家赐品吧?”
康笏南收住笑,长叹一声,仍不说话。三爷只好说:“接是也接了一件宫中藏品,但甚为低劣!”
曹培德便问:“你们接了什么?”
三爷说:“一件古画长卷,不但是后世摹本,还是无名画手的低劣之作!”
曹培德说:“毕竟是内府藏品,皇太后所赐。有此身价,总不是常物能比的。”
康笏南打断说:“不提它了!培德你想见识此画,又不怕后悔,那随时可来康庄。”
曹培德忙说:“一定去开开眼!”
康笏南说:“不提它了。西太后如此出借宫中藏品给我们,她用意为何,培德你想过吗?”
曹培德说:“眼下国库空空,也许她真想抵债?”
康笏南冷笑了,说:“我看她另有用意。”
曹培德忙问:“另有用意?愿听指点!”
康笏南说:“叫我看,这位妇道人家打的主意,跟袁世凯一样。她只是先施此小恩小惠,后使唤我们罢了!”
曹培德有些意外,说:“西太后也想叫我们给她开银号?”
康笏南从曹家回来,更沮丧了。
受赐皇家藏品的,原来不止他一家!仅太谷而言,就有曹家和员家的志诚信,而且受赐的东西都比他强!金质西洋自鸣钟,国人尚不会仿制赝品。那件神奇的穿阳剑,如果有伪,也不会收入宫中吧?谁敢拿皇上的此等要命处作伪!惟有这《清明上河图》的摹本,因真迹太珍贵,画幅又是丈五长的巨制,摹本低劣些,也易唬人眼目,甚而混入宫中。太后叫挑幅画儿赐他,就偏偏挑了这么一幅低劣的?分明视西帮财主无知!
但西太后如此广赐宫藏给西帮,康笏南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这位妇道人家,一定是有求于西帮了。
果然没过几天,康笏南接到京号信报:军机大臣、户部尚书鹿传霖,已正式宣谕了朝廷圣旨及西太后懿旨,命西帮各大号出银出人,加入筹建大清户部银行。如何复命,望东家、老号尽早定夺。
读罢此信报,康笏南长长吐了一口恶气!如何复命,那还不是现成一句话吗?他立刻将三爷叫来,先给他看了京号信报,然后问:
“你说,该如何复户部之命?”
三爷说:“父亲料事如神,果然是和袁世凯打的一样的主意!但朝廷毕竟不同于袁世凯,尤其主政的西太后,已打了西帮主意。如何复命,事关重大,还得父亲定夺的。”
康笏南就脸色不悦,说:“我是问你的主见!”
三爷只好说:“奉命当然是不能奉命的,可也不便明着回绝,设法拖延吧。”
康笏南却斩钉截铁地说:“依我看,与袁世凯一样对待,断然回绝!给点小恩小惠,就想与虎谋皮,真是妇人之见!”
“父亲大人……”
“不用多说了,就这样交待孙大掌柜!”
三爷不敢再说,就退出来,要了一匹马,直奔城里的天成元老号。
孙北溟对康笏南的决断,似乎也不意外,说他自己也是此意。我们出钱出人,替朝廷开银行,岂不是要自灭西帮?趁眼下西帮声名大著,应当及早回绝。
三爷正要说话,在场的梁子威已抢先说了:“三爷,大掌柜,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还得多加斟酌吧。眼下西帮声名大著,再公然违背朝廷圣意,只怕那是要招后祸的。”
三爷就说:“梁掌柜说的有道理。毕竟是面对朝廷,奉命还是回绝,如何奉命,如何回绝,都该细加斟酌的!”
孙北溟说:“三爷,要细加斟酌,那你得先说动老太爷。”
三爷说:“我是父命不能违。能劝动家父者,惟有孙大掌柜了。还望大掌柜能辛苦一趟,见见家父,细论对策。”
梁子威也极力鼓动孙大掌柜去见见康老太爷,孙北溟也只好答应了。
但康笏南主意铁定,不容置说;孙北溟呢,也无自己的卓见,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命京号尽快复命户部,参加官银行,责任太大,敝号为民间小号,实在难当官家重任,乞免奉命。
对老号的此一决策,梁子威当然有些失望,但东家、老号之命不能违,也无可奈何了。孙大掌柜已交待下来:再小住几日,就赶紧返京吧。东家、老号意图你也明了,到京后就照此意,协助戴掌柜应付户部。
就在他要离开太谷前,戴膺的新方略报回老号。“少出股本,多占人位,加入户部银行,以为今后靠山”,梁子威对此中深意当然是明了的。而且,这一次又挟西帮四十八家京号公议之势,他也就试着重新劝说孙大掌柜,多多考虑京号的新建议。
三爷对这一新方略,也甚感兴趣。他特意与梁子威深谈了一次,便决定去说服老太爷。
无奈康笏南丝毫不为所动,甚而放言:“她就是把《清明上河图》的真迹借给我,我也不能奉命!祖宗大业,岂可拱手让给官家?尤其当今官家,连自己京城都保不住,谁敢指望他们!要做这种事,等我死后吧。”
事已如此,梁子威也无心打听别家态度,匆匆离开太谷赴京去了。
京号戴膺先接到老号的指示,虽然大失所望,还想继续说服的。他已经给汉口的陈亦卿和沪号的孟老帮,发去求助信报,动员他们也出面说服老号和东家。但等梁子威回来一说详情,他也长叹一声,心凉了。
梁子威说:“早知这样,我们还不如将那画匣暂留京号,不先惹康老太爷生气。老太爷一向还是愿听进言的,这次却是谁的话也不听。宫里赐了这样一件烂画给他,很有受辱之感。”
戴膺说:“我看真赐一件珍品出宫,只怕老太爷也不会奉命。罢了,罢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回绝得不要太生硬,佯装尚可商量,讨价还价,尽力拖延吧。”
梁子威说:“这事还要看别家态度,尤其是平帮的两家老大。还有祁县的乔家,近年很受户部器重。这些大号如与我们不同,康老太爷也许还会改变主意?”
戴膺又叹了口气说:“别家也不乐观,拖延观望者多,做出决断的很少。我听李宏龄说,平帮那头连个正经回话还没等来呢!他也打发了副帮专门回晋说服,不知结果会怎样?”
后来的结果,还真如戴膺预料,各家陆续得到老号的指示,都是不想与官家合股共事,怕商家终究惹不起官家。最好的指示,也只是命自家京号跟随大号走,或进或退,都不要孤单行事:这显然是较小的字号。
既如此,在复命户部时,大家也就听从了李宏龄、戴膺的主张:佯装讨价还价,先提出了“少出股本,多要人位”的请求。户部当然没有痛快答应,但经磨缠,居然也松了口。磨到后来,居然同意了“不出银,只出人,凡进银行者,即封官品”。京号将此意向传回老号,终也未获准许。
这次历史机遇,西帮就这样放弃了。
西太后出借给西帮大户的一些宫廷藏品,直到大清垮台,也未曾索要过。
袁世凯的天津官银号,是在光绪二十九年开张的;大清户部银行,则到光绪三十年才组建完成,但都与西帮无关了。鹿传霖求西帮合股不成,转而求诸浙江绸缎商帮,后者踊跃响应,加入了初创的国家银行。到光绪三十四年,户部银行改为大清银行时,户部曾再次邀请西帮选派金融人才加入,竟仍不应召。只有西太后以皇上名义钦点的一个人,不得不遵旨应召。此人即祁县乔家大德恒票号的贾继英,庚子年一出手就借给户部三十万两银子的那位年轻的省号老帮。他后来做到大清银行行长的高位。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