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号开局稍见起色后,邱泰基也才给家中写去一信。
票号驻外人员的家信,一般都是寄回老号,老号再捎话给收信的家眷,叫他们来取。邱泰基这封信,自然是温雨田从城里的天成元老号取回来的。他见信是从天津发来,很有些奇怪。
显然,邱泰基从由西安调津时,行色匆匆,竟未写信告家中一声。
姚夫人见信也一惊,忙拆开看时,心里自然又是翻江倒海!以前那样凄苦万分地守着,男人也不过是一步一步长进;前年自己破了戒,失了节,男人倒一年一个样,一年一大变。这岂不是上天在报应她吗?她知道,去津号做老帮,那是男人多年的愿望。以前运气好时,那还一直远不可及;现在倒霉了,反倒一步就跃了上去。如此反常,谁又能料到?
雨田见姚夫人读罢信就坐在那里发呆,没敢多问,悄然走开了。
自从和主家夫人有了那一层关系,雨田可不像前头那个郭云生,还没几天呢,就将得意张扬出来,再往后,更将自己看成了半个主子。他是越往前走,越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主家夫人留住了他。但夫人是他的恩人,母亲一样的恩人,他不应该走出这一步。
夫人在相拥着他的时候,极尽了疼爱,他感到那里面也有许多母爱。所以他不敢放纵了来享受这一份疼爱。夫人那里温暖之极,迷人之极,但也沉重之极!他知道拒绝了这一份疼爱,也就失去了这位主家夫人,但接受了这一份疼爱,他又日夜不安。夫人对他越好,他越要想起远在外埠的主家掌柜。有朝一日,主家掌柜回来时,他怎么可能从容面对?
雨田不止一次对姚夫人说起这逃不过的难关。姚夫人总是说,你不用怕,有我呢。到时你只要听我的,什么事也不会有!但她有时也会说,该怎么,就怎么吧,谁叫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这样说的时候,他哪能不心惊肉跳!
尤其每当主家掌柜有信寄回,夫人总是一看就发呆。雨田是个心细敏感的后生,见此情形,他心里也会翻江倒海。夫人这样发呆,一定是觉得对不住男人。是他连累了夫人!所以,每次主家掌柜来信后,他总是躲避着,不愿见夫人,直到夫人强行召见他。他不能不应召去见,可每次都心情沉重,要很说一番“连累了二娘,想告罪辞工”的话。
姚夫人一听他这样说,反而很受感动,直说:“你有这番心意,我也值得了!就是挨千刀万剐,也值得了。”
起初,雨田见夫人这样说,还慌忙回答:“不值得,不值得!二娘是谁,我算谁?我毁了二娘,罪孽太大!二娘待我恩重如山,更不该。”
姚夫人好像更受感动,说:“你这样有情有义,我还有什么不值得?”说时,眼泪都下来了。
雨田他还能再说什么?也只能一切依旧了。再说,离开邱家,他也实在无处可去的。
这一次也一样,雨田见夫人接天津来信后神情复杂,便悄然躲避开。但也有不一样:好几天过去了,夫人也没有召见他。雨田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在以前,最多过不了两天,夫人准要召见他。或者,干脆在夜半时分就会潜入他的住处。
这一次,是怎么了?
雨田虽然希望不再往前走,可主家夫人真这样不理他了,心里到底还是受不了。起先,他还以为主家掌柜在天津出了什么事。但越看越不像。真出了事,夫人不会这样安坐在家,一点动静也没有。不是出了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夫人真幡然悔悟了。
雨田虽未进过商号,但他自小就知道,口外是商家圣地,西安是大码头,天津更是大码头。他来邱家还不到两年,就亲见了主家掌柜从口外调到西安,又从西安调到天津,挪动的地界一处赛一处,而且还挪动得这样快!他从小就记得,母亲一直盼望父亲能挪动到离家近的地界住字号,当然更盼望父亲能改驻大码头。可父亲熬到死,也还是没离开遥远的小码头。
所以,邱掌柜在他心目中早已是一位威风的大人物。夫人怎么可能为了他这样一个卑贱的佣人,长久得罪那样高贵的男人!现在邱掌柜荣调天津大码头,夫人一定更后悔了。
不是后悔,也是害怕了。
这样威风的掌柜,一旦知道了夫人的这种事,哪能轻饶了她?
当然也轻饶不了他这个贱仆。他死也无怨,只是连累了夫人!
夫人这样不理他,是示意与他断情,叫他趁早远走吗?
可他能往哪里去?
失去了夫人,世界又成冰天雪地,他也只有去死。
或者,趁早求夫人把他打发到遥远的地界,住字号,做学徒?
雨田这样胡思乱想着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夫人一直闭门不出,令他更坐卧不安。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主动叫住主家小姐水莲,问道:“好几天了,也不见二娘出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我得赶紧去请医先。”
“没病。我也问过,妈说她没病,只是困乏,想多歇几天。”小水莲回答时,一脸灿烂。
雨田很害怕看见这种灿烂,忙说:“没病就好。我也该忙去了。”
水莲便笑着拦住他:“雨田,趁妈不出门,你还不清闲几天?今儿陪我进趟城吧!”
雨田更慌忙说:“我哪能清闲呀?已是秋天了,我得去跑佃户,查看庄稼长势。”
她依然灿烂笑着,说:“我不管庄稼不庄稼,反正雨田你得陪我进趟城!”
雨田哪能答应?只好换了央求的口气说:“大小姐,我吃的就是伺候主家的饭,伺候你进城,哪能不愿意?可庄稼是一年的事,现在佃户又花样多,不趁早查清长势,等庄稼快熟了,他们先给你偷偷收割一两成,哪能发现得了?”
“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得陪我进趟城!”
“进城做什么?”
“逛一趟呀。”
“可误了跑佃户,我交待不了二娘。”
“陪我进趟城,能误了你什么事!”
“时令不等人……”
“雨田,我就使唤不动你?”
“我是怕二娘怪罪……”
“我去跟妈说!”
“我听吩咐。”
见小水莲跑走了,雨田才松了口气。
小水莲对雨田,也与对云生不同。她分明也喜欢雨田,有事没事,总爱跟在雨田后面跑来跑去,问长问短。而且,她也照了母亲的叫法,一直坚持叫他“雨田”。母亲一再要她改一种叫法,她偏不,偏“雨田,雨田”的叫。她还要雨田叫她水莲,不要叫小姐。雨田当然不敢答应。
雨田与夫人未有私情前,见主家小姐不讨厌他,当然很高兴,也就极力叫她遂意,哄她喜欢。可自从与夫人有了超常关系,雨田见了小姐就心虚了,有意无意总想躲避。这一躲避,反倒引起小姐的多心:雨田为什么不喜欢她了?
小水莲就到母亲那里告了状。姚夫人一听就慌了,忙私下问雨田:“你怎么惹莲莲了?千万不能惹,千万不能惹!”雨田说明了他只是想躲避,并没有惹她。姚夫人就叮咛:也不能冷落她,千万不能冷落她!以前怎样,还怎样,不敢露出异常。
雨田这么年轻一个后生,哪可能心里藏下这等私情,外面不露一点痕迹?他虽不敢有意躲避小水莲了,却也很难从容依旧。而小水莲见他这样多了几分羞涩,倒也很满意:这样更便于支使他。
小水莲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她喜欢雨田,实在也只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在长年见不到父亲,又无兄弟相伴的家中长大,对男性自然有种新奇感。对云生的反感与对雨田的喜欢,原本就是这新奇感的两面。可怀着愧疚感、乃至罪孽感的雨田,怎么也难以从容应付小水莲。
像这种叫他陪了进城一类的要求,水莲是常提出来的。雨田是能推脱,就推脱。陪了她出去,要不冷不热说许多话,不招她太亲近,又不惹她恼怒,实在太难。所以,雨田盼望着的,是夫人不准许陪小姐进城。
可水莲很快跑出来了,得意地对他说:“雨田,妈同意了,叫你陪我进趟城。说是正好有封信,叫你进城交给信局。快去吧,妈叫你呢!”
雨田听了,不由得一喜:他不见夫人只五六天,却似相隔了多少天!今天算是沾了小水莲的光,终于能重见夫人了。他竟没有多理水莲,就跑去见夫人。
几天不见,夫人是明显憔悴了。他进去时,夫人未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不知道他进来。雨田便怯怯地低声问:
“水莲说有封信,叫我往信局送……”
姚夫人仍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信还没写。去拿笔墨信笺来,我说,你写。”
这是给谁写信,叫他执笔?以往夫人给邱掌柜去信,都是自己亲笔写。而写那种不当紧的信函,夫人也只是交待一下,并不口授的。
他只顾这样猜想,竟未立刻回他住的账房,去取笔墨信笺。
“你没听见我说话?”姚夫人厉声问了一声。
他这才赶紧跑出去。取来后,刚舔笔铺笺,夫人就开始口授:
“夫君如面——”
原来竟是给主家掌柜写信!雨田一听,手都有些抖了。
由津寄来的家书已收妥。知夫君又荣升津号老帮人位,妾甚感光耀。谨祝夫君在津号及早建功,报答东家、老号。家中一切都好,只是莲儿、复生很思念你,妾也如是。夫君示妾,在津号恐怕要住满三年,才可下班回来,妾无怨言。只是,俟夫君归来时,复生已五岁矣!妾字。
雨田在写头一遍时,太紧张,只顾了写字,未及解意,几乎未领会夫人口授了什么。等第二遍誊清时,才知信中意思。其中,主家掌柜要三年后才回来,最令他欣慰。近日夫人生气,也许是怨恨男人太无情吧。
他将誊清的信笺呈给夫人过目时,见她一脸冰霜,就说了一句:“二爷也是掌柜中的俊杰,归化,西安,天津,一年挪一个码头,又一个码头赛一个码头……”
他还没说完呢,就忽然听见夫人朝他怒吼起来:
“没良心的东西,你也是没良心的东西!你也想去驻码头?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们都去驻码头吧!都是养不熟的东西……”
一边怒吼,一边将手中信笺撕了个粉碎。
雨田哪见过这种阵势?慌忙跪下,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那天,姚夫人的怒骂似大雨滂沱,很持续了一阵。收场时,说了一句话,更令雨田惊骇无比:
“你也走吧,我不养活你了,走吧,走吧!”
他给吓得蒙住了,也不知如何辩解。夫人却已将他撵出来了。
他丢了魂似的走出来,倒把等在外头的小水莲吓了一跳。慌忙问时,他也不说话。水莲就跑进母亲屋里,很快,也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水莲又过来缠住问他,他哪有心思给这个小女子说?只应付说:“我也不知二娘为何生这么大的气,也许嫌我写字写得太难看?二娘正在气头上,先什么也不要问了。”
打发了水莲,雨田也希望主家夫人不过一时说气话,并不是真要撵他走。
但他想错了。第二天,夫人屋里的女佣兰妮就过来说:“二娘叫传话给你,什么也不用你张罗了,收拾起你的行李,去另寻营生吧。”
夫人当真要撵他走?他愣住,不说话。
兰妮低声问:“雨田,你咋惹二娘了?叫她生那么大气,提起你,恨得什么似的!”
雨田才说:“我也不知道呀?昨天,二娘要给二爷回信,她说一句,叫我写一句。写完,就发火,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没照二娘的意思写吧?”
“我哪敢!”
兰妮又问了些傻话,雨田也不想跟她多说,只是告她:“你给二娘回话吧,我走也无怨言。这两天,我把佃户跑完,查清各家庄稼长势,就走了。”
兰妮就说:“离开邱家,你到哪营生呀?”
“你快给二娘回话吧!”
打发走兰妮,他真就出村奔佃户的田亩去了。
带几分傻气的兰妮都知道担心:离开邱家去哪营生?但他已不去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吧。昨夜,他几乎未合眼,已反复想过多少次,真离开邱家,也决不回叔父家。第一选择,就是投奔拉骆驼的,跟了去口外。驼户不要他,就自家往口外走。他相信,只有往口外走,就会有生路。
夜里,他也细想了夫人发怒的经过。他是说错了话:不该在她怨恨二爷无情的时候,夸赞二爷。对驻外埠码头,他或许还真流露出了羡慕?但夫人的发怒,似乎也真正唤醒了他的梦想。
他也真该为以后着想了。总不能老这样,陪了主家夫人过一生。自家也是男人,也该到外埠码头去闯荡一番吧。不能像邱掌柜这样驻大码头,至少也要像父亲那样,寻一处小码头驻。
之,因为夫人的发怒,雨田倒真向往起外埠码头来。
带着这样一份向往,雨田不但没有了沮丧情绪,似乎还激发出一种成熟来。他马不停蹄地跑遍了邱家的十几家佃户,整整在外奔忙了三天。其间,一次也没回邱家,每夜都是就近住在佃户。
到第三天傍晚,他才回到邱家。一进大门,守门的拐爷就叫了一声:“雨田,你到底回来了!”
“怎么了?”
“你快进去吧!”
进来碰见谁,也都是那句话:“你到底回来了!”后来碰见兰妮,她更是惊叫了一声,说:“雨田,你到底回来了!二娘天天骂我,嫌我放走了你!你得对二娘说清楚,是你要走,不是我叫你走……”
“到底怎么了?”
“你一走,二娘天天骂我!一天能骂八遍!你到底回来了,我这就禀报二娘。”
“这几天,我是去跑佃户,跟你说过呀?”
“我说甚,二娘也不听。你去说吧,我这就去禀报!”
兰妮跑进去后,雨田站在院里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只好回到自己的住处。
不久,小水莲跑来,问他这几天赌气跑哪了,还低声告他:“妈的气更大了,见谁骂谁,你得小心!”说完,赶紧跑走了。
然而,直到天彻黑了,夫人也没有叫他。看来,她是真动了怒。他走这几天,她以为是跟她赌气?兰妮或许没说清楚。自来邱家后,他也从未离开过一天。她有气,也难免。他可是尽心尽职跑佃户,一点怨气,一点委屈也没有。
她生这么大气,那就更不会收回成命,留下他了。
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他迟早得走这一步吧。
跑了这几天,他也累了。洗涮过,倒头睡下,很快就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听到一阵哭声,似远又近,还有几分熟悉,只是寻不见人在何处。正着急寻找,猛然一激灵,醒来了。
一片黑暗中,哭声依旧,只是更清晰。
再一激灵,看见了坐在炕榻边的夫人。
他慌忙坐起来,要下地去,夫人拦住了他。
“你睡你的吧!把我气成这样,你倒睡得香!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我是赶趁着跑佃户……”
“谁知道你跑哪去了,没良心的东西!”
“眼看秋凉了,我真是……”
夫人搂住了他,不让他再说。
这一夜,夫人感伤缠绵之极,却不许他多问一句,更不许他多解释一句。
第二天早饭时,夫人叫在她用餐的桌上,多备了一副碗筷,并传了话出去:“雨田虽年轻,可管家有功。前几天下去跑佃户,不辞劳苦,甚是尽心。从今往后,雨田就同我们母女俩一道用膳了。都小心些,不能怠慢了他!”
这可又叫雨田吃了一惊!
主仆有别,那是大规矩。姚夫人这样公开将他与主家同等对待,虽没有料到,但他是知道夫人用意的:她不惜将事情公开,也要留住他吧?只是,他怎么可能心安理得来接受这一份高待!
可他也无法拒绝。正犹豫呢,水莲过来就拉他就座。座上,夫人已无一点怨气,从容说笑,精神甚好。水莲也是高兴异常。但他实在无法同她们一道高兴。
几天后,邻村有庙会。三天的庙会,头一天就热闹非常。这大概是因为去年有拳乱,今年前半年时局也不稳,一年多没庙会可赶吧。
姚夫人听说庙会很热闹,就吩咐雨田:“你叫他们打听一下,看写了什么戏。后晌,咱们也套辆车,看戏去。”
雨田就说:“那我去吧。顺手看有值得采买的,买些回来。”
姚夫人就说:“雨田,你也得学会使唤人!不能光知道辛苦自己。我雇了这些下人,就是叫你使唤。不够使唤,咱再雇。”
雨田就说:“采买东西,还是我去吧。再说,我也想赶赶热闹。”
姚夫人说:“你愿意去,那就另说了。可你得学会使唤人!不说我心疼你了,给我做管家,哪能没一点排场!”
要在以往,雨田听了这番话,会泪流满面的。现在,他却感到了一种压迫。
邻村的庙会场面,果然热闹异常。但他打听了几处,都说今年只写回一个“风搅雪”的小戏班。因为连年天旱,再加拳乱,村里公摊回来的银钱不多,写不起大戏班。
“风搅雪”,是指那时代草台野戏班的唱戏方式,也就是既唱大戏,也唱秧歌小调。大戏见功夫,有规模,但规矩也大;秧歌小调却能即兴发挥。小戏班为了谋生,也就大戏秧歌一齐来,台下喜欢什么唱什么。当时祁太平一带流行的秧歌,已自成体系,有了自创的简单剧目。剧目虽简单,却因采自乡民身边,又以男女私情居多,所以流行甚劲。小戏班当然要抢着“风搅雪”。
但就是像温雨田这样规矩的后生,也知道“风搅雪”唱到夜里,会搅出什么来:冒几句淫词浪语,那还是好的!
所以雨田断定,既然只有“风搅雪”,夫人大概不会来看戏了。他在会上转了一圈,见木炭很便宜,便要了两推车,押了回来。
姚夫人见他买回木炭来,没问两句呢,竟掉下眼泪来。雨田猜不出又怎么了,夫人才说:“你刚来那年,为买木炭,都把你冻病了!你忘了?”
雨田连忙说:“那是我不会办事,不用提它了。”
但他心里明白,夫人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那个寒冷的冬夜,他去添了盆木炭火,她不让他走。可他今天买木炭,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
打发走卖炭的,夫人就问他:“他们写回谁家的戏?”
雨田就说:“没写回正经戏班,只叫来一个‘风搅雪’的野班子。”
夫人竟说:“‘风搅雪’,也有它热闹的地界。一年多没看戏了,不拘什么吧,咱们去图个热闹。今晚的戏报贴出来了吧?有几出什么戏?”
“戏报上写的是,一出武秧歌《翠屏山》,一出大戏《白蛇传》。可这种野班子,它给你按戏报唱?还不知搅到哪呢!”
夫人毅然说:“不拘什么,咱们都去!后晌就套辆车去,先赶会,后看戏。”
夫人对“风搅雪”居然一点也不避讳,这叫雨田很害怕。以前,夫人在外头面儿上那是极其谨慎的,现在这是怎么了?夫人要真看“风搅雪”,那是一定要他陪到底的。在家与她同桌吃饭,在戏场同她一道“风搅雪”,那岂不是将他们之间的私情全公开了?她这样不管不顾,是一时赌气,还是真想走这一步?
雨田不敢深想了。夫人对他是有恩的。他不能毁了夫人。但靠他是拦挡不住的。他一着急,才想到一个人:小水莲。
他就赶紧把后晌要去赶会看戏的消息,先告诉了水莲。水莲一听,当然很高兴,蹦跳着跑回去挑选衣饰去了。
好一阵,夫人也没叫他去。说明夫人是同意带水莲去的。雨田这才松了口气。带水莲去,就不会很看“风搅雪”了。
后晌出门时,一辆马车上还真坐满了,姚夫人,水莲,还有兰妮抱了小复生,另外还拉了几条看戏坐的板凳。夫人还叫雨田也挤上来,他哪能去挤!
但到了会上,姚夫人却一定要雨田陪了她们逛。雨田说,他先搬了板凳,到戏场占个好地界。夫人不让,说没个爷们跟着,你也放心!他也只好陪了逛。
夫人就自始至终托了他的肩头,大方地在人流里挤来挤去。雨田心里不安之极!幸好在庙会那种氛围里,也没人很注意。连跟着的水莲、兰妮也不在意。
等入夜进入戏场,夫人叫水莲挨她坐一边,另一边就叫雨田挨住坐,兰妮挨水莲坐那头。雨田有些为难,夫人却是不容分说。他看戏场里的气氛,似乎更宽容,谁也不管谁,才踏实了一些。
开场武戏也只是乱,不见好功夫,倒见台上的尘土升腾着,向台下飞扬。戏场里似乎也没几人在看戏,一片嘈杂。所以等武戏收场时,水莲和兰妮都在打盹了。复生也早在夫人怀中睡去。
雨田就说:“二娘,这戏没看头,我们也该回去了。看她们东倒西歪的,来受罪呀?”
姚夫人却说:“叫她们坐车回吧,咱们看,正经戏还没开呢。”
说时,她就摇醒水莲,叫醒兰妮,交待她抱好复生,坐车回村去。并交待车马也不用再来了,小心关好门户。她有雨田伺候呢,散了戏,雇乘小轿就得了。雨田也只好送她们去坐车,向车倌做了交待。
回来刚挨夫人坐下,就觉她的脚伸过来,勾住了他的腿。
重新开戏后夜已深,大戏也没正经唱,就“风搅雪”了。雨田真还没亲历过这场面,始终觉得不自在。看到要命处,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可夫人却似一团烈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听任野地的风吹旺她。没等散戏,她就拉了雨田,挤出戏场。也不雇车轿,只是紧握着雨田的手,放肆地疯说着,走进了旷野。
旷野里疯狂的夫人,真叫雨田害怕了。
正是这一夜,使温雨田下了一个决心。
半年后,他真的跟了一支驼队,不辞而别,走了口外。这是他半年来暗中努力的结果。利用进城采买办事的机会,他找到了父亲的一位旧友,托人家作保,在口外谋得一学徒之差。
姚夫人在确信雨田不再回来后,几乎疯了。奇怪的是,没有多久,她似乎就安静下来。而且,这一次她是重新回到以往那种苦守的日子,只等待男人下班归来。这是后话。
就在那几天,凤山龙泉寺周围的乡民,为了还愿谢龙王,也写了几台戏唱。因有商号捐助,这里请来的是正经戏班,庙会规模也大。
只是,康家没有看戏的习惯,更不允许去庙会那种戏场。所以,听说龙泉寺唱戏,康家倒也没人把它当回事。惟有汝梅有些心动。
时局平静后,老太爷就放了话:赶紧给榆次常家说说,挑个日子,把梅梅娶过去吧。跟着,两头就张罗起来,吉日定在了九月初六。
对此,汝梅很有一些伤感。她感到老太爷是有些急于把她撵走!自从她在凤山遇见那个神秘的老尼后,老太爷就和她疏远了。父亲虽没有疏远她,却也告诫她不许胡思乱想,更不许打探那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她很想听父亲的话,可他们越这样,她越放不下。
眼看要出嫁了,成为人妇,只怕出行走动更不容易。回首少女时代,汝梅最感遗憾的,便是未能跟随父亲多出几趟远门。好不容易去了一趟江南,偏偏赶上老夫人去世。刚到杭州,就日夜兼程往回赶!
她就是在这样感伤时,那个念头又闪了出来:去年初冬刚给老夫人画了像,腊月就病倒,今年正月就病重,二月就死了?这好像一步接一步,安排好了的?给这位老夫人画的虽是西洋画像,可尺寸却是遗像的尺寸……在从江南回来的路上,汝梅就曾给父亲说过这疑问,遭到了父亲的怒斥。
可现在这疑问非但未消,更变成了一种诱惑:汝梅非常想再一次私访凤山那座尼姑庵,看能不能碰见新逝的这位老夫人……
在汝梅这样的年龄,这种念头一旦生成,那是压不下去的;越压,反而越想一试。何况她又任性惯了。在少女时代即将结束时,她更不想放过这次冒险探密。
只是,她找不到去凤山的借口。那些车倌们,叫他们去哪都去,惟有去凤山,谁都不愿拉她去。她疑心这是老太爷有吩咐,谁也不敢有违。
所以,一听说凤山龙泉寺唱戏赶会,就想借机去一趟。但她也只能磨缠母亲。父亲虽在家,却忙得像什么似的,很难见着他。母亲呢,不但没松口,还很数说了她一气。母亲现在俨然是主家婆了,一味护着康家规矩,数落她的没规矩。汝梅也只好死了心。
但不大一会儿,她就生出一个主意来。
她装着若无其事,熬到后晌,才又去见母亲。母亲以为她又来磨缠,已拉下脸来,她忙说:“妈,又怎么了?我不能来见你?”
母亲哼了一声,说:“谁知你又有什么好事!”
“那就不说了,什么也不说了。”
“你又想说什么?”
“不说了!”
“你到底又想说什么?”
“妈你总说我不懂事,我想懂点事了,你还是一脸恼!我懂事也是不懂事,我还说它做什么?”
“死妮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父亲和你,打里照外,比谁都忙,就想代你们去看看外爷外婆。不知这是懂事还是不懂事?”
“梅梅,我不是早有这意思吗?你只是不爱去!”
“现在去,不迟吧?”
“什么话!想去,就赶紧去吧。”
汝梅的外祖父家,与京号戴掌柜同村,就在不远的杨邑镇。虽也是大户,却无法与康家比,也没有康家这样太多的规矩。尤其两位老人,对汝梅宠爱得很,什么要求不答应?汝梅既一心谋着去凤山探密,终于想到了借助这两位老人。
第二天一早,三娘就郑重派了车马,带了礼盒,送汝梅去了杨邑。
到了外爷家,汝梅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急于要求去凤山赶会了。凭她的经验,在赶会唱戏那样的时候,那座神秘的尼姑庵一定是山门紧闭的。去了,也是白去。所以,她在这里先安心住了下来,尽量讨外爷外婆高兴。
等龙泉寺庙会散了,她才对外爷外婆说:快出嫁了,想到龙泉寺许个愿。前两天赶会,嫌乱,现在赶完会了,正清静。两位老人听了,哪会阻拦?赶紧张罗车马,挑选仆佣,并叫她的一位表姐陪了去。
汝梅真是兴奋异常。
来到龙泉寺后,她又故技重演,在大佛殿敬香许愿后,就主张去爬山登高。陪她来的表姐是小脚,哪爬得了山?又见香客稀少,就怕上山有意外,不大愿意由她去。汝梅早谋好了对策,就说:“表姐不放心,无非因我是个女娃吧?那我扮个男的,不就得了!”
表姐磨不过,也只好由了她。汝梅跟男佣们借了件布褂套上,又用一块布巾包了头。表姐说她不像男的,她说像个女佣也成,只是急着要走。表姐就叫两个男仆跟了去伺候。
出了寺院,汝梅就健步快行,想甩开仆佣。可这两名男仆视汝梅似公主,小心巴结,不敢有闪失。所以,无论汝梅快行慢行,总是紧随在后头。汝梅想了想,这两个男仆也不是康家的,跟着就跟着吧。
她拖了这两个男仆,上山又下山,进入了那个寂静的山谷。
两个仆佣慌了,直问:“这是到哪呀?”
汝梅带着几分神秘口气说:“前头有座小寺庙,签特别灵验!”
两个仆佣不信,就说:“怎么没有听说过?”
汝梅更神秘地说:“这是女人求签的地界,你们男人怎么知道!女人求签特别灵。”
仆佣才不说话了。
但赶到那座尼姑庵时,山门紧闭,四周空无一人。
一个男仆问:“就是这座小庙?”
汝梅点点头。
另一男仆就说:“那我去敲门了?”
汝梅忙说:“千万不能敲。越敲,人家越不开。敲开门硬闯进去,签也不灵。”
“那我们白跑一趟?”
汝梅说:“先寻处树阴坐坐,我也累了。歇一会,庙门也许会开。”
看了看,不远处有几棵苍劲的老松树,就过去歇在浓荫下。坐了很一阵,尼庵依然没有动静。汝梅又开始怀疑自己上次所见。那次在这里所见的情景,回去对谁说了,都不相信。不但不信,还要笑她骂她。所以,她已经怀疑过许多次:是不是把梦境当真了?碰见一个老尼姑,脸上有美人痣,还问过六爷,这一切也许只是她做过的一个梦吧?
现在看这里的一切,小庙倒是见过的,可它是不是尼姑庵呢?山门紧闭,什么动静也没有。她不叫男仆去敲门,那是既怕再见着那位老尼,惹出更多麻烦,又怕出来开门的不是尼姑,而是和尚!那她的梦就真破了,索然无味地破了。
这样傻坐着,两个男仆很快不耐烦了。一个又要去敲门,一个劝她先回龙泉寺。她耐着性子又坐了一阵,仍不见动静,也只好站起来。想了想,还是暂时离开吧,不要冒失敲门。也许因龙泉寺庙会刚过,尼庵不敢轻易开门吧,她还是希望那是尼庵,而不是她的一个梦。
三人沿山谷走出来,快出山谷时,汝梅看见迎面有一个和尚走过来。因为最显眼的,就是光头和法衣,所以她断定那是个和尚。汝梅颇感失望!这和尚进山谷,只能是去那座小庙:它竟然不是尼姑庵?自己真把梦境当真了?
在这种心境下,汝梅也不大注意这个和尚了。只是等到走近了要错过去的那一刻,才不经意地举目看了一眼。看过后,她似乎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走了十来步后,两个男仆才发现她不说话了!问什么也不答腔,叫她站住也不站,就那样直着眼往前走……
两个男仆顿时吓慌了。
三爷本来正在天成元老号,与孙大掌柜议论京津号事,见三娘派人来叫他回去,还有些想推拖。家仆说是急事,务必请三爷回来。他问是什么急事,家仆却说三娘也没交待。
三娘可从来没这么使过性子。三爷就问:“是老太爷有急事吗?”
家仆忙说:“老太爷那里没事!”
这就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三爷只好赶回康庄。进门一听三娘告诉,三爷的脸色立马严峻起来,忙问三娘:“这事没张扬出去吧?”
三娘就说:“我还不知道老太爷疼汝梅?所以,还没敢言声,怕惊动老太爷。她外爷那头,怕这边怪罪,只来给我报讯,也没敢送汝梅回来。我看这疯妮子,准是冲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中了邪!”
三爷说:“你也不用慌张,就跟没事一样,在家等着。这事,跟谁也先不要说。我这就去杨邑!”
三娘急忙说:“我不去哪成!不光汝梅呢,她外爷外婆也受了惊吓!”
汝梅曾有凤山遇神秘老尼那种经历,三娘其实并不知道。汝梅不会跟她说,三爷也没对她说,所以,她也并不知道事态的严峻,只想去看看中了邪的女儿,也安慰一下担惊受怕的父母。可三爷断然不许她回娘家,说她一走,动静太大,惊动了老太爷,更麻烦。
三娘也只好遵命。
三爷到杨邑后,两位老人直说道歉的话。三爷就说:“她自小就野,哪能怨你们!只是,这事没张扬出去吧?”
岳丈慌忙说:“这事着急还着急不过来呢,哪顾上张扬!”
三爷说:“就怕你们太惊慌,吵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没有,没有。一见梅梅成了这样,就赶紧给你们报讯!除此,还能去给谁说?”
三爷才说:“那就好。不过小事一件,太惊慌了,叫人家笑话。”
岳母就不高兴了,说:“梅梅都成了这样,还是小事?”
“关起门来,你们说成多大的事,也无妨的!”
三爷又应付了几句,就去见汝梅。
初看,汝梅倒没有什么异常,但他走近,她竟像认不得似的。三爷叫一声“梅梅”,不但不应,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三爷到她跟前,连着叫了几声,还是不答应。
两位老人焦急万分,连说:“自从凤山回来,就没见她张过嘴,说过话!这可怎么是好?赶紧请有本事的道士吧?”
三爷叫来那两个跟着的男仆,详细问了问出事经过。之后就叫大家都回避了,只留他和汝梅,看能不能叫应她。
两位老人及其他主仆,也只好都退出来。
三爷把房门闭上后,先亲近和气地叫梅梅,她不应,也依然问她话,交谈似的与她说话。还特别说:“过几天,就带你去一趟京师!”可折腾了半天,还是不顶事,她依然直着眼,不认人。
三爷知道汝梅是惊吓过度了。但遇见一个和尚,就吓成这样?她又把这个和尚看成谁了?以前她说过,遇见一个老尼姑,脸上有颗美人痣,很像死去的老夫人。一个和尚,又能像谁?难道是跟她的那两个男仆有什么非礼之举?三爷刚才询问他们时,留心细察,两人并不像做过坏事的样子。
三爷常跑口外,经见过惊吓过度的人事。对吓傻了的伙友,有时猛然给他一巴掌,倒能将其唤醒。可汝梅是个女子,更是自家的爱女,真无法下手抽她这一巴掌。可她真要吓傻了,跟谁也不好交待。
这样一着急,三爷那火暴强悍的脾气又上来了,面对着汝梅,猛然大喝了一声:“你是谁?你不要缠她——”
三爷也不知怎么就喊了这样一句,但这一声喝叫,是那种在荒原练出来的吼叫,爆发慢,后劲大,给憋在屋里一回荡,真是很可怕。
这样一喝叫,真还把汝梅震动了,眼珠先就抖了一下,跟着转动起来,跟着又哇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搂住了父亲。
三爷就叫了声:“梅梅——”
汝梅答应了一声。
三爷又问:“你认得我吧?”
汝梅说:“认得,爹!”
谢天谢地,总算把她吼醒了:三爷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边吼叫,汝梅的外爷外婆一干人都慌忙拥来。见汝梅已哭出声来,也都长出了口气。两位老人正想细问汝梅受惊缘由,三爷立刻止住,说:“我也饿了,汝梅你饿不饿?快去给我们张罗吃喝吧!”
三爷把围着的人打发开,又哄汝梅止住哭。汝梅虽能认得人了,还是有些痴呆。三爷也就不再多问,尽量说些她愿意听的。
那天天快黑时,三爷和汝梅同坐了一辆马车,回到康庄。临别时,三爷又特别嘱咐了岳丈:汝梅凤山受惊这件事,千万不要张扬出去。
到家后,三爷也拦住三娘,不叫她问长问短,只说:“梅梅也没什么事,累了,不想多说话,俩老人就大惊小怪!”
此后几天,三爷也不叫多说受惊的事。他也没有怎么外出,尽量多陪着汝梅。但汝梅分明像变了一个人,成天不大言语,那几分痴呆气也未消去。尤其三爷不在跟前时,更胆怯异常,像害怕什么似的。
三娘早着急了,直对三爷说:“梅梅还是中了邪!请道士,还是请神婆,得赶紧想办法呀!梅梅老这样,还得了?”
三爷就瞪她:“你就想折腾得惊动了老太爷?我看梅梅是有心事,慢慢哄她说出来,就没事了。就只想中邪!”
“她有什么心事,能这样重?把人都压垮了!”
“她眼看要嫁人了,能没心事?她去龙泉寺,就是为了许愿。”
三爷这样说,是为了稳住三娘:汝梅受惊的实情,他不想叫三娘知道。而汝梅受惊的实情,他也还未正经问呢。不是不想问,是想缓一缓,能问出个究竟来。
又过了几天,三爷才把汝梅叫到自己的账房里。先告汝梅说,最近他想去趟京师,只是放心不下她。汝梅立刻就有些慌张,说:
“爹你去哪,也得带着我,我一人可不敢在家!”
三爷就说:“我也想带你,可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门?”
汝梅说:“我是害怕!跟着你,我才好些。”
“梅梅,你从小就是胆大的女娃,有什么能叫你害怕?我看你是胡思乱想,自家吓唬自家呢。要不,你是听了谁的胡言乱语了?”
“没有!我是碰见一个人,没把我吓死!”
“碰见谁了?又是一个老尼姑?你还没忘了那件事?早跟你说了,我派人去打听过,凤山里头就没尼姑庵!”
“不是老尼姑。”
“那是谁?一个和尚?”
汝梅又直着眼,不说话了。
三爷就说:“梅梅,看看你,又犯傻了!老这样,我怎么带你出门?”
汝梅才说:“我在凤山碰见一个人。”
“谁?”
“洋画上画的那个人。”
“洋画?”
“给她画了一张洋画,也给我画了一张洋画。”
三爷听明白是谁了,可他也几乎给吓傻了:新逝的老夫人?这怎么可能!
他努力镇静下来,说:“梅梅,你怎么净爱这样胡思乱想?他们说你碰见的是一个和尚……”
汝梅直着眼说:“她不是和尚,和尚就是她。剃了头发,一身法衣,走路轻盈,远看像和尚,近看就是她……”
“梅梅,你还认得我吧?”
“爹,你不信,亲自去一趟!以前天天见她,我能认不得她?”
“梅梅,梅梅……”
“爹,连你也不信我?”
“信你,信你!”
三爷极力安抚住汝梅,并故作神秘状,好像要与她一道共享秘密,结成同谋,先不向任何人说出这件事。这一招,似乎还叫汝梅满意。
但三爷心里,却是惊涛汹涌!
真会是她?
她真还活着?
她的丧事,那场浩大豪华的丧事,他是自始至终都参与操办了。她怎么可能没有死?她入殓时,他还没有赶回来,未见她的遗容。但别人见了!
三爷不是糊涂人。他疼汝梅,也不会轻信她一个小女子的胡思乱想。他心起惊涛,那是有更深的缘由。身在康家,他对老夫人的频频亡故,已是早有些影影绰绰的疑虑。但那关乎老太爷的尊严,他尽量不去想那种事。
六爷的生母去世时,三爷已近而立之年。他冷眼看去,已觉有几分突然。待将杜氏续来做老夫人,三爷便更生疑惑了。杜氏那时一半京味,一半洋气,正风靡太谷。老太爷就赶得那么巧,正好丧妇?
不过,三爷宁可相信那只是自己偏心的猜疑,因为他也是激赏杜氏的!杜氏风头最劲的时候,三爷曾邀了几位友人,往杜家拜访过。那一次,杜氏也出来了,与他们谈笑风生,真是明丽芳香之极。他哪里料到,父亲居然把杜氏娶了回来!这真是太叫他意外,也太叫他伤心。
那时,他早有妻小,按家规他根本不可能娶杜氏的。但居然是父亲把杜氏娶回来,三爷还是太难接受!所以,他生疑惑,也许是偏心使然,妒意使然吧。
杜氏初进康家那几年,三爷远走口外,将这一切深埋心底,永远不想动它了。世间除了他自己,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一切。
可是,去年冬天带汝梅下江南时,汝梅说了她在凤山的奇遇,三爷当下就震惊了:他的猜疑原来也不谬?前头那位老夫人,难道真是明亡暗废?可那样浩浩荡荡发丧了,怎么活下来,又怎么藏到山中的尼姑庵?尊贵为老夫人,就那样听任摆布?他无法细想,只是告诫汝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什么都想知道。大户人家,宅院太深了,不要什么都想知道。
他当然疑心过汝梅的奇遇。她自小就爱疯跑,也爱发奇想。可她与老太爷老夫人无冤无仇,不会有什么偏心。童言无忌,童眼也无忌!
但那一次汝梅的奇遇,三爷只是惊异,却不想去触动。那一位老夫人故去已经多年,也无法去触动。这是去触动老太爷,三爷他怎么敢!
这一次,汝梅居然又撞上了杜氏……这个梅梅,她操了这份心,探到了更可怕的隐秘,没有把她吓死!可他依然不能去触动吧,决不能去触动。
老太爷已经把半个家交给了他。
但她真没有死吗?
真没有死,又能怎样?
忍了几天,三爷还是无法放下这件事,无法放下这个杜氏。在想了又想之后,他决定去做一件事:派一个可靠的人,去凤山暗访一次那座尼姑庵,验证一下汝梅所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也只做这一件事,只走这一步。不管验证的结果是真是假,他都到此为止了。他与杜氏也没有一点情分,犯不着为了她,去触动老太爷最要命的地界。
这件事,他也可以不做,只是按捺不下。
毕竟是杜氏,一个深藏在他心底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下场太凄惨的女人。
但做这件事,还是太难了。
派谁去呢?这个出面暗访尼姑庵的人,不能露出一丝与他有关的痕迹。一旦露出,必为老太爷所察,那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与老太爷周旋!
三爷想了许多方案,都觉不妥。在太谷,他可托靠的人,都是康家的熟人,老太爷的熟人。
他没有自成体系的心腹,他哪想过要与老太爷周旋?口外倒有他自己的知交,可将那些人召来,也是太显眼了。
他终日这样忧愁,从小就时刻跟着伺候他的一个家仆见了,知道主家有了大的犯难事,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三爷,遇什么难处了?”
三爷扫了他一眼,顺嘴就说:“我有什么难处?京津刚叫人放心,我在家歇两天吧,有什么难处!”
刚这样说完,忽然就闪出一个念头来:这件事也许该交给这个人去办?这个叫宋永义的家仆,从小就跟了他,跑口外、下江南也跟着,常为他办事。他对永义,也一向当心腹使唤。如果连这个人也不能托靠,那他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样一想,三爷就断然决定:将这件事交永义去办。办成,那当然好;办不成,甚至将自己败露出来,那也认了:半辈子了,连身边这个心腹也为不下,倒霉也活该了!
于是,他瞅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先对永义说:“你能瞅出我有心事,也算没白疼你!”
永义就跪了说:“也许我不该多嘴!”
三爷先叫他起来,才说:“永义,我是有一件事想叫你去办。事情也不难办,只是,除了你我,谁也不能叫知道。连你三娘,老太爷,也一样。”
永义说:“我知道了。”
三爷还想叮咛,一想,罢了,就交待了要办的事:找个可靠、又与他康三爷不相干的人,最好是个老妇人,叫她去给凤山一座尼姑庵,捐一笔香火钱;然后打听清庵里有几位女尼,什么模样。
永义听了,就说:“这事好办。”
三爷想问问他派谁去,也作罢了,只说了句:“小心去办吧。”
在此后的几天里,三爷见了永义也没多问。但心里却不平静:他这是正式跟老太爷周旋开了。也许,老太爷会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下马威?
五天后,永义给他回了话:“三爷交待的事,已办妥。跑了两趟,香火钱才捐上,进去拜了佛。庵里只有一位法号叫月地的女尼,四十多岁,面容甚清俊,只是瘸腿。”
三爷极力平静地问了一句:“就一位女尼?”
永义说:“听说原来是两位。那一位法号名雪地,十天前云游外地名寺走了。”
“十天前?那位雪地什么模样,问了没有?”
“说是三十多岁,因未缠过足,行走方便,故外出云游去了。对了,还说那位叫月地的女尼,脸上有颗痣。”
有颗痣!那汝梅所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了?三十多岁,天足,这也像杜氏吧?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就云游走了?难道老太爷有了觉察?可十天前,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在安抚汝梅,连她所见的详情还没问呢。
杜氏也认出了汝梅吗?
杜氏真还活着?她云游外地名寺去了?
三爷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问了问永义派谁去的。永义说,是编了个理由,求他姑母托了一相知的妇人,出面去给捐的香火。头一次跑去,人家不收布施。第二次,又托说为还愿,必须捐出布施,才能保她独子长久平安。这才收了。
三爷赞扬了两句,并叮嘱说:“这事关乎汝梅,除了你我,不能再给第三人说。你姑母那里,也叮咛一下。”
他是想将事情的严重性稍作化解,才这样说的。永义似乎也未生疑心,连声应承了。
过了几天,三爷去见老太爷,说:“西安信报说,朝廷快起跸回京了。我想即日启程,赶赴京师。京津两号此次开局惊天动地,我该去亲历一番的。”
老太爷说:“那你就去吧,只是余波了。”
“汝梅近来郁闷不乐,我想带她出外走走,赶九月初六,送她回来。”
“不想嫁人,是吧?一路上,你也说说她,女娃家,不能野一辈子!”
老太爷没有一点异常,什么都应承。三爷虽松了一口气,但第二天一早,还是真带了汝梅,踏上了赴京之路。
路上,他常忍不住要想:杜氏是否也往京师云游去了?
十天前,杜筠青真是离开凤山,往京师西山云游去了。说云游,其实是下了决心,弃太谷而去,弃俗世而去。移往京师,那却不是她自家的选择,是随了剃度她的法师而去。杜筠青此去,将在京师西山事佛到底,修炼余生。
她此时出走,也同汝梅没有一丝相关,与整个康家都无一丝相关的。
那天她与汝梅迎面相遇,实在是什么也没有看清。不用说那天汝梅扮得不男不女,就是熟脸本相,杜筠青也不会留意到的。她真有些两眼皆空了,俗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就连终日与她做伴的月地,她也越来越疏远。因为月地到底不愿舍弃俗世,虽然月地的俗世,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一位六爷。
杜筠青的俗世,那是已经四大皆空,干干净净。她丢弃它,自然而然。
月地也很惊异杜氏的变化,这才几天,她竟修炼成另外一个人,冰冷而净洁,真如她自挑的法号:雪地。
六个月前,杜筠青知道了自己身处何处,本来想认命了,干脆真剃度出家,与康家永处两个世界。她比起前面两位老夫人,毕竟有不同,她毕竟报复过老东西了,或者,她自己毕竟是有罪孽的。
她真的恳请月地给自己剃度。月地先是嫌她入庵时日太短,半年以后再说此事也不迟。反正已在阳世以外了,一切都可以从容的。杜筠青疑心月地嫌她决心未下,就说:既不能立马剃度,那她自家总可以剪去这一头青丝,以明出家之志。
月地算是相信她了,可还是说:“我自己还未正式剃度,哪能来度你?你既有此决心,也得从容拜一法师,由她来收你入戒。”
杜筠青就说:“近处即有龙泉寺,请一法师来,也不难吧?”
月地却说:“龙泉寺戒行也不严,如今那里也没有一位道行深厚的高僧住寺。等有法力的尼僧云游过来,你再受戒剃度,不是更好吗?”
杜筠青说:“什么时候,才能等来这样的高僧?”
月地说:“你既心诚,总会有机缘的。这件事,是事佛之始,不可仍以俗事把持,操之过急。”
月地这样说,杜筠青真也不能再说什么了。当时她只想问一句:你至今未正式剃度,是一直没有等到这样的机缘吗?她没有问。
杜筠青虽不急于剃度,但还是毅然把自家的头发剪去了,虽不似剃度那样根净,却与尼僧没有太分明的差异。
“死”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开始了。杜筠青以为自己已经将俗世的一切都丢弃了。那边,已无一人值得她去牵挂,也无一人牵挂她。她才真应该心静如死水。
可实在并非如此。
她一人独处的时候,还会不由得想到那件事:她至“死”也没能确定,是不是真正报复了老东西?她与三喜的出格私情,老东西是不是知道?既赐她“死”去,老东西应该是动了怒。可现在她知道了,前头两位老夫人也是在十年左右被这样废了。她们没有私通之罪吧?
她是到了被废的年限,才被这样赐“死”,并非因为自己的罪孽?
老东西要知道了自己的罪孽,一定不会装得那样从容自若吧?在最后那个冬天,老东西搬进了他的大书房。在她眼前,他太从容自若,以致叫她无法忍受!他要真动了怒,能装得那样点滴不漏?老东西一向以王者自诩,如果知道了她的罪孽,只怕赐她一个真死也不解气!
还有三喜,老东西要真知道了她的私情,那三喜是肯定活不成了。可三喜是死是活,她也是至“死”没有弄清。弄清三喜的死活,也就弄清老东西的虚实了。
三喜,他到底是死是活?他要死了,那是为她而死;他若活着,那她的出格就可能是自取其辱,白折腾了一场。
三喜,三喜,她至“死”也不知他的死活!
杜筠青终于承认,自己在心底也是藏了牵挂的,未割断的牵挂。
她静思了几日后,便决定去做一件事:往三喜的村子跑一趟,探明他的生死。他要真死了,她就甘心忍受一切,甘心为他剃度出家。他要活着,她也不再牵挂他了,甘心就这样“死”去。总之,她得了结这份牵挂。
她有腿有脚,下山跑一趟,不在话下。久不走长路,只须练几天,活动开筋骨,也就得了,不必像月地那样苦练一年多,才能行动。
杜筠青对月地说了:她想下山走走。月地也不多问,只说那由你。她忍不住说:“我可不去康庄!我与康家,永远是阴阳两界了。我只想往乡间走走,学着化缘,自食其力,不再食康家供给。”
月地也未细问,只说:“你虽有天足,也须练练腿功吧?我说过的绕坛功课,你不妨也练练。你是天足,可每日加一圈,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功成。”
杜筠青含糊答应下来,但一天也未去绕花坛。她不想步月地后尘。再说,成天绕那么一个小地界转圈,只是想一想,也会将人转傻的。她自己想出了一个非常直接的练腿办法:就直接下山沿了进城的大道走,走累了,便往回返;天天如此,天天长进,直到走到目的地。
杜筠青入住尼庵后,头脑一清醒,就恢复了洗浴的习惯。这里条件虽简陋,却无须跑远路,自家烧锅水,就可洗浴了。加上离龙泉寺近,水质甚佳,浴后轻爽似仙。所以洗浴更勤,几乎日不间断。如此洗浴,杜筠青便觉身体较以往更为强健轻捷了。有这样的体质,杜筠青往山外走,真是没往返多少天,就差不多快进城了。
三喜的村子,杜筠青曾经去过两次。村名叫沙河,它的方位:到县城南关,往西走,不远就到了。
为了去做这次探访,杜筠青特意新剪了一次头发,显得秃秃的,更像一个尼姑。她虽去过这个村子两次,但都有老夏跟着,每次都不让她下马车,只把三喜家人叫来,由她隔帘问话。
所以,估计那里不会有人认出她来。但她还是精心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地道的尼僧,她不想被人当做鬼身来羞辱。
去的那天,她出发的很早。到南关时,才刚到早饭时候。但街面上行人已不少。她觉去沙河太早,就决定先进城走一趟。于是,沉着从容,毫不露心虚之状,大方地仰着冰冷的脸,穿城而过,居然没有一点麻烦,谁也没多留意她。
只是在返回南关后,她才生出一点感叹:这些年,三天两头进城洗浴,现在却要隐身而行了!市面一切依旧,可有谁会记起她的车马已久不进城了?
但她很快将这感伤驱赶走了,不必留恋,什么都不必留恋。
她从容走进沙河村时,发现自己还是来得太早。因为她不知道僧人是否会这么早来乡间化缘,更不知道附近是否也有尼庵。既然来了,也只好沉着应对吧。
进村后,遇到过几个男人,杜筠青都低头而过。他们对她似乎也没起什么疑心,可见放心行事就是了。所以,等遇见一位妇人,杜筠青便上前合十行礼,按预先想好的说:“请问施主,贵村便是沙河吗?”
那妇人看了她一眼,也没异常表情,只说:“就是。”
“想向施主打听个人,不知方便不方便指点?”
“这位师父打听谁?”
杜筠青又合十说:“贵村一位做了善事的施主。”
“谁呀?”
“施主只说,他叫三喜,是给一家大户赶车。”
“有这个人。”但妇人露出几分疑问,说,“他给你们布施过?”
杜筠青忙说:“他是代东家的一位夫人,给小庵布施了一笔不菲的香资,但不肯透露东家是谁,这位夫人又是谁。小庵近来要立功德碑,贫僧专门来问问这位施主,东家仍不肯显其名吗?不显真名,是否可择一化名?”
那妇人就冒了一句:“三喜是给康家赶车!”
杜筠青故意问:“康家?哪个康家?”
妇人见追问,忙说:“我不多嘴了,想问什么,你去他家问吧。”
杜筠青就顺嘴问了一句:“这位三喜,不常回家吧?”
妇人也顺嘴说:“他早驻外学生意去了,走了快两年了。”
他驻外学生意去了?那他没有死?
杜筠青极力忍耐住,请这位妇人指点清三喜家的宅院。不管怎样,她得亲自去探访一次。
三喜刚失踪时,她往这里跑了两趟,他家人也说:东家把三喜外放了,驻外学生意。她问老夏是真是假,老夏说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也只能先这么跟他家交待。两年过去了,他家还这么相信,村人也这么相信?两年多了,三喜就是给外放到天涯海角,也该有封家信寄回吧?
否则,家人怎么能相信他真外放了?
三喜家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了。杜筠青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杜筠青刚才对村妇说的那一番话,倒真是她托三喜办过的一件事。那时她心境恶劣,真想过出家为尼。所以托三喜给一处尼庵捐过香资。她也真交待了三喜,务必隐去她的身份。那时,她与三喜还没有私情。三喜问她:“这是行善,老夫人为何不留名呀?”
她说:“为善不求人知,才为真善。”
她用这件事做试探,原来还想:三喜要真活着,听家人转达了这件事,他就会明白来访的尼姑是谁了。可现在,杜筠青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三喜若无其事地活着,既未受严惩,也不再记着她,只一心想在商号中熬出头。所以,她还要不要说这件事?
不管怎样吧,她还是要叫三喜知道,她曾来探访过他。如果他真活着,那他就该明白:她也没有真死!
杜筠青平静地敲开了三喜家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看穿戴与神态,不像是仆佣。
杜筠青就行合十礼,说:“打扰了,请问这是施主三喜的府上吗?”
老妇人见她是尼姑,似乎也不讨厌,很客气地说:“就是。三喜是老身的三子,师姑问他做甚?”
“因他做过的一次善事。”
老妇人一听,忙说:“师姑快请进来说话!”
杜筠青跟着往进走时,三喜母亲一路说,她信佛多年了,今有师姑光临,很高兴。见三喜母亲这样一脸喜悦,杜筠青心里倒是凉了几分:他果然什么事都没有?
进屋就座后,杜筠青就照刚才对村妇说的那样,又说了一遍。
三喜母亲听完,就忽然掉下几滴眼泪来,叹了口气,说:“我家三喜伺候的那位老夫人,已经过世了。”
杜筠青故作惊讶,说:“这位施主寿数很大了吗?竟升天了?”
老妇人说:“哪呀,才三十多岁吧!太可惜了。她待我们三喜很仁慈的。”
杜筠青就说:“真是太不幸了。那她的遗愿更不便知道了。三喜还在那家大户赶车吗?”
老妇人说:“承东家器重,他已经外放学了生意。”
杜筠青故意平静地问:“老夫人升天后,他被外放了?”
老妇人说:“不是,外放有两年多了。”
杜筠青这才惊讶地问:“老夫人升天以前就外放了?为什么?”
老妇人很平静地说:“那也是老夫人仁慈!想叫他有个好前程。”
“原来这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大户人家的下人,外放是受抬举!做错事,哪会受抬举?”
杜筠青听了,心里虽翻江倒海,还是极力镇静下来,继续探问:“三喜既荣获外放,贫僧也只好白跑这一趟了。听三喜说,这位大户人家的老夫人有交待:不许显出她的身份。也不知该不该问一句:老施主,你能告知这大户人家是谁家吗?”
老妇人立刻就低声说:“康家,康庄的康家。”
杜筠青又故作惊讶,说:“原来是康庄的康家?太谷数得着的大户,那贫道更不便去探问了。那种大户,隐情太多。康家老夫人生前既不想显身,小寺也不便去挑明了。除非老夫人生前对你家三喜还有交待。三喜他学生意的地界,离太谷远不远?”
三喜母亲说:“说远可是真远,在甘肃的肃州住茶庄。不过学生意,谁不是先从远处驻起?”
杜筠青顺势又问了一句:“肃州是远,常有书信来吧?”
老妇人还是平静地说:“一年虽来不了几封信,倒还是总报平安。”
杜筠青再问:“今年有信来吧?”
“有,来过两封信了。”
“能拿一封来,我看看发信的地界吗?为功德碑事,小寺只好修书一封,寄呈你家三喜了。”
老妇人立刻就转身进了里间,拿出两封来,说:“这就是今年来的信。”
杜筠青接过,先看了看信皮,跟着就抽出信来扫了一遍。但她未看另一封,只是强作镇静,交还了信件,努力做了从容的道别。
但强撑着走出沙河不远,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倚了路边一株老柳,瘫坐下来!
一切都白做了,一切都落空了。自己出格了一回,委身于一个下人,钟情于一个车倌,居然两头空空,什么也没得到。既没有报复了老东西,也没有得到三喜的真情!这个小东西,小无赖,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荣获了外放。看他母亲那一副子荣母贵的得意之情,就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小东西写回的家信,也是一纸春风得意。尤其信中涉及她的“死”讯,只用“康老夫人噩耗已闻”几字一笔带过,后面又是春风得意!
老东西要得知了她与三喜的私情,哪可能叫他这样春风得意?荣获外放,还住了茶庄?
但这个小无赖的突然失踪,一定与她的出格相关。不会是三喜这个小无赖告了密吧?他也不傻,不会这样自投罗网。
杜筠青这时才想到一个人:管家老夏,管三喜的老夏。一定是这个老奴才听到了风声,外放了三喜,调开了吕布,暗中捂下了这件捅破天的丑事。外放三喜,调开吕布,都是在老东西南巡归来前。为了捂严这件事,老奴才也不便严处三喜和吕布。
这个老奴才,他居然挡在老东西眼前,捂住了康家那片被捅破的天!他成全了老东西的脸面,更成全他自己,甚至也成全了三喜这个小无赖,只是坑了她一人!这个老奴才,她“临终”忏悔时,居然选了他!
是她先钟情于三喜,他未因她而丧命,她本也该高兴的。可他听到她的“死”讯,竟也那样高兴!他说过情愿为她而死,原来那也只是一句即兴的甜言蜜语!她的真情,她的献身,甚至都不及边远小商号的一个学徒之差!
正是从这一刻起,杜筠青才发现俗世于她已毫无牵挂。她不再有可牵挂的人,也没谁还牵挂她。她的俗世已经一片空白,干干净净了。
回到凤山后,她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得与月地也疏远了,但也日渐显出冰清玉洁。
就在遇见汝梅的前几天,原来在此住持的那位老尼,由四川返京,专门回来小住。她就是当年雨地的师父,后来移往京师西山修行去了。前年京师拳乱初起时,她即云游四川避乱。今闻京师已平静,跋涉回京。听说雨地已弃世,老尼也不胜感慨。她说佛家出家要义,在利人不在利己,是以自家的苦行苦修,为俗世众生赎罪。不跳出一己恩怨,或只求一己解脱,终不算真出家。
杜筠青这才忽然有悟:这就是自己等待的高僧吗?
她便提出了真出家,真剃度,真受戒的请求。
老尼见她神情冰清玉洁,也未多问,便答应了。剃度受戒后,老尼听她京音甚重,便问她愿不愿随她赴京。
杜筠青恬然说:“愿随师去。”
走的那天,她也异常恬淡平静。
月地却颇为感伤。她倒不为自己将独守尼庵而生忧伤,只是感叹自家终不能丢下六爷,弃俗事佛。佛与她,终还遥远。六爷,她亲生的六爷,那才是她心中的佛。
送走老尼和雪地,月地是那样强烈地想再去一见六爷。不打扰他,只是远远地望他一眼。但打听到的消息,依然是六爷还远在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