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谷的知县徐大老爷,前脚送走公理会的文阿德,后脚就收到省上抚台岑大人的一份紧急公文:
接户部来文称:和局已定,列强撤兵,圣驾回銮在即,而京师市面萧条异常。市面流通,全视票号、炉房以资周转。珠宝市炉房二十六家,去年五月被火,现将修盖完竣。在京西帮号商自去夏悉数辍业回籍,至今未有返京者。山西抚臣应速饬该号商尽快到京复业,以便利官民云云。今特饬祁太平等各知县,速咨会众号商,令其及早到京复业,重兴市面,迎圣驾回銮……
徐老爷看完急帖,头就大了,为了结教案,刚刚得罪了满城富商,这还没喘口气呢,就转过脸来饬令商界,谁买你的账?
动员票商返京复业,不同于派差派款,人家觉得现在返京无利可图,可以寻找无穷借口推诿的,何况又刚受了这样一场重辱!
但上峰谕令不能违,这又关乎朝廷回銮,弄不好也是掉脑袋的事。
徐大老爷虽然怵头,却也不敢怠慢,只好把脸面放到一边,去会商界大头。在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跟前,也已经把脸面丢尽了。朝廷没脸面,叫他这个小小县令到哪找脸面!
想起前不久那三位大掌柜曾来见他,就赶紧给这三位写了礼帖,邀请到衙门闲叙。帖子上就先带了一句:“前理教案,知有委屈商界处,容当面致歉。”
哪想,衙役送帖回来报道: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已去西安坐镇生意;砺金德的吴大掌柜,则往山东巡视字号;惟有天成元的孙大掌柜在,却卧病炕榻多日了。
徐老爷一听头就更大了:看来真是把商界得罪到底了。躲的躲,病的病,商界唱的这出戏,分明是朝县衙来的。难道这几位大掌柜早已掐算到了:官府迟早得来请他们返京?
不管怎样吧,徐老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往前走,头一步惟有向商界服软。他换了身便服,又叫衙役给雇了乘民用小轿,就悄然往天成元票庄去了。
这时候,孙北溟早离了炕榻,正在账房议事。忽然有个伙友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县太爷徐大人,微服来访!”
孙北溟吃了一惊:县太爷官虽不大,却是从不进商号的,怕有失朝廷体统;徐老爷微服而来是为了什么?他只顾吃惊,就忘了装病。
底下伙友慌忙说:“大掌柜,还不赶紧上炕躺着!”
“上炕躺着?”
“外面谁不知道,大掌柜正卧病在床!”
孙北溟这才定过神来,匆匆脱鞋上炕躺下来。
这厢刚假装妥帖,那边徐老爷已经挑帘进来了。孙北溟故作惊慌状,欲起身下炕跪迎。徐老爷忙说:
“躺着吧,躺着无妨!本老爷听说孙掌柜有恙,过来问候一声。”
孙北溟就朝底下的伙友喝道:“还不快给徐大老爷看座!”其实,一位伙友早搬动座椅恭候了。
徐大老爷坐了下来,说:“孙掌柜,无大碍吧?”
孙北溟说:“毕竟年纪大了。近日下痔又犯,坐立都难。前几日坐轿外出,因疼痛难忍,挣扎中竟失身从轿上跌下来,几乎将这把老骨头摔散了。”
徐老爷惊问:“竟有如此意外?”
孙北溟说:“那日,满大街人都看见老夫出丑了。”
“孙掌柜吉人天命,已无大碍了吧?”
“毕竟年纪大了。为了号事,竟如此伤筋动骨,实在想告老回乡了。”
徐老爷这才乘机点题,说:“我看孙掌柜面色甚好,有望不日大愈。眼下,贵字号面临佳期,也离不开孙掌柜的。”
孙北溟平淡地说:“敝号劫数未尽,倒霉受辱接连不断,哪来什么佳期?”
“孙掌柜,本老爷才接到抚台岑大人的公文:说洋军即将撤出京师,去年过了火的珠宝市炉房,也快修盖完毕。京师商界正翘首等待贵号这等大票庄,返京复业,以便银钱流通。户部已有急帖发到抚台岑大人处,催西帮票商尽早返京,重振市面,迎圣驾回銮……”
孙北溟这才明白了徐老爷的来意。难怪呢,县太爷肯如此屈尊,原来是领了这样的新命。想起前几日商界苦求县衙的无奈情景,孙北溟在心里冷笑了:徐大老爷,前几天怎么就没留后眼,你以为再求不着商界了?给你说在太谷得罪商界,没好果子吃,哼,你只是不信!这才几天,就活眼现报。但他面儿上却不着痕迹,故作兴奋状,问:
“徐老爷,真有这样的公文?”
“本老爷哪敢假传上峰谕令!”
“那真是佳音!自去年京师陷落后,我西商无时不在盼望这一天。尤其我们票庄,丢了京号,等于失了耳目。”
徐老爷没有想到,孙掌柜对返京竟如此殷切,心里踏实了许多。便说:“京师官民都巴望西商归去呢,他们离不开咱们!”
孙北溟不动声色,轻轻将话锋一转,说:“只是,这次我们在京津受了浩劫,店毁银没,片纸不存。北方各地庄口受亏累也甚巨。加上去年孝敬过境的朝廷,今年又屡屡被官府课派赔款,我西帮财力之损伤,实在是创业数百年以来所未有!别家不知如何,我天成元是一蹶不振了。昔日天成元还勉强忝列西帮大号间,今日只怕连中常都不及。是否仍设京号,还得与东家仔细计议。”
徐老爷这才听出些刀锋来,忙说:“孙掌柜,西帮所受损失,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哪能不知?然西帮财力更为天下共知!这次劫难虽大,西帮渡此难关当不在话下的。”
“别家也许如此。尤其人家祁帮、平帮,在京津外埠受了亏累,在自家老窝可没受教案拖累。我们比人家额外赔了银子、献了花园不说,还披麻戴孝受重辱!即便回到京师,谁还看得起我们?”
“孙掌柜,办理教案中本老爷的无奈,你们也是知道的。洋教蛮横,上峰又不大撑腰,本官两头受气,其中辛酸难向外人道出!所幸太谷商界忍辱负重,成全大局,才算了结教案,过此难关……”
“徐老爷,要再过眼前这道难关,你得去求别家。我天成元实在是沦为小号了,不足以返京补天的。”
“孙掌柜,本老爷也是奉上头意旨,劝说你们返京开业。你们的难处,本官也会如实向上禀报的。”
“我票商返京,最大难处当然是财力不足。还有一大难处,是京号账簿被毁了。一旦京号开业,人家该你的账,不用指望讨要回来;可我们该人家的,必定蜂拥来讨要。事态如此,我们哪能开得了门?所以,商界曾有议论,希望户部能先发一谕令:在我票商返京复业后,宽限时日,容业界稍微振作后,再结算旧账。”
“此议很合情理,本官一定如实上报!”
“此议详情,还望徐老爷能听志诚信等大号陈说。我们天成元日后设不设京号,实在没有议定。”
找志诚信?志诚信的大掌柜还不知在哪呢!徐老爷知道孙大掌柜话里藏刀,但也不敢太发作,只好装糊涂,极力软语劝慰。
这厢装病的孙北溟,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徐大老爷。
送走徐老爷,孙北溟没敢再躺着,赶紧叫了乘小轿,悄然往康庄去了。
徐老爷送来的消息,实在非同寻常!从去年京津陷落以来,的确是无日不在盼望这一天。和局议定后,业界议论返京更甚。不过都以为要到朝廷回銮的行期择定后,才会允许西商返京复业吧。哪想到户部会这么着急?
孙北溟到康家后,自然是先见了老太爷。
康笏南一见孙北溟,就故作吃惊状,问:“大掌柜不是摔得不轻吗?不躺着养息,跑来做甚?”
孙北溟一笑,说:“年轻时,我也练过形意拳,还经得起摔打。”
康笏南就说:“经摔打,也不值得那么摔!无非是给洋鬼送一趟葬吧,还用那么费心思躲藏?”
孙北溟说:“各家都躲,我们何必出那种风头,不躲?”
“别家想不开,你也想不开?”
“怎么想不开?”
“自去年弃京出逃以来,朝廷已经把天下的脸面丢尽了!所以,我们本来已经没了脸面,你们还要白费心思。又是躲藏,又是装病,又是找替身,这能护住多少脸面?”
“能护多少算多少吧!”
“白费心思。”
“那就甘心受辱?”
“受辱也是替朝廷受,丢人也是丢朝廷的人!”
“要这样说,我们是有些想不开。不过,也快熬出头了。”
“快熬出头?官府令我们返京复业了?”
“老东台真是成了精了,怎么猜得这样准?”
“这不明摆着吗?和局定了,赔款也涨上去了,教案也了结了,接下来就该朝廷回銮了。京城一片萧条,哪成?”
“老东台的眼睛太毒辣,什么都叫你先看透。我来请老东台定夺的,正是返京复业的事。户部已发了急帖下来……”
“这是生意上的事,大掌柜你拿主意就得了。”
“此事重大……”
“那你跟老三商量去,我不管外间商事了,家政也不管了。我能替他们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了,都不管了。”
怎么能不管!这次京津两号的大窟窿,得东家掏大额银子填补,你老太爷不管,谁能管得了?但任孙北溟怎么说,康笏南也不答碴儿。孙北溟也只好作罢,正想退出来去见三爷,老太爷却拉着他说古道今,尽扯闲话。焦急间,孙北溟才忽然有悟:当此重大关口,康老太爷是要看看三爷的本事吧?
孙北溟终于从老院出来时,三爷刚刚从外面赶回来,满头大汗。
孙北溟就说:“三爷回来得正好,晚一步,我还得再跑一趟。”
三爷说:“我就是听说大掌柜到了,才破了命往回赶!”
三爷怎么知道他来康庄?孙北溟就问:“三爷到柜上去了?我来时怎没碰上三爷的车马?”
“我没进城,只是往龙泉寺走了一趟,想消消暑吧。”
看来,是老太爷暗中派人把三爷叫回来的。他猜得不差:这回,老太爷是要看看三爷的本事。孙北溟忙说:“三爷先洗浴更衣,喘口气再说。你既回来,我也不着急了。”
三爷哪能从容得了,匆匆洗了把脸,就跑了出来。
孙北溟先将县太爷微服到访的经过交待了一遍,才对三爷说:“这不是件小事,所以得同东家仔细计议。尤其京津两号遭劫后,留下的窟窿太大。”
三爷就说:“这样大的主意,当然还得老太爷拿。大掌柜见过我们老太爷了吧?”
孙北溟说:“见是见过了,可老太爷说,他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让三爷你拿主意。”
三爷忙说:“大掌柜你还不知道呀,我哪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还请大掌柜进去劝劝老太爷。”
孙北溟说:“我没把嘴皮磨破!可你们老太爷高低不理睬,只是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替他们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了,不管了。三爷,要劝,你进去劝吧,老身无能为力了。”
三爷说:“大掌柜都说不动,我更不顶用。那大掌柜先拿个主意,我再呈报老太爷。”
孙北溟听这样说,就觉三爷老练些了,便说:“三爷,不是我推托。字号该拿的主意,我拿;东家该拿的主意,我可不能多嘴。”
三爷说:“东家该拿的大主意,无非是填补窟窿吧?这倒好办。老太爷早放过话:京号、津号及各地受害庄口,生意赔损系时局连累,与字号经营无关,所以不拘窟窿多大,如数由东家填补。大掌柜也知道,西帮为商之道中,无人能企及者,就在一个‘赔得起’。”
孙北溟没料到三爷会说得这样痛快,便说:“东家既拿了这样的大主意,京津庄口复业,也就没有大难处了。”
三爷却说:“近来同仁间议论的,是要求户部能宽限时日,暂封旧账,待京津字号有所复元后,再清还旧债。否则,复业之初,我们势必被债主围困,连门也开不了!遭遇了如此浩劫,京中官民谁不急着用银钱?”
孙北溟说:“此议好办。写一个呈帖,递往抚台衙门就得了。”
三爷说:“谁来写这件呈帖?谁来收拢西帮大号一哇声附议这件呈帖?总得有人挑头张罗吧!”
孙北溟说:“太谷那得志诚信出面,人家是老大。”
三爷说:“祁县、平遥那头呢?”
孙北溟说:“他们也不会闲着。跟他们联络,我看得三爷出面。”
三爷忙说:“我哪成!”
孙北溟说:“志诚信的财东,哪有堪当此任的?太谷首户曹家,它又不开票庄。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出面?”
三爷说:“孙大掌柜,你得出面!”
孙北溟说:“我闲不着。太谷商界的事,由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张罗,我也得帮衬。返京在即,自家字号里更有一大摊事呢。”
孙北溟极力鼓动三爷出头露面,也是想叫他露出些本事来,令康老太爷称心。一辈子了,孙北溟还能摸不透康笏南的心思?
三爷见孙大掌柜这样抬举他,也就答应下来,说:“那我就多跑几趟腿。”
孙北溟说:“还有件事,也得三爷拿主意。”
三爷问:“什么事?”
孙北溟说:“京号复业,当然还得戴膺老帮领庄。除了他,别人真还担当不起。可津号复业,派谁去做领庄老帮,就叫人颇费踌躇了。”
三爷立刻说:“字号驻外老帮的人位安排,那是大掌柜你的事权,我决不敢多嘴!”
孙北溟说:“三爷别说这见外的话。生意毕竟是你们康家的,遇了难处,你能袖手不管?”
三爷说:“我不是见外。遇眼下这种历劫复兴的大关节处,更得仰赖大掌柜呢。我年轻浅薄,跑腿还成,别的真不敢多嘴!”
这几句话,叫孙北溟听得很舒坦。他倒也不是有意试探三爷,看懂不懂规矩,津号老帮的人位,实在也叫他犯难。尤其前年五娘受害后,津号本来就叫他发怵。便说:
“三爷既不见外,就先听我说说津号的难处。去年津号受洗劫最烈,不必多说了。前年因老身用人不当,令五爷五娘受害,也不多说了。但自刘老帮出事后,津号领庄老帮一直未安排妥当。原拟将东口的王作梅调往天津,王掌柜还没来得及挪位,拳乱就起来了。东口也是大码头,去年受祸害也不轻。东口的字号复业,只怕除了王作梅,无人能担当。津号复业,难处不比京号小,非戴膺、陈亦卿这等高手扛不起来。可京号、汉号哪能离得了他们?”
三爷心里已经跳出一个人来:西安的邱泰基。但他不能说出。只好说:“物色津号老帮这等大事,还得大掌柜拿主意!前年天津出的意外,不用老放在心上。”
孙北溟面露难色,说:“现在津号这步棋,真别住马腿了!”
三爷低声说:“要真有难处,还得去求老太爷。”
三爷也老练了。
第二天,三爷备了一份礼,先往祁县拜访了乔家的当家老太爷乔致庸。乔家因慷慨出资接济逃难的朝廷,名声正隆。西帮真有什么上呈的帖子,由乔家出面递送,应是最恰当的。
见着康三爷,乔老太爷就问:“你家老爷子怎么不来?”
三爷忙说:“家父这一向精神不大好……”
“怎么,还没从白事中脱出来?”
“老夫人不幸早逝,毕竟令家父痛楚不已。人老了,更怕孤单。”
“真嫌孤单,他早出来走动了。叫我看,你家老爷子窝在家,不知又谋什么高招呢!”
“家父真是精神不大好。”
“你回去告他,我才不管他精神好不好,反正得来趟乔家堡!不能老叫我往你们康庄跑!”
“一定转达乔老太爷的盛意!”
“你告他,我可不是要探听他谋出的高招,只想跟他说说闲话。我们这种老不死的,别人都讨厌。两个都是老不死,谁也不嫌谁,说话才对心思。”
见乔老太爷一味闲聊,三爷忍不住说:“眼看外头大军压境了,乔老太爷还在此谈笑风生,不用说,你们的大德通、大德恒早有破敌良策了。”
乔致庸笑问:“何来大军?洋军,还是官军?”
“向我们讨债的大军呀!”
“你是说京号复业吧?”
“可不是呢!乔老太爷善远谋近虑出奇兵,一定已有应对之策。”
“哈哈,康三爷,你巴结我这老朽做甚!你家老爷子谋出什么高招了,能露几句不能?”
“我们有高招,还用这么大老远抬了礼盒,来求你老人家?”
“那你趁早把礼盒抬走!”
“老太爷是嫌我辈分低,不肯多搭理?”
“可不是呢,快去叫你家老爷子来!他来了,我能叫他的小名儿。康三爷,你的小名儿,我可不敢叫。”
“我的官名,只怕你还记不住呢,小名儿你更不记得。”
三爷看出来了,今日乔老太爷的兴致好,只想说笑,也就不再强往正题上扭,干脆一味陪了闲说逗乐。
说笑了一阵,乔致庸才终于问起:太谷县衙宣谕户部公文没有,太谷同业有何打算,你们康家又有何打算。三爷就说出了太谷同仁想上呈户部,请求在西帮返京开业时,官府能出面护市。
乔致庸听后,又哈哈一笑,说:“也算英雄所见略同。祁县同业,也是一片这种议论。前日,县衙宣谕了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发下的急帖,祁帮同业竟跑来围逼我这个老汉!说我们乔家去年接济过境朝廷,拔了头彩,现今西帮到了一大关节处,乔家理该出面与官府交涉。我说,你们吃大户,也吃不到乔家,祁县的首户是城里的渠家!”
三爷说:“谁叫你们乔家拔了头彩!应该。户部借了你们三十万两银子,还能不给你乔老太爷面子?”
乔致庸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康三爷你也想欺负本老汉!”
三爷说:“这是抬举你们乔家!”
乔致庸说:“不拘是抬举还是欺负,反正推脱不过,只好领命吧。再说,究竟也是为西帮请命。西帮票业领袖在人家平帮,日升昌或蔚字号,他们要肯出面请命,本老汉不就推脱了?昨日,就赶紧往平遥跑了一趟。”
三爷说:“看乔老太爷今日神采,日升昌、蔚字号也推举你们乔家出面代西帮请命了?”
乔致庸说:“哈哈,康三爷,做西帮领袖就那么值得高兴?”
三爷忙说:“那是日升昌、蔚字号愿意出面张罗了?”
乔致庸说:“你猜的这两样都不是。”
“那结果是什么?”
“谁也不必出面。”
“谁也不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还用推举谁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
“对,无须出面求官府。”
“本来一哇声要求官府护市,怎么忽然又不求官府了?”
乔致庸感叹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西帮领袖!在此大关节处,日升昌、蔚字号到底比我们厉害!”
原来,昨日乔致庸到平遥后,先拜见了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刚提请求官府出面护市,郭大掌柜就反问:
“你们乔家出借了御债,也不至于掏空老底吧?大德通、大德恒在京津的窟窿又能有多大,就值得求官府出面护市躲债?”
乔致庸忙说:“这倒也不是我们乔家自个儿的事,祁县同业都有此意。”
郭斗南接住反问:“你们祁帮竟无力补窟窿?谁信!就说渠家,可不比我们财东李家差。尤其你们乔家,去年挑头露富,今年怎么又要装穷?”
乔致庸倒也没大在意郭斗南说话难听,日升昌一向便是这种作派;他笑了笑说:“祁帮是不能跟你们平帮比,但填补京津窟窿,还是力所能及的,无非砸锅卖铁吧。我们所虑,是京津字号复业之初,天天被债主围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说,西帮这次大劫,全系时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声,叫几声疼,日后课派赔款,西帮还得受拖累。总得叫官府明白,我们西帮不是朝廷的摇钱树!”
郭斗南说:“你们想的是不差。我们平帮中也早有此议。但经历这次大劫难后,对朝廷、户部、下头的官府,我们还敢有什么指望?一切祸根还不是朝廷无能?向它叫几声疼,又能如何?它给列强写下那样一笔滔天赔款,不向民间课派,又能向谁课派?求官府既不顶事,何必去求?叫我说,户部即便能出面护市,我们也不能求!”
“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祸,既是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劫难,劫后复兴也必为天下所瞩目。我西帮一不靠官护,二不靠借贷,却能从容填补了这塌天的窟窿,守信于当今乱世。西帮‘赔得起’的名声,还不传遍天下!由此西帮声誉必将空前隆盛。声誉大隆,复兴还有何难?”
“郭掌柜说的倒也是西帮本色。只是京津萧条两年了,官民都是囊空如洗,我们一旦复业,还不被持票的债主围困死?”
“想围就围着吧。这样一围困,西帮在京师就更受人瞩目了。”
“受围困,也能出彩?”
“可不是呢!我们又不是不认票,不还债,只是银子运不过来吧。整个京师围着看西帮终日源源不断往字号运银子,那还不是出彩是什么?”
郭斗南这几句话,才真正打动了乔致庸:日升昌到底眼睛毒辣,竟能在危急处看出彩来!不过,乔老太爷也未形之于色,只说:“你们日升昌财大气粗,有银子源源运京。我们就是砸锅卖铁吧,能支撑几天?”
哪料,郭斗南竟击掌叫道:“乔老东台,你这‘砸锅卖铁’四字好!我再加四字:倾家荡产。”
“砸锅卖铁,倾家荡产?”
“到时候,一面悠着些劲往京津调运银子,一面就张扬说:我们西帮可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补窟窿。世人听了,尤其京师官民听了,谁能不信赖我西帮?”
乔致庸开了窍,不再提及求官府的事,转而议论起复兴的举措。后来,他又去拜见了蔚泰厚的大掌柜毛鸿瀚。毛大掌柜所说,与郭斗南几无差别,只是口气更傲慢些。
乔致庸回来,跟祁帮的大户一说,大家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听了乔老太爷的平遥之行,三爷也豁然开朗了。他也不再多逗留,匆忙返回太谷来。
六月二十八,戴膺在上海收到老号发来的电报,命他赴京张罗复业的事。戴老帮倒也不很意外,他估摸着,也到了该返京的时候。去年六月二十九,他带领京号伙友撤出京城,及今整整一年。
五月间,朝廷曾降诏天下,择定七月十九日由西安移銮回京。沪上一片议论,说朝廷此诏不过是做给洋人看的,两宫未必急于回銮。但戴膺断定,朝廷回京是为期不远了。
戴膺来上海这七八个月,天成元沪号业绩虽也大进,但漂亮的生意实在也没做成几笔。西帮票号生意的优长处,在南北大码头间的金融调度。北方生乱,只剩了南方一头,再有本事,也寻不着用武之地。所以,戴膺在协助沪号孟老帮张罗生意之余,心思大多用在了考察西洋银行上。
经这次劫难,他早已预见到,日后东西洋银行在华势力必将大盛。西帮不作改制银行的打算,即便渡过此次难关,以后也再没有多少好戏可唱了。经亲身考察,戴膺才明白,往日说不动老号及财东改制,实在是因为连自己也不大明了洋式银行为何物。票号与银行,原来是互有异同的,并不是形同水火。说异,也说同,也许更容易打动老号及东家吧。
戴膺离沪返京时,心里想的还净是改制银行的事,对京号复业的难处,实在也未作细想。他毕竟在京号领庄多年了,临危出智,力挽狂澜,也不知多少次了。老号电报上已言明:在晋京号伙友即将上路,叫他直接赴京就是了。他在沪号本也没有多少牵挂,说走便能走。
惟一要斟酌的,是此番北上返京走陆路,还是走海路。陆路其实也是走水路,租条客船,轻桨细波,假运河北上,也受不了多大罪,只是太慢。走海路,离开上海即可直达天津,海轮也走得快些。但海上行船,风浪难测,要受许多颠簸之苦。他也不年轻了。
思之再三,戴膺还是选择了海路:毕竟是非常关头,早一天到京总是好的。
他也幸好选择了海路!因为一上船,竟遇见了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戴膺与李宏龄同是多年驻京的老帮,一向义气相投。自去年来沪后,听说李宏龄到了西安,哪能料到竟会在这海轮上突然重逢!两人的惊喜,可想而知。于是赶紧去找船家,两人合住了一间客舱。
安顿下来,戴膺才问李宏龄:“子寿兄,这一向你也在沪上吗?”
李宏龄说:“我是刚从浙江处州赶到上海,只歇了两日,就上这海轮了。老号催呢,叫尽早返京。静之兄一直在沪上?”
“去年冬天,我就来上海了。想起来了,你将一位公子送到浙江处州赵翰林的家馆课读。此去处州,是专门看望公子?”
“这等小事,静之兄还记得?”
“这能算小事?就是西帮中的大户,又有几家送公子来文运隆盛的江浙课读?”
“你是没见我这个小子,太文弱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只好叫他读书吧。”
“既来看望公子,为何选了这样一个紧急时候?”
“去年拳乱平息后,我就到了西安,帮衬着张罗那边生意。今年一开春,老号又叫我来江南巡视码头。早想就便去趟处州,一直未能成行。日前听说和局定了,洋军即将撤出京津直隶,就知道我西帮票商快返京了。这才赶紧去了趟处州。到处州还没几天,老号发到杭州的急电果然就撵过来。”
“我们老号也催得急!看来户部一定发了公文,命西帮回京开业。”
“可朝廷回銮的吉日,还没择定吧?朝廷不回銮,京饷就聚不到京师。只靠我西帮携资返京,就能救活京市?”
“子寿兄,你我伺候户部多年,它哪有几个会理财的!谕令西帮返京,无非想遮去京市的萧条,以迎圣驾吧。”
“但我们西帮带回的商资,哪能遮去京师萧条?现在的京师,可是一贫如洗了。”
“要不我说户部无人会理财!”
“官家还用得着理财?既能仗势敛财,恃权搜刮,无本万利,那还理什么财!朝廷缺钱花,就跟各省要;官吏缺钱花,就跟子民百姓要,都是唾手可得。”
戴膺就放低声音说:“子寿兄,你正点到朝廷的要命穴位了。”
李宏龄忙问:“朝廷的要命穴位?”
“可不是呢!这次由拳乱洋祸引发的塌天大锅,朝廷吃亏吃在何处?就吃在这个穴位上:只知敛钱花钱,不知聚财理财。”
“这是不差。但朝廷吃亏,还是没有坚船利炮,打不过人家。”
“不会聚财理财,哪来坚船利炮?这一向我在沪上考察西洋银行,结识了几位洋人。相熟了,彼此说话也就少了遮拦。说起这次战祸,他们也觉出乎意料。”
“出乎意料?是得了便宜卖乖吧?”
“我一个生意人,他们值得朝我卖乖?他们大感意外的,是清廷竟如此不经打,还没怎么呢,就一败涂地了。津京陷落之速,尤其出人意料!一国之都,竟形同一座空城!”
“这倒也是。朝廷养了那么多官军,也没见调重兵去守城护驾,稀里糊涂就把京师丢了。”
“洋人说他们也没调来重兵,总共也就一两万人马,更未正经结为联军。等攻下京城,八国还是八股军,各行其是。直到快入冬了,德帅瓦德西才来华就任联军司令。”
“洋人兵马虽少,但人家是洋枪洋炮。”
“子寿兄,我先也是这样想。可银行那几位洋人却说: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固然厉害,可军费花销也十分巨大!”
“他们这是讥笑大清国贫吧?”
“自家贫弱,不叫人家讥笑也难。但这几位是银行中人,看世论事必先从银钱财政着眼。以彼之见,列强动用坚船利炮,远渡重洋来攻中华,全凭各国政府有雄厚财政,说用军费,就能拨出军费。”
“国富,自然花钱容易。”
“但以这几位洋人的眼光看,大清即便大富,朝廷手中也不会宽裕。”
“怎么会如此?”
“我先也不信,但经人家一指点,我才恍然大悟。真是旁观者清!”
“洋人怎么指点的?”
“子寿兄,康熙以明君传世,留下一条‘永不加赋’的铁诏,你不会生疏吧?”
“‘永不加赋’,当然知道……”
“这道铁诏是康熙五十一年所立,及今近二百年了,沧海桑田,什么都变了,只田赋钱粮不变,朝廷手里哪能宽裕得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朝廷不加赋,也未能藏富于民,子民百姓依然凄惶。”
“这也正是洋人视大清财政无能的地方。朝廷死守了‘永不加赋’的铁诏,可又管不住各省、各州县明里暗里加赋加税,更管不住大小官吏中饱私囊。天下财富再多,也只是聚到各级官吏的私房中,国贫依旧,民穷也依旧。突遇国难,朝廷可不是要抓瞎!”
“这真是一点不差!经乾嘉百多年盛世,大清国势也算强盛了。可到道光末年太平天国一起,朝廷高低筹措不来军费。着了急,竟逼着西帮捐纳买官!”
“户部历年所收的京饷,哪一年够花过?平常年景尚且支绌,遇了战事,可不要抓瞎。洋人敢讥笑大清财政为无能财政,就是看透了为朝廷理财的户部,只管敛钱花钱,不管聚财生财。户部征收天下田赋钱粮,只为养活朝廷,并不管天下民生各业。尤其最易生财的工商业,竟被视为卑贱之业,实在匪夷所思!洋人更觉可笑的,是皇上总以为天下之财,即朝廷之财,常年不留积蓄,国库不存厚底。遇了国难,才临时敛天下之财,哪还能来得及?”
“东西洋列强,难道正是看透了大清的这种无能财政,才屡屡来犯吗?”
“那几位洋人,是有此论。他们戏言:大清自诩为泱泱大国,初不以为然;后居华多年,才诚信斯言。大在何处?贵国官吏人数之庞大浩荡,实在是举世无双;而官吏的假公肥私之普遍、之贪婪、之心安理得,更是世所罕见!贵国朝廷若能以正当赋税形式,将举国官吏假公肥私的庞大收入,缴纳国库中,那大清就真成了当今一大强国。以如此殷实的国库作支撑,何愁抵御外敌来犯?以如此殷实的国库扶持农工商,又何愁民生百业不兴?民生百业兴,赋税便易征缴,国库也愈殷实。”
“人家这讥笑之言,倒也是实话。”
“东西洋列强的财政,都是如此运作。人家国库常保有可观的财力,用于养活政府及其官吏的花费,只占小头;大头用于扶持民生各业。如此天长日久运作下来,国家哪能不强大!”
“洋式财政虽能强国,却要断绝举国官吏的财路,谁愿意效仿!戊戌变法就殷鉴不远。”
“可大清财政不变,就永远给东西洋列强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穴位。什么时候想欺负你,就朝这穴位来。点住这穴位欺负你,结果必定是赔款割地!越赔款越穷;越穷,你这穴位就越要命。”说至此,戴膺放低声音说,“若再来一次庚乱,恐怕清廷就无银可赔,只好举国割让……”
李宏龄忙说:“你我生意人,免谈国事吧。”
戴膺说:“我也不是爱管闲事。在上海,我本是想了解洋式银行的定制、规矩,人家却说你了解了也无用。我就问:怎么,我们华商就比洋商笨,学不来你们的银行?他们说:洋式银行须在洋式财政中才能立足。由此引出议论,评说国朝财政。”
“洋人当然不想让我们仿办银行。”
“这倒也是。这几位洋人一面数落大清财政无能,一面又说:这种无能财政于贵国无利,但于你们西帮却是最有利!”
“怎么能这样说?”
“他们说:朝廷户部不会理财,才使精于理财的西帮有了生财的海阔天空!本该聚到国库的银钱,却聚到你们西帮的银窖里了。”
“洋人眼睛是毒辣,可我们受的欺负,他们哪里知道?”
“我可是对他们说:朝廷这种无能的财政,于你们东西洋列强才最有利!这一次事变,你们只派了一两万人,用了一年多工夫,就挣走我们九万万两银子,这种好生意更是旷世罕见!”
“静之兄,你也不怕惹恼洋人老毛子?”
“我也是戏而言之。”
“还是不谈国事吧。”
那时代由沪赴京,海路虽比陆路快,但也依然得熬过漫漫旅途。这一路,大体上还算风平浪静,但也因此显出枯索单调来。
戴膺与李宏龄真也再没多谈国事大局:不是不敢多谈,实在是再无那种谈兴了。京号复业倒是议论得多,只是对这两位京号高手来说,也不存太多畏难忧虑。只要东家肯补窟窿,别的都好张罗。
到天津上岸后,戴膺想在津号停留一二日,便与李宏龄分手了。
津号前年出事,去年又遇如此浩劫,复业担子只怕比京号还重。也不知老号选了谁,调来津号领庄。
自塘沽登陆,沿途所见满目是劫后败象。进入天津城区,残状更甚。凡店铺被砸被烧的,狼藉依旧,几乎不见修复开业者。街面上连行人也稀少,许多边边角角,竟蓬勃生出蒿草来。明知遭了浩劫,但亲眼见了这一片疮痍,戴膺还是吃惊不已。
自家津号,劫状更惨。店铺除了房屋框架尚存,再无一处可见原貌,用一句“体无完肤”形容,实在不过分。作为票号老帮,戴膺很快看出了这体无完肤的含义:在津号被弃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次来此凿砸、翻找、挖掘,他们都想在这昔日的银号遗址寻宝淘金。他们一定也想看看,西帮票号内那神秘的银窖。大概也因此,被弃的津号虽已体无完肤,却未被放一把火烧毁。
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但将津号修复如初,不是一件小工程。
津号副帮杨秀山及其他伙友,都已经到达,暂住在附近一个客栈。
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
杨秀山忙说:“我们的旧客户,老债主,都手持天成元的汇票、银折、小票,逼着要我们兑银子!”
对此,戴膺显然有些意外,几乎是自语,说:“这么快就来挤兑?”
杨秀山说:“他们一贫如洗,当然急着想兑出银子来。”
戴膺就问:“这些来要求兑银子的,是商家多,还是官吏多?”
杨秀山说:“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户吧,大些的商号及官吏,还没动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返津。”
戴膺便正色说:“杨掌柜,我看这些来打头阵的,说不定受了什么人的派遣,来试探我们,千万不敢大意!”
杨秀山一时不解其意,问:“受人派遣?受谁派遣?”
戴膺放低声音说:“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们字号存了私钱的官吏。他们的私钱,大都不便公开。所以,他们最心焦。”
杨秀山就说:“还是戴老帮眼力厉害。我们只顾应付,也未作细想。”
戴膺说:“杨掌柜,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兑现的,一律热接热待!更要口气坚定,许诺人家一旦店铺修竣,复业开张,本号的旧票旧账一概兑现!”
杨秀山说:“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但许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断然说:“人家不信,我们更得这样做。我们敢回京津,就表明我们不怕算老账。想赖账,我们还会回来?一面不断给人家说这道理,一面加紧修复铺面,局面总会好转。”
杨秀山说:“但愿如此。过几天,新老帮到津后,也许更能稳住人心。老帮空位,也易让客户生疑的。”
戴膺就问:“新老帮?还是东口的王作梅要来津号吗?”
杨秀山说:“是调西安的邱泰基来津号任老帮。王作梅仍留东口。戴老帮还不知道?”
戴膺真有几分意外,说:“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经七八个月了。”
杨秀山说:“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柜,只是……”
戴膺打断说:“东家、老号对邱泰基这样有本事的驻外掌柜,有过严责,贬罚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杀,该重用还重用,甚好!由邱泰基来领庄津号,复业振兴,也是恰当人选。”
杨秀山放低声音说:“听说是康老东台点的将。”
戴膺说:“老东台一向不糊涂。天津码头不一般,你们还得多帮衬邱掌柜。”
杨秀山说:“我们也盼在新老帮料理下,一扫津号近年来的晦气!”
戴膺就问:“邱老帮几时能到?”
杨秀山说:“他从西安动身,比我们还早。不出几日,也该到了。”
戴膺说:“那我就多等一两天,看能不能见他一面。”
正说时,有伙友跑进来说:“客栈外,又围了不少客户。”
戴膺便站起来,说:“我出去见他们!”
邱泰基接到老号调令时,何老爷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爷先前的预言,他是既惊喜,又惊异。
津号虽远不及京号显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码头,也历来是西帮的重镇。所以津号老帮的人位,也一向为多数驻外老帮所向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卫码头露一手,可惜孙大掌柜总不肯将这个要位给他。前年受贬后,他本来已经断了一切高升的念想,只想埋头赎罪了,却忽然峰回路转。只一年,就从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号老帮,他怎么能不惊喜!
叫邱泰基感到惊异的,是何老爷的预言为何这样准确?来西安前,只怕何老爷真得了康老太爷的暗示。前年,他刚遭了老东台那样的严责,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这次老号的调令用电报发来,明令:“邱速赴津领庄,万勿延误,西号交程、何二位。”可见事情紧急。
程老帮要摆酒席欢送,邱泰基坚决阻止了:如此张扬,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旧病复发。可不敢如此张扬!
程老帮也只好作罢。但何老爷却不肯答应:“邱掌柜,你可不能悄没声就走了!没忘吧,还该我五两大烟土?”
“五两大烟土?”
“看看,还没怎么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邱泰基这才想起来:何老爷预言他将做津号老帮时,曾以五两大烟土作赌。他就说:“何老爷,咱们的号规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里,哪来买五两大烟土的银钱?”
“你借债,还是典当,我不管,反正得给我五两大烟土!”
“我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典当,谁又肯借债给我?这五两大烟土,等回了太谷再兑现吧。”
“我出来自带的烟土,已烧得差不多,眼看要断灶了。”
“你贵为老爷,是可以在字号举债的。”
两人正说笑,程老帮已令厨房炒了几个菜,灌了壶烧酒,摆到账房来。其时已入夜,程老帮说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范。
程老帮与邱泰基相处这一年,深感这位出名的老帮并不难处。有本事,又不张扬,这就难得。实在说,号内一切大事难事,全凭人家扛着,但时时处处又总把他这个虚名老帮推在前头。这样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应该的。只是,他真有些舍不得邱泰基离开。
交情上的感伤不说,邱泰基一走,西号就失了顶梁柱!尤其当此朝廷欲走未走的关口,谁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难局?
所以,喝了几盅酒,程老帮就一味诉说这份担忧。
邱泰基心里明白,老号敢急调他走,是因为有何老爷在西安。电报上也点明了这层意思:“西号交程、何二位。”收到电报,邱泰基曾当何老爷的面,对程老帮说:“你看,老号也言明了,叫何老爷帮衬着张罗西号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悠闲做客了。”当时何老爷喜形于色,只是嘴上说了句:“孙大掌柜岂能给本老爷派工?”这不过是虚饰吧。他来西安后,张罗生意都张罗得入迷了。程老帮竟看不出来?
邱泰基喝了几盅酒,也就当着二位的面,尽量把事情挑明:
“眼下的西号,依然比京号、津号要紧。在这吃劲时候,老号调我走,是因为有你们二位在。想必程老帮也早看出来了吧?何老爷屈尊来西安帮衬我们,是看了谁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两位巨头!孙大掌柜先求了康老东台,康老东台才出面请何老爷出山的。何老爷,我推测得不差吧?”
何老爷先哈哈一笑,说:“邱掌柜,你想赖账,不赔那五两大烟土,才编了这种奉承话吧?程老帮,你不用听他的!”
程老帮说:“何老爷当年的本事,我当然知道。”
邱泰基见程老帮似乎还不十分开窍,便换了种手段:不再多说西号事务,而是就京津官场商界事,向何老爷诚心请教。他邱某还如此崇拜何老爷,你程老帮还不赶紧依靠人家?
真心说,忽然给压上重振津号的重担,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爷讨教的。
一说到张罗京津生意,何老爷就像新吸了大烟,谈兴陡涨,妙论不绝。所以,这次三人夜话,到很晚才散。
第二天,邱泰基即轻装简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戴膺在天津并未多住,便匆匆离津赴京了。津门的挤兑局面,令他想到京师也会很紧急。于是不敢多耽搁,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那天,戴膺出面会见围在客栈外的津门客户,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无论他如何虔诚,如何对天许诺,如何从容镇静,那些客户只是冷冷看他表演,丝毫不为所动。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终不改口,就那一句话:“嘛时候能兑出银子?”
戴膺还提及前年津号也曾受挤兑,我们不是源源从京号调来银子,救了急吗?这次虽受了浩劫,但本号有财力补起窟窿,不会叫你们亏损毫厘的。西帮立身商界数百年,什么时候失信过?若不想守信,我们还回天津卫来做甚?
但任你怎么说,人家终是一脸冰冷,一股腔调:“说嘛也没用,还是快兑银子吧!”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许诺后,退了回来。
回京的一路,他还不时想到那个可怕的场面。京师客户想来更厉害!
到京后,叫戴膺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上的行人车马,就多了许多。被砸被烧的店铺,有些已在修缮中。但开门复业的,却也没有几家。
拐进前门外打磨厂,那里的惨状已与津门无异了。凡票庄,无不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用说,自家的京号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见此惨状,忽然回首遥望前门楼子:它被火烧后的残败相,也是依旧的。
回想前门起火当时,硬了头皮挺着,没弃庄逃走,以为躲过了一劫。谁能料到没挺几天呢,朝廷竟弃京逃走了。真是一场噩梦。
京号的副帮梁子威,带领其他伙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领料下,已雇了一班工匠,赶趁着修复京号。见戴老帮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兴。
戴膺就问梁子威:“你们刚到京时,有没有惊动旧客户?”
梁子威说:“怎么没有!我们前脚到,人家后脚就围来了。都是问什么时候开业,以前的汇票、小票还能不能兑银子?”
戴膺说:“也是如此?我路过天津时,津号就是成天被旧客户围着,生怕我们跑了似的。”
梁子威说:“可不是如此!尤其对我们天成元,更不放心。”
戴膺吃了一惊,忙问:“天成元怎么了,叫人家更不放心?”
梁子威无奈地笑了,说:“京号被弃后,不知有多少人来翻腾过。有人想拣银钱,也有人想看看我们的银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隐藏的。戴老帮你也知道,他们哪能寻见咱们的银窖?京号真给他们掘地三尺,翻腾遍了。越寻不见,越想寻;越寻,越失望。所以,京市已有一种流言,说我们天成元原来连银窖也没有,多少年来只是在唱空城计!”
戴膺听后也笑了:“我们在唱空城计?”
梁子威说:“可流言无情,人们自然格外对我们不放心。连银窖也没有的票号,能兑得出多少银子?”
戴膺沉吟了一下,说:“你们没有做什么辩解吧?”
梁子威说:“我还看不出来?眼下我们说什么,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对伙友们说了:自家不要多嘴。”
戴膺说:“你如此处置,甚好。”
梁子威说:“可日后如何去除市间对我号的疑虑?”
戴膺放低声音,说:“等店铺修竣,复业开张后,我们再对外间说:本号弃庄一年多,银窖竟未被寻出,存银账簿几无损失,真不幸中万幸。此言一出,局面就会不一样了。”
梁子威问:“人家会信吗?”
戴膺说:“到时候,我们只要源源往出兑银子,谁还不信?”
梁子威一想,也就松了口气:人们心存疑虑,是怕你无力兑现;既能兑现,谁还跟你记仇。于是便说:“还是戴老帮老辣!”
戴膺说:“现在还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暂不能对第三人说。伙友们,你还须叮嘱:对外间一切都不要多嘴!”
梁子威说:“知道了。”
天成元京号,早年是有隐秘的银窖。但戴膺领庄以来,由于精于运筹,巧为调度,讲究快进快出,巨额现银已很少滞留店中了。即便一时有大额银两留存,戴膺也采取了一种化整为零的保管法:将现银分散到多处存放。京号中,除学徒外,人人都得分担保管现银的责任,当然规矩很严密。采用这种保管法,主要为减少风险。没有集中的银窖,大盗也失去了目标。
即便失盗,也丢不了多少。
但这是天成元京号内的高度机密,外间哪能知道?经历这一次浩劫,字号一切暴露无遗。银号居然没有银窖,外界实在难以理解。戴膺毕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将市间这种疑虑,视为一大悬念,只等适当时候,给出意外答案。这不但是略一婉转,化险为夷,还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发力,外界疑虑越大,将来带给外界的惊奇也就越大。
戴膺去年带伙友返晋时,所携带的京号底账也被劫匪抢走了。不过,老号已做了补救。西帮票号实行总号独裁制,外埠庄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时发信报详告老号,记入总账;小生意在月报、年报中也有反应。所以,在去年劫难中遗失账簿的外埠庄口,老号账房已一一重新建账。京号当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说不是唱空城计。
只是,今次这种大塌底的局面,戴膺也未经历过。能否如愿,他心里也没有底。显出乐观胜算的样子,也是为鼓舞本号同仁吧。
去年弃庄前,天成元京号的存银虽损失不大,但它历年收存的款项、发行的小额银票,尤其是替京师官场收存藏匿的私银黑钱,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这些客户都来要求兑现,那京号真是招架不起!
梁子威已经给他说了,离开太谷前,老号的孙大掌柜明白交待:京号塌的窟窿,东家补;亏多少,补多少。历此塌天之祸,康家也不能坏了西帮“赔得起”的名声。
东家如此英明,那当然好。但挤兑一旦出现,你就是有银子,也来不及运到京城!越不能及时兑现,来挤兑的客户就越多。尤其存有可观私银的京师官场,挤兑危急时,他们会如何动作,真难预料的。
所以,戴膺深感西帮京号的汇业公所,该尽早集议一次,共谋对策。只是不知各号老帮是否都到京了?
戴膺到京的第二天,正要去草厂九条见蔚丰厚的李宏龄,忽然就有伙友跑进来说:“大内禁宫的那位小太监二福子,要见戴老帮,见不见?”
戴膺说:“是常来的那位二福子吗?”
“就是他。”
“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戴老帮要外出办急事,不知走了没有?”
“那你赶紧出去对二福子说:戴掌柜刚走,请您少候,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掌柜了。外头的事再紧急,也不能叫您白跑一趟。就这样说。我稍等片刻,就出去见他。”
戴膺及其他伙友,这时也暂在附近的客栈住着。等伙友将小太监引进一间客舍,他便悄然溜出客栈,在街市间稍作逗留,才又匆匆返回。
进来见了小太监,忙说:“不知二爷要来,实在怠慢了!”
二福子倒也不见怪,只是说:“能见着戴掌柜,回去就好交待了。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来了,立马就打发我来。要见不着戴掌柜,我回去还不得……”
戴膺忙打断说:“哪能叫二爷白跑一趟?我真是往珠宝市炉房有急事,已经快走出打磨厂了,有伙计追上来说二爷您到了。我一听,就赶紧往回折!再急的事,也得给您让道呀。”
“我们倒也没多着急的事。上头公公听说戴掌柜回京了,就叫我来瞅瞅。这一年来的,你们逃回山西,没受罪吧?”
“我们不过草民百姓,叫里头的公公这么惦着,哪能消受得起!逃回山西,实在是不得已了,其间惊涛骇浪,九死一生,也不用多说。你们留在大内,也受了罪吧?”
“可不是呢!洋夷老毛子,连大内禁宫也给占了。看我们这些人,就像看稀罕的怪物。也不管愿意不愿意,愣按住给你拍摄洋片!不堪回首呀。”
“真是不堪回首!我们东家和老号,几乎遭了洋军洗劫!”
“洋人没攻进山西吧?”
“山西的东天门娘子关都给破了,你们没有听说?”
“真还没听说。”这时,二福子忽然放低声音说,“上头公公打发我来,就问戴掌柜一句话:‘我们以前存的银子,你们没给丢了吧?’”
戴膺立刻硬硬地说:“二爷,你回去对你们主子说,存在我们天成元的银子,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厘一毫!”
二福子脸上有了笑意,说:“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头公公天天念叨,山西人开的票号,全遭了劫,没留下一家。咱们多年积攒的那点私房,准给抢走了。我说,他给咱们丢了,那得赔咱们。上头说,遭了这么大的劫难,他们拿什么赔?我说,人家西帮老家的银子多呢。上头说,他们就是赔得起,遇了这么大劫难,还不乘风扬土,哭穷赖账?我说,他赖谁的账吧,敢赖咱们的?上头说,咱这是私房,又不能明着跟人家要……”
戴膺笑了笑,说:“也不能怨你们公公信不过我们,这次劫难真也是天塌地陷。二爷回去跟您主子说,存在天成元的银子,绝对少不了一厘一毫!我们老号和财东,虽也不会屙金生银,这次又受了大亏累,但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守信如初!”
二福子说:“有戴掌柜这番话,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顺便问一句:你们字号什么时候开张?”
戴膺说:“铺面一旦修竣,立马就开张!铺子给糟蹋得千疮百孔,正日夜赶趁着修补呢!”
“一开张,就能兑银子?”
“当然!一切如旧。”
“那就好。这一年来的,我们困在闲宫,少吃没穿,银子更摸不着!”
“敝号一旦开张,一切如旧,存兑自便。”
“那就好。铺子都毁了,银子得从山西运京吧?”
戴膺一笑,说:“调集银两来京,本号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晋省老号支持,江南还有许多庄口,一声招呼,就会拨银来京的。这一年来的,南方该汇京的款项甚多,一旦汇路开通,京号来银用不着发愁。”
小宫监懂什么金融调度?只是听戴膺说话,像有本事人那种口气,也就放心了,说:“戴掌柜,那我回上头:人家天成元字号说了,一旦开张,就来兑银子?”
戴膺说:“就这么说!”
二福子又低声问:“你们给我立的那个小折子,没丢了吧?”
戴膺也小声说:“二爷放心吧,哪能给您丢了!去年弃庄前,敝号的账本、银折,早秘密转移出京。护不了账本,还能开票号?”
二福子更高兴了,说:“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们的工夫了。”
戴膺忙说:“二爷着什么急呢!太后、皇上没回銮,宫里也不忙。”
二福子说:“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回銮了,宫里成天忙着扫除归置,不得闲了。”
戴膺乘机问道:“两宫回銮的吉日,定了没有?原择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
二福子就低声说:“七月初一刚降了新旨:回銮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热时候。不会变了吧?”
“宫里也议论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驾,就得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候了。天一冷,哪还能走!”
打听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宫监。
看看,连大内里头的宫监也不敢相信西帮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回銮,西帮京号的复业,将更艰难。因为天下京饷不聚汇京师,西帮所受的挤兑压力就不会减轻。
戴膺到京后没几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现。因为戴膺估计,邱泰基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弯到京师来。
戴膺也有许多年没见这位新锐掌柜了。忽然见着,真有些不大认得。风尘仆仆,一脸劳顿不说,早先的风雅伶俐似乎全无影踪了。但这给了他几分好感:西帮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写在脸上的。
他忙命柜上伙友,仔细伺候邱掌柜洗浴、更衣、吃饭。邱泰基日夜兼程赶路,的确是太疲惫了,洗浴后只略吃了点东西,就一头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才不好意思了,对戴膺说:“也没人叫我一声,一头就睡到现在!本该在昨晚请教过戴老帮,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说:“既弯到京师,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从沪上回京,刚刚路过了天津。津号复业的事务,都上路了,你尽可放心。”
邱泰基忙说:“戴老帮做了安顿,我当然放心了。我弯到京号来,也是为讨戴老帮及京号同仁的指点。天津是大码头,又赶上这劫后复兴的关口,敝人真是心里没底,就怕弄不好,有负东家和老号。”
“老号挑你来津号,就是想万无一失,扭转以往颓势。”
“戴老帮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样的材料?有些小机敏,也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京号诸位一定得多多指点。”
戴膺正色说:“邱掌柜,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此往津号,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气地说:“我正是一筹莫展,才来京号讨教。”
戴膺就厉声说:“既一筹莫展,竟敢领命而来?”
京号掌柜的地位,仅次于老号大掌柜。戴膺这样一变脸,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实,他也不尽是客气,倒是真心想讨教的。于是说:
“此番调来津号,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从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谋了几招。但须就教京津同仁后,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听实招,虚言以后再说。”
“津号前年出了绑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损失不在银子,而在我号的信誉。去年弃庄时,津号的账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号伙友弃庄回晋时,重要账簿都带出来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窃去,账本全在其中。”
“这件事,未张扬出去吧?”
“这种败兴事,谁去张扬!”
“戴老帮,那我到津后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账回庄’的戏。”
“怎么演?”
“不过是雇辆车,再多雇几位镖局武师,往一处相熟的人家,搬运回几只箱子,顺便稍作申张而已。”
“邱掌柜,你这办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现成一处相熟的人家。”
“谁家?”
“五爷呀。五爷失疯后,一直住在天津。这次劫难,疯五爷的宅子居然未受什么侵害。那里长年守着一位护院武师。”
“那这出戏就更好演了。戴掌柜,这虽为雕虫小技,可于津号是不能少的。津号连受两大劫难,人死财失,那是无法掩盖的。如若叫外间知道,我们连护账的本事都没有,想再取信于市,那就太难了。”
“甚好。你这一招,点中了津号的穴位。再说,津号账簿,老号已翻查总账,重新建起,由杨秀山带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计。别的招数,也不必给我细说,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号的杨秀山副帮,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谨记戴老帮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轻薄的邱泰基了,会诚心依靠津号同仁的。”
这天午间,戴膺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罢,邱泰基就动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后不久,蔚丰厚的李宏龄就匆匆来访。
原来,西帮票号的龙头老大日升昌及蔚字号,近来受挤兑压力日甚一日。平帮的京号返京最早,所以字号的修复也快些。但离修竣越近,外面围着要求兑换现银的客户就越多。日升昌京号的梁怀文、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亲自出面,屈尊致歉,好话说尽,客户依然是冰冷一片。
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领教过了。
戴膺就说:“你们日升昌、蔚字号是老大,自然首当其冲。跟着,就该轮到我们了。只是,这次挤兑先就朝了你们老大来,连‘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这块金招牌,也不信了?这真叫人害怕!”
李宏龄说:“可不是呢,挤兑来势深不可测!真是出人意料。来京这一路,你我还自信从容,以为西帮既敢返京,便已取信于市大半。要想赖账,我们回来做甚?”
“前几天,我一到津号,就知道我们过于乐观了。”
“我们西帮数百年信誉,怎么就忽然无人认它?”
“这与京城局面相关!去年七月间,京师稀里糊涂沦陷,想必对京人刺激太大。一国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还敢相信什么?”
“回京这几日,我是越来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实在叫人害怕。”
“京人对我们冷漠,我看还有一层原因:这次朝廷赔款,写了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大数。谁还预见不到日后银根将奇紧?所以,凡存了银子在票号的,当然想赶紧兑出来!”
“静之兄,我看西帮大难将至!”
“所以我早有一个动议:京号汇业公所,得赶紧集议一次,共谋几手对策。眼看成山雨欲来之危势,我们不联手应对,再蹈灭顶之灾,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怀文也有此意。跑来见你,也正是为这件事。但大家集议,也无非善待客户,尽力兑现吧。现在朝廷未回銮,京师市面如此萧条,我们一旦复业,必定只有出银,没有来银。即便老号全力调银来京,肯定也跟不上兑付。越不敷兑付,挤兑越要汹涌,那局面一旦出现,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寿兄,我最担心的,还是各家京号历年开出的小票。我们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万两的规模。你们蔚字号、日升昌只怕更多?”
“我们有五六十万吧。”
“西帮各号加起来,总有二千万两之巨!”
“都持票来兑现,我们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挤兑风潮的,便是京中这些持小票者。我们的小票早在市间流通了,即便为应付眼前穷窘,也会有众多持票者来兑现。”
“真是不堪设想。”
“那还不赶紧集议一次?”
“你们老号知京中这种局面吗?”
“我天天发信报禀告。”
“这次应付京市局面,全靠老号支持。老号稍有犹豫,我们就完了。”
“我们财东倒是放了话,京津窟窿,他们出资填补。”
“我们平帮的财东好说,他们听老号的。我们最怕的,是老号大掌柜过于自负。近来我们老号一味交待,不要着急,不要怕围住大门,不要多说话。如何调银来京,却未交待。”
“这次返京开局,非比平常。哪家老号也不敢大意的。”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