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老夫人发丧后,三爷就一直未出过远门。按孝道,孝子得守丧三年。杜老夫人无后,三爷倒想为她守丧,老太爷却也没有叮嘱。
这期间,他也就没断了到城里的字号转转。到天成元老号,不免留心翻翻西安的信报。这一向西号总是陈说,和局议定,朝廷预备返回京都,官府要办回銮大差,我们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为何只报不做?三爷一细想,才明白了,一定是西号屡报,老号迟迟不允。
但他对老号的孙大掌柜也无可奈何的。想来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爷的口气:能说动孙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爷。
自兵祸有惊无险地退去,和局日渐明朗,老太爷似乎也复元如初了。三爷进老院来求见时,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三爷还未开口,老太爷就问:“你是来说西安的事?”
“正是……”
三爷倒也没有很吃惊,他推测孙大掌柜已与老太爷计议过此事。既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望了。孙大掌柜不想成全西号,老太爷已经知道,那还能再说什么?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爷在那里张罗呢。”
“何老爷?哪位何老爷?”
三爷真是一时懵懂住了,根本就没想到家馆的何老爷。
“还有几位何老爷!家馆的何老爷带着老六去西安,你难道不知?”
“知道是知道,只是……”
“只是个甚!何老爷以前也是京号一把好手,张罗西安这点生意,还不是捎带就办了。”
三爷当然也知道何老爷以前的本事。老太爷在此时放他去西安,原来另有深意。可西号的难处,不在老帮无能,而在老号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机?只是说不动孙大掌柜。何老爷去了西安,孙大掌柜就会另眼相看吗?所以三爷就大胆说: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爷张罗京中商事,当然是轻车熟路。就怕老号仍以闲人看他,不大理会他的高见。”
听三爷这样说,老太爷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来。
“你还是太轻看了何老爷!他既下手张罗,岂能眼睛只盯了西安?这里有他一封信,你看看吧。”
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
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历之余,冷眼漫看此间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回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
“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以也未怎么惊叹。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糊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回銮在即,京津两号的复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糊涂。京津两号复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差放贷……”
“老三,你年纪轻轻,怎么跟孙大掌柜似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孙大掌柜那日送信来,也是你这等口气:京号难复,收汇宜缓云云,好像活人要给尿憋死!早年遇此种情形,他早发话给西号了:你们只管放手张罗西安的生意,京号这头不用你们操心!如今连句响话也不敢说了。”
“京津庄口复业不是小事……”
“连你也这样说,真是没人可指望了!”
“两号劫状非常,都是连锅端,尤其账簿,片纸不存,毕竟……”
“毕竟什么!开票号岂能没有京号?”
“朝廷回銮未定,也不好张罗吧?”
“等朝廷回京再张罗,只怕更难!不用嗦了,你就操心京津复业这档事。孙大掌柜那里,还得靠你给他鼓气!京津复业能有多难?无非是补窟窿吧。京津窟窿系时局所致,与字号经营无关,这窟窿由咱们东家填补。你心里有了这个底,还有什么可犯难的?”
三爷还想说几句,老太爷已经撵他走了,也只好退出。
三爷本是来促请老太爷说动老号的孙大掌柜,现在怎么倒仿佛同孙大掌柜站到了一头,对京津两号复业畏惧起来?
其实三爷是有意如此的:老太爷既已挑明了说孙大掌柜气魄不够,他当然不能趁机将许多怨气也倾倒出来。若那样,岂不是气量太小?
再者,京津两号复业的确也不是件小事。和局已然议定,朝廷预备回銮,此种消息在祁太平传开,各大票号计议的第一件要务,便是京津复业!去岁庚子祸乱,京津沦陷,西帮票号的庄口无一家不被洗劫。但店毁银没,损失毕竟有数,而账簿票据不存,那可就算捅下无底的窟窿了。尤其京号,积存的陈账太多,又大多涉及官场权贵,失了底账,那可怎么应付?借了银子的,人家可趁乱装糊涂,不再露面;存了银钱的,握了汇票小票的,一定惦记得急了眼,见你复业,还不涌来挤兑!历此大劫,连朝廷都指靠不上了,谁知你西帮还守信不守信,元气伤没伤?在此情形下重回京城,谁肯轻放了你!
想想那情景,真不敢大意。
所以票业同仁中就有一种议论:此一劫难为前所未有,又系时局连累,西帮当公议一纸禀帖,上呈户部,请求京津庄口复业时,能宽限数月,暂封陈账,无论外欠、欠外都推后兑现,以便从容清理账底,筹措补救之资。不然,甫一开业,即为债主围困,任何作为都无以施行了。
三爷也是很赞同此议的。只是,这种事须有西帮的头面人物出来推动,才能形成公议。可至今还没有一位巨头重视此议。三爷便想给自家老太爷提提此事:父亲若肯出面,再联络祁帮、平帮三五巨头,此事就推动起来了。所以见老太爷时,特意强调京津复业之难,也是想为此做些铺垫。哪料,刚铺垫几句,还未上正题,就给撵出来了。
老太爷叫他操心京津复业,又不愿听他多嗦,还责他愚不可及:分明也没有十分指靠他。
他就是提出公议之事,老太爷也会一笑置之。
三爷就想到了何老爷:何不将此议先传达给西安的何老爷,再由他上达老太爷?这样绕一趟西安,说不定能有些结果。
这样学何老爷伎俩,三爷倒也很兴奋。
但他平素跟何老爷并无深交,只好给邱泰基写了一封信,请邱泰基将他的用意转达何老爷。信函口气平常,毫无密谋意味,只是未交字号走信,而直接交给私信局送达。
刚办了这件事,忽然就接到县衙的传令:美国公理会办理“教案”的总办大人,将于六月初八光临太谷,特荣请贵府康老贤达,届时随知县老爷出城恭迎。
去年拳乱时,几位公理会教士被杀,人家这是算账来了。所谓恭迎,不过是赔罪受辱吧,何荣之有?老太爷当然不能去受这份辱。
与洋人议和期间,德法联军一直围攻山西,所以议和案中当然要额外敲山西一杠。德法给山西抚台岑春煊的说辞是:山西教案太多,和局须另议,否则不罢兵。岑春煊怕晋省失守,不好向朝廷交待,也只好答应另议。
另议的结果,是在辛丑十二款条约之外,山西额外再赔款二百五十万两银子;这笔额外赔款还必须在德法撤兵之日付清!为急筹这笔罢兵赔款,仅全省票商就被课派了五十万两银子。当时因怕战事入晋,殃及祖产祖业,各家已忍辱破财。康家天成元是票业大号,出血岂能少?
拳民杀洋人教士是太过分,可因这点罪过,兴师讨伐在先,索赔巨款在后,还没有扯平?何况官府早将拳民中的凶手,追拿斩杀,抵命的拳民比被害的洋教士,不知多了多少倍!太谷被害的教士教民,已由省洋务局出面,隆重安葬。赔也赔了,罚也罚了,命也抵了,礼也到了,今来办教案者,不知还要如何,竟给如此礼遇,官府真叫洋人吓软了。
接到县衙传令,三爷和四爷商量后,决定不告知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又丧妇不久,容易借故推托。四爷的意思,就由他代老太爷去应差,康家无人出面,怕也交待不了官府。但三爷主张谁也不出面,因为有现成的理由:老太爷年迈了,贵体欠佳,出不去;我们子一辈正有母丧在身,本来就忌出行。身披重孝去迎接洋人,岂不是大不恭!
三爷就打发了管家老夏,去县衙告假。不料,县衙竟不准允。说洋人习俗不同,无三年守丧之制。还说,这次来的总办大人,就是十多年前最初来太谷传教的文阿德。他对太谷大户望族很熟悉的,康家不露面,哪能交待得了?
三爷听老夏这样一说,还是很生气:入乡随俗,这是常理。洋教士来太谷,岂能不顾我们的大礼?守丧之身,连朝廷都可以不伺候,准许辞官归乡,洋大人比朝廷还大?
老夏忙劝说:“我看县衙的老爷们也是不得已了,很怕大户都托故不出,场面太冷清。战祸才息,不敢得罪洋人。”
四爷也说:“我们也不便太难为官府。我就去应一趟差,你们都无须出面的。这年头,连朝廷都忍让洋人,我们也不能很讲究老礼了。”
但三爷还是说:“你们先不要着急,等我出去打听打听再说。尤其曹家,看他派谁出面,咱们再拿主意。”
还没等三爷出去打听,老太爷就传唤他了。进了老院,老太爷劈头就说:“你们都不愿去,那六月初八我去。”
谁已把这事告给老太爷了?一想,就知道是老夏。老夏最忠心的,当然还是老太爷。
“我们不是不愿去……”
“不用多说,我就告你一声,六月初八,我去。”
三爷慌忙说:“我去,我去!大热天,哪能叫父亲大人去?”
“你怕丢人,我去。”
“我去。”
三爷说完,忙退了出来。他这才冷静细想:自己又犯了鲁莽、外露的毛病吧?也许四弟说得对,这年头朝廷都不怕丢人,我们还能讲究什么!
他就对四爷、老夏说:“六月初八,我替老太爷去应差。”但四爷还是坚持他去:“我担着料理家政的名儿,我去也能交待得了,三哥就不用操心这事了。”
争了争,四爷依然坚持,三爷也就不争了。
六月初八,正是大伏天,知县梁大老爷备了官场仪仗,带领近百人的随员、乡绅,出城五里,到乌马河边迎接洋教士文阿德。四爷回来说,穿官服的老爷们,真没有给热死,补服都湿透了。
四爷也只说了天气热,至于场面如何,县衙的官老爷们巴结得过分不过分,陪着的士绅名流冷场没有,都没有提起。
三爷也就不再多打听,只问:“曹家谁去了?”
四爷说:“曹培德去了。”
“曹培德去了?”
“不过,也就曹家。其他大户也跟我们似的,只派了个应差的人头,正经当家的没出来几个。”
曹家是太谷首户,不好推脱吧。但曹培德肯出面,还是出乎三爷的预料:自己还是城府不深?
文阿德到太谷不久,居然派了一个人来,向杜老夫人的不幸病故,致以迟到的哀悼。十多年前,文阿德初来太谷开辟公理会新的传教点,就结识了杜长萱及其女儿杜筠青。杜筠青年轻、高贵的音容笑貌犹在,人竟作古?
被文阿德派到康家来致哀的,不是别人,正是去年从被围困的福音堂逃脱出去的孔祥熙。他逃出来后,辗转到天津,投奔了主持华北公理会的文阿德。这次随文阿德荣返太谷,自然是别一番气象了。
不过这次来访,康笏南并没有见他。三爷见他时,也甚冷淡。本来不过是给洋教士跑腿,居然还想将杜老夫人与洋教扯到一起,三爷哪会给他好脸看?那时的孔祥熙,毕竟只是一个无名的本地小子,不是仗了洋教,三爷大概不会见他。
然而没过几天,就传出文阿德查办教案使出的几手狠招,似乎招招都是朝着商界来的。
头一招还是洋人惯使的索要赔款,要太谷专门赔公理会二万五千两银子。这笔赔款又在朝廷赔款和全省额外赔款之外!洋人算是尝到赔款的甜头了,从上到下,从军界到教会,都是银子当头,层层加码。
第二招就对准了富商大户,逼迫城里孟家“献出”孟家花园,给死难教士做墓地!城里孟家也是太谷数得上的富商望族,发家甚早,其祖上建在东门外田后宫的孟家花园,那一直是太谷头一份精致秀美的私家园林。这花园不仅亭榭山石讲究,占地也甚广。公理会居然要掠去做墓地,这不是要辱没太谷以商立家的富户吗?文阿德敢提出此种蛮横要求,惟一的借口就是在去年闹拳乱时,孟家有子弟交结拳民,纵容作乱。去年那样的拳乱,岂是孟家子弟所能左右!其实,洋教不过是想罢占这头一份秀美园林罢了。
第三招,更损了:提出要给遇害的洋教士和本地教民,重新举行隆重的葬礼;届时,上到知县老爷,下到各村派出的乡民,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富商名流,都得披麻戴孝去送葬。这更是要全县受辱,重辱商界!洋人葬礼中,难道也有披麻戴孝的习俗?
人们盛传,给文阿德跑腿的那个本地小子孔祥熙,在其中没少出主意。
三爷听到这个消息,又一次失去了冷静。他飞身策马,奔往北村,去见曹培德了。
曹培德也是一脸愁云。他说,刚从孟家回来不久,孟家请他去商量对策,商量了半天,实在也无良策可谋。
三爷就露出一脸怒色,说:“偌大一个花园,也不是什么物件,你不给他,他能抢去?”
曹培德说:“文阿德那头说了,不献花园,就缉拿孟家子弟。你也知道吧,当家的孟儒珍那是个格外溺爱子孙的人,他一听这话就怕了。”
“去年拳乱时,也没听说孟家子弟出来怎么兴风作浪呀?围攻福音堂,有他家子弟在场吗?”
“听孟儒珍说,只是去看热闹,并未出什么风头。孟家子弟还交结了一位直隶来的张天师,曾在他家花园请这位天师练功降神,也是图一时热闹而已。”
“那位张天师,我领教过。那次提刀追进我们天成元,要杀公理会的魏路易,叫我给拦下了。这个张天师,看着气势吓人,其实也不是什么拳首,一个疯癫货而已。交结这么一位疯天师,有多大罪恶,就得赔一座花园?照这么种赔法,全太谷都‘献’出来也不够赔的!”
“谁给你讲这种理?人家现在是爷,成心想霸占那座花园,借口还愁找?”
“那就拱手献出?”
“孟家当然不想献出,可官府不给做主,他家哪能扛得住?”
“文阿德不过一个洋和尚,知县老爷何也如此懦弱?”
“朝廷已写了降书,一个小小县令,叫他如何有威严?和约十二款,那还不是朝廷画了押的降书!再说,岑抚台也是想急于了结教案,对洋教会一味忍让,文阿德当然要得寸进尺。”
“这样欺负孟家,也是给我们商家颜色看吧?”
“公理会来太谷这一二十年,我们商界并没有得罪过他们。”
“但我们也冷冷的,对人家视而不见。”
“商家与洋教,也是神俗两家,各有各的营生,常理就该敬而远之的。就是对本土自家的神佛道,我们又如何巴结过?”
“在祁太平,正因为我们商家不高看它,才难以广传其教。公理会来太谷快二十年了,入教的才有几人?叫我看,文阿德这次揪住孟家不放,实在是有深意的。”
曹培德忙问:“他有什么深意?”
“趁此次朝廷都服了软,先给太谷商家一个下马威,以利他们以后传教。在太谷敢如此欺负孟家,以后谁还敢再低看他们?”
“三爷说得有道理!既如此,我们商界何不先给足他面子,或许还能救救孟家吧?”
“我也有此意。文阿德使出的这几手狠招,分明都是朝着太谷商家来的。头一招赔款,大头还不是我们出?霸占孟家花园不用说了,直接拿商家开刀。叫乡绅名流披麻戴孝,更是重辱商家!太谷的乡绅名流,除了我们,还有谁!人家既如此先叫板,我们只是不理会,怕文阿德更要恼怒。”
“三爷,我有个主意,只是不便说出。”
“到如此紧要关头了,还顾忌什么?说吧!”
“疏通文阿德的重任,我看非三爷莫属。”
“太谷商界巨头多呢,我有何功德威望,来担当如此重任?老兄别取笑我了。”
“三爷,这不是戏言。贵府的先老夫人杜氏,与公理会的教士有私交;你们的天成元也一向替他们收汇;尤其在去年拳乱中,三爷挺身而出,救过他们的魏路易。有这几条,三爷去见文阿德,他会不给你些面子?”
“前几天,文阿德也曾派了个姓孔的小教徒来康庄,给先老夫人致哀。就凭给我们康家的这点面子,哪能救了太谷商界?”
“三爷,他只要待之以礼,你就可对他陈说利害:你们得理得势了,就如此欺负商家,对以后在太谷传教何益?洋教不是尊崇宽恕吗?当此惊天大变,贵教若能以宽恕赐世,一定会深得太谷官民敬仰,商界更会带头拥护贵教。然后再相机说出我们的价码:不占孟家花园,不令各界披麻戴孝,太谷商界愿再加赔款!”
三爷听了,觉得值得一试,便说:“为太谷商界,在下愿负此命!”
省上的抚台、藩台,还有洋务局,按说也应该去奔走疏通,求上头官府出面挡一挡。但三爷和曹培德商量半天,还是作罢了:求也是白求。
回到康庄,三爷静心思想,深感要想不辱此命,只凭一腔怨气不成,恐怕得使些手段才好。但身边找不到一个足智多谋的人。邱掌柜远在西安,须刮目相看的何老爷也在西安,京号戴老帮更远走上海。只好再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
倘若杜老夫人在世,那该有多大回旋天地!
回想去年拳乱方起时,老夫人曾特意跑来,吩咐三爷赶紧出面联络各界,防备拳乱闹大。还说他有将才,正可趁此一显作为。老夫人还说过一句令他永生难忘的话:全康家就数三爷你辛苦。
想到杜老夫人,三爷立刻就打发人去叫女佣杜牧。杜牧一直贴身伺候老夫人,老夫人生前如何与公理会交往,她应该知详的。
杜筠青去世后,杜牧虽然还留在老院,但也只是做些粗活,到不了老太爷跟前了。所以,听说是三爷叫,老亭也就放她出来。
杜牧慌忙跑来,因猜不出为何叫她,所以有些紧张。
三爷实话对她说了,只是想问问老夫人跟洋教士交往的情形,但决不是追究什么,倒是想借重老夫人的旧情,去与公理会交涉些事务。
可杜牧还是说:“叫我看,老夫人对洋教士起根儿上就看不上眼!那么多年,一次都没去过他们的福音堂,倒是他们的莱豪德夫人常来巴结老夫人。她每次来巴结,老夫人都是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不爱搭理。”
“除了这个莱豪德夫人,还跟谁有交往?”
“早先也记不清了,自我伺候老夫人以来,上门巴结的,也就这位莱豪德婆姨。老夫人不爱搭理,她为甚还常来巴结?因为老夫人开通,心善,有求必应。去年拳乱初起时,莱豪德婆姨慌慌张张跑来,向老夫人求助。老夫人说:我也不会武功,哪能挡得住练拳的?洋婆姨说:康家在太谷名声大,出面一张罗,谁不怕?老夫人说:既如此,那我暂入你们的洋教,给你们当几天幌子使。”
三爷吃了一惊,忙问:“老夫人入过公理会?我怎么没听说?”
杜牧说:“后来没入成。”
“为何没入成?”
“他们没敢叫老夫人入教。”
“为何不敢?”
“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老夫人答应入教后,莱豪德婆姨也没再来。不几天,城里的福音堂就给围死了。”
“老夫人以前提过入教没有?”
“起根儿上就看不上眼,哪还愿入他们的洋教!莱豪德婆姨为甚常来巴结,还不是想拉拢老夫人入教?老夫人从来就不搭她这茬儿。”
“那这次提出入洋教,真是为了救他们?”
“可不呢,老夫人太心善。”
三爷又问了些情形,还就数这件事有分量。有了这件事压底儿,三爷也就没去见茶庄的林大掌柜。
文阿德住在县衙的驿馆,禁卫森严,俨然上峰高官的排场。不过,三爷递了帖子进去,立马就见那个孔姓小子跑了出来。
“文阿德大人听说康三爷来访,很高兴。三爷快请吧!”
三爷今天是有求而来,所以对孔祥熙也不便太冰冷,一边走,一边就随便问了几句:“你是哪村人?”
“程家庄,城西的程家庄。”
“祖上是做官,还是为商?”
“家父一生习儒……只是文运不济,现为塾师……志诚信票庄的领东大掌柜,是我们本家爷……”
“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你本家爷?孔大掌柜赫赫有名!”
“本家是本家,来往不多……”
三爷本想另眼看待这位孔姓小子,却见他羞涩躲闪。正要再问,已到文阿德住的客舍。
这是驿馆正院正房,里面铺陈更极尽奢华:真是以上宾对待了。
文阿德就西洋人那种模样,高鼻凹眼,须发卷曲,妖怪似的。只一样,脸色红润得叫人羡慕。这位老毛子已经满脸皱纹了,脸面红润得却像少年。
“不知康三爷来访,有失远迎!”
一见面,老毛子一副惊喜的样子,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的汉话能叫人听懂,三爷才放心了一些:他很怕由那个孔姓小子作通译,居间使坏。
“在下是代先老夫人杜氏,来向文阿德大人致谢的!”三爷行礼时,尽力显得恭敬。
“请坐,请坐。我记得杜夫人年轻,美丽,体质也甚佳,何以就如此早逝?得了什么急症?”
“老夫人重病时,我正在上海、杭州一带,病情不大明了。听说是一种怪症,只是嗜睡。”
“嗜睡?还有什么症状?”
“当时我不在家,真是不大明了。”
“康三爷,杜夫人也是给拳匪害死的!”
文阿德竟断然这样说,三爷很不悦。但还是忍住了,平静地说:“大人,先老夫人是在今年春天才升天的。”
“知道。但我也记得,杜夫人是相信我们西洋医术的,有病常求公理会。如若不是拳匪作乱,太谷公理会的医疗所,一定能医好杜夫人的病症。在拳乱中遇难的桑爱清大夫,医术很好。若不遇难,何愁保住杜夫人的高贵性命?拳匪罪恶滔天!”
这位老毛子原来在这儿出招,三爷真没想到。他也只好顺势说:
“大人说的是。老夫人生前,也很关照你们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有事,就爱求我们老夫人。为什么?老夫人有求必应!”
“知道,我知道。”
“老夫人的一大义举,大人未必知道吧?”
“什么义举?”
“去年拳乱初起时,莱豪德夫人又来我们康家求援。老夫人不避风险,依旧慨然允诺。为壮公理会声威,老夫人决定立马加入你们的洋教!在太谷,有我们康家老夫人立身其间,谁还敢轻易招惹洋教?”
“真有这样的事?”
“面对老夫人在天之灵,我岂敢妄说?”
文阿德又回头问孔祥熙:“你听说过此事吗?”
孔祥熙说:“是听莱豪德师母说过。”
文阿德追问:“那为何未入教?”
孔祥熙说:“那时已一天比一天危急,福音堂中忙乱异常,怕是顾不上了。”
三爷便紧接了说:“我们老太爷捐有朝廷四品官职,按规矩,老夫人是不能入外国洋教的。可为救你们,毅然出此义举,舍身护教,真是心太善了!”
文阿德忙说:“杜夫人有此义举,我们不会忘记的,主也不会忘记。”
三爷就问:“魏路易还记得吧?”
文阿德说:“怎么不记得!他是一位伟大的牧师,竟也遇难,拳匪真是罪恶滔天!”
“在下亲手搭救过魏路易。”
“康三爷搭救过魏路易?”
“你问他知道不知道?”三爷指了指孔祥熙。
孔祥熙忙说:“是有这样的事。三爷勇退张天师,谁都知道。”
文阿德就问:“是怎么一回事?”
三爷又指了指孔祥熙,说:“叫他说。”
孔祥熙慌忙说:“还是三爷说吧,我也只是听说,说不详细。”
三爷才说:“那次我进城,就是受老夫人托付,来张罗提防拳乱的事务。正在天成元跟孙大掌柜谋划呢,就听说前头柜上要杀人。赶紧跑出来,见直隶来的那个张天师,已经拦住魏路易,举刀要砍。幸亏在下练过形意拳,急忙飞身一跃,跳到张天师跟前,把魏路易隔开了!”
文阿德就问:“你当时拿什么武器?”
三爷说:“慌忙跑出来,哪来武器?赤手空拳而已。”
文阿德又转脸问孔祥熙:“赤手空拳,刀枪不入?”
孔祥熙说:“康三爷练的形意拳,那是真武功,跟拳匪的义和拳不一样。太谷人多爱练形意拳,防身,护院,押镖,都管用。”
三爷说:“我的武艺很平常,仅够防身吧。但当时我一看那位张天师握刀的样式,就知道是个没啥功夫的愣货。正想明里挥拳一晃,暗中飞起一脚,将其手中大刀踢飞,忽然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宜令人家太丢丑。本来就是一个愣货,太惹恼了,跟你来个不要命的发泼,也麻烦。所以,当时我只是摆了一个迎战的架势,并没有动他。他又举刀要砍,我只是笑而不动。这一笑,真还把他吓住了,高举了刀,不敢砍下来。没相持多久,这个张天师提刀退走了。”
文阿德就问:“魏路易呢,是不是已经走了?拳匪会不会再去追他?”
三爷说:“魏路易哪敢走?他早由柜上的伙友领进后院,躲藏起来了。直到事后,他都不敢独自回去,还是我们派了武师,送他回到福音堂。”
文阿德说:“感谢康三爷仗义相救!太谷商界若都似康三爷,我会诸牧师也不致全体蒙难了。”
三爷一听,急忙说:“大人千万不能这样说,太谷商界与洋商交往很久了,一向两相友善的。所以,贵公理会来太谷以来,我们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仅我们康家,谁家不是有求必应?去年太谷拳乱,实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动,上头官府纵容所致。商界虽也尽力张罗,哪能左右得了大势?在动乱中,我们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文阿德沉下脸说:“你们受累,去寻你们官府诉说。本人只是来查办教案,凡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惩不贷。”
三爷真没想到,自己还尽拣好听的说呢,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脸来了!其实,文阿德渐露出的一种钦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爷已经忍耐了半天。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便直言说:
“大人你误会了,我岂是来寻你诉苦?在太谷,只有官吏们向我们商家诉苦,我们从不向官府诉苦!近日,县衙又来向我们商界诉苦。你们公理会索要赔款,他们发愁啊!拳乱以前,你们公理会也是常来找我们商界诉苦、求助、借贷,我们何曾麻烦过你们?”
文阿德听出了口气不对,但还是沉着脸,反问:“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大人既问,我就明说了吧。在下今天来,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们道谢,二来代太谷商界顺便问问:贵公理会了结教案后,要从此永别太谷了吧?”
“什么意思?”
“办完教案,携了赔款,一走了之,从此再不来太谷:贵会是这样打算吧?”
文阿德有些被激恼了,大声说:“放肆!谁说我们有如此打算?”
三爷笑了,说:“我们商界只会以商眼看事。大人来太谷办教案,所使出的三大招,在我们商家看来,那分明是做一锤子买卖。”
“一锤子买卖?”文阿德回头问孔祥熙:“什么叫一锤子买卖?”
孔祥熙当然能听出三爷话中的刀锋,又不敢明说出来,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
三爷又一笑,说:“一锤子买卖还不懂?就是交易双方,为了争一次生意的蝇头小利,不惜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文阿德怒喝了一声:“放肆!”
孔祥熙也帮腔说:“文阿德大人来办教案,是依朝廷的议和条款行事。”
三爷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轮着你说话?”
文阿德厉声说:“我们严办教案,正是为了日后的事业。真没想到,康三爷竟也有仇洋驱教之念!”
三爷换了一副笑脸,说:“我也没想到,文阿德大人竟会如此忘恩负义!我康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观张天师怒斩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们的教士,就为大人赏我一顶仇洋驱教的帽子?”
文阿德冷冷地说:“你既不仇洋,为何非议本总办?”
三爷毫不相让,说:“我刚才说的,不是一己之见,实在是太谷商界乃至全县乡民的一致议论:公理会是要出口恶气,捞些银子,溜之大吉!”
文阿德没有再发作,仍冷冷地说:“办案严厉,是本总办的行事风格。太谷发生如此次惨案,我们不加严办,日后也难在贵县立足吧?”
三爷冷笑了一声,反问:“公理会如此办事,以后还想在太谷传教?”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厉声说:“本教事务,岂是你可非议!”
三爷依然冷笑说:“太谷商界与贵会,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贵会趁此次危难,讹诈商界,我们也无暇多管你们的闲事!”
“发生如此惨案,我会六位伟大的教士全部遇难,怎么是讹诈?”
“贵会教士被拳匪杀害,我们也是甚感悲愤的。可因为这一类教案,你们东西洋十多国,出兵犯华,已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以至京师陷落,朝廷逃亡,我晋商在京津的字号,悉数被抢劫。这一切,居然还是抵不了你们被害教士的命!为求议和,朝廷答应赔款四亿五千万两银子;山西更倒霉,在四亿五千万之外,还得另赔二百五十万。这四亿五千万另加二百五十万,是赔给谁呢?与贵国无关,与贵公理会损失无关吗?”
“怎么能说无关?但每一桩教案,都务必具体查办!”
“那照大人行事风格,查办每一桩教案,岂不是还得额外再赔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吗?以此法查办全国教案,岂不是要再多赔一个四亿五千万,再割走几个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进来说:“三爷,账不能这样算。”
三爷立马怒斥道:“你一个太谷子弟,不学算账为商,却来给洋人跑腿!你懂什么叫算账?”
文阿德忙压住三爷说:“本总办只是公理会神职人员,仅限查办本会教案,与赔款割地何干?”
三爷说:“杀害贵会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缉拿法办,抵命的人数,几倍于遇难教士。省洋务局也将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这桩教案,太谷商界已被省衙重课了十多万赔款。不久,朝廷的四亿五千万分摊下来,我们不知还要被重课多少!太谷因出了此桩教案,还将被禁考五年!可这一切处罚赔偿,对你们似乎都不算数?查办才几天,就又索要赔款,更有甚者,还要霸占孟家花园!这不是额外赔款割地是什么?”
文阿德还是冷冷地说:“两万赔款,是赔福音堂之损失。孟家花园,只是做死难先贤的墓地而已……”
三爷知道这位老毛子难以说动,早不想多费口舌,但一口怒气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说了这许多。闷气既出,也想收场了,就放缓了口气说:
“文阿德大人,你来华多年,大概还没听说过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话:得理且饶人。我听老夫人生前也说,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宽恕,饶恕,仁爱,是普爱天下每一个人。贵会如执意照大人风格查办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断后路!在这场塌天大祸中,贵会因蒙难而如此报复,与基督教义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太谷人重商敬商,大人这次又偏偏与商界过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开刀!在太谷与商家过不去,那将意味着什么,大人就没想吗?”
文阿德沉着脸,只冷冷说了一句:“你岂配说伟大的基督!”
三爷笑了笑,说:“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为就在昭示什么叫基督!拳乱以前,贵会来太谷传教十七八年,得教徒仅百人而已。何以会如此冷清?就因太谷敬商不敬教。今结怨商界,以后贵会只怕连冷清亦不可得!山东、直隶为何教案频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乱?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观文阿德大人来太谷数日的所作所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恼怒地喝问:“你想煽动新的拳乱?”
三爷大笑一声,反问道:“基督令你靠什么传教?宽恕,仁慈,普爱众生,还是恃强凌弱,趁火打劫,贪得无厌?”
说毕,行礼作别,扬长而去。
就在康三爷失去控制,激扬舌战文阿德的时候,太谷第一大票号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也正在为此事谋划对策。因为志诚信的财东员家,听说要没收孟家花园,也慌了,生怕殃及自家田产。
这时的志诚信虽仍为太谷第一大票庄,但其财东员家已露败相。员家当家的,已经是不理商、也不懂商的一代人,只是会坐享商号的滚滚红利。这一代员家弟兄中,又没有特别出类拔萃者,可以压得住台。于是兄弟间无事生非的故事,就不断上演了。老九和老十因小小一点分利不均,就酿成惊天动地的一场诉讼,生生靠银钱铺路,一直把官司打到京城。两边比赛似的扔掉的银子,市间传说有百万两之巨!即便富可敌国,也经不住这样败家吧?
遇了庚子、辛丑这样的乱局,员家就没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号的领东大掌柜。这真是兄弟阋于墙,又怯于御外,内外都不济。
孔大掌柜把东家几位爷安抚回去后,自然得考虑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寻不到借口,来霸占员家田产,但这次对太谷商家的羞辱,孔庆丰也是怒不可遏。给公理会赔几个钱,倒也罢了。
竟然要拿孟家开刀,还要太谷商界有头脸的人物,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西帮立世数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志诚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号,这场羞辱也得首当其冲了。
但孔庆丰毕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没露出多少痕迹。
这天,字号的协理,也即俗称二掌柜的,又在孔庆丰跟前提起孔祥熙。说不妨把这后生叫来,让他给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会如此糟蹋商界,以后还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孔庆丰见又提孔祥熙,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这孙子做甚?他与我何干?”
二掌柜忙说:“我又不是当本家提他!眼看公理会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说上话的太谷人,就数这个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经事?”
“谁认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国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柜,外辱当头,还是以西帮尊严为重吧。孔祥熙一个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计较了?”
“太谷商界再没本事,也不能去求这孙子!你们求这孙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满世界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我这一出面,不等于认了他?我这孔门跟他那股孔门,八竿子打不着。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认他!”
“你们天下孔门是一家,都认孔圣人。”
“他孙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门!”
孔庆丰这么与孔祥熙过不去,实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庆丰祖居太谷城里,孔祥熙则祖居太谷西乡的程家庄,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孔门之后。城里孔家,老辈虽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势可比程家庄孔门兴旺得多。到孔庆丰做了志诚信的领东大掌柜,其家族已跻身太谷大户之列,孔祥熙父子却仍挣扎在乡野寒门。孔父习儒落魄,靠乡间教职营生,又染了鸦片毒瘾,家境可谓一贫如洗。所以,两孔家隔了贫富鸿沟,分属两个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实在也没有来往。
孔祥熙从十岁起,投身公理会免收学资的福音小学堂,在太谷孔氏中间,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时他太卑微了。五年后,孔祥熙以福音小学堂第一名优等生毕业,公理会要保送他去直隶通州的潞河书院深造,这才引起孔氏众族人的非议。潞河书院是美国公理会最早在华北办的一所教会中学,为的是在华人中培养神职人员。可晚清时代,尊孔依然是国朝大制,即便在商风炽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视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圣人之后,竟要皈依洋教,卖身去司夷邦神职,这岂不是亵渎孔门,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吗?
谴责最烈的,当然是程家庄的孔氏族人。但他们一样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听从!孔父因习儒潦倒,见儿子能有出路,也顾不上孔圣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从教会学堂得到的智慧和赞赏,比虚荣的孔姓不知要实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对族人放言:不让姓孔,我正好可取个西洋姓名!
这更了不得了。程家庄的孔氏只好来求孔庆丰。孔庆丰是太谷孔姓中最显赫的人物,借其威势,或许能压住孔祥熙父子。当时孔庆丰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他哪想认这许多穷本家?但经不住这帮人的磨缠,就答应叫来说后生两句。
一听是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召见,孔祥熙赶紧跑来了。可还没等问几句话呢,这位正做西洋梦的少年,竟兴头昂然,眉飞色舞,给孔大掌柜讲解起中国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缠足、男嗜毒的害处来。孔庆丰连训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就将孔祥熙当生瓜蛋撵了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谁敢这样对他孔大掌柜说话?仅仅是那种讲解的口气,孔庆丰就恼了。
这孙子既然连祖宗都不要,你们还要他做甚!
这是孔庆丰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厌恶之极。
此后,孔祥熙当然是执意去了通州潞河书院。在那里,因为他有中国这个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圣人之后皈依公理会,这是基督在中国的一个小小胜利吧。
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书院也将近五年了。京津拳变一起,书院不得不遣散避乱,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没几天太谷的拳乱也起来了。他被围福音堂,几乎丢了小命。
这次跟随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点大难不死、衣锦还乡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太谷人,在心底里还是想攀附孔庆丰这样的富商:他毕竟是被商风熏大的。何况在西洋人眼中,商人并不卑贱。所以,他不计前辱,还是到处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
这话传到孔庆丰耳中,先还只是勾起淡去的厌恶。后来就传说文阿德使出的几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这一下,孔庆丰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门脸红了。在此情状下,堂堂孔大掌柜怎么可能出面去求一个叛祖侍敌的狗东西!
孔庆丰在志诚信,虽也至高无上,他还是善听属下进言的。可这一次,二掌柜费尽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松动。
其实协理的意思,也并非要孔大掌柜低下头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认这个本家子孙,只不过给孔祥熙一点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请一次,以便正经陈说在太谷得罪商界,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孔祥熙还正是因为你这个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坏,糟蹋商界。这关乎西帮尊严,商界名声,不能只顾跟这么个不肖晚辈怄气的。
但好说歹说,孔庆丰还是不见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请一次。孔庆丰勉强同意,但不许太抬举那孙子!
这位二掌柜姓刘,在商界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联络几位大字号的协理,把招待的场面弄大点。再一想,觉得也不妥:孔祥熙这后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这厢,扯来别的大头,也不见得管用。于是决定,只以志诚信的名分来宴请,并从财东员家搬一位少爷出来做东。酒席呢,摆在饭庄中排场大的醉乐园。这也算把面子给足了。
员家少爷一辈,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诚信的掌柜们很容易搬动。
孔祥熙那头,也果然如刘掌柜所料,志诚信的帖子送过去,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可孔祥熙如约来到醉乐园,却未见孔庆丰大掌柜在座。刘掌柜早有准备,没等孔祥熙问出话来,已抢在前头说:
“这桌酒席,本来是孔大掌柜做东的。可我们东家听说了,也要出来作陪。大掌柜见东家肯出面,当然也觉脸上有光,就说:东家既出面,那就做东吧,我们字号的掌柜欣然作陪。东家一听,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辈分大呀。就改由这位四少爷出来作陪,还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纪、辈分,都跟舍儿你相当。”
舍儿是孔祥熙的乳名。刘掌柜事先特意打听来,就为以此称呼能给孔祥熙一种本家的感觉。
这时,员四少爷就照刘掌柜事先吩咐,站起来对孔祥熙说:“咱们头回见面,不要见外。”又转脸对刘掌柜说:“舍儿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礼了。”
刘掌柜才接住说:“舍儿你是不知,我们大掌柜可是最重礼数的人!说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乱了主臣呀?财东为主,字号为臣,这是商家大礼。有东家出面,无论长幼,大掌柜还是不便主席。我看两头都为守礼,谦让不下,就出了个主意:反正舍儿你也不是外人,这头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东,我作陪;等过几天,再选个好日子,由大掌柜和东家一道出面做东,宴请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这样了。到时候请文阿德大人,舍儿你还得出力!”
刘掌柜这样一圆场,孔祥熙也没有怎么计较,忙应酬了几句客气话。他毕竟是头一回出入富商大户的这种交际场面。
席间,刘掌柜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只是扯些闲话,在洋人书院读什么书,吃什么茶饭,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岁的后生,也该说媳妇了,有提亲的没有,如此之类。跟着,问起西洋人娶亲如何娶,过生日如何过。
孔祥熙哪还有防备,早来了兴头,有问必答。论及洋人习俗,更是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于是,刘掌柜轻轻提起葬礼:“舍儿,那西洋人办白事,也与我们很不同吧?”
“当然,西洋人的葬礼,也甚是简约。”接着详细说起西洋人葬礼中,教会如何做主角。
刘掌柜耐心听完孔祥熙的解说,才又不经意地问:“那西洋人办白事,并不披麻戴孝?”
“当然,穿身黑礼服就算尽孝了。”
“搁我们这儿,哪成!办白事,不见白,不哭丧,哪成!”
“中西习俗不同,叫我看,还是西洋人的婚丧习俗比咱们文明!”
听孔祥熙这样一说,刘掌柜已有几分得意。只是仍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积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还硬朗。这是福气,我就盼二老能长命百岁。只一样,到那时我也老迈了,如何有力气给二老送终?一想发丧期间,那磕不尽的头,哭不尽的丧,真也发愁呢。”
“要不,我说西洋人比我们文明?”
“舍儿,只空口说人家文明,谁能相信?”
“谁叫太谷人不爱入洋教!”
“这次你们办教案,何不做个现成样儿给乡人看?”
“做什么现成样儿?”
“听说要给遇难的洋教士,再发一次丧。洋人照洋礼发丧,不正好叫乡人看看如何文明?”
刘掌柜轻轻带出藏着的用意。
孔祥熙似乎仍无觉察,仍然兴头高涨地说:“这次不是再发丧,是要举行公葬。六位公理会先贤,为神圣教职蒙难福音堂,直接凶手虽为拳匪,而拳匪作恶系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举行全县公葬,也是理所当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须异常隆重才上规格。此亦为西洋文明也!”
刘掌柜没料到这后生会提出公葬一说,但还是照旧平静地说:“不拘公葬家葬,显出西洋文明就好。公葬更无须披麻戴孝吧?”
孔祥熙似乎明白了刘掌柜在说什么,便严肃地说:“公理会诸位先贤死得太惨烈,所以公葬须重祭。请各界戴重孝送葬,即是重祭的意思。”
刘掌柜还是从容地说:“重祭也该按西洋之礼吧?”
“正是按西洋之礼,才要求官府政要、各界名流、民众代表都来祭奠送葬。”
“舍儿,你不是说西洋丧事中并无披麻戴孝之礼吗?”
“这是太谷各界要求。”
“舍儿,你是太谷子孙,该知道太谷各界哪有比商界大的?志诚信也不是商界的小字号,我们竟不知谁人有此要求?”
“那是官府说的。刘掌柜不信,去问县衙。”
“舍儿,你信了洋教,也还是中华子孙吧?你也该知我中华葬礼中披麻戴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戴重孝呀。”
“孝为何义?”
“生者祭奠死者。”
“这我可得说你两句了!亏你还顶着孔姓呢,竟忘了何为孝?孝为人伦大礼,岂只及生死!丧葬中戴孝有五服之别;披麻戴孝是子孙重孝。让官府政要、各界名流、乡民代表都披重孝,那岂不是要太谷阖县给洋鬼当子孙!洋教士死得冤枉,给予厚葬,各界公祭,商家也无异议的。但叫各界去给洋鬼当子孙,这哪是重祭死者,分明是重辱各界!”
“文阿德大人可没这样的意思。”
“那就更是你的罪责了!文阿德他一个洋人,不很懂我邦礼仪,可你是中华子孙,为何不提醒他?难道甘愿陷文阿德于不仁不义,为太谷万夫所指吗?”
孔祥熙竟一时语塞。
“还有洋教欲霸占孟家花园一事,你为何也不劝阻?先不说当不当霸占,即以墓地论,首要得讲风水吧?抢别人阳宅做阴穴,岂不是又陷死者于不仁不义?诸位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将永不得安宁!这是厚葬,还是恶葬?”
“洋人有洋人习俗……”
“墓地既在华土,岂可逃避风水!再者,一旦以我邦披麻戴孝之礼发丧,受风水报应就铁定了。”
孔祥熙支吾说:“我人微言轻,查办教案大事,哪容我多嘴……”
刘掌柜正色说:“舍儿,我们不把你当外人,才怕你背了恶名,累及孔门。文阿德一个洋人,办完教案,远走高飞了。你亦能飞走?令尊呢,祖宗呢,也能飞走?孟家花园,洋人能霸占,亦不能携带了飞走吧?”
刘掌柜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孔祥熙也终于明白了这桌酒席的分量。
孔庆丰并没有出面宴请文阿德,他只是约了天成元的孙北溟、曹家砺金德账庄的吴大掌柜,一道去拜见了知县老爷。
与其求洋人,不如去求官府。
今任知县徐永辅,倒是没有怠慢这三位商界巨头,但也只是一味诉苦。一提洋人教案,徐老爷就把话头转到他的前任胡德修身上,“胡老爷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放着呢,本老爷哪敢不留心?”
太谷发生了福音堂教案,当时的知县胡德修自然被罢官查办。上头军机处的意思,起初就是杀无赦。因为像这种低等小官,杀了既不可惜,又能严惩凶手。但实在说,胡德修在拳乱初时,还是出面保护过公理会。不是省上毓贤的威逼和插手,惨案也许还能避免。他被查办后,华北公理会曾出面为其求过情。可直到现在,也只是缓议,吊在生死未卜间。
“几位大掌柜想必也与胡老爷有些交情。胡老爷今日陷入生死难料之危境,实在也不是咎由自取。拳乱当时,哪一样能由得了他?抚台要灭洋,他敢不灭?朝廷向着义和拳,他更不敢弹压拳民。结果,闹出乱子,要他抵命。不怕各位见笑,今日查办教案,只怕依旧是一样也由不了本老爷。”
徐老爷先撂出这么一番大实话,明显是想堵三位大掌柜的嘴。这三位老到之极,当然都看出来了。
吴大掌柜就先说:“徐老爷的苦衷,我们能不知道?查办教案,这是朝廷圣命,太谷商界会尽力成全徐老爷的。”
孙北溟跟着说:“公理会索要赔款,虽有过分,我们商家也会分担大头。”
孔庆丰也说:“听说索要两万来两银子?也不是大数。”
县老爷立刻低声叫道:“你们还是财大气粗呀!快不敢这样张扬!本老爷在文阿德跟前,可是一直替你们哭穷。省上岑抚台也有谕令:严防洋教无理滥索,凡赔付,都须与之痛加磨减,万不能轻易允许。我为给你们哭穷,嘴皮也快磨破了。你们倒好,口气还这么大?”
孔庆丰当然看出了县老爷的表演色彩,只是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再穷,也不敢在徐老爷跟前哭穷。经这次祸乱,太谷商界所受损失决不比公理会少,生意上的大亏累不说,志诚信驻外伙友也有遇难者。”
吴大掌柜插进来说:“去年关外沦陷,曹家驻辽沈的伙友,仅被俄国老毛子杀害的,也不止六人!”
孙北溟也说:“在动乱中,我们商界两头都没惹,倒是两头受抢劫,拳民过来抢劫了一水,洋人过来又抢劫了一水。到头来不但没有人赔我们,反倒叫我们赔别人!”
徐老爷急忙拦住,赔了笑脸说:“本老爷跟文阿德交涉,你们这些话都说到了,有过之,无不及。自始至终都一口咬定:经此事变,太谷已无几家富户,赔款只得缓议。赔少了,贵会不答应;赔多了,我们付不出,只得缓议。”
吴大掌柜就问:“是不是将赔款压得太狠,洋教才想夺去孟家花园做补偿?”
徐老爷忙说:“孟家花园与赔款无关。孟家子弟有把柄在洋教手里……”
孔庆丰忍不住说:“有什么把柄?杀过洋教士,还是杀过教徒?无非借机讹诈吧!”
徐老爷竟说:“我看也是!只怕文阿德早已盯上了孟家花园。交涉中,别的都能杀价,惟有这孟家花园杀不动。各位大掌柜足智多谋,有何应对良策?”
孙北溟就说:“无非多加些赔款,令其另置墓地。”
孔庆丰说:“孟家花园做阳宅既久,忽然改做冤鬼阴穴,就不怕亡魂永世不得超度?”
吴大掌柜也说:“就是!在我华土,坟地最须讲究。霸人阳宅做坟地,对洋鬼的子孙后代更不吉利!”
徐老爷说:“各位说的这几手应对之策,本老爷也都试过了,不顶事!增加赔款,阴阳风水,都使过,不顶事。文阿德咬定,赔款与孟家花园无关。人家洋教也不信咱们的阴阳风水。”
孙北溟说:“那就由着这洋大人欺负商家?”
徐老爷说:“本老爷也着急得很!恳请各位谋一良策。”
吴大掌柜说:“洋教分明是要羞辱太谷商家!太谷拳乱发端,在城北水秀村。要惩罚,该先在水秀征用田亩做洋鬼墓地。水秀之后,生乱的地界还多呢,哪能轮到孟家花园?”
孔庆丰说:“将洋鬼埋在太谷最出名的花园中,那不是成心羞辱全县?首当其冲受辱的,便是徐大老爷!”
吴大掌柜说:“听说发丧的时候,徐大老爷也得披麻戴孝?大老爷是朝廷命官,岂能给洋鬼戴子孙重孝?”
徐老爷说:“文阿德此项要求,本官还未答应。”
吴大掌柜说:“决不能答应。官府答应了,恐怕也没几个人能从命。这是背叛祖宗,辱没家门啊!在下宁可不做领东大掌柜,也不能去给洋鬼披麻戴孝!”
孙北溟也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去给洋鬼披麻戴孝,何以面对子孙?真躲不过,孙某告老还乡就是了。”
孔庆丰说:“一二日之内,我即起身赴西安去了。为伺候朝廷回銮,我得坐镇西安庄口。”
徐老爷又慌忙说:“各位这不是要本官的脑袋吗?披麻戴孝一事,本老爷真还没答应。我也是上有祖宗,下有子孙呀!还望多献良策,共同应对洋人。在太谷没有商界捧场,本官真也得挂冠而去了。”
孔庆丰说:“洋教也是看准了商界,非要重辱我们不可!”
徐老爷忙说:“我们共谋良策,共谋良策!”
三位大掌柜早看出来了,这位大老爷应对他们的只是满口软言虚语,什么都应承,什么也不做主。或许他真是一样也做不了主。所以,也没再多费心思,略作陈说后,就告退了。
从官衙出来,孔庆丰又邀吴、孙两位大掌柜来志诚信小坐。计议良久,仍无好办法应对。官府指靠不上,仅靠商界自家,实在也难以左右时局。庚子辛丑两年,西帮商家一再陷入这种无可奈何的困境。洋枪洋炮惹不起,受了数不尽的劫难后,眼下是连小小的公理会也惹不起了。
现在,这三位大掌柜,对去年义和拳民何以会一夜之间就席卷城乡、灭洋怒气何以会似燎原烈火烧起来,也能理解了。洋教名为替上帝行善,但其在华料理俗务,实在是太霸道,太贪婪,太爱做断子绝孙的事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吴大掌柜就问孔庆丰:“你说要躲到西安去,是吓唬县太爷呢,还是真有此打算?”
孔庆丰说:“我说的是真话,不日就动身。”
吴大掌柜就说:“那我步你后尘,到山东走走。”
孙北溟说:“你们一走了之,把东家撂下受辱?”
孔庆丰说:“东家想东家的办法。”
吴大掌柜说:“我叫了少东家一道走。”
孙北溟说:“我老了,只好就近躲到南山,避两天暑吧。”
商界的一切努力,果然是白辛苦了一场。六月十七,县衙发了布告,文阿德提出的那几款,款款都白纸黑字爬在上头了:赔款两万五,霸占孟家花园,全县重孝公葬。末了还有一款:省洋务局奉头品顶戴、兵部尚书衔、山西巡抚岑大人谕令,凡有抗阻查办教案者,严惩不贷。
此布告发布前后,孔庆丰、吴大掌柜以及另几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也果然悄然离开了太谷。
孙北溟没有走,只是在布告出来后,去了一趟康庄。
见到康笏南,他提了孔庆丰几位大掌柜外出避辱的事。康笏南便说:“大掌柜你也该出去躲躲吧?”
孙北溟说:“那老太爷跟我一搭出去寻个凉快地界,避几天暑?”
康笏南笑笑说:“想避暑,你去,我留下给洋鬼送葬。”
“你这是不叫我走?”
“没那意思,只是我这张老脸也不金贵了。”
孙北溟一听康笏南这样说,不敢再多劝:老太爷分明不主张躲避。于是说:“要躲,我也早走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庙,天成元反正得出人。”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三爷留他吃饭。席间,三爷听说曹家账庄的吴大掌柜竟也躲走了,就问:“曹培德呢?他走没走?”
孙北溟说:“吴大掌柜原先倒说过,要跟少东家一搭走。可近来听说,曹培德还常进城来走动。”
三爷就说:“那孙大掌柜你也出去躲躲吧,字号声誉不能玷污。”
孙北溟笑了,低声说:“老太爷不许我走。”
三爷便说:“到时托病回家住两天,也成。字号不用再出人,我去顶杠。”
孙北溟说:“三爷正当年呢,不能去受这种羞辱。我老迈了,老脸也厚了,三爷不用多操心。”
三爷说:“大掌柜脸面,就是天成元脸面!到时还是托病躲一躲吧。”
孙北溟说:“三爷能这样说,老夫更感惭愧了。字号的事,三爷就不用多操心了,我们想办法吧。”
三爷说:“那就托付给孙大掌柜了。”
自去年冬天他与孙大掌柜发生不快以来,这算是两人最融洽的一次小聚了。虽大辱临头,两人还是小酌得颇为尽兴。
送走孙大掌柜,三爷就想一件事:曹培德不走,却将吴大掌柜放走,用意为何?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此次大辱既无法逃避,那就先保全字号,东家出面顶屎盆子?
三爷留心到城里做了打听:果不其然,大字号的领东掌柜,凡没走的,都在悄然做躲避的准备。他就赶紧先去了天盛川茶庄,吩咐林大掌柜出去躲一躲。林大掌柜说,他也正好要往湖北茶场去,那就早动身了。
三爷再到天成元劝孙大掌柜时,孙北溟只是笑笑说:“三爷放心,到时我自有办法,反正躲过披麻戴孝就是了。”
三爷就问:“大掌柜有什么好办法?”
孙北溟说:“三爷就不用操心了。”
三爷也不好再问,不过心里倒是放心了一些。
跟着就传来消息:公理会已经雇了民夫,开始在孟家花园挖墓筑坟,而且要挖三十多座!
福音堂教案中,遇难的洋教士不过六人,连上八名一道遇难的本太谷教徒,也只十四人。多余的那些墓坑,要埋葬谁?
后来打听清了:在汾阳教案中遇难的公理会教士教徒十七人,也要葬到太谷的孟家花园,而且还是和太谷的洋鬼一道发丧、下葬!太谷也没欠了汾阳洋教什么,为何竟把死人都埋过来?惟一的理由,就是文阿德在汾阳也传过教。
听到这消息,太谷各界对文阿德更是恨得牙根都痒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太谷各界还得给汾阳的洋鬼们披麻戴孝!
三爷本来决定了,为了保全自家字号的名声,到时就出面披麻戴孝一回。这已经忍让了一万步,竟然还不行?还要给汾阳的洋鬼当一回哭丧的子孙?
这不是逼人去做义和拳吗?
一股怒气冲上来,三爷要飞马去见车二师傅。四爷闻讯,跑来拦住了他。
四爷说:“三哥,不敢义气用事。到时,还是我去吧。你也该到外地巡视生意,眼不见为净。”
三爷说:“如此重辱,怎么可能眼不见为净!四弟你去给洋鬼戴孝,就不是辱没康门了?”
四爷说:“朝廷都受了重辱,我们岂能逃脱?祖训不与官家争锋,此时也不能忘的。”
三爷说:“唉,既如此,那还是由我去顶杠吧。”
四爷说:“不必争,还是我去。三哥宜赶紧外出。”
三爷说:“我出面,既是财东,又可代替字号,一身二任。”
四爷说:“一人出面,哪能交待得了官府?我以东家出面,字号不拘谁再出个人,也就对付过去了。”
三爷说:“字号去顶了这个屎盆子,在外埠码头还能立身吗?字号不能出人!”
四爷说:“我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行?”
“什么主意?”
“大膳房有个老厨子,不是长得很像孙大掌柜吗?到时候,就叫他披了孝袍去顶替孙大掌柜,不就得了?”
三爷真没有想到,老四竟也会谋出这样的办法!洋教欺负人如此决绝,真叫好人也学坏,把哑巴都逼得说话了!
“四弟,露不了馅儿吧?”
“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谁能看清谁?”
“叫下人顶替,也是担着天成元的名誉。”
“我们不会将偷梁换柱的故事,偷偷散布到外埠码头吗?”
“四弟,你这办法成!”
不料没几天,天成元就传来消息,说孙大掌柜外出途中,忽然从轿里滑落下来,现已卧床不起。
三爷听说后,赶紧跑到城里。见了孙大掌柜,他却朝自己笑呢。三爷这才明白了,大掌柜是在演苦肉计。忙说:
“大掌柜这么大年纪了,为字号名誉,还得受如此苦痛!没有伤着筋骨吧?”
孙大掌柜哈哈一笑,坐了起来,说:“四爷,我要真从轿里滑下来,岂不弄假成真了?我们只是瞅了一个周围没人的机会,虚张声势闹腾起来,然后一路叫嚷得令市间知道就是了。我连轿也没有下,哪能伤着身子?”
三爷听后也笑了,说:“还是大掌柜足智多谋!见大掌柜不肯外出躲避,四爷都着急了,已经为你谋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办法。哪想大掌柜倒先演了苦肉计!”
孙大掌柜忙问:“怎么冒名顶替?”
三爷就说了老四想出来的办法。
孙大掌柜听了就说:“四爷这法子甚好!早说出来,也省得我这样折腾了。”
三爷说:“还是大掌柜这办法省事。”
孙大掌柜说:“城里知道我孙某是出不了门了。可到时字号还得出人吧?”
三爷说:“那再找个像二掌柜的下人去顶替?”
孙大掌柜说:“四爷之法倒叫人开了窍。也不必东家府上派人,更无须像谁不像谁,到时不拘谁吧,字号派个伙友去应差就是了。”
三爷问:“不拘谁都行?”
孙大掌柜说:“可不是呢!”
三爷还是问:“为何?”
孙大掌柜说:“四爷不是说了吗?到时孝袍一披,孝帽一戴,脸前再遮一块哭丧布,谁能看出是谁来!”
三爷说:“此法虽为四爷谋出,还是大掌柜才看出妙处!”
孙大掌柜忙说:“三爷巴结老夫做甚?”
三爷的确是用了心思让孙北溟高兴,于是两人商定,到公葬那天,就由四爷带一位字号伙友,去孟家花园应差。
辛丑年六月二十五,即西洋公历1901年8月9日,在西帮重镇太谷县,破天荒举行了一次西洋式的公葬公祭。但上至知县,下到普通乡民,最多的是商界名流,却被强迫披戴了中国家葬中最重的孝服,参祭送葬!
商家名流中,像康家那样捣了鬼的虽然不少,但受辱的羞耻岂可洗刷得了!
后来传说,太谷首户的当家人曹培德,这天也是挑了一位体貌相仿的家仆,披挂了重孝,赴孟家花园冒名顶替的。但曹家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的耻辱,也依然流传了下来。
孟家花园也从此成为美国公理会的一块飞地。孔祥熙因协助文阿德有功,太谷教案了结不久,即随文阿德去美国欧伯林大学留学去了。六年后,孔祥熙学成归来,就是在这处孟家花园开始创办西洋式的铭贤学校。所谓铭贤者,并不是铭记孔孟圣贤,而是铭记埋葬在此处的美国公理会洋教士。
民国年间孔祥熙发达后,忽然又要脱洋入儒,曾亲往曲阜续写“孔子世家谱”。但他并未念及孔孟圣学的一脉相承,想过要退还孟子之后的这处孟家花园。可见,孔孟之于孔祥熙,也常常只是一件饰物罢了。当然,这是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