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青初到这处尼姑庵时,木木的,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这是什么地界,有些谁,待她如何,乃至她自己如何吃住起居,都木然失去审视意识。
在旁人看,她像灵魂出窍了,跟个活死人似的。
就这样过了月余光景,杜筠青才显出一些活气来,注意到这是一个生疏的地界,离山很近。
不过,这地界倒很安静,也很干净,时时都飘散了一种香火的芬芳,仿佛是仙境气息。所以,她也不免懵懵懂懂地想:这里就是死后要来的地界吧?
这里也不大,没有许多院落,只是庭院里都有树木。绿阴庇护下的那一份幽静,的确很生疏。在前院中央,是一方精致的花池,池中有几株主干苍老、枝叶茂盛、花朵硕大的花木。可惜花正败谢,落英满池。供在这样显赫的位置,一定是什么名贵的花卉吧。
这天,杜筠青正在花池前发愣,就有一位跛足的老妇走过来。这位老妇,她好像认得了,就问:“这是什么花?”
老妇冷冷地说:“给你说过几次了,这是牡丹。”
“你给我说过?”
老妇冷冷地哼了一声。
“叫什么花?”
“牡丹。旁的花,哪能开这么大?”
“牡丹?牡丹才开这么大的花?”
“你连牡丹都没见过?真是枉在京城长大。”
“什么京城?”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么?不说了。你的茶饭还吃不吃?才吃几口,就跑这儿来发愣。”
“茶饭?”
“想吃,就回去吃!过了饭时,可没人伺候。”
说毕,老妇一歪一歪地走了。
老妇是小脚,又跛了一只,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着离去的老妇,没有立刻回去接着吃饭。她也没记住,池中正败谢的花木叫牡丹。
这位老妇,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爷跟前的汝梅,去年在凤山撞见的那位长着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个法号,叫月地。
她被康笏南神秘废黜时,也如杜筠青一样,先是嗜睡,接着重病不治,然后亲眼目睹了为自己举行的浩荡葬礼,最终被送进这座幽静的尼姑庵。当年她被废,起因正是这位由京城归来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后尘,跌落到这个世外佛界了。月地本该有几分快意的,但她实在没有了那份心思。
她心静如死水。
杜筠青卧病不起时,月地就听到了消息。她是过来人,一听便知杜氏在康家的末日也即将到来。那时,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几分悲悯:佛性早使她泯灭了嫉恨吧。
杜氏的到来,比她预料得还要早。她原想总要拖延到五月,没想刚进三月就来了。杜氏也不像想象的那样憔悴苍老,这妇人似乎未经历大悲痛。以前,总是想在近处面对了杜氏,仔细端详一回。现在,终于如愿了,却已经没有了那一份兴致。当时的杜氏也痴痴呆呆的,真像灵魂远去了,丧失了喜怒。她与杜氏是冤家对头吧,终于末路相逢了,却像谁也不认得谁,平静如死水。
这是佛意?
当年,月地刚到这里时,也是痴痴呆呆的,像一个活死人。重病时她是不想死,但也没给吓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脱的。可那场浩荡的葬礼,真把她吓呆了!她没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场面葬礼,却那样隆重地举行着:她无法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老亭对她说:这是留住她性命的惟一办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可那时她已经听不明白别人说话了,耳没聋,但一点也解不开老亭的话。
她痴呆了,傻了。
后来她才怀疑,当时傻成那样,除了大场面的葬礼叫她太受惊骇,可能身上的药性还没有退尽吧。经多年参悟,她终于猜疑到:当年临终前那样嗜睡,昏迷,多半是给她服了什么药。
现在,杜氏痴呆得这样厉害,一准也是药性在作怪。
当年,月地到尼姑庵后,也就痴呆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后渐渐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经傻了一个多月了,居然还缓不过来,月地就怀疑他们下药下得太猛了。腊月发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发丧,实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从发病至发丧,拖延了近半年。
这样急迫地给杜氏下猛药,大概看她体健心宽,也为时局所迫吧,但这么下虎狼药,她若昏迷过去再也醒不来呢?
或者,他们还在暗中继续给她下药?
月地的怜悯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检点庵中斋饭,提防暗中继续给搀了什么药。因为庵中米粮菜蔬,还是康家供给。但进食庵中茶饭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别人无事,杜氏也该无事吧。这一向,月地吃什么饭食,也给杜氏吃什么。但杜氏依旧痴憨着,唤不回灵魂。
月地疑惑重重,无计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来?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听六爷的近况?她盼杜氏清醒过来,实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细打听一回六爷。想到六爷,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来是没有牵挂!世间没有大牵挂撕你扯你,可不是唤不醒呢!
当年孟氏清醒过来,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爷!六爷是她的命,那时六儿才五岁。临终时候,她割舍不下的,也只是六儿。
如果没有六儿,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爷,还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实在也不叫她怎么留恋。偏偏上天给了她一个六儿,那就给了她一个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儿才五岁,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么孽,要撕心裂肺受这样的报应?
就不能容她把六儿守大,等他成人后,再来索她的命吗?
她的命也不金贵,在康家她实在也不是在享受荣华富贵,其间的屈辱幽怨,世人难知,天当知。就留她多受几年罪吧!
一旦六儿自立,她当含笑自尽。
可上苍不听她的哀求,好像必死无赦。
迷迷惑惑来到尼姑庵,在难辨生死间,是六儿先唤醒了她。临终的时候,奶妈抱了六儿来。她也想抱一抱六儿,六儿却不让,只是生疏地望着她,往后挣扎。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泪已经涌出来。
可六儿一点悲痛也没有,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悲痛吧?
沉重的睡意又压迫过来,她自己也没有力气悲痛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六儿,也没见过奶妈: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临终前,整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记忆,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儿,生疏地望着她,极力向后挣扎,仿佛要弃她而去……
既然没有死,既然还留着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儿知道,就得先见见六儿!不能见六儿,留这性命何用?
但庵主雨地劝她不要去,冷冷地劝她不要去。
后来知道了,庵主雨地原来是五爷的生母朱氏。那时的雨地,虽然冷漠,倒是一脸的善相。
四十多岁了,颜面光洁如处子,神情更是平静如水。
孟氏当时也如今日的杜氏,对眼前的一切都浑然不加审视,也就觉不出雨地是善是恶。她心里全被六儿占满了。
她哪肯听雨地劝?就说:“我得去,一定得去,谁也挡不住。”
雨地淡漠地说:“有人能挡住你。”
“谁也挡不住!”
“你的六爷也挡不住你?”
“六儿?他怎么会挡我?他不会挡我!”
“你不怕吓着他?”
“我会吓着他?”
“你再现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鬼魂?”
“你已经病故发丧,新坟未干。”
“老亭说,那是假葬。”
“在康家,没有几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发丧了。你再现身,谁敢将你当阳间活人看?”
孟氏这才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虽活着,但与庵外世界已是阴阳两界了。”
“阴阳两界?”
“康家那样浩浩荡荡为你发丧,你以为是只图排场?那是向阳间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经升天了。从此,你在阳间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
“他们说这是假葬,是为了避灾躲祸,换我活命……”
雨地冷笑了一声,说:“阴间要了结你的阳寿,躲避到这里,就寻不着了?阴曹就那么笨,康家一场假葬,便能蒙过他们?若此法灵验,世间人人都可不死了。”
孟氏又无言以对。
“记着吧,你于庵外人世已是阴阳两界,尽早忘记外间红尘。”
“阴阳两界?我不管!我忘不了六儿,我得去见六儿!”
“听不听我的话,由你了。但你把你的六儿吓出一个好歹,在这阴间世界你也不得安心吧?”
“六儿会认得我,他是我的骨肉,我吓不着他!”
“六爷年幼,也许还不知惧怕。但你在他幼小的心底就留一个厉鬼的印象,叫他一生如何思念你?”
“六儿会认我,会认出我没有死!”
雨地又冷冷一笑,不再劝她。
那时候,孟氏真是不相信自己不能重返阳间。
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境,孟氏也冷静了一些。但她依然义无返顾地给自己的性命定了价:不能见到六儿,不能与六儿重享亲情,她就去真死了。她只是为六儿留着这条性命。
失去了六儿,在这不阴不阳的地界苟延残喘,哪如真去升天!
孟氏问过雨地,庵中有什么规矩。庵主说,什么规矩也没有,不强求你剃度,不强求你做佛事功课,也不强求你守戒,尽可照你在阳间的习惯度日。因为外间大戒已经划定,想跳也跳不出去了,阳间红尘早远离我们而去,想贴近,已不可得。
这叫无须受戒戒自在。
那时,孟氏对罩着自己的大戒,还没有多少感知。既然无须剃度,也不必更换尼僧的法衣,那今之身与往日何异?只设法给六儿的奶妈捎个讯,也就打通重回阳间的路了。奶妈是她的心腹,她就真是鬼身,奶妈也会见她的。
但谁能替她送讯呢?庵中除了庵主雨地,再没有其他尼僧,只有几位未出家的女仆,都是中年以上的妇人。她们应该容易收买吧?
原来,那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她们都挣康家的钱,不便逾规的。更可怕的,是孟氏自己已身无分文来收买别人了。她现在才更明白,自己除了这条性命,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月例和私房,首饰细软,一切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留在了阳间。她已无身外之物,拿什么来收买别人?
庵中供给一切衣食用度,要什么都给,只是不给银钱。就是庵主雨地,也有许多年没摸过银子了。庵中一切用度,都是康家现成送来。雨地已视银钱为废物。可孟氏却吃惊了:康家真是知道银钱的厉害!
收买不了别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吧,岂能叫银钱将她与六儿隔离开?她的性命既在,这两条腿就能动。没有车送轿迎,自家还能走路。
她已经辨认清了,这处尼姑庵就在凤山之下,离康庄不是太远。凤山的龙泉寺,她每年都来一两次。从这里往康庄,不过是一路向北,坦途一条。
孟氏便默默开始谋划:如何徒步暗探康庄。
在她看来,一切都不在话下,惟一应该操心的,是选一个恰当的时辰。雨地已经给她点明:
外间世界都知道她已经死了。所以,在天光明亮的时候,她难以现身。但在夜深黑暗之时,康家也早门户紧闭,无法与六儿联络。那就只能在黄昏时候吧?此时天色朦胧,门禁又未闭。
但再一想,觉黄昏也不妥。康家是大富之家,对门户看管极严。她在康家十多年,知道康家对黄昏时候的戒备,是一天中最严密的:就怕强人在黄昏蒙混入宅,潜服至夜间行窃。
那就选在凌晨?康家有早起习惯。尤其是操练形意拳的男人,讲究天光未启时开练,所以大宅的侧门早早就能出入了。早起初时,人不免残留了睡意,迷迷瞪瞪的,警觉不灵。她以一妇人之身出入,不会引起注目吧。而此时,六儿当在酣睡,奶妈崔嫂肯定已经起来了。先见崔嫂,容易说清真相,也吓不着六儿。
就选在凌晨吧。
孟氏急于见着六儿,只粗粗做了这样的谋划,以为一切都妥帖了。她选了身平常的衣服,还暗暗预备了一点干粮,就决定立即成行。
直到临行前夜躺下来,才发现必须于夜半就动身:还有二十多里路要走呢。孟氏从来不曾徒步走过这样远的路程,也不知需要多少时辰。反正赶早不赶晚吧,动身晚了,怕凌晨赶不到康庄的。
可夜半动身,又如何能开启这尼庵的山门?这尼庵在夜间也要门户紧闭,由女佣上锁的。
她如何能说通女佣,为她夜半开门?说要去野外念佛?恐怕说不动的:她依然无有本钱来收买女佣。
这一夜,孟氏真是彻夜未眠。以前一切都不需要自己去亲手张罗,有事,吩咐一声就得了,自有人伺候。现在,不但得自己张罗,还失去了任何本钱和名分。这里的女佣,没人在将她当老夫人看待。真是阴阳两重天了。
但她一定要去见六儿。她一定要在这阴阳两界之间,打通一条路。
凌晨不行,就黄昏?想来想去,终于也悟通了:就无所谓凌晨黄昏吧,反正在山门未闭之时,就离开尼庵,往北走动。在天光未暗前,不进康庄就是了。只在陌生地界走动,不会有人将你当鬼看。等到天色朦胧时,不拘是黄昏,还是凌晨,能蒙混进康宅就成。
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不见着六儿,就不再回这尼庵!在外间游荡,讨吃,也不怕。天也热了,在外间过夜,冻不着的。
既然去做一件重于性命的事,那一切都不在话下了。
只延迟了一天,孟氏就选在午后,悄然离开了尼姑庵。
其时,凤山也无多少游人,尼庵又处静僻的一道山谷中。走出凤山的这一段路程,还算顺当。未遇什么人,脚下也还有劲可使。出了凤山,路更平坦,还是慢下坡。可孟氏就觉着一步比一步沉重起来。再走,更感到连整个身子都越来越沉重,全压在两只脚上,简直将要压碎筋骨。
咬牙又走了一程,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席地歪在路边。
很喘歇了一阵,起来重新上路时,竟不会走路了:两脚僵硬着,几乎没了知觉。老天爷,她这双金莲小脚,原来是这样不中用!
孟氏出身官宦之家,从小缠了这样一双高贵的小脚,整日也走不了几步路。到康家做了老夫人,那更不须走什么路。平时这样不多走路,也就不大明白自家不擅走路。现在,冷不丁做此长途跋涉,头一遭陷进这种困境,除了惊慌又能如何?
如此狼狈,怎么再往前走!就是调头返回尼庵,也不知要挣扎多久吧?
孟氏也只好调头往回返了,却依旧一步比一步艰难。没挣扎多久,她已是一步三摇,三步一歇。天色虽然尚早,却已觉得尼庵遥远无比,到天黑时候还能挣扎回去吗?
就在这几陷绝境时,尼庵中一位女佣悄然出现。女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过来搀扶了她,一步一步艰难往回走。挨到山谷间,这女佣不得不背了她一程,才回到庵中。
其时,真近黄昏了。庵主雨地也没有多说什么,连脸面的表情也是依旧的,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只是吩咐女佣,多烧些热水,供孟氏烫脚。
那一夜,孟氏只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双脚。不眠之间,只觉剩下了发胀的双腿,再寻不到脚的感觉。她也失去了悲痛之感,没有想哭。就那样一直瞪眼望着黑暗,感觉着腿部的胀痛。
她也几乎没有再想六儿。
第二天,孟氏更不会走路了。雨地就过来对她说:“想走远路,须先练习脚腿之力。有一功法,你愿不愿练?”
雨地太平静了,孟氏有些不能相信,所以也没有说什么。
“这功法也不难,只要早晚各一课,持之以恒,不图急成,即可练就的。”
“我往庵外远走,你不再拦挡?”
“我早说了,一切由你,从未拦挡的。”
“谅我也走不出去,才不拦挡?”
“你有本事破了大戒,我也不会拦挡的。”
雨地这样说话,很令孟氏不爱听。不过,她还是问:“你说的是什么功法?女辈练的拳术吗?”
“近似外间拳术,只是简约得多。”
“由形意拳简约而来?”
“也许是,我也不识何为形意拳。”
“既由拳术简约而来,我可不想沾染。我讨厌练拳的男人!”
“那还有一更简约的练功法,常人动作,于武功拳术不相关。”
“这功怎么练?”
“前院中央的牡丹花坛,绕一周为六六三十六步。你可于早晚绕花坛行走,快走慢走由你自定,以舒缓为好。首次,正绕三圈,再反绕三圈。如此练够六日,可正反各加一圈。再六日,再加。如此持之以恒,风雨不辍,练到每课正反各走九九八十一圈时,即可到脚健身轻之境,即便云游天下,也自如了。”
“那需要练多少时日?”
“明摆着有数的,不会太久。”
孟氏想了几日,觉得也只有练出腿脚来,才能见着六儿,就决定听雨地的,绕了花坛练功。
她没有想到,那么鲁莽地跑出庵外,走了不过三里路,就歪倒歇了六七天,才缓过劲来。所以,她开始练功时,也不敢再鲁莽了,老实按照雨地的交待,一步不敢多走,当然一步也不愿少走。
孟氏当年初进尼庵时,已经入夏,所以庵中那池牡丹早过了花期,连落红也未留痕迹。她天天绕了花坛走,只是见其枝叶肥大蓊郁而已。没有几天,也就看腻了。
第一个月走下来,每课加到了八圈。正反各八,为一十六;早晚各十六,每日为三十六圈,近一千三百步。孟氏练下来,倒也未觉怎么艰难。只是,总绕了一个花坛走,就跟毛驴拉磨似的,在局促地界,走不到尽头,乏味之极。自然花坛中间的牡丹,也早看不出名贵,一丛矮木而已。
雨地说:到秋天就好了,可细见牡丹如何一天天凋落。到来年开春,又可细看它如何慢慢复苏,生芽,出叶,挂蕾,开花。
要练到牡丹花期再来时,才能练到头?
雨地这才说了实话:一天不拉,总共得练四百七十四天,才可达九九八十一数。所以,即便牡丹花期再来时,也远未到头呢。
原来竟要练这样长久?
雨地叫孟氏练习这种功课,原本是想淡其俗念,不要去做虚妄的挣扎。康家那个老东西所设的这个阴阳假局,周密之至。你妄去冲撞,不但徒劳,还要再取其辱,叫俗世故人真将你当鬼魂驱赶,何必呢?俗世既已负你、弃你,你还要上赶着回去做甚?
绕着花坛,如此枯索地行走,乏味中作千思百想,总会将这层道理悟透吧。特别是练到秋凉时候,眼看着万物一天天走向凋零,即便如花王牡丹,也不能例外,一样败落了:睹物思己,还不想看破俗世吗?
孟氏练到深秋时候,似乎也全沉迷在功法中了。她已很少提起她的六儿,只是不断说到自己的腿脚已经如何有劲。
雨地为叫孟氏功德圆满,也不断对她说:现在腿脚只不过生出一些浮劲而已。浮劲无根基,只要松怠几日,功力就会离身的,几个月的辛苦算白费了。只有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根基笃定,深入筋骨,那腿脚功夫才会为你长久役使,受用不尽。
孟氏现在对雨地的话,已经愿意听取。如果不出意外,她真会按部就班练到功德圆满吧。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孟氏已经在练三十之数,也就是每课正反各走三十圈,全天总共要走一百二十圈,四千三百二十步。小脚妇人步幅小吧,这四千多步也走出四里多路了。如此之量,孟氏仍未觉出辛苦,反而很有些成就感,也有了娱乐趣味。所以,近来她的晚课也提早了许多,太阳刚落,天光还大亮着,就开练了。
这晚开练不久,就见有外间的差役来送菜送粮。花坛在前院,与山门就隔了一道影壁。庵中司厨的两个女佣,在影壁那边接收米粮菜蔬时,不断与差役说笑,这本已是常态了。但今日她们在影壁那边,似乎有些反常,只神秘地议论什么,没有一点说笑气氛。
孟氏心境本来已趋平淡,反常就反常吧,俗世情形真与己不很相关了。除了六儿,就是天塌地陷也由它吧。她只是专心练自己的功。
不过,她毕竟凡心未泯,尽管不大理会影壁那边,还是依稀能觉察到差役走后,两女佣不赶紧搬运粮菜,却一直站在山门口继续那神秘的议论。孟氏就不免留意细听了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孟氏几乎把持不住自己,要大叫几声,瘫坐在地……
幸亏练了这五六个月的功,才终于挺住,未大失态。
孟氏听到了什么,这样受刺激?原来那两个女佣议论的,正是康笏南要娶杜氏做第五任老夫人!而且,那时满城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这位年轻美貌的杜家女子,随父回晋之初,以京味糅了洋味的别一番风韵,引起不小轰动,太谷大户争相宴请,孟氏当然是知道的。康笏南在老院之内谈论杜筠青,即便是当了孟氏的面,也无什么顾忌。康笏南的议论,两个字可概括:激赏。
作为一个女人,孟氏最能体察出康笏南对杜筠青的激赏,内里包含了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生出多少妒意。进康家虽已多年,孟氏一直不以做商家贵妇为荣。这也不尽是孤高自洁,康笏南在老院之内才肯现出的本相,实在令她难生敬意。何况,大户人家纳妾讨小,三房五室的,本也很平常。
所以,孟氏曾真心劝康笏南:这么喜欢那位杜家女子,何不托个体面人物,做一试探,看愿不愿给老太爷做小?那女子不过小寡妇一个,其父也不是什么正经京官,她高贵不到哪吧?
哪料,康笏南一听此话,就拉下脸来,冷冷说:“康家不娶小纳妾,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你叫我破?”
真是好心不讨好。谁想破你家祖上规矩,你最明白吧?你成天老着脸评品杜家女子的姿色,就算守了祖上规矩?看看每说到人家的天足吧,简直要垂涎三尺了:一双天足,走路也风情万千?天足也有那样别致玲珑的?
你果真不愿破祖上规矩,那当然好。
孟氏从此不再多说,康笏南对杜家女子的评品却未有收敛。
那时候,正盛行大户人家争邀杜家父女去做客,康家却一直没有动静。年轻的三爷几次跟老太爷提出:我们也宴请出使过西洋的杜长萱一回,听听海外异闻,以广见识。但康笏南只是不允,说洋人不善,理他做甚!
孟氏见此,也就更以为康笏南要坚守祖制了。后来,虽也听说康家的天盛川茶庄曾宴请过杜家父女,但康笏南并未公开出席,只是在隔断的后面窥视了杜筠青的芳容:他毕竟不想越轨。
杜家父女大出风头是在那年的秋冬,到了腊月年关时候,已经平淡下去了。第二年整整一年,几乎无人再提起杜家父女。孟氏记得,这年她曾向三爷打听过:杜长萱是不是已经返京了?三爷说:没走,还在太谷。三爷似乎不想就此多说什么,她也就没再多问。
事情就那样过去了。
到光绪十三年春天,孟氏重病不起之时,虽也偶然想到过那位杜家女子,却也未疑心过什么。她是疑心过自己病得太突兀,却没有疑心过康笏南。
自来到这处尼庵,渐渐明白了自己假死的含义,除了牵挂她的六儿,孟氏已经决意抛弃俗世。至于杜家女子,真已淡忘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在她面前轰然坍塌:康笏南这样快就要娶杜家女子!原来她的假葬是为了成全康笏南:既让他娶到垂涎已久的风流女子,又叫他守了祖制,保住美德!
苍天在上,她作过什么孽呀,叫她陷入这样一个阴阳假局?
为了叫这个男人私欲美德两全,居然由他搅乱阴阳两界?
她人老珠黄,可以弃之如敝履,六爷却是你的骨肉,也忍心叫他自幼丧母?
孟氏无论如何是忍耐不下了,只想立马向世人揭穿康笏南的这个假局。现在,她能与之诉说的第一人,就是庵主雨地。因为直到此时,她还不知雨地就是五爷的生母朱氏。
当时她冲动异常,跑进去就拉住雨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惊天发现。
雨地平静如水的听着,听完,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是谁?”
“谁?”
“我就是你前头的那个朱老夫人。”
孟氏再次被震惊了:“你是五爷的生母?”
雨地恬然一笑,说:“你没有细看过我的遗像吧?”
孟氏怎么能没见过前头三位老夫人的遗像?但遗像与真人,相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的雨地,圣洁如仙,谁会将她与已故的朱氏联系起来?
雨地继续平静地说:“我被活葬在此庵中,已有十多年。这期间,正是你在康家做老夫人的年月。”
“那你是因我而死?”
“怎么会是因你?”雨地又恬然一笑。“何况我也未死。要说置我死地的,应是康家当政的那个男人。他想再娶一位你这般官宦出身的女子,就叫我死了。不过,我死前还不知你在何处。罢了,那已是俗世红尘,不值一提了。”
“我有今天,也是报应吗?”
“你未作孽,何来报应?倒是得以脱离孽海,应为幸事的。”
“幸事?沦此不阴不阳之境,何幸之有!”
雨地只是平静一笑。
孟氏却忍不住追问:“你前头的老夫人,即三爷、四爷的生母,也是如你我这样死去?”
“她是真死,做老夫人也最短,只六七年吧。康笏南对她思念也最甚。他当年选中我,似将我当做那女人的替身。我哪是?红尘中事,太可笑。”
“那他的原配夫人呢?”
“当然也是真死了。假葬自我始。”
“不说老夫人的虚荣,只是活生生一个人,忽然给孤身囚于此,你怎么能容忍?”
“当年初来,亦跟你无异,懵懂可笑。只是庵主为正经出家尼僧,道行深厚,得她及时引渡,也就渐渐悟道,得入法门。”
“这尼僧今何在?”
“法师已移往外地修行,嫌太谷市尘太重了。”
“道行再深,我也不信!别的不说,当初你能不挂念五爷?”
“你正在练的绕坛功法,就是法师当年渡我之法。当年,我也似你,最难割断的就是与五儿的母子情了。可法师无一语阻拦,只是说重返康家,先须有脚有腿,你的腿脚残废已久,何以能至?等我练到九九八十一数,有腿有脚了,却已经将一切悟透,再不想重入俗世孽海。”
“我才不信!你悟透了什么?”
“等你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就明白了。”
孟氏冷笑了一声。
“我虽有缘引渡你,只是道行不深厚。你既已望穿孽海,还望能将功法练到底的。”
孟氏那时已不再能听进雨地的话了。
孟氏知道了雨地就是已故多年的朱氏后,更失去了冷静。
她以为正是朱氏的遁入佛门,静无声息,才更纵容了康笏南!他营造下的这个阴阳假局,既然如此成功,如此滴水不漏,那为何还不再来一局?
她决不能静无声息,就像真死了一样!
所以,孟氏决然中断了练功。而此时的她,也觉得自家重新生出了腿脚,就是有千山万水搁在前面,也不惧怕了。
她开始公然做现身康庄的准备,对雨地及庵中女佣都不避讳。奇怪的是,她们竟也不言不语,尤其是雨地,平静依旧。
她们是认定她回不到康庄?
这更激怒了孟氏。真就破不了这个假局?她才不信。
现在,她也无须做更多的准备。既是破假,也不必挑时辰了,什么时候走到,什么时候进去。需要预备的,是带一些路途上吃的干粮。她还没有走过这段长路,不知道需要走多久。也需带件御寒的厚衣吧,已经秋凉了,说不定要在野外过夜。
孟氏用两天攒够了干粮,就毅然走出了尼庵的山门。她没有向雨地告别,也没有留意是否有女佣盯着。此时秋阳刚刚升高,将山谷照得金黄一片。山中被霜染红的林木,点缀在金黄中,别是一番景致。稍有一些凉意,却没有风。
这分明是人间。
孟氏现在果然有种身轻步健的感觉,走路不再是件难事。这还应该感谢雨地。雨地练功既已练到功德圆满,为何却不想走出尼庵?既想出世,为何还要苦练腿脚功力?
管她呢,不去多想了。
这次走出凤山,渐渐踏进平川,孟氏一直感到很轻松,心情也就好起来。在进入平川后,她就不断遇到行人,车马,出工的农夫,可没有谁停下来看她。
可见她没有什么异常。
凤山至康庄,不到二十里路。孟氏快走到时,已是正午了。走过十里之后,她就渐渐觉出吃力来,走得也越来越慢。但她还是铁了心往前走,不再回头。原想也许会累死在路上吧,却没有累死,就走近了。
她分明望见康庄,望见康家那一片宅院时,心里就想:自己已经死过了,所以不会再死。就是想累死,也累不死了。
深秋的正午,已不像夏日那样安静:白昼渐短,农事也忙了,乡人不再歇晌。此时康家还歇晌的,也就是康笏南这个老东西吧。
管它安静还是热闹,孟氏只是不停脚地往前走。望见康庄后,她分明重新来了力气。哼,重回康庄这有什么难的?抬脚不就走回来了!雨地故作玄虚,说不定受了那个老东西暗中托付吧?
就这样,孟氏昂扬地临近了康庄。眼看要进村了,迎面走来两个扛着空扁担的农夫,一个年轻,一个年纪大些。康庄的农夫,大多是康家的佃户。所以,还未碰面,孟氏就低下了头:
她不想让这些村夫过早认出她来。
但已经晚了!
快走近时,那个年轻的农夫先望了望她,倒也没有什么表示,继续走过来。可那个年纪大的,随后只是抬头瞟了她一眼吧,突然就大惊失色地厉声怪叫了一声,跟着就匍匐在地,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嘴里还不停地哀求着什么。
这时,那个年轻的也愣住了,张嘴瞪眼地呆了片刻,才忽然扔下扁担,撒腿朝村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大呼小叫。
当时孟氏没听见这后生在呼叫什么,也没听清伏地磕头的农夫在哀求什么:她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事态吓住了,惊慌失措,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分明也惊呆了,愣住了!
一路走,她就曾一路想:世人会怎样将她当鬼看?可还是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而更难以想象的情景,还在后头呢!
可能就是转眼间吧,村口已经聚满了人。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出声,只是都抻长了脖子,朝她这里张望。
也没张望几眼,这一片乡人竟一齐匍匐在地,磕起头来,但依旧没人出声。
这死寂忽然被打破:村中响起了凄厉的锣声。一面,又一面,锣声四起。
狗也狂吠起来,一呼百应。
孟氏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走了:她无力撒腿跑掉,只是钻了路边的一片庄稼地。那是未收割的高粱地,能将她完全隐没。
后来多次回想,也幸亏有这一片高粱地。否则,那天村人将会怎么驱赶她?说不定会请来什么和尚道士,施了法,捉拿她?
那天藏进高粱地,可是一直惊魂未定。她不知道村人会不会追赶进来,或者,人不敢进来,只放进狗来?那就更可怕。此刻,极度的疲累感已经涌上来,特别是腿脚,好像又失去了。她再无力挪动半步。有谁追进来捉拿她,都会易如反掌。
村中的锣声和狗吠喧嚣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但一直没见人或狗,冲进来追赶她。
庄稼地里寂静无声,因为一点风也没有。外面,村子那边,也沉寂了。但太阳当空,外面还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你万万不能走出高粱地。等到天黑了再说吧。
此后整整大半天,孟氏就坐在那片高粱地里,等待天黑下来。恐惧与疲累也渐渐在消退,但她不敢多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后半晌了,才有了饥饿感,翻出干粮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
终于熬到日落星出,才发现还有月亮。夜越深,月光越明亮。
这是不让她走出高粱地了?
秋夜的寒意越来越重,秋夜的旷野更是死一般的寂静,月光虽明亮,映照出来的分明也是阴森和凄苦。鬼蜮就是这样吧?既已成鬼,还有什么可怕的?阳间的活人才怕鬼。
这样一想,孟氏终于站起来了:她得先回凤山尼庵。她不能困死在这里。她已经不能再死了。
往出走时,孟氏才发现:自己冲进高粱地时,竟钻到这样的深处?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劲,才走了出来。当时也是太仓皇了。
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大道,此刻空无一人。望了望康庄,已落在一片朦胧和死寂中,只有高处可见几点灯火在游动。那是康宅守夜家丁在屋顶巡游吧。她的鬼魂在村口出现,康家一定知道了。他们会不会告诉六爷?能不能吓着他?奶妈一定会听说这件事,她应该护着六爷,别叫他受惊。
这一趟,来得还是太鲁莽?
孟氏不再多想,转身向凤山方向走去。此时,她仿佛又来了功力,走路重新有了身轻步健之感。这种有力感,倒渐渐唤起了她的自信。虽然是头一遭走这样的夜路,似乎也不是十分惧怕。
在夜间旷野,活人所惧怕的,无非是鬼怪吧。她现在已被阳间活人视为鬼怪了。世间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样面目行止。从此往后,她将以鬼名存世,却并不知真鬼为何样德行,也是太可怜吧。
越这样想,周围倒越是空旷寂静,寻不出一点动静来。
其实,这死一样的寂静才是最可怕。
归途这一路,孟氏倒并不觉十分漫长。凤山渐渐临近时,她觉自己腿脚依旧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脚了?她惊异得不大敢相信。
其实,孟氏到达尼庵时,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极度紧张,不断设法给自己壮胆,哪还能感知别的!她断定敲不开山门了,预备倚在门洞,坐以待旦。但试着推了推,山门居然就动了,再一用力,就张开一道宽缝。
是雨地特意留了门吗,还是有女佣一直暗中盯着她的行踪?
不过,孟氏已顾不及多想:极度的疲累仿佛突然苏醒了!她进入尼庵后,才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回自己的禅房,一头栽倒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雨地。她还是那样平静如死水,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会这样无功而返?
雨地平静地问:“腿脚比以往好使唤了?”
孟氏懒懒地说:“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你把功法练到头,来去自如,岂不更好?”
“与其驴拉磨似的绕了花坛转,哪如多出外跑几趟?反正不叫腿脚闲着,总会练出来的。”
“练功须内外都静,跑出去处处嘈杂,心里也慌乱,哪能练得出来?”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脚如村妇乡姑似的,能随处走动就得了。”
“只是无人会将你当村妇乡姑的。你闯康庄这一趟,很快就要传遍四乡了:康家闹鬼,新逝的老夫人现身村头。此流言既经风行,世人将重新记起你,疑心你会随时随地现身。康家一准要为你再次大做道场,请了道士和尚,驱鬼的驱鬼,超度的超度。这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岂能再临近康庄?”
“我才不管这许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为鬼身,还受它世间束缚?”
“是你在紧束自己。”
“我紧束自己?”
“你每去闹一次鬼,那边就重布一次驱鬼的天罗地网;你去得越多,那罗网就结得越严密。那边防备得越严密,你的行动就越艰难。这岂不是紧束自己?”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静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当年,你也去探望过你的五爷吧?”
雨地恬然一笑,说:“尽早了悟才好。”
孟氏冷冷说:“我可丢不下我的六儿!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雨地依然平静,说:“我还是劝你练够九九八十一数。无论入佛门,还是返尘世,自家能来去自如,总是好的。”
雨地离去后,孟氏慢慢回想她说的话,觉得不愿听从也得听从。雨地说得很对,康庄这一闹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议论老夫人阴魂不散的时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庄了。
这一闹鬼,会吓着那个杜家魔女吗?洋夷不敬鬼神,那魔女也会如此大胆吗?
只是不要吓着六儿就好。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儿,孟氏还是不肯罢休的。这一趟往返康庄,她也尝到了练功的甜头:腿脚到底大不一样了。要想见到六儿,还得将功力练到头的。只练到三十数,便能往返康庄,要练到九九八十一数,也许真能健步如飞,随心所欲吧?
所以,孟氏暂时安静下来,听从了雨地的劝说,继续绕了花坛练起旧功。
在那乏味的绕圈中间,她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初到康家时,也有夜间锣声四起的情形。她问起,总是说吓贼呢,没说过吓鬼。现在看,谁知是吓什么!说不定雨地也有过像她一样的闹鬼经历吧?
雨地也许生性贤淑沉静,可怎么能淡忘了她的五儿?
孟氏设法探问过多次,可惜,雨地对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孟氏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已到中秋时候。临近功满时,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来回轻松自如。不过这时的孟氏,已无惊喜,她也变得平静多了。
这期间,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妇。听到此消息,虽然也一股怒气顶上来,冲动不已,但她毕竟没有失控。所以,练功一天也没有耽误。
功法练到头了,雨地以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问她愿不愿进入佛门。哪想,孟氏居然说:
“我剃度为秃尼,六儿更认不得我了。”
雨地一惊,问:“你还想重返俗世?”
“不为见六儿,我何苦下这种功夫?”
“你已试过,搁在阴阳中间的天罗地网,是撞不破的。”
“只试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此道间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你也试图穿越过吧?”
“天长日久,你也会一眼望透的。”
“我一眼想望见的,只是我的六儿!”
雨地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因缘未尽,也只能由你了。”
“那我讨教一声:我脸上这颗痣,割去无妨吧?”
雨地又一惊:“割你脸上的痣?为什么?”
“这颗痣,是我脸面上最分明的记号。”
“这种痣是不能动的,医家郎中都不敢动。”
“为什么不能动?”
“听说连着命根,割开将流血不止。”
“我们已是鬼身了,还有血吗?”
说完,孟氏倒平静地笑了。
有六爷牵挂着,孟氏哪能割断俗念!但现在她除了牵挂六儿,对世间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东西的恩怨,他的新妇杜氏,还有康家兴衰,商界官场,她都已撒手丢开:不过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样了。但她不会丢下六儿。想割去脸上的这颗美人痣,正是为了在阴阳两界间来去方便。
在这大半年的练功中,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了:那次刚到村口,一眼就被认出,只怕要赖这颗痣。如没了这颗痣,村人即便觉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认吧?所以她下了无数次决心:去掉这颗痣!
因为从小生了这样一颗痣,也就早听说了它连着命根呢,不敢动,更不敢伤着。现在雨地也这样说,虽附和了俗世说法,只怕也是动不得。鲁莽将它割下来,真会失血而死?
孟氏还有一种担忧:去掉这颗痣,就怕六儿也不认她了!
所以,孟氏已另谋了掩盖的办法:寻一片膏药,贴住它就得了。在功法还未练到头时,她就吩咐女佣,送几贴拔毒膏来。膏药早预备妥帖了。
她也早预备了一身尼僧穿的法衣。那一次,穿着上也太大意。虽然只穿了妇人便服,但还是太像大户气象。她看雨地,穿了那身法衣,真与大户不相干了,冰冷中透着圣洁。这番气象,乡人见了既不敢轻慢,也不会害怕吧。她没有答应剃度出家,雨地还是送了她一套法衣。
总之,孟氏是一边练功,一边就在谋划重返康庄。功法练到头时,一切也早预备齐了。雨地劝阻,她也只是平静地听听而已。
就只等挑一个好日子,从容下山。
八月中秋是个大节庆,孟氏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吓乡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这天下山。
下山前,试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觉得一个尼姑进了村,也够醒目了。尤其像她这样的尼姑,也不丑,又藏不尽头上蓄发,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烦了。
想了想,穿农妇粗衣最佳,可一时也不易得。于是,她就试着向尼中女佣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强寻到一个:日后要练武功,看穿你们这种便装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佣倒慨然答应。
八月十七正午时候,孟氏就穿了这身女佣服装,用膏药贴住脸上的美人痣,从容走出山门,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别。
这一次,不到一个时辰就临近了康庄。只是,她并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绕了一段田间小路,又过几处庄稼地,藏进了一片枣树林。从这片枣树林望过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门前那道巨大的影壁。
康宅的前门,开在村子的最南头,可遥望凤山。风水上为了聚气,在大门对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一切形制。不过,她还是经过大半年的寻思,才谋得这样一个线路。因为心宅渐渐冷寂平静后,她已经不想蒙混着进入康宅了。既然脱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见见自家的六儿,在宅外见分明更从容,也更干净吧。
六儿毕竟是男娃,屋里关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够他奔跑。奶妈常带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护他玩耍淘气。有时也到这边的田亩枣林间,掐野花,逮蚂蚱。孟氏得闲时,也与他们一道出来。这一切情形,孟氏当然也是熟知的。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定了隐藏在这片枣林中,死守着,等候六儿出来。在这安静地界,也便于向奶妈说清真相的。
现在,已经顺顺当当来到这片枣林中了,但望过去,影壁那厢却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后了,还不见有多少人影走动。
那老东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佣若暗中跟了来,也该跑进康家报讯去了。
下山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时回头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处。再说,她现在行动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谁能轻易跟随得上。
耐心等吧。
六儿从五岁起,已送入家馆识字读书。有塾师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来玩耍的。
可死死等到天色将晚,也未能如愿。孟氏也不气恼,起身撤出枣林,从容踏上返回凤山的大路。
哪那么巧呀,头一天就见着?
回到尼庵时,月色正好,山门依然留着。她也不甚疲累。吃了斋饭,洗漱过,恬然入睡。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许感动了上苍吧,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六儿。
那天康宅前门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村人走过。后来,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但并未停在前门。这样华丽的车马,只能是往康家,为何不停?孟氏这才记起:康家前门平时不大开,主客都走东边的旁门。
守住旁门,也许能更容易等到六儿吧?可旁门开在街巷里,附近实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继续守候在枣林中,六儿总有来前面玩耍的时候。
这天守到后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松弛一下,起身走动走动,就见从影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
好像是一个眼熟的身影!
孟氏不由得一惊,忙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奶妈崔嫂!
但六儿呢,怎么不见六儿?
崔嫂走出影壁不远,就站住了,转身望着后面,又不断招手:六儿在后面跟着,一定在后面跟着。
可他就那样被影壁遮挡着,久久不肯走出来!
六儿在影壁底下玩什么呢?
孟氏真想冲过去。为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没放弃。现在到底等来了,与她的六儿只相隔百步之遥了。
不能错过!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冲过去了。可现在,她没有动,她不能吓着六儿。
崔嫂竟要往回返吗?
她就这样闪出来露了一面,连六儿也没引出来,就要回去了?
孟氏望见崔嫂开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几乎要喊一声:崔嫂——,六儿——当然没有喊出。
也幸亏没妄动,就在崔嫂往回返时,六儿终于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牵挂着的六儿!他低着头,迈着缓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头踱步似的,从影壁的遮挡中走出来,显然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崔嫂迎过去,蹲下身来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妈。
他是不高兴!
崔嫂转过身,蹲得更低,六儿就爬到奶妈背上。她背负六儿站起身来,却没向枣林这头走,竟继续往回返了,转眼间就被影壁重新遮挡住……
孟氏没有冲出来,她一动不动伏身在枣林中,一直到天黑。泪流满面时,都没有知觉。
回到尼庵过了许久,孟氏也没有再下山。
六儿的不高兴,压得她太沉重了。临终时见到的六儿,就是一脸的陌生和惧怕。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又远望了六儿一眼,见到的还是他寡欢的样子。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太可怜了。
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
可她能再见他吗?能跟他说清真死和假死是怎么一回事?能说清她为什么要丢下他,自己去假死吗?
这一切,就是跟奶妈崔嫂只怕也说不清的。崔嫂会相信她还活着,而不是鬼身吗?
就是说清了,他们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儿带到这尼庵来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给他们压上太重的新愁旧恨?
六儿才是多大一个孩子!冒失去见他,多半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惊吓着他的。
孟氏想起雨地当初劝说她的许多话,就想下决心断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扰六儿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儿长大一些,才宜重作计议吧。
只是,孟氏虽不断下这样的决心,可哪能真断了对六儿的挂念!尤其六儿那郁郁寡欢的可怜情状,她是一刻都丢不下。自这次见到六儿之后,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为六儿着想,一方面却是念想更浓。
终于,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后,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个僻静处,等候能远望六儿一眼。这种次数多了,她也摸熟了隐身的门道和六儿的习惯,每次下山总能如愿。扑空的时候,被村人发觉而引起骚动的时候,很少有了。
其实,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里面“配合”的结果。正像她曾经疑心的那样,她每次下山,康宅里头岂能不知!为了少引发白日闹鬼的骚动,那就得尽量满足孟氏的愿望:叫她尽快见一见六儿。当然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其崔嫂和六爷是毫不知觉的。暗中张罗这事的老夏和老亭,虽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没料到孟氏会如此倔强。
他们也时时提心吊胆呢。
为了预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来,除了尽量叫她如愿,在她走后还要有意造一些闹鬼的气氛:在夜间响起锣声,之后传言谁谁又现身云云。这是怕孟氏万一被村人撞见,好作遮掩:常闹鬼,撞见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爷幼时就只记得,母亲的英灵常在夜间来看望他。
长此以往,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轨,除了隔些时闹一次鬼,两面都相安无事了。
可惜天道对孟氏还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怜的一条探子之路,却未能长久走下去。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说,雪还特别多。前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后一场雪就落下了。只是,凤山不是怎么险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边缘,也不是那种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热闹,来往的大道算是宽阔平坦的,就是进山上山,也仅止于慢坡而已。所以,也无所谓大雪封山的。
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下头一场雪时,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儿可能会出来玩雪。他喜欢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还正下着呢,她就下山了。
刚下的雪,松软,滋润,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这一路,孟氏并未费什么劲。到康庄不久,果然就见着了崔嫂和六儿。虽然依旧是藏在远处望,但她能看出六儿很高兴。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势滚几下,再爬起来跑,快乐得发出了笑声。
孟氏深信她听见了六儿的笑声,清脆的快乐的笑声。
离开俗世以来,就没有听见过六儿的声音了。
三年来,更是头一回见六儿这样快乐!
这次,六儿很玩耍了一阵,孟氏自然也看了个够,全忘了雪地的寒冷。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满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发现雪地有些坚硬打滑。车马行人已经将路面轧瓷实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辆农家马车,见她行走艰难,执意拉了她一程。因与马车去向不同,她在进山前下了车。临别时,车夫还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进山。
有这根手杖拄着,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还是滑倒好几次,所幸没摔着哪。
这场雪没消尽,又下了更大一场雪。从此,整个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终日望着洁净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儿。几次试着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来。她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后来,雨地给她送来一双新“毡窝”,说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这种毡窝不冻脚。所谓毡窝,就是用擀羊毛毡的工艺,直接擀成的一种毡棉鞋,相当厚,又是整体成形,所以严实隔寒,异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脚,鞋外套了这种毡窝,倒觉走路稳当了许多。特别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么打滑!
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这双毡窝,她可以下山去见六儿了。她当然想不到,正是这双毡窝,永远断了她的下山之路。但这并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原来这种毡窝鞋帮鞋底一体全是厚毡,只适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适合穿了走远路,更不便雨雪中远行。因为毡底不经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惯了贵妇,她哪里知道这些?穿了新毡窝觉得不滑,就以为走在冰雪中远行也不打滑!
她得到这双毡窝没几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毡窝,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儿准会出来的。
刚踏雪上路时,脚下还蛮舒服,既松软,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着走着,毡窝就变重了,也开始有了打滑的感觉:毡底吸了雪水,又渐渐冻结,岂能不滑!幸亏孟氏还拄了手杖,能坚持走出山。
但出山后行走在缓慢下坡的大道上,却开始频频滑倒了。新雪覆盖的路面上,是整个冬天积存下来的坚冰;而她的毡窝底也结成了一层冰。所以,一脚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
可此时的孟氏,却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挣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况,自做了鬼以来,什么罪没受过?摔几跤,能算什么呢。哪料,正这样想呢,竟又一脚打滑,跌倒在地。这一次,虽也未觉大疼痛,却就势在路边滑行不止,慌张间,已经滑落到路边的一道沟里,右脚踝就猛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跟着,钻心的疼痛从天而降!
那道沟并不深。孟氏在那里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农夫救回了尼庵。雪还没停,就请来了捏骨的医先。但她还是一直躺到来年正月,才能勉强下地。那只右脚,更是永远长歪了。
经历这场磨难后,孟氏决定脱离俗世了。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月地。她第一失败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结束的。但她并没有剃去长发。她问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还是说:一切由你。
她就留下了旧发。因为她还是不能断了对六儿的念想。只是,那已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杜筠青到尼庵一个多月后,神志也渐渐复原。月地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尼庵后的一切经历,全坦然说了出来。
杜筠青听了,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六爷的情形,还算好……”
但月地打断她,说:“别提六儿,别提。”
杜筠青只好问:“那雨地呢?”
月地说:“死了,真死了。”
“死了?按你说的,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爷失疯不归的消息传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你不是说她早断了俗念,修行得心静如水,圣洁如仙吗?怎么竟会如此?”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头天还没有一点异常,第二天大早就没有醒来。”
“自尽了?”
“不是,我看决不是。她的遗容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与生前无异。服毒自尽的,死相很可怕。”
“闭目收气,就无疾而终了?”
“从外表看,是这样。但她的死,还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并不像平日露出的神态那样沉静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牵挂!她虽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终究也未能真出家。”
“她因为什么被废?”
“雨地极少跟我说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可我敢说,她被老东西废弃,决不是因她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你又有什么过错?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后尘?”
“我没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个人,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设这种阴阳假局?凭其财势,或妻妾成群,或寻个借口休了你我,那还不是由他吗,谁会说三道四?”
“你真是妄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许纳妾,说那是祖制,不能违。大户人家纳妾本来是平常事,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了这一祖制不弃?只为敬畏祖上?”
“我看不过是为图虚名吧!我刚回太谷,未进康家前,满耳听见的都是康笏南的美德!”
“你真是妄为商家妇了!他们图的才不是虚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银子堆成的实利!商家的一份美誉,也是一份能长久生利的股金,他们岂肯丢弃?康家这一份不纳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里忽然废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恶名的,大户人家都如此。但在商界传开,那就会被视为康家败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败落之兆,谁还敢再理你?”
“原来是这样……你我不能生利,说废就废了……”
“这其中奥秘,我一直也懵懂不明。直到‘临终’前,我还劝过康笏南,既然喜欢杜家女子,何不娶过来?”
“你是说我?”
“那时你正大出风头呢。他一回老院,就说捧你的话!可一说娶你,他竟大怒了。我那时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直到‘死’后,来到这尼庵修行,才算参悟明白。中间,也受了雨地的点拨。”
“你也来点拨我?”
“一切在你。我及早将心中所藏所悟,悉数倾倒了出来,其实也是为我。我怕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密存不泄,终于将自己压死了。”
“雨地葬于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我也不知她葬于何处。”
“你也不知?”
“你忘了吗,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们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的坟墓已成旧物,还怎么再葬?又会有谁来葬你?”
这话叫杜筠青听得阴森,惊悸,不寒而栗!
“那她的后事是谁张罗的?”
“康家吧,能是谁!只派来两个下人,乘夜间把人抬走了,一切都无声无息。我想去送送,没人敢答应。”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其实,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顺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坟!康家墓地,离这里也不很远。”
“你去过?”
“去过,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去祭奠谁?”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看它如何排场?”
“世间无人能见到自己死后的坟墓,我们有此幸运,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可不想去。既已脱离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我初到尼庵时,也是你这样。”
杜筠青已不想再说话。
月地还是说:“但你比我强。”
“强什么?”
“你没缠足,有自己的腿脚,想去哪,抬脚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哪也不会去,哪也不想去。”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决心真要出家。她见月地还蓄着发,就问:“女人出家亦可蓄发?”
月地说,本庵戒律不苛严,守戒不守戒,全在个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无涉了,处于不阴不阳间。大戒既如此划定,小戒也就无须太拘泥。
那法名呢,总该有庵主赐给吧?
月地竟说:也由自己选。雨地曾交待,当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选法号,以牢记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杜筠青便给自己起了一法号:雪地。